凝神習藝以超世
生活在動盪不安的社會,人們在掙脫不了時空侷限的無奈中,普遍需要尋找一條超離現世的途徑,以避免心靈蒙受太多的衝擊。
然而,像達官貴人們的縱情酒色,不但傷生腐心,而且每當曲終人散、午夜靈台清明之時,淫奢的享樂卻換來深沉的罪惡感,縱慾的生活並未能使精神真正超脫醜惡的現實;藉健忘、迷惘等心理自衛機制來對現實作消極的抵抗,根本是自欺欺人!清醒後這社會齷齪依然,健忘、迷惘,只是讓心靈委屈的繭擴大增厚罷了。
形體無法超越既定的時空結構,但內心也無法遏止突破現實的迫切渴望,於是一本童稚的天真,夢想有一套變幻的本領,再造一個理想的世界。因此,《列子》敘述老成子花了數年的時間,向尹文先生學變幻之術;從西方來了會變幻術的人,周穆王便禮為上賓。借西方幻化人之術,穆王神遊過物外一趟,但是終究要回到這先賦特定的人間,面對這無可逃遁的人生,剩下的只是無盡的悲涼。
既然驕奢淫逸的生活、健忘迷惘的心理逃避,甚至變幻的法術,都不能真正突破現實的囹圄,細檢被現實鞭撻後,留下斑斑血淚的身心,精神是必須另尋寄託的。
心無旁鶩,但求寄託
心神專注在某一點上,就無暇旁鶩。如果找到一件事,值得寄託心神、投注心力的話,社會的齷齪對我們又有什麼影響呢?把心力交付在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上,不是比恣意酒色,強迫自己遺忘、迷惘更有意義嗎?
魏、晉時代有些人,體會到面對一個不合理的社會,與其作無聊的消極抵抗,不如另找精神寄託,一樣可以減輕時代的壓迫感。《列子》書中記載了許多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專心研究某種技能,心力專注,最後在該項技能上獲得很高的成就。如〈湯問〉第十四章:
甘繩是古代一位很會射箭的人,他只要一拉弓,野獸就低下頭趴在地上,飛鳥就從天上掉下來,總是箭無虛發,遠近聞名。
甘繩有一個學生,名叫飛衛,學成之後,技藝超過老師。紀昌想向飛衛學射箭,飛衛說:「你先學好不眨眼睛,然後才可以學射箭。」
紀昌回家後,仰臥在妻子的織布機下,用眼睛盯住織布機的踏板,兩年之後,縱然是針尖倒刺眼睛,他也不會眨眼。於是,他很高興的把自己的練習成效告訴飛衛。
飛衛說:「還沒有學好!一定要學看才可以。你回去好好的練習視覺,直到看細小的東西像巨大的東西,看微小的像顯著的一樣時,再來告訴我吧。」
紀昌回家後,用獸毛綁著蝨子懸掛在南窗口,然後再從南面盯著牠看。這樣看了十天,蝨子就漸漸大起來。三年之後,這蝨子看起來就大得像車輪一樣。用這樣的視力去看蝨子以外的東西,就大得像山丘一樣。於是,他就用燕國出產的獸角裝飾的弓,朔方蓬蒿做幹的箭來射那蝨子,一箭貫穿了蝨子的心,仍然掛在南窗上沒掉下來。有了這樣的成績,紀昌才敢去見飛衛。
飛衛興奮得跳起來,然後撫摸著胸膛說:「你得到訣竅了!」於是,悉心指導紀昌射箭之術。
紀昌學盡了飛衛的射術,心想天下能成為自己敵手的,只剩下一人罷了,於是決定謀殺老師飛衛,之後自己就是天下無敵了。
想到就做!紀昌立即行動。在郊外遇到了飛衛,師徒二人就對射起來,箭在中途相碰,掉落地上,連半點塵埃都沒有揚起。
飛衛的箭先射完,紀昌還剩下一枝,毫不考慮向老師射出了,飛衛不慌不忙的拿起一根荊棘,用荊棘的末端抵擋紀昌射來的箭,擋個正著,一點兒都沒差誤。
師徒兩人感動得流下淚來,連忙把弓放下,就在路上相拜起來,結為父子,並且割破手臂,滴血為誓:彼此都不能把這精湛的射術傳授給人。
這個故事主旨並不健康、不道德。
徒弟學成之後,為了想使自己成為天下第一,便漠視老師悉心教導的恩德,要把老師殺死,這是怎麼樣的世道人心!專精的技藝,只為了炫耀自己,妝點自己,就容易產生妒心,更別希望他拿出本領去造福社會人群了。
要除掉對手才能肯定自己,是不長進、沒信心的表現。
要成為家人父子,才不相害,心胸何其狹隘!一有所得,就秘而不傳,心中眼中哪裡有國家、天下!那是個人主義極度發展後的偏差,儒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傳統精神,道家不分物我的偉大情懷,對魏、晉這個亂世,絲毫不起作用。今日我國科技遠落人後,多少跟一有心得、就想秘而傳的自私自利有關。
撇開這些不正當的主題不談,這則故事記敘紀昌學藝的專一,眼睛兩年只盯著織布機的踏板,三年盯著南窗口上的一隻蝨子,織布機踏板和蝨子以外的世界,根本不在他眼內心頭,社會再齷齪、再不合理,也壓迫不了他了,這不是很好的避世方式嗎?
