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反差、粗粒子、模糊、晃動、失焦的強烈黑白攝影代表人物
街拍大師 森山大道 自傳攝影書籍終曲──《犬的記憶 終章》
「一個記憶喚醒另一個記憶,之後再探尋新的記憶,時間循環不止。今後我擁有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樣的記憶呢?」
從《犬的記憶》走向《終章》;從時間走向空間的記憶行旅──
自喻為野犬的森山大道,一九八二年在日本出版《犬的記憶》,相隔十六年,一九九八年再出版《犬的記憶 終章》,被譽為是進入大師世界的代表性自傳書籍。
第一部《犬的記憶》中,隨著大師森山回溯自兒時、青少年、成年的過往,與自己相關的事物為故事展開架構,深崛記憶的旅行,就像是追索時間地圖中的人生種種;而《犬的記憶 終章》,則是以森山大道所走過的城市為鋪陳背景,娓娓道來對其有所影響的人物以及事物交往的故事。
從巴黎這個讓大師無可救藥迷戀著的城市作為全書開端,漫走在空間地圖上;與森山大道攝影生涯有著緊密關係的日本大阪、神戶、新宿、逗子;對於年少時期的森山,就等同於異國城市、另一個國度的札幌,同時更是在此地,明治初年北海道一批重要的開墾史紀錄照,讓森山尋溯了攝影最純粹的原初狀態;戰地氛圍的美軍基地橫須賀,是森山以自由攝影家出發、嶄露頭角的拍攝第一站;甚至跨海來到歐洲……「在路上」的公路書寫、空間的旅行故事,更契合了這位被喻為城市街拍大師的漫遊。
城市的風景,總因「人」而更加深刻:在巴黎,森山大道訪問了曾給予他重大啟蒙的攝影大師威廉‧克萊因,這次不是透過作品,而是克萊因本人的渲染力滲透到森山身上;在新宿,森山第一次與詩人作家寺山修司的邂逅,並開始長達多年的合作情誼;在橫須賀,攝影家東松照明以該地美軍基地為背景的攝影重要代表作《占領》,給予才剛成為自由攝影師的森山決定性的深刻影響;在逗子,森山與攝影家中平卓馬建立起了既挑釁又相惜的革命情感;岩宮武二、井上青龍、深瀨昌久、荒木經惟……,每一位人物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交遇中,繪就出森山的「心的風景」。
延續前一本書,《犬的記憶 終章》書中,森山同樣以細膩深刻的文字,作為進入攝影世界的方式,他這些意味深長的文章,完美地契合了他所拍下的那些充滿詩意的粗顆粒黑白照片。不管是閱讀文章還是凝視照片,都讓人完全沈浸其中,而這些優異的照片作品,也因為文字而更添了一層個人意味。
作者簡介:
森山大道
1938年生於日本大阪,原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平面設計師,後進入大阪岩宮武二攝影工作室擔任助理,為其攝影啟蒙階段。在照相館中偶然見到威廉‧克萊因的成名大作《紐約》,受到極大啟發;1961年決定轉赴東京,投靠細江英公門下從助理做起,並協助細江完成三島由紀夫攝影集《薔薇刑》。1964年獨立發展,以《相機每日》雜誌刊登的橫須賀美軍基地攝影作品初露頭角。
1968年首次出版攝影集《日本劇場寫真帖》,展現藝術家風格的強烈印記;1969年參與由攝影家中平卓馬及高梨豐,以及岡田隆彥(詩人)、多木浩二(評論家)共同創辦的《挑釁》雜誌,模糊、晃動、高反差、粗粒子,成為森山風格的明顯標記,並在日本廣告界形成一股狂熱模仿風潮。此一時期同時開始與作家寺山修司的合作關係。1970年出版《攝影再見》攝影集,作為自己該階段的總結。
70年代森山歷經自己生命中的整理期。作品風格轉而呈現失意、絶望,抑鬱黑色。為擺脫陰霾,森山受日本設計大師橫尾忠則之邀,遠赴紐約,游移在異國城市之中。
80年代,森山逐漸擺脫低迷,《光與影》表現森山昂首直視景物的鮮明意志,使日本評論家驚艷不已。媒體並以斗大標題報導:「森山大道終於回來了!」
90年代起,頻繁於日本海內外舉辦主題個展及大型回顧展,1999年舊金山當代藝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美國各城市巡迴展;2002年倫敦及紐約個展、2003法國卡地亞基金會大型回顧展;2004至2009年陸續在科隆、阿姆斯特丹、奧斯陸等城市受邀個展,及日本北海道各城市巡迴展覽。
