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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暨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 李永平教授 推薦序】
燔祭.浩劫.記憶
英文中有一個令人怵目驚心,在近代人類歷史、政治乃至文學上具有極為特殊和重大意義的字:holocaust。此字源自希臘文holokauston,最早出現在威信成書於第三世紀的希臘文《舊約聖經》(Septuagint),原本是指猶太教的一種祭典「燔祭」──焚燒整隻牲畜以祭神。公元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猶太人還逢他們歷史上最大、最慘的一場燔祭:納粹集中營的六百萬亞伯拉罕子孫,男女老少,被第三帝國黑衣衛隊剝光衣服首飾,投進焚化爐,赤條條活生生燒死,成為奉獻希魔的祭品。倖存的猶太人不敢忘記這段歷史,戰後他們便以The Holocaust稱呼這場大屠殺,如今這個古老的希臘字已成為猶太人口中最血腥最神聖的字眼了,而holocaust也正式進入英文字彙中,成日常語言,泛指人世間一切使用殘暴手段所進行的大規模毀滅生命的行為,譬如晚近發生的──大家總還記得吧──非洲烏干達種族大屠殺和巴爾幹半島「種族淨化」行動。對中國人來說,二戰期間的南京大屠殺何嘗不是一場燔祭呢,其規模之大,祭品之多,情況之悽慘,絕不亞於猶太人同依時間再歐洲經歷的那一場。
可見猶太人是珍惜記憶、善於記憶、視記憶為神聖行為的民族。請看戰後全世界的猶太裔作家如何拿起他們的筆,紛紛跳出來,透過各種語言──英語、德語、義第緒語、希伯來語──為民族大浩劫留下永遠不會也不敢忘記的記憶。為了記錄這段歷史,讓The Holocaust進入民族的集體意義,成為民族心靈中的一座聖殿,猶太作家們充分運用現有的各種文學表現方式:小說、詩、戲劇、傳記日記回憶錄,乃至兒童文學繪本──筆者最近就看到一本由英諾桑提(Roberto Innocenti)創作的繪本《大衛之星》(Erika's Story),透過一個猶太裔小女孩的清純眼光呈現大屠殺的慘劇,為血腥瀰漫,烈火熊熊的猶太浩劫文學增添一份天真爛漫的色彩和柔情。如今,不過五、六十年,以The Holocaust為題材的作品早已汗牛充棟,足以構成一部龐大的、超越語言和民族界線的文學大系了,而實際上這些作品的主題只有一個:毋忘在布亨瓦德(納粹集中營)。亞里士多德在兩千多年前就說了,詩(文學)比歷史還要真實。聰明的猶太人選擇用文學留住這段他們認為至為重要的記憶,以小說、詩、戲劇的力量穿透歷史的繁瑣枝節和人事紛擾,真探事件的核心,尋找蘊藏其中的真諦,把人類經驗──借用索忍尼辛的諾貝爾文學獎演辭──濃縮成精華傳諸後世,使其為民族的活的記憶。亞里士多德又說,悲劇可以淨化人的情感,洗滌人的心靈。熬過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場「燔祭」的猶太民族,經歷這一番集體心靈洗滌,終會化成一隻浴火的鳳凰,看哪,再度展開美麗的雙翅飛翔在浩劫後的人間。
但是燔祭之火真的從此熄滅了嗎?看吧,以各種名義進行有計畫的集體摧毀生命,依舊在地球各地發生,層出不窮,而花招愈來愈多,手段也愈發生匪夷所思。二戰之後最聳人聽聞的屠殺,就發生在鄰近我們台灣的中南半島。波布政權統治高棉的那十年,究竟殺了多少無辜老百姓,目前雖無確切數字,但今天保存在金邊紀念館供人瞻仰的那一排排一顆顆一望無際齜牙咧嘴、眼睛空洞,男女老幼的骷顱頭,至少告訴我們一個事實:波布的燔祭,規模直可媲美四十年前希特勒主辦的那一場,甚至更加殘酷,因為這回波布是對自己的同胞下手,以各種泯滅人性、對敵人也不好意思使用的手段剝奪同胞的生命,將同胞一個個送上吳哥窟的祭壇,奉祀他的神──叢林中的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大家可莫忘了,高棉是個古老、虔誠的佛教國家。在全國林立的寺廟中,在佛陀千隻眼睛慈悲的注視下,波布和他的黨徒硬是幹出這勾當,除了「曠古之奇」,我們實在找不出別的形容詞。
棉共政權覆滅二十年了,波布病死了,羈留在泰國邊境難民營的高棉百姓返鄉重建家園了,國際社會也漸漸淡忘這樁「往事」了,但,我們很想知道,高棉人會怎樣記憶他們民族史上最大的一場holocaust?會像猶太人那樣,將同胞的一滴滴鮮血轉化成一個個晶瑩如血的文字,凝聚、創造出一部足以震古鑠今的浩劫文學嗎?擁有深厚文化傳統的高棉作家,想必不會辜負使命。我們期盼著。說來奇妙,有機會閱讀高棉的浩劫文學之前,我們倒先在台灣看到了一部長篇小說《切夢刀》,紀錄的就是高棉人民二十年血淚史,而作者竟是一位台灣出生、受教育、使用中文寫作的女作家。這莫不也是佛陀安排的一樁因緣?
