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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動於中白頭吟/張 健 序
這是一本詩選,也可說是一部重點式的小型漢魏詩史。作者方瑜教授憑藉她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深長了解,把十幾首漢魏名詩分析得入木三分,且用優美流暢的文字表達出來,所以又像一篇篇可誦可讀的小品文。
首章的第一節「情動於中」,由詩歌形成原理說起:
「有外在的物感動了心,或者是心投射到外在的物,或是心和物互相的動,這都是引發『情』的途徑;有些是心中有感情投射到外物,有的是看到外物引發了心的感動,有的時候是心和物一起互動,這些都足以引發你想要用語言、用詩歌,以某種形式將心的波動表達出來」。
這段話說得非常清晰,雖然不見得能夠涵蓋中外古今所有的詩歌(如哲理詩),但至少已說明了漢魏詩的創作軌跡。同時作者還上溯源頭把《詩經》、《楚辭》的創作特色(如以追尋、死而不悔、以美人香草作為比喻、悲秋的傳統等四點涵括《楚辭》之創作)簡要地介紹給讀者,使讀者在欣賞漢魏詩時有所依循。
在正式賞析作品時,她更探本窮源,析裏述表,一路娓娓道來,如「佳人歌」所呈現之流動的美,以及它如何寫照「美的影響」。可謂舉重若輕,凝而不滯。
第二章介紹一些寫棄婦的詩,以「白頭吟」領銜。在解說詩中比喻時,作者用犀利而又清楚的文字來一一指陳,如「高山上萬年不化、沒有足跡踩過的白雪;破雲而出的月光,沒有東西可以擋得住它的清亮。「又詮釋」聞君有兩意「乃」點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而」。「這句中的『兩意』與後句的『一心』是個對比」。不但把句與句之間的關連剖析出來,也把前段與後段的脈絡展示得很恰切。
第三章談及中國古典詩中的一大偉構「古詩十九首」,作者不僅發揮了鍾嶸《詩品》中的觀點,同時也補充了梁啟超先生等對它的評語,使讀者漸漸進入詩的堂奧。「行行重行行」一共十六句,只用了「胡馬」、「越鳥」、「浮雲」三個譬喻,其餘都是白描和直抒,可是卻令人百讀不厭,回味不已。方瑜也對它作了最大幅度的解讀,可謂深得我心。第四章裏的「東城高且長」是古詩十九首中最長的一首,一共二十句,可是也沒有一句是多餘的,最後用一個「思為雙飛燕」的借喻,造成了語盡意不竭的藝術效果。這首詩在十九首詩裏結構比較複雜,情感的波折也較多,作者推想得合情合理(如「很有可能是個領薪水的小公務員」),她用了將近五千字的篇幅剖析它、欣賞它,可說鞭辟入裏、幾無賸旨。
此外對曹操「短歌行」、曹植「七哀詩」父子兩篇名作,也闡述了「沒有用到任何的典故包裝」的美感成就(按:曹操詩中偶有用典),中間還引用法國大詩人波特萊爾的散文詩來作印證。
總之,這本《不隨時光流逝的美----漢魏古詩選》展示了生命之美、時光之美,以及古典歷史的美,更重要的是詩人筆下藝術之美,而它本身,也是值得品讀的一大成品。
二○○一年八月底於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
《不隨時光消逝的美----漢魏古詩選》/ 柯慶明序
我們就讀台大中文系的時候,老師們中擅長作古典詩的頗有人在,自系主任臺靜農先生以降,如戴靜山、鄭因百、王叔岷、俞大綱、張清徽、葉嘉瑩諸先生皆有詩集行於世。但在我們同學一輩中,卻只有方瑜教授一枝獨秀。迄今我依然記得葉嘉瑩先生在上我們的「詩選及習作」班上,出示她的詩作給大家觀賞的情景,當時我們的感受,只有「歎服」兩字可以形容,我們簡直驚詫於它們如何可能如此韶秀,又如此老成;幾乎無法想像那是大二學生的手筆!難怪後來在同學中能和臺靜農先生以詩作唱和的只有她,真不愧是臺先生的得意門生!
當時台大中文系能講授詩詞的先生並不算少,但是講課精彩絕倫,深受學生愛戴的首推葉嘉瑩先生。有一次臺先生在閑談中提到,當時因為看到葉嘉瑩先生《迦陵存稿》中的詩詞實在寫得好,就聘她來教「詩選及習作」:「沒想到葉先生這麼會教詩!講課這麼受到學生歡迎!」臺先生幾乎是慨歎的說。葉嘉瑩先生在我們畢業後離台,「詩選」課學生們搶位子、搬桌椅、站窗外的盛況,沈寂了一陣子。不久方瑜教授學成,留校任教,新系主任葉慶炳委以「詩選」一課的重任,於是我們又看到學生們對於教「詩選」的方瑜老師的傾倒祟拜之情,一如我們對葉嘉瑩先生,十餘年來始終如此。
多年來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夠聽一聽方瑜教授講詩。當年她在我們年輕教員與研究生同學所自組的「文學討論會」上給大家作的演講,雖然言猶在耳,印象深刻,但講的卻是舊俄作家梅勒支可夫斯基的歷史小說《諸神復活》,她幾乎將書中的達文西講活了。這不但使《諸神復活》成為我的愛讀書之一,連帶的也使我一輩子嚮往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後來在系裡正式的學術研討會上,也聽過幾次她的專題報告,但在那種且道學問,不表性靈的場合,就再也難以見到那種興到神來的引人入勝場面了。好幾次想到她上課的班上去傍聽,卻又怕驚擾了她,反而影響到學生的聽課,遂而作罷。
現在洪建全基金會將她在該會所作的漢魏古詩的系列演講,整理成冊,加以出版,我有幸先睹為快,雖然少了現場的謦欬風采,但是單從言語記錄,亦可彷彿見其深入淺出、氣韻生動的丰姿,絕似陸時雍稱頌〈古詩十九首〉的:「深衷淺貌,短語長情」的意味。對我而言,真的有一償素願的愉悅!