攝影集及文集陸續出版數十本,包括《犬的記憶》三部曲、《遠野物語》、《新宿+森山大道》、《大阪+森山大道》、《寫真對話集》、《晝的學校、夜的學校》、《森山。新宿。荒木》、《另一個國度》等。
譯者簡介:
廖慧淑
東京外語專門學校日中翻譯科畢業,並於視丘攝影學院研修攝影。曾任《遠見》、《卓越》雜誌記者;《WA.SA.BI.日本四季之旅》、《AZ時尚旅遊》雜誌採訪編輯、日文編譯及攝影。目前為自由工作者,專職翻譯及攝影,譯作有《巴黎.家的私設計》、《這是一場從巴黎地鐵開始的小旅行》;攝影作品主要為音樂CD封面攝影、演唱會攝影及雜誌攝影。
各界推薦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犬的記憶》座談會部分節錄文章
主持人:沈昭良(攝影家)
主講人:張照堂(攝影家、台南藝術大學榮譽教授)
許悔之(詩人、出版人)
沈昭良(以下簡稱沈):試論我們如何界定一位攝影家的歷史地位。知名度的高低?本職學能的嫻熟與否?創作質量的多寡優劣?作品所引發的衝擊與感動程度?作品所試圖連結的生命深度與思想高度?是否將自己貫徹在歷史長軸的宿命中,不斷透過作品緊密呈現自身的生命狀態?觀察攝影家面對議題時的態度,及其是否透過作品,對攝影潮流、教育、評論、社會環境與文化現象提出深刻而獨特的回應?套用以上這幾個客觀標準,森山大道的個人與作品特質,幾乎符合了上項多數的評斷基礎。這也是他不僅在日本,甚至在全世界,受到相當程度歡迎及肯定的主要原因。
張照堂(以下簡稱張):森山大道有幾個關鍵詞:光線、記憶、挑釁、街道、憂鬱、歷史等等,而這些其實也就是森山大道的攝影所要表達的情感。他今天之所以這麼受歡迎,我覺得主要有以下幾個理由,首先是他曾經處在流離、迷失的青年時代,在迷離過程中他不停地追尋,再加上他對於攝影堅韌的毅力,這兩者的結合,推進他不斷地往前走,而這也是他創作上重要的推動力;另外,他從很早之前即不停地拍照,雖然沒有執業,但總是想辦法去旅行、住宿簡單的旅館、喝咖啡……就是不停拍照,累積到現在有非常多東西;接下來則是他對於文學、文字的掌握力,他很用功在閱讀各種文學書籍包括詩作,對於日本國內外文學都很著迷,甚至談及很多評論、回憶等思考性、文學性的東西。一位日本攝影家曾經說過,攝影其實是和文學息息相關的,就是說,如果你看到一張照片,能從中感受到一種文學的體味,那樣的東西將會使這張照片更加迷人。所以文學的底子對攝影來講,可能比音樂、繪畫更重要,我覺得像文學那種讓你去思考、讓你去想像的力量,會使你的影像增加一種強度出來。
許悔之(以下簡稱許):森山總是試圖想要逃離某個地方,如果我們用班雅明的話語來說,其實像森山大道這些四處遊走的藝術家,就像一個閒晃者、漫遊者,這樣的用詞和西方的現代性或都會性有關,都會像個磁石吸引了很多人,裡面就開始產生最多可能的接觸以及最大的疏離感。森山大道互為主體的文字和影像裡,也很強烈表達了他幾乎是一個無所屬、精神上接近無家可歸的人,一直在流浪。那麼他的動力在哪裡?這可能更接近一個逃逸的路線,如果不是因為攝影,那麼他的生命可能就會變得一無所成,甚至會變得沒那麼有創造力。
我想這也是我們說藝術或美,常常是沒有目的性的,而對創作者來說,可能還有一種自我療癒的部分。少年時期的森山,書唸得不好,本來一輩子很可能就做平面設計,但他內在一直有很大的不滿,讓他選擇要出走嘗試。當你在體制裡面發現有很大的不滿時,轉而投入創作可能就變成精緻的不滿。城市中晃盪的風景,透過攝影及文字,他想給自己也給觀看的人一些記憶,最後這些透過少年一樣好奇、感傷的心,成為創作。對那些被建制好、所有完整的東西,想要有小小的叛變,這樣的不滿、想要做出跟這一切都不一樣的東西,或者我們就稱之為藝術最本源的動力。
提問:森山的書會讓我直接聯想到二十世紀初T.S艾略特的《荒原》和《四首四重奏》,以及同時的一些相關作品。文字發展了二千年到三千年時間,詩的形式上也到了一個極限,我比較好奇的是,影像從一八三九年發展到現在能夠大量生產還不到二百年的時間,但現在已經開始運用大量的影像、連串的影像去做編輯,那麼系列影像同樣也可以達到像詩一樣的敘事方式,並且細緻化地懷著感情、情緒去做切割、去仔細描述?