是《列子》編者有意提供這種避世巖穴?或是當時把精神寄託到習藝方面已蔚成風氣?書中收集這類故事頗多,如同十三章,記述一名精巧的工匠,他的手藝可奪天工:
周穆王到西方去巡狩,越過崑崙山,到弇山,然後回到本國。在回國的路上,有個國家獻上一名叫偃師的工匠,穆王讓他晉見,然後向他問道:「你有什麼本領呢?」
偃師說:「只要您下命令,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試著去做。不過,我已經有一些已經做好了的手藝,希望您先賞玩一下。」
穆王說:「改天你一起帶來,我跟你一道欣賞。」
第二天,偃師要謁見穆王,穆王接見他,問道:「跟你一道來的是什麼人呢?」
偃師回答道:「是我做的俳優。」
穆王驚訝的看著它,它會跑、會走、會彎腰、會抬頭,實在就是人了。偃師的手藝精巧極了!搖動它的下顎,就會配合音樂唱歌,托住它的手,就會配合節拍跳舞。可以千變萬化,你想它怎麼樣,它就怎麼樣。
穆王覺得它是個真的人,跟盛姬和內御一同欣賞。等那俳優把各種技巧表演完畢,就用眼睛頻送秋波,招引穆王左右的侍妾。穆王不由得大為生氣,立刻要殺偃師。
偃師在懼怕之餘,趕快拆開那個俳優給穆王看,原來都是些附著皮、木、膠、漆等材料,以及白、黑、紅、青等顏料做成的玩偶。
穆王仔細的審視一番,內面的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和外面的筋、骨、肢、節、皮、毛、齒、髮,都是假的東西,但又樣樣俱全。把它們湊合在一起,又和初見時一般無異。
穆王試圖弄壞它的心,那麼,它的口就不能說話;弄壞它的肝,眼睛就不能看東西;弄壞它的腎,腳就不能走路。穆王才高興的嘆了口氣說:「人類巧妙的雙手,能與造化者有同樣的功夫嗎?」於是吩咐副車把偃師一同載了回去。
公輸子造的雲梯,可以凌虛仰攻;墨翟造的木鳶,可以在上空飛三日不掉下來,自以為是能力最高的了。他們的學生東門賈、禽滑離聽到偃師的絕活便告訴他們,他們從此不敢再談技藝,常常規矩不離手的研究呢!
這則故事最後一段引述公輸般、墨翟的手藝,目的是用來襯托偃師之巧,並非真有其事。尤其是墨翟,他摩頂放踵,刻己以利天下,一生以救世為職志,壓根兒未逞手藝之巧。
可注意的是偃師要學成可以亂真的做玩具手藝,除了天賦外,還需要時間和心力的專注。等到學得那份奪天功之巧後,每個成品的製造過程,精神也不容旁鶩,外面廣大的世界再不堪,也不會構成壓迫了。專心學藝,不就是一個避世的好方法嗎?
精研技藝的三位音樂家
任何一技一藝,如果要成「家」,都得全神貫注,付出心力與時間,都可以作為避世的寄託。譬如音樂,無論聲樂或樂器的演練,不但可以避世,更可以怡情悅性。《列子》書中引述有關音樂家的故事有三則,都在〈湯問〉篇中,第十章記述師文學琴的故事:
古代有個很會彈琴的人,名叫匏巴,當他彈起琴來,連鳥兒也會感動得在空中飛舞,魚兒也會在水中跳躍。
鄭國有個名叫師文的樂師,聽到匏巴的成就,便拋家別子遠去跟魯國的音樂家師襄學琴。他不用手指調弦,所以學了三年,沒能彈出完整的曲子。師襄跟他說:「你可以回家了。」
師文放下琴,嘆了口氣說:「我不是不能調弦,也不是不能彈曲子。只是我的心不在弦上,我的意志不在聲上。外在的弦聲不能與內心交接,內心也不能與外在的弦聲產生共鳴,所以不敢動手彈弦。讓我稍作休息,再來觀察休息後的效果。」
沒過多久,師文又來見師襄。師襄問道:「你的琴彈得怎麼樣了?」
師文回答道:「有一點兒心得了,請讓我試試吧!」
當時是春天,他卻彈商弦,而用南律呂,奏出秋聲,招來陣陣涼風,植物受秋氣影響,都結起實來。到了秋天,卻彈角弦,激發夾鐘律,奏出春聲,使得暖風徐徐飄旋,植物受春氣影響,都開滿了花。到了夏天,卻彈羽弦,用黃鐘律,奏出冬聲,使得霜雪交互下降,大地受冬氣的影響,河川不流,池塘凝固。到了冬天,卻彈徵弦,激發蕤賓律,奏出夏聲,使得陽光炎炎,得到這夏氣的影響,河川解凍,堅冰立即溶解。快要結束的時候,就彈宮弦,而總合四弦,使得和氣飛翔,瑞雲飄空,甘露下降,澧泉湧出。
師襄聽得用手按住胸口,跳起來說:「你彈的琴聲微妙極了,縱然是師曠彈清角,周衍吹律管,也趕不上你了,他們兩人只配挾著琴、拿著管跟在你後面了。」
師文拋家別子遠向師襄學琴,三年無成,根本不敢動手彈弦,只因心志未能專注。等到他專心致意在琴弦上,琴藝大進,彈出的樂聲連大自然都受感應而改變了運行的順序,更何況是有感情的人呢?
