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玫瑰

「歐陸西、南、北三面臨海。有些科學家認為高加索山脈以南屬於亞洲，但另外一些科學家則秉持外高加索文化發展觀點認為，這片土地當視為歐陸。同學們！究竟我們的城市應當屬於進步的歐洲？還是落伍的亞洲？」

老師洋洋得意地笑起來。外高加索地區巴庫城的俄皇人文中學三年級班上一共四十名學生，因聽聞這浩瀚淵博的知識與重責大任，全都屏氣凝神不敢呼吸。

班上一共有三十名穆斯林、四位亞美尼亞人、兩位波蘭人、三名獨立主義者以及一名俄國人。坐在最後一排的海達舉手發言說：

「老師，我們寧可留在亞洲。」

同學們哄堂大笑。海達已經第二次留級念三年級了，而且只要巴庫繼續歸屬亞洲，海達極可能必須留原班重讀一次。因為教育當局規定，凡出生在俄屬亞洲領土上的學生若成績不佳，就必須留級。

薩甯老師一身俄國高中教師繡金制服打扮，皺起了眉頭。

「這樣啊？海達想留在亞洲嗎？請起立，並解釋原因。」

海達站起來走到教室前方。他滿臉通紅，根本說不出半句話。班上的亞美尼亞人、波蘭人、獨立主義者及俄國人都因為海達的愚蠢而幸災樂禍。我舉手發言：

「老師，我也寧願留在亞洲。」

「阿里汗•施爾旺席爾！你也如此！好！請起立。」

薩甯老師噘起下唇，心中暗自咒罵被流放到裡海邊疆的命運。

「我覺得身處亞洲挺不錯的。」

「這樣啊。你曾經去過亞洲真正的蠻荒之地，像是德黑蘭嗎？」

「有的。去年夏天去過。」

「原來如此。你在那裡可曾看見汽車等歐洲文明之偉大貢獻？」

「有啊！甚至有容納三十人以上的大型汽車。它們並非市區巴士，而是來往鄉鎮之間的公車。」

「那是長途巴士，可以替代火車，往來於火車無法抵達之處。這就是落伍！阿里，請坐下吧。」

班上其餘三十位穆斯林同學很高興，紛紛投予我贊同的眼神。

薩甯老師惱火得不發一語。因為他有責任將學生們教育成為優秀的歐洲人。

「那麼，誰曾經去過柏林？」

老師今天的運氣真是不佳。麥考夫舉手表示他小時候去過柏林。他還清楚記得柏林地鐵裡陰森森的霉味、震耳欲聾的火車聲，也還記得他母親當年為他準備的豬肉火腿三明治。

這番話把我們三十名穆斯林嚇得心驚膽跳。「豬肉火腿」幾個字尤其讓塞德•穆斯塔法感覺噁心想吐，他甚至要求老師簽准他請假早退。於是大家草草結束了巴庫地理歸屬問題的討論。

下課鈴響，薩甯老師如釋重負地離開教室。這段休息時間比較長，我們可以有三種方式打發時間：跑到操場上找隔壁中學的學生打架，因為他們制服上繡著金色帽徽與金色鈕釦，而我們卻得配戴銀色鈕釦與帽徽；操著韃靼方言大聲喧嘩，誰叫俄國人禁止我們上課時說韃靼語，我們就不讓俄國學生聽懂我們的談話；或是跑到對街的聖泰瑪女王女子中學去玩。我決定選擇最後一種。

聖泰瑪中學的女學生們身穿端莊的藍制服搭配白圍裙，堂妹艾雪和妮諾•吉比雅尼手牽著手站在那裡。妮諾真的是全世界最美麗動人的女孩！我告訴她們，剛才上課時我為了地理議題挺身而出，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聳聳世上最迷人的鼻子說：

「阿里汗，你真笨！感謝上帝我們身處歐洲，不然我早就得蒙上頭巾，你就沒辦法看見我的模樣了。」

我樂意服輸。巴庫地理歸屬的爭議助了我一臂之力，讓我能看見這對全世界最最美麗的眼眸。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之內，滄海桑田。新校長喜歡揪住學生衣領使勁搖晃責罵，因為學校嚴禁師長擲打耳光。我，阿里汗•施爾旺席爾，因為不懂得分辨拉丁文中的動名詞與動形詞差點留級。近來學校張貼公告，禁止高中生攜帶槍械進入校園。城中開始架設電話亭，又新開了兩家電影院。妮諾依然是世上最美麗動人的女孩。

我的房間位於二樓，牆上掛著來自於布哈拉、伊斯法罕的壁氈。在遙遠沙漠中，游牧民族婦女從荊棘裡摘取做染料的植物，再榨取染汁。如此色彩柔美的秘密已流傳數百年，而編織者通常需要十年光陰來完成一件藝術品。壁氈裡充滿了神秘象徵，邊上更細緻地繡上菲爾多西的詩句，或是穆斯林聖者沙第的智慧箴言。房間因眾多壁氈而陰暗，眾多軟墊間散放著惱人又毫無意義的西方知識書籍，像是物理、化學、三角學與拉丁文課本。盡是些野蠻人發明的微不足道之物，目的在掩飾西方的蠻橫。