許:這個問題有好幾個層次,一個是文字的,一個是影像的,一個是系列後被整理出來的呈現,另一個則是詩的部分,歸納為四個層次。每次看到不屬於陽光積極正面的影像或文字創作者,都常常讓我想到艾略特的《荒原》裡面那個瞎了眼睛的老人,他到了死地活著回來,告訴沒有去過死地、那個敗壞的地方的人說,我活著回來了,而且讓我告訴你們那裡有些什麼。創作者究竟給了我們什麼?在我旁邊的沈昭良先生,十幾年前在東京築地拍攝了漁市場,包括市場裡一個個被冰凍的鮪魚冰櫃。我有一張他當時拍的照片,裡面是被冰涷的霧氣在瀰漫,如果霧氣有改變或他沖洗的方式不一樣,照片就會給我不一樣的感受。被拍下來的底片透過攝影家沖洗,他自然有一套解釋方式,決定他所要呈現的某一種質地,或者是色澤、氛圍等,這難道不也是充滿變動的可能嗎?創作其實永遠都是在前進的路途上。
回到詩的部分,詩是什麼?我想這是一個很哲學的問題,我很喜歡德國哲學家海德格,他說人是一個棲息者,棲息在這個世界,我想一位攝影家當他找到了很獨特的看世界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接近詩的領域了。
沈:我覺得圖像需要透過更具思維、結構與情感的編輯程序,方能一定程度精確的遂行或還原作者的意志與情感,因此,我相信森山也會做同樣的思考。當我在翻閱對森山大道個人甚至日本近代攝影史發展而言,極為重要的《攝影再見》這本攝影集時,當下雖無法清楚判別這本書的部分內容是拍攝什麼,但卻也能藉由大量且近似的影像風格及語彙,經編輯建構之後,清楚感知這本攝影集試圖挑動的思考位階。因為在整個七○年代,森山是處在對攝影本質、自我與攝影的關聯,及對相關攝影主流論述,抱持深度質疑的時代。即便在七○年代這樣一個寫實主義流行的年代,照片普遍呈現具像的意義或指涉,然而,包括森山、中平卓馬或東松照明等這些攝影家們,當時卻一直思索,攝影在本質上,有沒有可能在所謂紀實、記錄這樣的意義與價值之外,形成另外一種可能,也就是說攝影有沒有可能是挑撥思想的文件?他們在這個基礎上,開始嘗試攝影在內容與表現形式上的其他可能。這也是《攝影再見》這本代表性作品,在日本近代攝影史上所連結的重要意義。日本的攝影評論家同時也認為,《攝影再見》除了反應跟指涉森山自我與「攝影」告別之外,其實更大的企圖,是透過類似內容模糊抽象的圖像,與那個強調寫實具像的年代,及那個年代裡所充斥的攝影流行與影像思維宣告再見。
許:日本文學在平安時代以後,常著墨在小細處,我們看到川端康成寫女人的脖子的美麗就寫了三頁,而其中一頁半在寫脖子上細細的汗毛。對於細節往覆的、耽溺的描寫,在《犬的記憶》這本書裡也很多,在我對於日本文學有限的閱讀裡,我覺得他其實是有種很高度的自我流放感,看這樣一本書,讓人覺得是一位藝術家在呈現他精神上的無家可歸,這裡面唯一找到歸依的只有兩個,首先是他少年時代被拋棄了,然後立志成為攝影師;另一個則是無止盡的攝影,但他也曾經很長時間迷惘過,包括他說的安眠藥的濫用。這樣一個創作者運用文字的能力,有時候是一種幸福,但也會是一種干擾,互相變成文本,一張照片為什麼擺在一段文字旁,這其中就充滿了指涉性跟強調,不過當然最終都還是心的風景。
一九九八年我在倫敦看了一場很震撼的攝影展。九○年代因愛滋病過世的美國攝影家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作為一位同志,拍攝許多挑釁至極的照片:壯碩的黑人及瘦小的白人肛交口交、喝尿狂、充滿性暗示的花朵,當時二十多歲的我覺得整個靈魂都被擾亂了。接著是他拍攝美國前幾年過世的作家蘇珊‧宋塔一張優雅的人像,她略略十度角抬頭,神情有一點自負,穿了一件破舊的蘇格蘭格紋襯衫、兩顆扭扣未扣,一位女性知識份子在中性裝扮裡的那種魅力真的非常巨大的。再接著看到的裝置卻是一個空鏡子;看了展覽前段被驚天動地被震撼被撩撥以後,你接著看到的是自己,這讓人覺得非常震撼心碎。那是一個簡單但經過震撼後很強的概念,我想一切在這世間的創作,最後都是心的風景,當心的風景透過你的能力、技術或瞬間的限制,或是超乎限制以外一個很棒的狀態,你截取了那個瞬間,但最終還是觀看的人看到了什麼。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犬的記憶》座談會部分節錄文章
