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育太古怪了,她那樣子,怎麼可能交到男朋友。當治子品酌著用熱水兌稀的燒酒,對熊木說這句話的時候,育子正和男朋友在床上相擁。
育子身穿一件小貓玩毛線團圖案的奶油色絨布睡衣,乖乖地躺在毛毯和羽毛被裡,端詳著相識不久的男友的臉龐。
他的皮膚真好。
她想道。忍不住用指尖輕輕地觸摸了一下。好柔軟。男人微張著嘴巴,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這個人需要刮鬍子嗎?
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了,男人的肌膚光滑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育子用臉貼近他的臉。臉頰的感觸當然要用臉頰來確認。
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肌膚。
於是,她總結出這樣的結論。
他的嘴唇略微豐滿,鼻樑挺拔,頭髮和眉毛都很濃密。育子覺得,他窄窄的額頭特別漂亮。
和兩個姊姊一樣,育子的酒量也很好。今晚已經喝了不少啤酒和日本酒,但這些酒精只溫暖了育子的身體,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反應。相識不久的男友卻酩酊大醉,不等育子洗完澡,就呼呼大睡起來了。
她在毛毯下摸索著找到男人的手腕後,拉出被子,再度端詳起來。他的肌膚和我不相上下。育子想道。白晢的手腕。指甲剪得乾淨而整齊,形狀也很漂亮,有一種清潔的感覺。
男人幾乎一絲不掛地睡著。他說自己二十六歲。上個星期,育子已經邁入了人生第二十九個年頭。
她把身體緊緊貼近男人的身體,將男人的手繞在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上。育子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她想起小時候那條有著狐狸臉的皮草圍巾。男人的手臂就像那條圍巾。
但是,小育活力充沛,所以,不會有問題的。熊木說,他把魷魚鹽辛(譯註:一種用新鮮魷魚醃製的醃漬物)放進嘴裡。也對喔。治子雖然嘴上這麼應著,心裡卻覺得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說的事情和活力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嘛。但即使向熊木解釋,也無濟於事。熊木是男人,男人天生就不是善解人意的料。
育子的問題。於是,治子在內心思考著。育子的問題,就在於她太活力充沛了。
「你會擔心嗎?」
聽到熊木這麼問,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我們是吃同一鍋飯長大的。吃同一鍋飯長大的姊妹怎麼可能擔心。」
熊木滑稽地笑了笑,「喔∼」了一聲。他用筷子挾起了鹽辛,伸到治子面前。治子閉上眼睛,張開嘴巴,把冰冰滑滑、肉質結實的鹽辛吞了下去,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忍不住「啊∼」地嘆了一口氣。美食會令人幸福滿懷。
「你過來。」
她拉著熊木站了起來,走向臥室。
治子和熊木同居已有兩個年頭。熊木美其名是運動方面的自由撰稿人,但其實就是沒有穩定收入的爬格子的,但治子每每覺得他的懦弱令人又愛又憐。他雖然高頭大馬,臉上卻寫滿天真無邪,一對雙眼皮很深的眼角略微下垂,讓治子覺得有一種「極其好色的感覺」,便對他更加欲罷不能了。
喜歡旅遊的治子是在旅途中邂逅了熊木。三年前的冬天,在宇都宮之旅(譯註:宇都宮位在木縣中部,也是縣政府所在地)的旅途中──治子常常短途旅遊。她覺得,即使自己喜歡旅遊──即使自己屬於高薪階級──喜不自勝地去歐洲或美國,或是去印度、中國,是一件挺難為情的事。──當他們剛好在酒吧的櫃檯前相鄰而坐時,治子覺得熊木是個溫柔好男人。她想確認一下,他到底有多溫柔。
