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特色
★駱以軍精選二○○九年最精彩的小說,故事篇篇精彩,讀一本等於讀遍全年最好的小說,包括九十八年度膾炙人口的《殺鬼》、《流水帳》、《附魔者》、《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最精采的片段。
★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獲年度小說獎。
★主編駱以軍特選全年度十六篇最感人、最精彩的短篇小說,有朱天心、童偉格、甘耀明、周芬伶、陳雪、陳淑瑤、張萬康、伊格言、胡淑雯等名家作品。
內容簡介
主編駱以軍認為,二○○九年可算是台灣青壯輩小說家進入創作成熟期的豐年,小說狂飆,風雲再起,讓人幸福又期待「下一輪小說太平盛世」將要展開。
他以最嚴格的小說技藝標準沙裡淘金,撈捕到十六篇發出神奇光輝的美麗作品,有朱天心、童偉格、甘耀明、周芬伶、陳雪、陳淑瑤、張萬康、伊格言、胡淑雯、費瀅、許琇禎、阮慶岳、壹通、楊富閔、那不啷、林聖月等名家小說。包括長篇小說《殺鬼》、《流水帳》、《附魔者》、《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精采的片段。
本屆「年度小說奬」由朱天心的作品〈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獲得殊榮。同是小說家的駱以軍說:「〈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以一種『小說百科』的全景透視,『赫拉克利特河床』的小說覆蓋小說之幻技,寫暮年之哀。……我以為在華文小說中對小說之形上思辯與實踐,朱天心不愧是另一層次的小說家了。」
書末附錄年度小說紀事,為整年的文學歷史作詳細記錄。
作者簡介:
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奬小說奬、全國大專青年文學奬、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奬……等。曾出版小說《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等。
章節試閱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台灣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曾任台灣日報編輯,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跨足多種藝術創作形式,散文集有《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青春一條街》等;小說有《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
園丁來的時候細雨斜斜,一老一少穿著米色雨衣與雨鞋,羽開門時,看見一中年婦人,滿臉深紋,靜默地笑著,笑得像小丸子:另一個少年長得很稚嫩,笑時嘴歪一邊,有股荒涼的感覺,那雨衣很有歷史,好像是某個時代的軍用雨衣,米色發黃像老照片,還有地圖形漬。奇怪的一對母子,但在這個特殊的早晨,什麼都不奇怪。
「院子要整個鋪韓國草,在那棵梅樹下造一個衣冠塚。」羽搬出裝著母親衣服的玻璃盒,紫色的小洋裝白色高跟鞋,這是母親生前常穿的一套衣服,她死於一場空難,連屍骨都找不到。
園丁母子在雨中工作,在紛紛細雨中,遠遠看去,米色的雨衣身影,兩個人的動作如有韻律,那雨衣如同醫生手術用的薄膜手套,透明接近膚色,莫非是新的質材?他們像是中古世紀的挖墳人—母親的死亡飛行之前,母女還為要不要去鬧好一陣子彆扭,母親生氣說:「我不去了,行吧?」然後跑到屋外的院子草地上發呆,兩手摀著臉,羽以為她在哭,遠遠地叫:「去吧!開心地去吧!」母親的臉緩緩抬起,滿臉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人的行動是盲目的還是冥冥中註定,人一直往外跑,到底要跑向哪裡呢?