主持人:沈昭良(攝影家)
主講人:張照堂(攝影家、台南藝術大學榮譽教授)
許悔之(詩人、出版人)
沈昭良(以下簡稱沈):試論我們如何界定一位攝影家的歷史地位。知名度的高低?本職學能的嫻熟與否?創作質量的多寡優劣?作品所引發的衝擊與感動程度?作品所試圖連結的生命深度與思想高度?是否將自己貫徹在歷史長軸的宿命中,不斷透過作品緊密呈現自身的生命狀態?觀察攝影家面對議題時的態度,及其是否透過作品,對攝影潮流、教育、評論、社會環境與文化現象提出...
章節試閱
巴黎
在「紐約」這個令人印象強烈的都市,全面佔領我內心之前,我所憧憬的城市是「巴黎」。現在回頭去看,當時的我真可說是無可救藥地迷戀著巴黎。
十三歲時,姊姊的書架上總會擺放著新的少女雜誌像是《向日葵》、《Solel》(法文,意指太陽或向日葵)等,每個月我都非常期待出刊的日子,雜誌上刊載的不管是詩、故事、照片、還是插畫,這些內容都處處飄散著甜美、令人心動的巴黎氣息。巴黎就像是夢想的城鎮。
十五歲時,新潮文庫出版的《堀辰雄集》,對我來說就跟聖經一樣。誘人、抒情的散文以及短篇小說,還有像是輕井澤、法國等「美麗的村里」。而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這些歐洲作家的名字令人目眩,他們的名字就像是通往西歐浪漫的入口。
十七歲時,每個月引領盼望著《美術手帖》雜誌。每次閱讀,總不禁對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與巴黎這些世界產生欽慕、共鳴之情。深入巴黎陋巷、傑出的藝術家們的熱情、榮光、流浪與頹廢的小故事,還有紅磨坊(Moulin Rrouge)。
十九歲時,抱著畫布與畫架,還有裝滿畫具的雨衣,信步徘徊於大阪的梅田與神戶的Tor Road(トアロード,舊名為三宮筋通)的酒館街上。三合板的大門與灰泥牆壁,對我來說就像是佐伯祐三與尤特里羅(Maurice Utrillo)畫中的巴黎蒙馬特。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的主角。心中巴黎的街角。
二十一歲時,透過電影銀幕,巴黎的日常生活與人生悲喜劇。手風琴與旋轉木馬、尚•雷諾瓦(Jean Renoir)與馬塞勒•卡內(Marcel Carné)。還有戴著時髦博爾薩利諾(Borsalino)帽子的apache,在夜晚的巴黎街角蠢蠢欲動。摩登爵士的旋律與film noir。
迷戀巴黎的經過,依據年紀回溯,該記錄到何時為止才好呢,年少、過往的記憶,如今回想起來,彷如虛構的時光。雖說是對巴黎的堅持,但越是迷戀下去,卻覺得自己只是沉醉於自我幻想的巴黎形象中。
然而幾年後,當我成為自由攝影師時,尤金•阿杰(Eugene Atget)這位巴黎攝影家,以及他所拍攝大量巴黎市街的照片,才真正讓我見識到巴黎真實的一面;那些影像,呈現出與浪漫、憧憬完全無緣的都市風情,讓我受到極大的震撼。以大型相機拍攝的照片,並非是攝影者本身隨意的行為,而是特意使原有的東西具有存在意義。依據此思考方式攝下之照片,緊緊包裹著巴黎的街道,藉由一張照片的存在,呈現巴黎的氛圍與最真實的都市面貌。人影稀薄、極為平常的巴黎清晨日常風景,寧靜的現場照片,就像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犯罪現場」一樣,散發著不可思議的撼人力量。
尤金•阿杰目睹世紀末一個都市的解體與再生,透過他遺留下來的照片,我將世紀初的巴黎街道仔細地走了一遍。但更重要的是,對當時還未有能力到處拍攝的我來說,尤金•阿杰的照片,讓我見識到照片最原初的威力,十分令人感動。
當時的記憶,雖然暫時潛入我的細胞中,經過長時間,到了現在,我的心中卻依然追尋著尤金•阿杰的照片。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哥倫布的蛋一樣。