我從陽台平台上眺望我的世界，眺望老城厚重的城牆與入口刻著阿拉伯文的皇宮遺址。繫著細鎖鍊的駱駝走過盤雜的街道巷弄，圓胖臃腫的少女塔聳立在視線前方，圓塔後方是一片海洋，沉重且深不可測的裡海。我的背後則是沙漠，布滿尖齒岩石、黃沙與荊棘。沙漠沉靜、緘默，難以征服，世上最美的景致。

世上其他城市、屋頂與風景又與我何干？我只鍾情於這片平坦的海洋、低緩的沙漠，以及介於海洋與沙漠間的老城，傾圮的皇宮、在城內喧囂的採掘油礦者。

夏天結束後我將啟程前往莫斯科拉薩列夫學校進修東方語言，在那裡我將比俄國人更有優勢。他們必須賣命學習我自小熟悉的語言。此外，沒有一所學校的制服能與拉薩列夫抗衡。那裡的學生一身紅色長布巾、金色衣領，配戴細長鍍金短劍與羊皮手套。學校規定學生必須穿著制服，否則無法得到俄國人敬重。俄國人若是對我不敬，妮諾也不會心甘情願嫁給我。妮諾雖然是基督徒，但我要與她攜手共度一生。她若不願意呢？我只好找幾個勇士把她架上馬，策馬穿越波斯邊界飛奔德黑蘭。如此一來她定會允親，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

一艘汽船出現在納琴島後方的水平線上，伯父與他的三個妻子正在搭船前往巴庫的路上，我理應去迎接。跑下樓，車子迅速抵達嘈雜的港口。

伯父乃尊賢之士，伊朗王納斯爾丁頒予他「皇朝之獅」的貴族封號。他擁有三名妻子、眾多奴僕、一座位於德黑蘭的大宅。伯父對十八歲的年輕妻子采娜寵愛有加，希望與采娜延續子嗣，偏偏她因病遲遲無法生育。古老時代名號佚失的帝王們下令在哈瑪丹沙漠中央豎立一隻以紅色岩石雕鑿、目光神秘的石獅像。數百年來，女子前往哈瑪丹朝謁石獅，親吻其陽物，希望能獲賜子嗣。哈瑪丹石獅對采娜毫無幫助。卡爾巴拉護身符、蒙謝德智者的咒語，以及深諳情愛秘技的德黑蘭老婦也都無濟於事。如今采娜來到巴庫，希望藉西方醫術彌補本土智慧之不足。

伯父身穿絲質上翻袖口長布巾頭戴小圓黑貂帽，足登便鞋。鬍鬚與指甲都染成紅褐色，旨在紀念烈士胡笙於數千年前因信仰而喪生的鮮血。伯父的眼睛因疲憊而變小，行動緩慢，身後尾隨著三名從頭到腳用黑布包得密不通風的女人。

伯父緩緩走下船。我上前擁抱他。雖非絕對必要，但我滿懷敬意地親吻了他的左肩。至於他的妻子們，我連看都沒看一眼。伯父與我先上車，婦人與隨從則搭乘密閉馬車。一行隊伍非常壯觀。

妮諾站在海灘大道上，眉笑眼開地瞅著我。

伯父高雅地捻著鬍鬚，詢問城中可有新鮮事。

我報告說：「新鮮事並不多。」我特別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報告，然後再談重點。「亞雄德在八年前拐走了達大旭的女人，並在上週重返。結果在他出現的那一天就被達大旭刺殺死了。大夥兒心知肚明，都知道達大旭藏匿在瑪爾達卡村子裡，但警察絕對無法逮捕他到案。穆斯林智者表示，達大旭的行為乃天經地義。」

伯父點頭表示同意。還有其他事嗎？

「俄國人在比比艾巴特發現許多新油田。諾北買了一台大型德國機器，以便圍起海域鑽探原油。」

伯父非常驚訝。他呼喊阿拉真主，憂心忡忡地緊閉雙唇。

「家中諸事平安。下週我將高中畢業，離開知識的學府。」

我就這樣一直報告，伯父則留心傾聽。車子接近住所時，我略略向外張望，漫不經心地提起：

「城裡來了一位有名的俄國醫生。聽說他知識淵博，從面相即可道出人們的過往與當下，並可從中預測未來。」

伯父覺得無聊，雙目半閉。他隨口問了那位智者姓名。我察覺，這一次他對我備感滿意。

這些都符合穆斯林得宜的應對進退，以及高雅的教養。

「歐陸西、南、北三面臨海。有些科學家認為高加索山脈以南屬於亞洲，但另外一些科學家則秉持外高加索文化發展觀點認為，這片土地當視為歐陸。同學們！究竟我們的城市應當屬於進步的歐洲？還是落伍的亞洲？」老師洋洋得意地笑起來。外高加索地區巴庫城的俄皇人文中學三年級班上一共四十名學生，因聽聞這浩瀚淵博的知識與重責大任，全都屏氣凝神不敢呼吸。班上一共有三十名穆斯林、四位亞美尼亞人、兩位波蘭人、三名獨立主義者以及一名俄國人。坐在最後一排的海達舉手發言說：「老師，我們寧可留在亞洲。」同學們哄堂大笑。海達已經第二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