沿著山上的綠蔭大道,兩邊都是有深深院落的老式洋房,團團簇簇的花朵伸到牆外,鳥叫蟲鳴,好一片夢幻伊甸園。
也是這樣,羽在這裡衝動地買下這棟舊房子,光院子就有一百坪,房子上下兩層約五十坪,一千多萬,自備款七百萬,拚上所有身家,才三十幾就可以隱退山林,這得感謝她有個富爸爸,當初急著購屋成立陶藝工作室,市區房子看得上眼的都要兩、三千萬,只不過要一個有綠意的陽台或小院子,在市區這是奢侈又昂貴的夢想。
直到偶然上山度假,看到這棟石塊砌成的老洋房和深深院落,她就失了魂,走在荒蕪的院落中,她想到母親只有一個靈位,有了這個院子,可以為她立個塚,這是個使命,得由她來完成。也不管這裡交通不便,反正她燒陶,遲早要有自己的窯,又有車,離市區遠一點也無妨,她為自己編造許多理由。
連男朋友阿比都反對,本來就覺得齊大非偶,羽年紀比他大五歲,比他有錢,比他先有車,現在又住這麼高,這麼遠,更加高不可攀,兩個人冷戰一、兩個月了,連個簡訊也沒有。
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羽辦好一切手續,小心翼翼地告訴他,他回說:「你ok,我就ok。」
「真的ok?」羽討厭他明明幼稚裝沉穩的樣子。
「你每次都決定好才告訴我不是嗎?」
「就就就—」
「就故意的吧?搬那麼遠,我騎機車也要三、四個鐘頭,想分手就說嘛!」
「又來了,你這豬脾氣,要分手還要花一千多萬,頭殼壞掉!」
「頭殼壞掉的是你,一個單身女子住在深山裡,搞屁阿。」
「又是單身女子,單身女子不是人嗎?我做陶藝,那裡要自己開窯,或請人燒都方便,這是遲早的事。」
「你在那邊住不到三天就會回來,我敢打賭。」
「不至於。」
「反正你去住那邊,我不會去找你,太麻煩了!」
「你說的。」
「我說的。」
當初就不應該在一起,不良情人一個,慣性劈腿慣性失聯,羽連問都懶得問,問了更沒自尊。在一起三年,老了起碼十歲。都說現在女大男小不是問題,愛情怎會沒問題。她沒要小的,就是遇上了,像空難一樣逃也逃不掉。
種種不利的理由都阻擋不了她,什麼單身女子不適合在山裡獨居,洗頭不便、約會不便、擇偶不便、逛街不便、蚊子多(這算什麼理由?)、有毒蛇(這還差不多,她是怕蛇),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院子裡那對母子很沉默,幾乎不對談,卻極有默契,一個拿著鋤頭鋤草,一個撒培養土,有時少年附在母親耳邊低語,原來她幾乎聽不見,他們好像不屬於這世界,從心靈的一角剪下來的。中午,雨停了,他們坐在梅樹下吃自己帶來的便當,母親的飯粒掉落身上,少年幫她一個一個撿起,多親的一對母子,這畫面有點奇異,看久了彷彿她也在其中—(他拍落母親身上的飯粒—她拍落母親身上的灰塵;他遞飯糰給母親—她為母親夾菜;母親像他的孩子—母親像她的孩子)。母親是個怕做決定的人,這逼使羽很小就很果斷,母親穿什麼吃什麼都是她在安排,她幫母親挑衣服、化妝、梳頭,現在手指頭彷彿還有餘溫。母親走了,她也失業了,做女兒是個很專業的工作,跟做母親一樣,乍然失業,這三年來做什麼事都歪七扭八,一個不對引來更多的不對,再過幾天就是母親忌日,過世已快滿三年,那撕裂感還存在,好像她一直分擔母親的痛楚,在幾萬公尺的高空解體,魂魄也會解體罷。
草坪下午就會鋪好,明天將挖墳。
才搬進來就有郵件,百貨公司的廣告DM還真是無遠弗屆,真不愧購物女王的名號,以前住市區,鄰近百貨公司,吃飯常在地下街解決,常常吃一百多,提雙一萬多的鞋子或一件也是一萬多的衣服回來,有時週年慶更可怕,從臉上擦的到腳上穿的,一刷出去殺無赦,十萬跑不掉,朋友笑她是拉長線被釣大魚,她也覺得困擾,對於一個衝動型消費者,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搬離百貨公司。
另有一些郵件是前主人,還有一封不具名也無地址的信,收信人是她沒錯,打開時掉出一張不堪入目的色情照,巨乳女人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東西,照片還用紅筆寫著「插死你!」她覺得想吐又好笑,這大概是那些附近的住戶幹的好事,欺負年輕女住戶,又是新來的單身女人,年輕人的幼稚行徑,要是以前她會害怕,但她在商場打混十幾年,也經過一些風浪,嚇不了她。
門鈴響,還是老式的叮咚叮咚,一開門看見一個狗臉中年婦人手上端著一塊粿類,眼珠溜溜地轉,很像她以前養的博美狗,現在養的阿富汗,像雷達似地叫囂:「富米,不要吵,坐好,乖!」羽喝止,富米馬上轉為低嚎。
「唉呀!你這狗真有家教,我住隔壁,以後多指教!」
「真不好意思,應該我先登門拜訪,送一點吃的,我會做法式餅乾,但今天是第一天,實在是太多事,以後也請你多照應。要不要進來坐?屋子亂歸亂,你不嫌棄吧?」
「不坐不坐,你剛來一定忙不過來,改天改天,你還習慣吧?」
「還不知道,不過這附近的人不好惹吧?」
「豈止是不好惹,因為空屋很多,前陣子還發生綁票勒贖案,三百萬,還有三十萬的,這景氣不好,連綁票價格也慘跌;還有強姦分屍……」
「那些大學生怎樣?」羽不想聽,轉移目標,又來了,真可謂舊鄰壓新鄰,知道她是單身女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她。
「還不是一堆小毛頭,常吵通宵,打麻將,轟趴,像野獸一樣,聽說還吃那個,怎樣?他們來亂?」
「沒有,只是了解。」並故意露出疲倦的樣子,不停打蚊子。