夢想、愛戀巴黎的年少時代。藉由尤金•阿杰的照片認識巴黎的青年時期。還有前往巴黎急迫搜尋房子的十年前。我不時邊苦笑的思考著,巴黎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麼呢?而回憶裡的巴黎,總是與幾件事一同出現,結果,就像是年輕時會得到麻疹一樣,也因而讓我產生對「藝術」的覺醒。也就是說,花都巴黎整體就是我憧憬的藝術的全部,相對的也是我對藝術渴望的實體。某種意義下,或許我的攝影故鄉其中的幾分之一就是巴黎也說不定。
*
過了六年,現在一想起巴黎,我的心情總帶有些微的苦痛。儘管如此,深夜一個人喝著酒的時候,還是不禁會想起巴黎的街道。
週末夜晚的拉丁區,種族熔爐的熙攘喧鬧;午後十六區的帕西(Passy)附近,人煙稀少的小巷道裡的樣貌。聖米歇爾橋(Pont Saint-Michel)附近常去的咖啡店,有兩隻黑狗會慢吞吞地走過客人座位。當然還有我住的公寓的那條穆夫塔街(Rue Mouffetard)早市的光景等。每當回想起記憶中這些令人懷念的巴黎景致,思緒總是無止境地蔓延。
但是結果是我到巴黎的目的並沒有達成,就這樣捲起尾巴跑回來,每當想到這些事情,內疚的心情再次縈繞於心。
然後下次又像這樣重新開始回憶。儘管這些事都是我自己決定的,但是那些只能一個人在巴黎度過的日子,總是纏繞著無限的寂寞與鬱悶,也是一種無法消失的遺憾。遺憾的是,巴黎的記憶對我來說,寒冷又孤寂。每天我就像是野犬一樣,毫無目標地徘徊於巴黎街頭。
街道兩旁的商店幾乎都已關閉,各處的餐廳與小酒館的燈光也漸黯淡。又細又長的石頭路面,飄散著寒冷的夜風,朝著高伯蘭大街(Avenue des Gobelins)的方向,一路沿著傾斜又蛇行的道路漸進。連日因早市熱鬧無比的穆夫塔街上,也因夜晚的到來,人影稀薄。
我如同往常一樣,繞道去唯一一家營業到很晚的市場,在那裡買了需要的食物與日用品,拖著沉重的步伐繼續往下走。不久左手邊的前方,出現有如黑色剪影般的巨大教會,接著看到小電影院白色的霓虹燈後,公寓就快到了。
左邊是肉店、右邊是魚店,通過很像市場小路的建築物後,陰暗處就會看見整個建築物與高大的鐵門,我使出肩膀的力量,推開沉重的門,進入矩形中庭,正中央有幾棵很高的枯木。經過門房明亮的窗邊與垃圾放置處後,我終於到達居住的那棟樓的入口前面。稍微調整一下呼吸,又和往常一樣,打開厚重又吱嘎作響的門進到屋內,按下暗處裡唯一亮著紅光的按鈕,昏暗的燈光模糊地照著螺旋樓梯。抱起剛剛在市場裝滿東西的塑膠袋,我順著石頭樓梯慢慢地往上走。中間經過三層樓後,如同原先預料,燈暗了。這些都是早就知道的事,所以我又依循著自己的步調繼續往上走,再一次按下紅色按鈕打開燈。途經三樓房間的門前時,可以聽到從門縫傳來些微電視的聲響,這也是早就知道的事。到了四樓自己的房間,打開上下兩個鎖後,開門的同時,樓梯的燈又熄了。每天晚上,不管什麼事都如同預測一般進行,一進入寒冷的房間,稍微嘆了口氣,我感到深沈的疲憊感襲來。
本來預定要開的藝廊毫無下落,那天也還是一樣整天拿著相機,漫無目的徘徊於初冬巴黎的街頭。
正好十年前(一九八七年),我在東京澀谷面對宮益坂的一棟高大的老舊建築裡,借了一間位在八樓的房間,那裡是我為自己準備的一間小小的藝廊空間。只要一有什麼點子,就會在牆壁陳列我拍的照片,邀請好朋友等人來看。像這樣極為個人的溝通方式,我想要再一次嘗試看看。
就在這個藝廊空間運作後不久,我開始不停地思考,這個完全出自於我個人想法的空間,是否有可能在其他國家也開設。當然心中也曾想過這是個有欠斟酌的主意,但是我卻無法抗拒這個構思的魅力。主意越是單純,想要馬上實現的誘惑就越大。儘管如此,幾個晚上我左思右想,以我自己的思考模式檢討可行性。做出的結論是去實踐這個想法,這又是個單純的結論。這時,又出現另一個問題,要在哪個國家的哪個城市實踐呢?這個問題,同樣也很快就出現答案,就是巴黎。雖然我也曾經想過紐約,但當時在紐約沒有熟人,指針的方向自然就朝著巴黎的方向轉。