很想確認一下。
治子的戀愛總是以這種方式拉開序幕。熊木說,他是來工作的。又說,他是一個人。治子就在心裡盤算著,既然這樣,今晚上床應該輕而易舉。治子的戀愛唯有在起點時,才表現得特別強勢。
結果,一個幾乎沒有收入的男人便闖入了她的生活。熊木溫柔得無話可說,完全超乎了治子的想像。
犬山治子是犬山家三姊妹中的次女,一九六七年二月出生。治子出生的那一天,東京下著雪。治子當然不可能記得,她是從父母那裡聽說的,治子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在下雪的日子出生這件事似乎很重要。燙傷的疤痕也是。治子在三歲那一年的冬天,曾經打翻了石油暖爐上的水壺,幸好沒有留下明顯的疤痕,但只要瞪大眼睛,還是可以在她左腳的腳背上,看到淡淡的疤痕。治子始終認為,這是屬於自己的記號。
三姊妹都在東京長大。經營餐廳的父親在經濟方面很寬裕,現在回想起來,她們過得是多麼奢侈的孩提時代。姊妹們充滿懷念地稱之為「二番町的家」的那幢房子,如今已經改建成一幢小型的歐式公寓,母親就住在其中的一間。
犬山家有一則家訓──既然人終有一死,既然人無法知道什麼時候會走到生命的終點,何不拋開煩憂,開心就好。三姊妹以各自的方式,貫徹著這個家訓。
治子認為,黎明可以將散亂的床舖、散亂的狹小臥室中的空氣變得清澈。在這黎明昏暗的房間中,連昨晚的酒臭似乎也並不壞。
她走去廚房,打開暖氣,打開咖啡機的開關後,才去淋浴。十一月的清晨六點,天空還濛濛亮。為了細細感受這份昏暗和寒意,治子故意不開浴室的燈。好好地沖了幾分鐘的熱水澡。用含橄欖油配方,不僅有一股怪味道,發泡也很不理想──但好像對皮膚很好──的沐浴乳洗身體後,再用含紅糖配方,發泡雖然很理想,用起來卻很不舒服──但據說可以增強皮膚抵抗力──的洗面皂洗了臉。然後,再用含海藻成分,不僅發泡理想,味道也很好聞,用起來很舒服,所以很喜歡的洗髮精洗了頭髮。最後,披上浴衣,在廚房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
廚房的角落放著一張小桌子。客廳已經變成了熊木的工作室,治子只能在廚房裡放一張桌子,作為自己的空間。但桌子上的書、報紙、信件堆積如山,在這堆小山中,應該還躲著從錄影帶店租來的錄影帶,治子視若無睹地任其亂成一團。她最討厭整理了。
她走回臥室,俐落地做好出門的準備。
「我走了。」
她對還在昏睡的熊木說。每天早晨,治子出門時,都會打開客廳的窗戶。前一天晚上夜酌的餐具通常還堆放在客廳,在房間裡悶出一股怪味道。自從和熊木一起生活後,治子把家事都丟給了熊木。
「我今天會晚一點回來。」
她在玄關一邊穿著鞋子,一邊說道。聽到一聲介於「好」和「啊」之間的回答後,不久,又傳來一句「路上小心」。治子微笑著打開門,走了出去。踏進好不容易才亮起來的清晨的塵世。
一覺醒來,育子立刻把男朋友趕走了。她獨自慢慢地將早餐──紅豆麵包和鮮奶──裝進了胃袋。然後,打電話給住在二番町的母親,確認一切平安。育子確認的方法很直截了當,拿起電話劈頭就問:
「媽媽,你好嗎?」
由於這已經變成了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有時候,育子還沒開口,母親就搶先回答:
「我很好。」
她們的對話,連「喂,喂」也省略掉了,一接起電話,就直接說了。總之,育子今天早晨也一如往常確認了母親的平安。
「今天晚上,我會和治子見面。」
聽育子這麼說,母親回答:
「喔,是嗎?」
然後又說:
「代我向她問好。」
掛上電話後,她打開電視,看天氣預報。育子家裡的電視上蓋著一塊布。那是一塊沈甸甸的、富有光澤的淡綠色塔夫綢。這是以前「二番町的家」的窗簾,她特地央求母親裁下來給她的。看電視時,不僅要翻開這塊布,而且,育子雖然不是基督教徒,卻很喜歡基督,她在電視上放了好幾座基督像,所以,每次看電視時,還要把翻起的布用這些基督像壓住。
小育,你真逗。
兩個姊姊常常覺得她很好笑。你讀的又不是教會學校,為什麼會這樣?