「你忙,改天到我家坐,一定哦!」
羽吐了一口氣開始拆行李,大大小小三十幾件,要什麼時候才理完,如果阿比在就好了,走上走下好大的宅院,好不容易拚到有這份家業,卻沒人跟你同享,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是男人,情況可能不同,也許會有個太太,替她整理家務,要不會有許多女人來陪她,常常輪替。但現在有錢的老單身漢也很多,她能了解那種寂寞,不是有沒有伴的問題,而是現代多怪人,大家都難相處,怪人跟怪人在一起只有更怪。她在阿比的眼中也是怪咖罷,好好的保全大樓不住,跑到這深山野地,那是怎樣的彆扭有誰明白,阿比也是怪咖,無業遊民,專業打球和做愛,最不愛說話。一時衝動,給阿比傳個短訊:「來山上陪我好嗎?」
本來想加上「我養你」,這樣只有反效果,就算是小男人,就算被養,也只能做,不能說。
黑貓寄來幾件宅急便,有兩件是自己寄給自己,搬家前回老家,看到過世母親最愛的德國製大型咕咕鐘,向父親要來當紀念品,每當咕咕鐘響,母親轉頭看或中途止步的神情,好像那聲響中有什麼奧義,或者竟喃喃自語。父親慣性的外遇,讓母親變得更加膽小猶豫。「怎麼辦?怎麼辦?」常掛在嘴上,她丟三落四的毛病更嚴重了,忘了帶鑰匙、拿別人的傘回家、付了錢東西忘了帶,失魂落魄的母親總是滿臉驚慌,那張臉一直在記憶中放大。羽把鐘掛在客廳最明顯的位置,調好幾次才滿意。
另一件宅急便是自己最近的作品,仿汝釉之天青霞影與開片,但開的片看來快裂開,其實沒裂,有點脫皮的感覺,命名為「破」,取破格而出,也有裂開的意思,這作品蘊藏著她最近的心思。有兩件是朋友合送的水晶燈和繡花床單,說是最適合「鬼屋」,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毒舌。現在的宅急便真方便,什麼都能寄,以後恐怕連人都可快遞;有一件是阿比的,打開看是一雙nike球鞋,這是她送給阿比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是麥可.喬登的限量球鞋,他捨不得穿,還是新的。退回這雙鞋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分手還東西,這幼稚鬼,又不是小學生,裡面有張紙條,寫著「兩天」,是說限她兩天下山,還是他們的愛情剩下兩天期限?反正都一樣的意思,想逼她下山,這算在意她嗎?她不曉得他這麼在意她,但她不要恐怖情人,心裡亂糟糟的,無心無緒地整理衣物。
整一整又看著阿比的紙條跟球鞋發呆,跟阿比認識就在球場上,那時她住台大附近,假日固定到台大打網球,隔壁就是籃球場,大家瞄來瞄去,她覺得阿比打球很帥,長瀏海甩啊甩的,她喜歡運動型的男人,阿比則迷上她的豐胸和美腿,兩個人都很官能,阿比話很少,從沒說過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話,他們能在一起三年,因為對彼此還有神祕感,不知對方想什麼,所以心靈的部分還沒真正開始,也許阿比根本沒什麼心靈,跟一顆籃球一樣空。他從不寫信給她,沒想到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最後通牒,只有兩個字。
「小姐,我們要收工了,草皮鋪好了。你要看看嗎?」小園丁出現在廚房窗口。
「噢,好。」
她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草坪,翠綠甜美彷彿流著蜜汁,只有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才能見到的草地,在他的自傳電影《鏡子》中,母親穿著素雅的長洋裝,優雅地坐在柵欄上吸著菸,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母親與草原有什麼關聯?是生命還是死亡還是自由?也許都是。在片中一名中年的男醫生走錯路穿越黑森林,來到母親面前問路,並向她要了一根菸。在點菸時,兩人的身影幾乎重疊在一起。母親不時的回頭觀看主角─孩時的他躺在吊床上半睡半醒地觀看,孩童會監視母親的一切,他們是母親的良知,卻不知捆綁她們的欲望與自由。不久,這名友善的男子拎起公事包轉身離去,當他走在一大片的蕎麥園上時,忽然連續兩次吹來一陣神祕的風,整片草原成了綠色的波浪之海。男子停下轉身與「母親」遙遙對看,終究離去,想逃逸的母親知道逃不出孩子的監視,原來草原的自由幻想是虛假的,草原只是逃逸的出口。當「母親」看著緩緩離去的男子身影,父親的詩緩緩地被朗誦出來:「Mint carpeted our way bird escorted us……and fish swam upstream while the sky spread out before us as fate followed in our wake like a madman brandishing a razor.」,父母親的感情變調,母親變得失魂落魄,那片草原好像滴著淚飄著風的綠色幽靈。後來男孩也到了中年,妻子問他:「你記得天使在燃燒的灌木叢中向誰顯現嗎?」他回答說是摩西,妻子又問:「為何從沒有這樣的事情對我顯現?」
羽想著從來只有死亡向她顯現,從無天使或恩典,哪怕是靈異或第六感也好,她一連串奇怪的行徑,只是因為在期待什麼顯現嗎?