然而問題來了,就算是再單純的計畫,要實現當然必須要有資金。就算不需要很大一筆資金,我手邊也沒有多餘的錢,於是又有幾個晚上抱頭苦惱陷入深思。當然同樣也沒有想到很好的解決方式,結果又是很單純的結論,就是只好賣掉自己拍的照片。於是我與熟識的人訂約,前去與對方面談。幸運的是,那個人非常理解我的計畫,也同意贊助我資金,姑且巴黎藝廊計畫的目標達到了。當時的我儘管根本不會說法語,但覺得一定會成功,現在看來實在過於輕視這件事。然而這些都是後話了。
於是,一九八八年十一月我在蘇格蘭絨外套的內袋裡,裝入現金三百萬日元,從成田機場出發。大韓航空飛機首先飛到首爾,再由首爾的金浦機場出發,過境安克拉治,飛往巴黎。依據正常飛行時間,應該於十六小時後到達巴黎,但是因為巴黎一帶濃霧,飛機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機場長時間等待,結果遲了四個小時才到達戴高樂機場。十一月中旬的巴黎已是黃昏時分。暌違八年的巴黎,我又再次踏上這塊土地。
橫須賀
黃昏時分的汐入,我從別墅蓋得密密麻麻的山丘上沿著小路下山。當我正走完陡斜的石梯時,對面街道的燈影中突然有一道白影朝這跑來。仔細看了一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不知道為何,她的腳上僅穿一隻拖鞋便踉蹌地跑過來。我反射性地拿起相機,快速朝女人靠近,按了幾次快門。在陰暗的路上,那個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閃光嚇了一跳,有點不知所措地停下腳步,但隨即跑進大樓間的縫隙。我趕緊跟了過去,看見那女生手貼著牆踩著不穩的腳步往裡面逃去的背影,我又繼續閃光拍了幾張照片。就在此時,我的背後像是被甚麼東西頂住,並聽到對方大聲咆哮說你這傢伙現在可不是你照相的時候!隨即下半身感到一陣刺痛後我便應聲倒地。往上看了一眼,兩個男人站在我旁邊,其中一個是身穿夏威夷花襯衫的年輕男子,另一位則是頭戴阿波羅帽、身型較小的中年男子。剎那間我才搞清楚了,原來他們是追著那女人過來的。兩人表情兇惡,中年男子在我想要站起來時,更踢了我的小腿肚,用一種銳利、冷酷的聲音要我交出底片。眼見大勢不妙,我雖然想要逃跑,一方面小腿實在是太痛了,加上有兩個人我根本沒有空隙可逃。我只好叫他們等一下,便拿起相機開始作勢要拿底片,趁他們兩人都注意著消失於暗巷的那女生的蹤影,從口袋中拿出新的底片,在機蓋打開的瞬間偷天換日,並在兩人面前誇張地將底片扯出來,將呈捲曲狀的膠卷就塞到中年人手中之後,便頭也不回地朝商街走去。背後傳來他們的叫囂說這可不是你來混的地方。也許他們因為已經拿到底片了所以不再對我強逼,不過也終於結束這場噩夢。我忍著痛慢慢地走在光亮的商街上,心中著實鬆了一大口氣,但嘴中也忍不住冒出「臭水溝的鼠輩」等這類暗罵。
當時,正是越戰激戰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到橫須賀報到。東晃西逛一整天,就是為了要拍攝荒亂的美軍基地街景。
*
我雖然從不認為只要我一成為自由攝影師,大量的工作就會接踵而來,但一切是如此地風平浪靜,電話沒響,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每天我也只能在鄰近逗子小學的公寓裡,茫然屈膝而坐,束手無策。那時我初出茅廬,跟女人一起同居的日子,我只是空有自由攝影師的稱謂,說得白一點,就是一個失業的男子和一個離家的單身女人在狹小的住處,每天大眼瞪小眼,無所事事的度日,如此而已。