這一系列的演講,首先藉〈毛詩序〉的「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再搭配以鍾嶸〈詩品序〉的「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來詮釋詩歌的本質與產生的背景,特別能夠掌握以情意為主的漢魏古詩的特質,因而指出面對「無常」的悲感,是漢魏古詩最強烈的聲音。因為引動人類最深沉情感的,原就脫離不了人生的「生老病死」的轉化與種種「悲歡離合」的生命情境。漢魏古詩正發生在既是特別重視人與人間的種種情意;又是開始正視生命終究以死亡作結束,而不藉各種宗教信仰來迴避的年代,因而方瑜教授的拈出「無常」一語,確是畫龍點睛,境界全出。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漢代人似乎更注重「死生新故」的問題,要到了崇拜「少年」的唐代才對「老」,有了更深切的感傷,因此方瑜教授,特別溢出範圍,補講了一首初唐劉庭芝的「代悲白頭翁」。
全部的演講,從漢武帝對李夫人之愛幸與生死間之種種情懷的〈佳人歌〉、〈秋風辭〉與〈落葉哀蟬曲〉開始,一方面是男女情愛上的堅貞與變化;一方面則是人生際遇中的生離死別,兩條線索交織出漢魏古詩中所鐫刻的,人性中一片「不隨時光消逝的美」,而結束在與漢武同具雄才之魏武的,表達帝王心志與人生感歎的〈短歌行〉,和曹植以棄婦自喻的〈七哀詩〉。〈秋風辭〉與〈短歌行〉皆是身處極盛而憂思頓生;而壓卷的〈七哀詩〉與卷首的〈佳人歌〉:一為進幸;一為傷棄,不僅遙相呼應,一路講來,峰迴路轉,至此餘音裊裊,更令人感慨低迴……。
閱讀這本講錄,深覺方瑜教授講詩的風格神似葉嘉瑩先生。首先她們都具一發中的,立即掌握詩歌意境的敏銳知覺;其次她們都善用明白淺易的語言,講解深奧的人性情境與微妙的詩意表現。而最為引人入勝的,則是她們不但博學多聞,而且愛詩成性,熟誦在胸,隨時靈光閃爍,既可旁徵博引、左右逢源,復能反覆比較、辨析入微,遂使幽秘詩境,無所遁形,人生境界,層層轉昇,聆聞之餘,令人踴躍歡喜。
方瑜教授徵引之廣,不僅在中國詩文上下古今,由詩經、莊子、楚辭、沈佺期、王維、杜甫……而至晏殊、晏幾道、李清照、鄭板橋、王國維、俞大綱、鄭愁予等人的詩詞,並且旁及荷馬史詩、北歐神話、波斯詩人奧馬開儼,以至歌德、海涅、普魯斯特、海德格等人的名作,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而且終究已經受過女性主義等當代思潮的影響,在兩性與社會的不平上就有更大的感應,因而更加扣緊歷史背景來說,如以為〈秋風辭〉中所懷之佳人,即為李夫人;〈羽林郎〉諷刺的,實是竇憲家奴;曹操〈短歌行〉所沈吟的對象,乃是苟彧等,皆傾向確指,而不取泛說。因此,別具一種知人論世的歷史趣味。
方瑜教授亦在講〈今日良宴會〉時直言:「我與葉嘉瑩老師對本詩的解釋就不同」。因為她認為:「這首詩很明顯就是諷刺的詩,所以不能完全由正面來解釋」。這裏正牽涉到新批評所最關切詩的paradox與irony的特質:葉先生以溫厚情懷,始終從正面看;方瑜教授則以激憤之心解讀,處處見到諷刺,仁智之見正有個人的性情在。因而,讀〈青青陵上柏〉,葉先生見到的是「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的遣玩的智慧;方瑜教授則側重「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激憤不平。讀〈東城高且長〉,葉先生看到的是一種嚮往思慕之情的象徵情境;方瑜教授看到的則是「在描述一位小公務員規規矩矩一輩子,忽然想做一點兒壞事,(上花街柳巷行樂),可是又不敢做的情境」,是以主人公就如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只落得一句:「行動的侏儒」的形容,因而「是非常有趣的一首詩」。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別開生面,充滿趣味的妙解。
方瑜教授的這系列演講,除了對於中國詩歌的風格演變,掌握翔實,處處提示;對每一首詩的相關背景、典故出處、文字風格,及其具體情境,解說詳盡,其實最精彩的還是她在旁徵博引之際,所顯現的一個浸潤於中西古今文化心靈的豐美;以及分析人情、論斷世事之際,所顯現的雖則閱歷漸深,但是不失真率的性情
。我想這本書的讀者,一定也會發現這就是一種「不隨時光消逝的美」,而且越品越甘醇!
於台大中文系第十六研究室
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