這對園丁母子不僅有綠手指,還施了什麼魔法?在草地的邊界植了一排七里香,還做了竹圍籬,好古典的手法。他不僅創造了一個草原,還創造了一個十九世紀的夢境,那微有坡度的草原看來憂傷甜美,像畫中跛足的克莉絲丁臥倒的那個草原,從遠處遙望自己的家,卻永遠走不到。
「明天就要挖墳。」
「嗯!」
「明天見。」
這對穿雨衣雨鞋的母子,離去後雨停了。
天色漸黑,山上天黑得早,才四、五點呢,雨停了,剛貼上的草皮像補丁一樣,一塊塊浮著,聽說要半年根才深入,那才是會活的草皮,現在是假草皮,應該說是準草皮。
她看著園丁離去,真的只剩下她一人,快步跑上樓,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明天請人來裝燈,後天請人來打掃房子,能捱過這幾天,就算定居了吧。
電視聲在山裡變得很奇怪,在一片蟲叫聲中,電視中人的聲音過度誇張也過度尖銳,這些都離她很遙遠,過去的事更遙遠,開著電視睡覺更是奇怪,她作了一個彩色的夢,有彩虹和白色翅膀的天使。半夜醒來,好像聽到什麼聲響,是有老鼠在櫃子裡賽跑,山上在夜裡才熱鬧,山羌在樹梢上張望,毒蛇出沒,大蜥蜴成群結隊,貓頭鷹眼睛射出精光,她不敢張開眼,卻好像什麼都看到了,這山上充滿凶險野性,天堂樂園只是表象,不知躺了多久模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天才濛濛亮,征服第一天,她對自己說:「勝利!甘八爹!」聲音有迴音,而且大得驚人,在寬廣的空屋,會不自覺提高聲量,扯著喉嚨講話,然後嚇到自己。
剛鋪好的草還浮浮的,漂亮極了,可能是是招妒,上面有車輪輾過的痕跡,連草皮都移位,有的還翻起,這算什麼歡迎儀式,看來她有不好惹的鄰居。這一帶的別墅蓋得都相當豪華,以前是有錢人的住宅區,後來漸漸沒落,有錢人紛紛住進有保全的精品大樓,這裡有的不是荒廢,就是經營民宿,還有幾戶分租給學生與建築工人。
走出陽台,另一邊的草地也被車輪壓得面目全非,她憤怒地大叫,拿出數位相機拍照,準備報警,但要有現場證據,今天整理好草地,那些人晚上又會來吧!她等著。
園丁來的時候還是穿著雨鞋還有雨衣,今天沒下雨,是預料會下雨吧,天還是陰陰的,他們好像沒事般把草皮復原,好像這一切很自然,她說:「ㄟ,隨便整一整就好,起碼有兩台機車輾過,你都沒發覺嗎?今天弄好,晚上他們又來了。」
「總是這樣,草皮太美了,誰都想踩它一下。」
「我準備報警,這樣什麼時候才會完工呢。」天啊,山上蚊子真多,她穿著長洋裝,小腿還是密密麻麻的紅豆,奇癢。
「會完工的,今天就挖墳。」
少年在婦人耳朵邊說了好一陣,他們便開始動工,雨又開始下了,怪不得他們要穿雨衣,這樣可以防蚊兼防雨霧。
如果有個園丁天天來也不錯,該死,才一天就投降了,不行,她不能被打敗。走進浴室準備盥洗,浴缸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頭抬得高高的。
「啊啊啊,救命!」她的腳好像被黏住,動不了,只有大聲呼救。
「怎麼了,是錦蛇,不是毒蛇,不用怕,我來!」小園丁一把拉著羽走到院子,她嚇傻了,他去砍了一枝竹子,飛快地衝進屋裡,不久竹子上纏繞著蛇,放到山溝那邊讓牠遠離。
在這裡生活,不要說她,連阿比也沒辦法,要像園丁那樣的人才能生存,以前的住戶不知是如何度過的,富豪的別墅生活看來並不美妙,古人呢,那些園林難道會沒蛇,沒群獸亂舞嗎?可能是家丁多,像她這樣是有點愚勇了,但她不能輕易退縮,才一天,好漫長的一天。
黑貓送來阿比的第二個包裹,打開一看是阿比的手機,還是她送他的,兩個人手機一模一樣,只有顏色不同,她的是紅的,他的是黑的,打開手機還有電,裡面儲存了她的簡訊與留言,還有幾張她與阿比的合拍,阿比的一個人自拍,還有其他女人的合拍,手機是最爛的記憶保存器,是真正的鏡花水月,只要沒電就會像幻影消失,只要丟掉這支手機,他們的愛情便無從追憶。
她翻看自己的簡訊,都很短,而且像指令:「今天到哪裡吃?師大好嗎?」
「晚上公館見。」
「十二點華納威秀見,片子你決定。」
阿比的較長,都是白癡的自言自語:「什麼地方天天下雨?限五秒回答。」