當時(一九六三年)我二十五歲,以結婚為契機,我辭去了跟在攝影家細江英公身邊當助理的工作,自立門戶。沒有生活目標,也沒有未來的計畫,一切只能順其自然,最後變成只是與妻子同居生活的窘況。和還是細江先生助理時忙碌的生活相較之下,有如天壤之別。但也只能這樣呆呆地面對這多出來的無聊日子。我身上就只剩下母親送的那台Minolta SR7和我的年輕氣盛。夏天時,我雖然跑到葉山的海邊去潛水游泳,還是會感到些許無聊,到了秋天,由於無法像夏天那樣到海邊消磨時間,所以原本的無趣便轉變為一種鬱悶。雖然為時已晚,但我也自覺到如果不趕快在攝影方面採取行動,那麼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最重要的是目前的生活陷入困境,我不能就這樣一直天馬行空地生活下去。我的心中切實地想要拍照、也想要快點擁有自己的照片,但卻不知道如何將這些想法具體化並付諸行動。事實上因為我擔任細江先生的助理將近三年,在VIVO攝影師的聚會中親炙過這些人的想法,我雖然也對我自己的作品存有某些想法及堅持,但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找到現實的出口。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滿腦子都在思考這樣的問題過日子,然而某個夜裡,我一時興起抽出書架上的老舊攝影集開始翻閱。一開始只是隨手翻翻,不知怎麼搞得,我開始感到一股不尋常的熱情油然而生,後來竟發現自己看完了書架上所有的攝影集。看完所有的照片,最讓我印象鮮明的是東松照明先生所有的作品,原本我就很崇拜他,因為那就是東松照明的全部。
在這樣的夜晚,伴隨著心中的激動及直覺,我決定去隔壁車站的美軍基地所在地橫須賀,進行我的攝影工作。這或許是上天給我的啟示也說不定,也可說我一直以來捨近求遠。無論如何這都是我接近東松先生的第一步,也是邁步向前走出去開發屬於自己資源的第一步,這樣一定不會有錯。
因此,隔天我便開始往來橫須賀的日子。
*
「突然被賦予的奇特現象,我稱之為『占領』。」
這句話寫在東松照明的攝影紀錄集《占領》系列的開頭。是東松先生依據自己的語言做出的宣言。《占領》系列中大部分具有強烈主觀性及衝擊力的照片早已占據我的腦子,對我而言,那句話不算是宣言,反而比較像一種無止境的抗議。和這些詞句一起重疊出現的是,那些東松先生鏡頭下幾個美軍基地的城鎮寫實照片,對當時身陷五里霧連出口都找不到的我而言,那簡直是我人生的指南針、教科書,甚至可說是我的聖經。
我依據直覺決定去橫須賀進行拍攝工作,也可以說是受東松先生及其作品根深蒂固的影響而產生的必然結果。先不管是否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我也只能這麼做。
對無所事事只能在逗子到處遊玩過生活的我來說,總算能夠自無聊與鬱悶中獲得解放,心中無意識地看到東松先生的作品或許就是在為我助跑。
將我的Minolta SR7、底片、小型閃光燈,還有兩個小飯糰或是三明治的點心袋,裝進深藍色的小型肩背布包裡,向老婆領了三百日圓後,我大約就在中午過後離開家前往橫須賀。三百日圓正好是來回車票跟一杯咖啡的費用。只要在橫須賀的街上開始拍照,我是可以心無雜念地完全處於攝影的世界。但我卻無法抹除從開始出門到踏上橫須賀的月台這段時間,我心中的那股煩悶。這可能是因為對於街頭的拍攝工作還沒有適應,對於要拍攝那個一切都顯得嚴肅的街道,對人物產生些微的不安及恐慌,這些都變成了一種內心的壓力。但這種輕微不安及恐慌的念頭,相反地,也隨著我在街道上實際進行拍攝工作,連帶著有了一種相對的自信及快感。對我而言,不管是實質上或是生理上,讓我認識到拍照,又或者是說街拍樂趣所在、辛酸所在的,就是當時的橫須賀的街道及當地的人。
位於橫須賀線的橫須賀站及京濱急行電鐵的橫須賀中央站之間,美軍基地前那個繁華地帶,是我取材拍照的中心地。從京急線的汐入站開始,以商街為中心,一直延伸到國道十六號的餐飲街、商店街,還有基地附近的街道那色彩繽紛的獨特景色,以及在那閒晃聚集的人們,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這些都搔動著我身上的細胞,也帶給我一種興奮雀躍、不可思議的感覺。昭和二○年代街上都還有進駐的軍隊,對已牢牢記得當時景象的我來說,眼前橫須賀的街道就讓我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我並沒有像東松先生一樣參雜政治觀點及對時代的批判來側拍橫須賀,如果說有什麼的話,那應該就是原本就潛藏在意識裡,只是藉由生理直覺的反應,傳達到我的指尖。