第十一章說唱起歌來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韓娥,她的歌聲可以左右人的悲喜。忘情於音樂中,外在現實環境的理想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呢?
薛譚向秦青學唱歌,還沒有學到秦青的技巧,自以為可以畢業了,就辭別回家。秦青並未挽留他,在郊外大路上替他餞行,用手打著拍子唱起悲歌來,歌聲振動林木,發出共鳴,連流動著的雲彩,也要停下來聽他的歌聲。
薛譚連忙道歉,要求讓他再回去,終生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秦青回頭向他的朋友說:「從前韓娥到東方的齊國去,因為缺少糧食,所以經過齊國的都城雍門時,賣唱求食。等她唱完離開後,餘音環繞著屋樑,三天還沒停止,附近的人都以為她沒有離開呢!」
後來韓娥住在旅館,旅館的人侮辱她,她就拉長聲音悲哀的哭。被她的哭聲感染,整個地區的男女老幼都悲哀起來,垂淚相對,三天都吃不下飯,只得急忙把她追回來。
韓娥回來後,又拉長了聲音唱歌,受她的歌聲感染,整個地區的人也都情不自禁的跟著鼓掌跳舞,忘記了剛才的悲戚。於是雍門的人備了厚禮送給她。
雍門地區的人至今仍然很會唱歌、很會哭,那是模仿韓娥留下來的聲音。
這則故事家傳戶曉,秦青歌聲「響徹行雲」、韓娥的歌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已成為讚美絕妙歌唱的成語了。
師文的演奏,韓娥的演唱,可以改變周遭環境的氣氛,音樂可無形的調劑人的身心,無論演奏者或是聽眾,都會隨樂聲的悲喜而悲喜,沉醉在音樂中,可暫時忘卻現實的不如意。
伯牙的琴彈得很好,鍾子期是他的知音。伯牙彈琴時,如果心意在高山,鍾子期就說:「多美妙啊!高大得像泰山!」如果心意在流水,鍾子期就說:「多美妙啊!廣闊得像長江黃河!」伯牙心意所想的,鍾子期一定能夠體會出來。
伯牙到泰山北麓去遊玩,突然遇到豪雨,就停在山巖下避雨,悲從中來,拿起琴來撥弄著以排遣。最初彈出輕緩似久雨的曲子,後來又彈出急重似山崩的聲音。每彈一首曲子,鍾子期都能完全了解他的志趣。
於是,伯牙放下琴,長嘆一聲說:「太美妙了!太美妙了!你聽我所彈的樂曲,心裡所想像的就跟我的心一樣,我的琴聲,很少能逃過你的聽覺的。」
伯牙是春秋時代的音樂家,他跟鍾子期是世所稱頌的知音之交。相傳鍾子期死後,伯牙破琴絕弦,終生不再彈琴。是知音已逝,難再覓共鳴的那份悽絕心情。後世對他們的相知相感,稱美不絕。
記述這個故事的書籍頗多,如《呂氏春秋•本味》《韓詩外傳》卷九,以及《風俗通義•聲音》《說苑•尊賢》等,主旨都在稱譽伯牙和鍾子期那份靈犀相通的高貴情誼。《列子》一書本是雜談性質,沒嚴格的統一觀點,也無所謂系統,〈湯問〉連載數則音樂家的故事,也許由於這些故事膾炙人口,就編入書中,與一些技藝精絕的傳說(如名醫扁鵲、名匠偃師等),類集在〈湯問〉篇中。專精的技藝,都需要全部精神的投注。生存在一個不合理的社會裡,如能隱於精湛技藝的研習與應用中,便可少受一些精神的壓迫與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