「答案是地球村美日語。」
最後一封簡訊是阿比從另一支手機傳的,是給她的:「我不上去,你回來。」
羽有點動心,但她討厭他用這種方式逼她,愈逼她愈倔強。這房子自從發現有蛇,她不敢進去,坐在花園裡發呆,一面打蚊子,一面抓癢,姿勢還真是像猴子,園丁的聲音從草原那邊傳來:「你不用怕,這房子太久沒人住才這樣,明天我拿石灰來撒在房子四周,院子裡要裝夜燈,舊的東西都不要,浴室太舊也太暗,要重新改裝,蛇怕高溫明亮。」小園丁好像有讀心術一樣,說一些建議讓她放心。
「好,明天來改裝浴室。」
「不知以前的人都怎麼過的。」
「習慣就好,山裡都會有蛇的。」
「我快沒辦法熬下去,很想逃出去。明天墳做好搞不好就棄屋而逃。」
「都市人當然沒辦法,但蛇也怕人啊,只要不進去房子裡,各不相犯就好,住在山上,就得順從自然法則。人蛇相殘,死得最多的是蛇,我見過整窩蛇被燒死捅死,或被怪手壓爛。人比蛇可怕。」
「你幾歲?說話這麼老氣?」
「十九,這跟年齡無關。」
打了幾個電話,下午工人就來施工,雖然要花大筆錢,但非做不可,工程要兩天,住山上的代價很高,希望她付得起。
「墳挖好了,你要來看一下嗎?」
梅樹下挖了一個長寬約五尺的大窟窿,旁邊有一些骨骸,堆得像個小山。
「那是什麼?人的骨頭?」她退後好幾步,遠遠看著。
「都是動物的骨頭,有狗也有貓,這棵老梅樹是好風水,至少有三十年樹齡,葬了好多隻貓狗,把樹養得這麼高大,待會再為牠們挖個墓。」
這棵老梅高八尺,廣十尺,往橫長得像座屏風,比國畫中的梅樹還姿態橫逸,蒼勁古意,誰知道是個墳場,她想到以前那些主人在這裡葬愛貓愛狗的情景,羽好像接收他們所有的悲哀,一時難忍落淚。
「把盒子拿過來吧!」小園丁說。
當玻璃棺落葬,如果你曾經親手埋葬自己所愛的人,生命會因此暫時停頓,彷彿向上帝偷取時間,讓你獨占那片刻。園丁好像做過許多次一樣熟悉,他是否也埋葬過自己所愛的人,而將愛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而且傳給了她?羽覺得渾身一股暖流,不知來自前人或者來者或者異次元空間,原來愛是用這種方式保存著,永不腐朽,現在母親可以在這片草原自由奔跑了,以前都是她替母親做決定,包括母親的死前旅行,死後的埋葬,從現在開始,她要放母親自由,展開她自己的旅程。她心中默念著《鏡子》中的另一段詩:
「Child , fret not over poor Eurydice/ but drive your copper hoop through life while in response to every step you hear earth reply/ Merry is its voice, and dry.」
泥土掩埋好,園丁在上面安上大石板,然後把墓碑立好,小小的墓碑有母親的名字和照片,立碑人只刻她,沒刻父親的名字,父親是佛教徒,相信一切歸於空無,她不信宗教,更不信空無。
三年來的心願終於完成,她在塚前合十禮拜,結束後對大地一鞠躬,又對園丁一鞠躬。
「聽說臨終的人,會突然清醒下地對土地跪拜,這是『謝土』,也就是跟土地告別。你在替母親辭土也辭人。」小園丁悠悠地說。
「你一直是知道的嗎?」
「我也是人。」
不,他是天使,梅樹下顯現的天使。
園丁母子穿著雨鞋離去了,雨愈下愈大,令人暈眩的豪雨。
又剩下她一人,今天是沒辦法洗澡,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呢?以前的屋主現在會做什麼?吃飯、聊天、喝茶、看電視?沒電視的時代做什麼呢?看書、寫信、讀信?看書現在沒辦法,不如上網給阿比發個信:
搬上來快兩天,覺得有兩年那般長,我也很懷疑自己是否能住下來,隨時都想逃下山。人被都市馴化之後,離自然太遠了,我總是過度高估自己,包括我們之間。
我相信我們之間必然有些什麼。
我比我想像的想念你,我想你是不會如此想我,在一起三年從來無約束,自然也無確定、無未來。當初買這個房子,真正的夢想是我們一起住在山上,跟一般的情侶或夫妻一樣,當然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