育子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從小時候開始,她就特別喜歡和基督有關的東西。每次看到教堂,就忍不住想要走進去看看;看到聖母瑪麗亞的明信片,也很佔為己有。可能是自從看一本有馬和驢的聖誕節的繪本時開始的。自己被繪本的獨特色調深深地吸引了。國中時,她看了舊約聖經。雖然她也曾經考慮過接受洗禮,但又覺得自己的心情不像是宗教信仰,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能只是喜歡那種色調吧。育子為自己下了這個結論。自己只是喜歡基督、聖母瑪麗亞,以及驢啦羊啦,夜空和星星所存在的那個世界的色調。
看完天氣預報後,她關上了電視,再度恭恭敬敬地蓋上那塊布。東京今晚的降雨機率是百分之二十。
育子在職場都穿制服,所以,通勤的服裝很自由。反正不管穿什麼,她都會在外面套一件大衣,育子心裡這麼想著,便隨手抓了一件洋裝。這件乳白底色上,散著紫色和黃色幾何圖案的洋裝以前是母親的。
她給雪松盆栽澆了點水,剛換好衣服,電話就鈴響了。已經設定了答錄機,她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接電話,最後,還是拿起了聽筒。
「育子嗎?」
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問道。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但又很熟悉──。
「是里美嗎?」
在想起對方名字的同時,內心也湧起了一種懷舊的情緒。育子在高中畢業後,讀了兩年服裝專科學校。里美是她在班上最要好的同學,畢業後,偶爾也會聯絡一下。
「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育子問,里美卻沒有回答。
「里美?」
又是幾秒的沈默後,終於傳來一個僵硬的聲音。
「你怎麼好意思問得這麼輕鬆?」
這次,輪到育子訝異地緘默不語了。里美在生氣。育子此刻才意識到這件事。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這位留著一頭長長的鬈髮,個子高挑的女性朋友的臉龐。
「你不解釋一下嗎?」
在她的質問下,育子有點畏縮。她看著電視機上整排大小不一的基督像。鍍金快要剝落的有兩座,還有兩座白色的,一座象牙色,一座鐵灰色的。
「我真不敢相信。」
里美得理不饒人。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我真的,不敢相信。
這時,育子已經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對不起。」
她很喜歡里美,所以姑且認了錯。但立刻又坦誠地補充道:
「但這是你和他之間的問題,基本上,和我沒有關係。」
然後,雙方再度陷入沈默。
上星期,育子二十九歲了。生日那天剛好是星期六,專科學校時的老同學聚在一起為她慶生。里美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在進口服飾公司上班,那天,剛好要舉行只針對老主顧的「特賣會」──所以無法前來,但光夫來了。雖然是在大白天,但他們包下了其中一位朋友工作的酒吧把酒言歡。這些人,育子暗自思忖著,這些人,真是一點都沒長進。
讀專科學校的那兩年,是育子的快樂時光。學校裡有許多怪胎。
「我當然知道。」
里美的聲音顯得沒有精神。
「我變軟弱了。」
那天,在喝酒喧鬧後,育子和光夫上了床。他們之間並沒有曖昧關係,只因為心情很好,就上了床。以前,光夫曾經是個很獨特的男生。
光夫和里美已經交往了十年,分分合合的,他們這些朋友當然都知道,光夫和里美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我還是不能沒有她(他)」的既惹人厭,卻又不失美感──育子這麼認為──的關係。
「但光夫還真笨。這種事,根本不需要特地向你報告嘛。」
育子說完,里美無力地──卻又覺得很好笑地──笑了。
「他就是這種人。」
找時間一起吃飯吧。雙方這麼約好後,育子掛上了里美的電話。
趕不上平時搭的那班電車了。
育子住在阿佐谷。穿過商店街走到車站大約走七分鐘。戶外的天氣晴朗,但氣溫很低,連吐出來的氣都白白的。
中途換車後,到職場的汽車駕訓班需要一小時。雖然育子也想過要搬到職場附近,但她更喜歡這一帶的紛雜。有著濃濃的人情味,環境卻很安靜。
里美聽起來很有精神,太好了。
育子想道。她已經忘記對方原本打這通電話是來罵人的。看到自己映在鐘錶店櫥窗上的臉龐,心想,晚上之前如果不梳梳頭髮,又要被治子罵了。
「鳥天」是治子和育子都很喜歡的一家店。兩人都覺得,這裡的烤肉串是全日本最棒的。計程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治子始終把玩著中指上的戒指。這是她心神不寧時的習慣動作。
治子從來沒有準時下班過。什麼外商公司的上班時間很自由,根本就是唬人的。治子不禁在心裡想道。雖然很容易請休假這一點很適合喜歡雲遊四方的治子,但如果想當日事,當日畢,下班時間就會變得很不規則。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十分鐘,雖然她知道育子不會介意,但她不放心讓妹妹獨自等在每次都有一些醉醺醺的歐吉桑,和自己平時招待客戶時出入的餐廳有著天壤之別的那家料理店。
因為,畢竟是育子。她很可能因為情投意合就跟歐吉桑回家。育子讀高中時,就曾經發生過這種事。
你會擔心嗎?
治子想起了熊木的話。治子靠在座椅上,苦笑著。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隔著高速公路的隔音牆,俗氣的霓虹燈不停地眨著眼睛。熊木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擔心的並不是育子,而是育子的行為,以及因此造成的後果。這根本是兩碼事。治子閉上眼睛,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計程車裡充滿了治子香水味。雖然可能因此造成司機的困擾,但對治子而言,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自從她七歲那年,父親送了她一瓶「Crystal」香水之後,治子便再也離不開香水了。現在,她使用的是「ENVY」。在熟悉的味道包圍下,可以令她保持心情平靜。
跟動物一樣。
以前,熊木曾經這麼笑她。
「下了高速公路後,請在第一個紅綠燈右轉。」
治子用客套的聲音說道,擠出一臉業務用的燦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