因為正逢越戰,橫須賀的街道雖充滿活力,卻同時也暗藏著一股緊繃的氣氛。第七艦隊海軍常聚集在商街上,他們的神情散發著來自內心的率直、野性、頹廢、神經質,但整體的感覺卻又帶有一種絕望。以賺錢為優先的商街店家,眼中只有這些美國海軍,對於其他來這裡的日本人根本不屑一顧,那樣的情形,真是可悲又可笑。
過了中午,商街及周邊的街道仍舊寂靜,到了黃昏時分才會開始熱鬧起來。特別是EM俱樂部的附近,擦鞋的歐吉桑、賣花的歐巴桑,甚至拉皮條的大哥們也都站在路邊,目標是前來玩樂的軍官們。對我來說,那裡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時也是我的工作時間,但那群人也實在是非常眼明手快,只要我一拿起相機,他們就馬上變臉朝我走來並大聲喝斥,提高了拍攝工作的難度。而我不看螢幕攝影及偷拍的技術提昇,也是拜這群男女所賜,用相反的話來說,他們是我的恩人,但心中還是一股腦地咒罵他們「臭水溝的鼠輩」。
一連好幾天,都跑去橫須賀進行拍攝工作,也會有鬆懈無力的時候。遇到這種情形,我就會跑到汐入的山坡上,拿出包包裡的攝影雜誌,坐在地上一頁一頁地翻閱。隨著累積的攝影作品越來越多,隨著越來越習慣街拍,我變得對自己的作品有所期待,這是我剛開始到橫須賀拍照所沒有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我忍不住想要向著名的攝影雜誌《相機每日》,更具體地說是向攝影雜誌界的先鋒山岸章二先生毛遂自薦,請他看看我所拍攝的這些照片,這些我想登在雜誌上、以橫須賀為主題的照片。平常我就會買這本雜誌,光在家中翻閱已經不能滿足我,也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開始把它當成是鼓勵自己的材料,去橫須賀拍照時身上的包包裡面一定會放進《相機每日》。
我常在橫須賀的山上或是咖啡廳翻閱這本雜誌。好歹我在街拍時,是在事發現場的目擊者,所以有那麼一點盛氣凌人,加上身上累積了一些怒氣,對於那些刊載在雜誌上的照片,我的評斷變得有點強勢,常常覺得這張不行那張也不行地猛力批評,甚至常會覺得這些人到底在拍些甚麼東西啊。
為了追隨東松先生的腳步而開始的橫須賀拍攝,歷經半年後宣告結束。我在自家的暗房閉關沖洗一百多張照片,仔細地完成工作並收進紙箱。紙箱上用麥克筆寫上「給相機每日—橫須賀」,收件人是我在擔任細江先生助理時期,曾有數面之緣的山岸章二先生,他是攝影界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而他那精悍的樣子則在我心中閃閃發亮著。
巴黎在「紐約」這個令人印象強烈的都市,全面佔領我內心之前,我所憧憬的城市是「巴黎」。現在回頭去看,當時的我真可說是無可救藥地迷戀著巴黎。十三歲時,姊姊的書架上總會擺放著新的少女雜誌像是《向日葵》、《Solel》(法文,意指太陽或向日葵)等,每個月我都非常期待出刊的日子,雜誌上刊載的不管是詩、故事、照片、還是插畫,這些內容都處處飄散著甜美、令人心動的巴黎氣息。巴黎就像是夢想的城鎮。十五歲時,新潮文庫出版的《堀辰雄集》,對我來說就跟聖經一樣。誘人、抒情的散文以及短篇小說,還有像是輕井澤、法國等「美麗的村里...
目錄
001巴黎
002大阪
003神戶
004歐洲
005新宿
006橫須賀
007逗子
008青山
009武川村
010札幌
011國道
012四谷
後記
001巴黎
002大阪
003神戶
004歐洲
005新宿
006橫須賀
007逗子
008青山
009武川村
010札幌
011國道
012四谷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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