母親過世、父親再娶,我早已放棄「家」這個想法,但阿比,你是第一個讓我想到「家」的男人……
這是一封不會寄出的信,寫完後存進文件夾,這時窗外傳來機車與人聲呼嘯的聲音,走到窗口一看嚇呆了,在大雨中三輛機車五個飆仔,在剛鋪好的草皮上尬車,還把墓碑撞倒,他們怎麼進來的都不知道。她快速拿出相機拍到幾張,緊張憤怒到手發抖,黑暗中他們的臉照不清楚,但車號很清楚,還好花園裝了感應燈,這時黑暗中出現一個白影子,是穿著雨衣雨鞋的小園丁,燈打在他身上,臉色慘白,看來像鬼又像雨衣怪客,飆仔大聲叫:「鬼啊!有鬼!快跑!」一群人落荒而逃。
她像瘋了一樣飛奔至母親的墓前,抱著墓碑發抖流淚。
「他們不會再來了,惡人無膽。」
「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一直沒走,他們一定會再來,我要保護草皮,如果給他們一些警告更好,我的武器都還沒出手呢,你看我正要準備噴水,他們就嚇跑了。要我跟你去報警嗎?」
「好!」
羽開著車往最近的警察局開駛,覺得自己憤怒的臉快成石像,以致在警察面前講不出話來,胖胖的警員像三天沒睡覺一樣眼圈發烏,打呵欠,做筆錄時不斷開玩笑:「你說,他們連續來了兩次,你才來兩天?你都看見了?你確定他們不是認識的?有些飆仔就愛耍帥。」
「之前沒看見,今天拍到了,有車號。」羽把相機中的照片調出,胖警察看了看照片,交給另一個警員查機車資料。
「你一個女人家,一個人住山上?」
「這也要做筆錄嗎?」
「當然,這不尋常。落單的女生容易招人欺負,這你懂吧?」
「你是說這是我的錯?」
「這是人性。他是誰?」
「園丁,他也在現場。」
「你最好叫園丁留下來,太危險了。這幾天有颱風過境,你們要小心,最好下山躲一躲。」
離開警局時,羽滿臉淚,好像她是被審的犯人,這是什麼世界,她要不要下山呢?明天就是最後期限。
雨愈下愈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無意識地開車往山下走,快接近山腳時,她迴車,加速上山。在一旁沉默的園丁說:「搞不好很快就會抓到,不想知道是誰嗎?」
「沒有他們,還有別人,這裡不歡迎單身女人。」
「是不歡迎軟弱的人。」
「你是說我要強硬一點。」
「起碼不要自己打敗自己,明天我幫你修復草地跟墳。」
「你願意留下來成為固定的園丁嗎?」
「我不做固定的,因為我很貴。」園丁難得俏皮一笑。
還沒到家,滾滾黃流與落石擋住去路,連續豪雨造成土石流與坍方,上山下山開車都很危險,羽想到她的草皮與房子,會不會也在洪流之中:「怎麼辦?」
「下山,我帶你走便道,沒多遠,車子先停在安全的地方。」
園丁帶著羽走林中小徑,大水挾帶著土從山頂快速滑落,山洪爆發,先發出「嗚、嗚」響聲,接著就像原子彈爆炸,兩聲巨響後,整座山「噴」發開來,範圍快速擴大還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原來山的分解也會痛苦露出猙獰的面貌,像是千鬼萬魂叫著索命一樣。這種畫面只有在電視或電影中見過,這是什麼世界,又回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黑暗中只有園丁的小手電筒照路,拉住他的手好幾次滑掉,路實在太滑,她穿的皮底便鞋根本無法行走,連跌幾次,一陣大水當頭湧來,她一鬆手,心中暗叫完了就滑落山坡,被捲進土石流中,那瞬間羽覺得被拋出外太空,呼吸困難,身體變得輕盈,在水波中她先是拚命掙扎後來放棄,想著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她的腦子從來沒這麼清醒,好像這才是她多年來找尋的答案,原來死亡就是這種感覺,她終於知道,被拋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並不痛苦,感覺更集中專注,人一生能專注的大概只有此刻。在漸漸失去意識中,她的手被抓住,整個人好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