畢業於實踐大學社會工作系的楊蔚齡,曾當過華航空服員,後來為了某種原因(也算是一種機緣吧)放棄這個讓女孩子們人見人羨的職業,來到中南半島,進入泰柬邊界收容二十萬高棉流離百姓的西圖難民營,在聯合國旗幟下工作四年,回到台灣擔任報社編輯後又多次重返西圖,探視依舊羈留在那兒苦苦等待美國「接收」的難民。三年前,蔚齡來到台灣東部的國立東華大學,報考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創作組。口試那天她穿得一身清雅,端坐長條桌前,面對四位口試委員,娓娓講述這十五年來她參與中南半島救亡工作,從高棉難民口中聽到的數不清的家破人亡故事。聆聽這一則則血淚交織、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故事」,闔座教授全都被震懾住了。當時,筆者忝為口試委員之ㄧ,就建議蔚齡以這些故事為素材寫一部長篇小說,當作碩士論文。蔚齡進入研究所後,我們(蔚齡、身為指導教授的我,加上一群由我指導論文的研究生)就開始討論如何以最妥當、最有效的方式處理這個獨特的題材。首先要解決的是敘事觀點的問題:讓誰來講這個故事?經過反覆辯論推敲,嘗試過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敘事觀點(我們一度還想讓惡魔波布現身說法呢),大夥兒忽然靈機一動:何不乾脆使用最簡單、最平實的方式講述這個極血腥、極具真實的故事?手法過於花俏,技巧過於繁複賣弄變化多端,反而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從「內涵」轉移到「形式」,以至於本末倒置,違背了作者寫這部小說的初衷。這一來不但稀釋了、沖散了這個故事原本就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而且──處理上稍有差池──就會糟蹋甚至褻瀆這個故事的神聖性。「平實」正是這樣一部特殊的文學作品在表現方式上必須具備的特質。身為寫作者,我們都曉得,簡樸的手法有時反而會成為一股純粹的、高度凝聚的力量,直搗人心。《聖經》中一些最陰森恐怖、千百年來縈繞人心的故事就是用最簡單平實的技巧和語言講述的。淡極使之花更艷啊。
所以,讀者現在讀到的《切夢刀》,行事非常樸實,在閱讀上絲毫不會構成無謂的障礙,可以立刻進入小說世界中分享人物的悲歡離合。情結基本上是雙線進行的。作者使用兩個敘事觀點,透過兩個人物的遭遇呈現完整的故事(姑且把他們兩人稱為男女主角吧!其實,這部小說真正的主人翁是西圖難民營的二十萬高棉百姓,這一對男女只是他們的代表。)男主角莫光是華裔高棉青年,幼年喪母,十三歲被美國支持的龍諾又派政權黑衣部隊抓去當兵,後來逃到泰國,再西圖難民營蹲了十三年,終於被美國政府「接收」,飛到美國展開新生活;女主角莫藍是道地的高棉姑娘,十二、三歲就在戰亂中失去所有親人,後來在難民營邂逅莫光,結成義兄妹,莫光離開後她獨個兒守在西圖,等待義兄以美國公民身分回來接她去新大陸。整部小說便是以這一對血統不同,有緣結識,相親相愛更甚骨肉,而後卻在西方國難民政策無情操弄下被迫分離的高棉兒女的故事為主軸,透過兩個觀點(莫光看到的/莫藍看到的世界)、兩種際遇(莫光飛向自由/莫藍陷身牢營)和兩個空間(瑞雪紛飛、寧謐安祥的美國西部小鎮/烈日當空、湫隘悶熱的泰柬邊界難民營),完整地、平衡地將高棉難民的命運和感受呈現在讀者眼前。兩個敘事觀點交錯進行,貫穿全書,雖然產生強烈對比,卻也存再著一種美妙純真的互動與連繫,讀之令人低迴。這一對義兄妹的情緣,在強權擺布下被硬生生割裂了,宛如一條被撕成兩半的臍帶,可總有一天──讀者這麼期盼著──它會黏合在一起,重新揉成一條完好的臍帶通往母親高棉的子宮。
以義工身分進出泰柬邊界多年,楊蔚齡親眼見識到高棉人民的苦難,如同她自己在序文中說的,這些苦難的靈魂就是《切夢刀》的生命。這部小說可說是人道主義精神的再凝聚、再展現,而人道主義正式近世人類最重視,在文學中不斷頌揚,二十世紀以來卻逐漸淪喪甚至被踐踏的價值──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大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狄更斯、巴爾札克、左拉……走後,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文學作品中感受到這股正氣了。心中猶存善念的讀者,展讀《切夢刀》時,必會察覺一股沛然的悲天憫人情懷瀰漫全書,在那汙濁殘暴的現實世界中,形成一環近乎聖潔的氛圍,與書中時時綻放起的梵唱聲和木魚聲(再提醒大家一次:高棉是古老、虔誠的佛教國家,連難民營中都有一座臨時撘蓋的克難佛寺)互相呼應,清明而慈悲,對那惡魔般不斷在莫光和莫藍睡夢中迸響起的橐橐、橐、橐軍靴聲,構成一種柔和而強韌的制衡,讓我們在無邊的苦海中看到一點救贖的希望。