「你差點死掉,你知道嗎?還好卡在兩棵樹間。」園丁說。
「死了也好,我以為我已經死掉。」
「你並不想死,因為你的手緊緊抓住樹枝,如果不是這樣,你早就被沖到山谷下,你很強。」
「是嗎?」
回到警局,兩個渾身是泥,胖警員說:「你們去了一趟地獄嗎?這幾年這山裡只要下大雨就坍方土石流,我們也要出去出任務了,你們自便。」
兩人清洗一陣,就在警局過了一夜,警察都出去清路面救災,清洗好包著大毯子,園丁問羽:「還要下山嗎?」
「想,怕,但暫時不要。」
「住在山上就是這樣,不久你會變好的。」
「這也太誇張了,沒一刻安寧。」
「你是倒楣一些,初來乍到的恩賜罷!但我碰過更誇張的,走山、滅村、遷村、活埋……都在一瞬間,山民很苦,但住慣山裡,下山更苦。」
「為什麼?」
「空空的,大家都是空空的,我寧願在山裡跟貓頭鷹說話。」
快天亮時路才通,雨停了水也退了,兩人開車回到家,還好只有院子小積水,房子地勢好,蓋得也夠堅固,房子裡面很潮濕,家具蒙上一層蒼色的灰,羽用手抹一下,黏的,是發霉,黴菌快速占領房子。
園丁回去休息,羽累壞了先睡一覺再說,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園丁的話,她並不想死,而且是強硬地想活下去,她的嬌弱依附都是假的,人要被逼到極限才會現出原形嗎?還是只是求生本能?
快中午時起床,園丁已經來了,她換上寬鬆的舊牛仔褲,連帽短風衣,帶上手套,穿上雨鞋,只差沒配把槍,加入園丁的工作,不再躲在高樓上,穿著小洋裝躲蚊子。小園丁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耳聾的母親想搶下她的鋤頭,羽笑笑搖手,母親笑得像嬰兒,母親都是一樣的嗎?羽有點錯亂。
她要親手為母親再造一個碑,對小園丁說:「原來的碑不要了,只要一個大石頭就夠,反正只是象徵。」她到山溝的對面去找更大的石頭,看到一顆瘦長形的石頭,總有十公斤,去除汙泥後,抱起來腰都挺不直,還好,不過兩包米的重量,想到這裡蠻力大增,這時草叢那邊遊來一頭眼鏡蛇,這次看得很清楚,扁平的三角頭還吐著蛇信,她不知是嚇呆還是本能,很想把石頭砸向蛇,但她做不到只好定住,蛇就在離腳十幾公分處遊走了,蛇一離開,她腿軟蹲坐地上,這只是好運吧,不可能是真的。
「你不攻擊牠是對的。」
「我嚇呆了,根本沒有攻擊的能力。」
「換上我備用的雨衣吧,行動更方便些。」
「它的材質很特別。」
「也沒什麼?就是輕,防風又防水,登山用的,也是我的戰袍,我父親留下的,他是讀森林的,在林場工作中跌死在山谷。」
「對不起。」
「沒關係,誰的家裡沒有躺一個或死一個?」
「是啊!」
「我的父親很愛他的工作,從小我在林場中長大,簡陋的山屋中,常有雲霧包圍,夜裡好冷,但一家人像一個人不可分,父親死了,我們只有下山,我不知要做什麼,就種種花草,父親很會做也很會教,他走後,我只是三分之一的人。」
「會走出的,慢慢的。」羽心想我曾經是二分之一的人。
羽換上米色雨衣,果然很輕,行動更輕鬆,清除落葉與斷木,光是這些就三車,然後是整理草皮,經過水的沖刷,草皮移位,需要整容。羽做得很有勁,原來做這些工作很有樂趣,就像回到小時候在草地上遊玩與探險,與大自然直面相見,它會給你種種挑戰,人在當中學習應變。三個人整理好庭院重新立墓碑,一切從頭來,整理好後三個人同時靜默,像時針一樣朝著石碑,這個無字碑就像個很平常的大石頭,也許這樣就不被發現也不被破壞,就像以前那些貓狗的墳。園丁在梅樹的另一頭分別挖了兩個墳,也是用石頭做記號。
羽面對大顆大石頭,先是低泣後來轉為哭嚎,三年前母親的葬禮她沒掉一滴眼淚,安塔位時也沒感覺,積壓在心中的情緒一時爆發,這意味著她得真正承認母親的死。園丁靜默地看著她,直到她轉為平靜,拍拍她的肩頭說:「工作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
「你們下一個工作在哪裡?」
「哪裡需要我們,我們就去哪裡。」
「如果他們再來呢?」
「不會來了,現在你可以嚇人了。」
「是嗎?」
警察打電話來說抓到兩個嫌疑犯,要她去指認,沒想到現在警察辦案這麼有效率,她一個人開車到警察局,披頭散髮又是一身全白,一進偵查室,但見兩個十六、七歲理龐克頭、掛鼻環的小男生,正驚恐地看著她:「鬼─」
她回頭看,難道園丁跟在她後面,還是她長得像鬼?
「怎樣?招認了吧?」
「是我們幹的,那個鬼屋是平常我們聚會的地方,聽說有人搬進來,又是一個人住,就想去亂,沒想到真的有鬼,我們沒幹什麼壞事,就是在草地上尬車,平常我們也常在那裡玩,那是我們的地盤。」
「你們侵入私宅,毀損財物,破壞祖墳,這罪辦起來可不小,看被害人要不要告。」
「告死他們!」羽大吼。
「原來不是鬼,是母老虎。」
她看著這兩個小龐克,原來只不過是如此,不是這地方排斥她,想像的永遠比真實可畏。
「我保留追訴權。如果再來絕不饒恕。」羽指著他們說。
從警局回來已天黑,園丁回去了,明天他們會往哪裡去呢?他們像蟲師一樣,將致命的蟲釋放,讓大地恢復秩序,苦痛的人生卻是無止盡的,就像那個被蟲弄瞎眼睛的女孩,不想再睜開她的眼睛,只想四處流浪,訴說悲涼人生。
時間已到午夜十二點,阿比的時效已過,她應該好好痛哭一場,但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太累了,那是肉體的累,心靈卻無比清醒,原來這三年來,她依附著阿比,只是因為自己的失落與不完整,現在她要慢慢完整,經過這麼多事,阿比已變得很遙遠,以後會愈來愈遠,沒有人可以靠別人生存,你終究得一個人面對一切。園丁一定早就通過這一關,她希望可以跟他一樣強,胡思亂想中,不聽使喚地熟睡,不知睡了多久,被尖銳的摩托車聲吵醒,天哪,又來了,羽從床上跳起來,抓起放在床邊的榔頭準備當武器,跑到窗口,在五盞三百瓦的感應燈交輝下,阿比一手抱著安全帽,一手扶著機車,甩著瀏海,傻頭傻腦地茫然四顧。
─原載二○○九年十一月一∼三日《自由時報•副刊》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台灣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曾任台灣日報編輯,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跨足多種藝術創作形式,散文集有《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青春一條街》等;小說有《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園丁來的時候細雨斜斜,一老一少穿著米色雨衣與雨鞋,羽開門時,看見一中年婦...
目錄
1.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2.童偉格/將 來
3.甘耀明/天公伯青瞑
4.周芬伶/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5.陳 雪/附魔者
6.陳淑瑤/落雨炸
7.張萬康/半吊子
8.伊格言/花 火
9.胡淑雯/液體的記憶
10.費 瀅/鳥
11.許琇禎/裹
12.阮慶岳/廣島之戀
13.壹 通/壁 虎
14.楊富閔/逼 逼
15.那不啷/回 家
16.林盛月/爬 牆
1.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2.童偉格/將 來
3.甘耀明/天公伯青瞑
4.周芬伶/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5.陳 雪/附魔者
6.陳淑瑤/落雨炸
7.張萬康/半吊子
8.伊格言/花 火
9.胡淑雯/液體的記憶
10.費 瀅/鳥
11.許琇禎/裹
12.阮慶岳/廣島之戀
13.壹 通/壁 虎
14.楊富閔/逼 逼
15.那不啷/回 家
16.林盛月/爬 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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