但高棉難民畢竟熬過一場大屠殺──二戰之後人間最慘酷熾烈的一次「燔祭」。猶如驚弓之鳥,如今他們雖然生活在難民營受西方列強庇護,但那段恐怖的日子卻始終縈留在他們內心和週遭,陰魂般驅之不散。因此在書中,尤其開頭數章,「火」的意象層出不窮,綿綿密密構成一張巨大的火網籠罩作品中的世界:火辣辣「渾身是刺」的太陽、熱滾滾四處飛颺無孔不入的塵土、熱帶叢林中終年高達攝氏四十度的氣溫……當然免不了還有一場大火災(英文中holocaust這個字有一個特別的意思,跟「燔祭」有關:火災造成的大量焚毀和破壞)。書中這麼描寫:「不到一小時,整個難民營第十區、十一區的五百多戶全部化為灰燼。燎原的火海,將這片漆黑的山腳叢林燃成一片紅,赤焰蔽空……」這些意象和場景把二十萬人聚居、秋隘擁擠的西圖難民粧點得宛如一座血紅的人間煉獄。所幸,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內戰結束,和平在望──難民們重新燃起燃起返回祖國重建家園的希望。小說的氣氛起了轉變。作為洗禮、救贖與再生的象徵,「水」的意象開始出現書中,愈來愈頻密豐富,於是我們看到一輛輛運水車蜿蜒穿梭過難民營,水不斷潑灑在乾渴的黃土地上,好似久旱甘霖;於是,我們看到莫光在夢中牽著莫藍的手,回到了離別多年日思暮想的洞里薩湖──高棉人的母親湖:
漆黑的深夜,莫光牽著莫藍在洞里薩湖畔談心,湖上安靜無聲。遠遠、遠遠響起的笑聲,越來越大,大到湖邊那個燒野火的人好像都聽到了。莫光和莫藍躲著那人潛入湖底,像兩隻海豹,毫無顧忌地在湖底彈奏彼此身體的交響,燒野火的人就在岸的那端監視著,但那管不了他們的心靈,管不了他們的思想,他們像兩個「無惡不作」的孩子,瘋狂地將兩個肉十字架,牢牢地永遠釘在一起。莫藍任由莫光在她身上騷動,她在領受著他獻給她的至愛,好像要將全生命、全靈魂,都投射給她。
這段描寫,文字簡潔含蓄,象徵豐富深邃,字裡行間流露出一股清純得近乎神聖的男女情慾,文學意境甚高。只是,小說讀到這裡,我們早已見識到主持高棉「大燔祭」的那幫人──波布和龍諾以及他們的左派、右派黨徒──陰魂般無所不在的魅影和魔鬼般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莫光的洞里薩湖之夢,美則美矣,可我們心中不禁憂疑:湖畔那個「燒野火的人」會輕易放過莫光和莫藍這對義兄妹,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全體高棉難民麼?母親湖的水源,雖然豐沛,可澆得熄岸上那一撮鬼火似的野火?
果然,小說結尾我們又看到一場燔祭。這回是莫藍的喪禮。和平實現了,莫藍跟難民營的鄉親們扶老攜幼長途跋涉,走過殘破荒蕪的土地回到祖國,可就在踏上故鄉「叔孟村」的剎那,莫藍病死了。就在這當口,義兄莫光手持美國綠卡回到中南半島,準備把義妹莫藍接去美國。走進村子,迎接莫光的卻是一堆柴火:「兩個孩子,穿著麻衣,跪在一堆焚燒得正旺的火堆前,頻頻磕頭,堆得高高的柴火間,一縷黑煙,裊裊升空。」悲憤錯愕之餘,莫光把他千里迢迢從美國帶回來的「初雪」(水的意象!)投入熊熊烈火中,風中只見「莫藍的笑顏在烈焰中迴旋著。……」讀者彷彿一下子又被擲回到小說開頭那場難民營大火災。
就這樣,全書中最善良純潔的人物──真正的高棉好女兒莫藍,被一股神祕的邪惡力量送上了燔祭台。難道身為《切夢刀》作者的楊蔚齡,對「和平後」高棉國族的前途依舊存疑,甚至抱持著悲觀的態度?或者,這堆柴火不再是Holocaus式的燔祭,而是讓莫藍這隻美麗的高棉鳳凰重生、展翅、再度飛翔在碧藍高棉天空的聖火?這,得由讀者自己判斷了。
蔚齡在自序中說:歷經二十年內戰,太多的破壞、太多的摧殘使高棉整個民族陷入「失憶」狀態。但願《切夢刀》這部出自台灣作家之手、用中文書寫的小說,能幫助這個擁有美文化的古老民族找回他們的記憶。佛緣深廣,這豈不也是功德一樁?
── 於國立東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