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物,三十年情緣
參與黃麗薰「傳說」舞展,是我接觸劇場的初始。看到服裝在燈光下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顏色和視覺效果,我既興奮又感到迷惑,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著什麼都覺得新奇有趣。
我知道成衣界回不去了,毅然辭了在「利台製衣廠」的工作,與友人合夥成立了「綺亦麗舞台服裝公司」,準備好好地在舞台服裝上大展身手。
1981年夏末,雲門舞集當家男舞者陳偉誠問我能否為舞團首度赴歐洲巡演製作團服。
「團服?……我想做舞台上穿的服裝,對團服沒興趣!」我直接了當回答。
「我先把你介紹給林老師,其他的事,以後再看狀況嘛。」偉誠不理會我的意興闌珊,好言相勸。
反正公司要營運,好吧,先接了這筆生意再說。
歐洲的冬季天冷,每人一件大衣,男生長褲,女生長裙,討論服裝款式,為舞者量身試衣,多次進出雲門南京東路的排練場,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肅穆。聽說雲門大家長林懷民很兇,情緒不好就會罵人。我告訴自己,管他呢,與我無關,做生意又不是交朋友。
隔了數日,偉誠來電:「林老師想約你見面,好像要多做一些《星宿》的服裝。」為了給「嚴厲的林老師」好印象,我將自己打理了一番,依約到雲門排練場去。
「璟如,來這邊坐。」端坐在鏡前地板上的林老師,拍著地板,為我安排了他身旁的座位。我們看著舞者排練《星宿》,抬腿,奔跑,滿場飛舞,「我想把裙襬改大一點,跑的時候會飄起來,像天上的雲在翻滾……」他盯著舞者,像是喃喃自語。「就像芍藥的花瓣,你看過芍藥嗎?」突然拉高嗓門,應該是認為找到最傳神的形容了吧。「沒看過,但我可以去翻翻畫冊」。「嗯,腰不要太多皺摺,用圓來修飾……」他繼續自顧自地絮語。我專心觀看舞者的動作,想像力已飛出了排練室,同時還得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他叼絮些什麼。
幾天後,依照他的要求做了一件裙子,拿去給舞者試穿。後面的布料太多了,擰成一坨,飛不起來,倒像拖著一條大尾巴。「那ㄟ按捺?」他不滿意地皺起眉頭,發現我根本聽不懂他的比喻,面露不耐地嘟噥:「你沒看過芍藥,那種花瓣是……」
我被他嫌棄的態度激起了鬥志,不信做不出他要的感覺,重來,再試,重來,再試,一來一往好幾回合,《星宿》的服裝終於完成。
我們依舊坐在地板上,觀看舞者穿著新衣排練。林老師展露少見的笑容,問我:「唔好看嘸?」聲調迥異於以往。我斜眼看著他的表情,耳際卻迴盪著工作室伙伴們對他的咒罵:「這個人怎麼那麼囉嗦,以後別做他的東西了。」「一直改,一直改,誰有那美國時間跟他耗……」
雲門出國巡演了,我與雲門的合作也應該結束了。但故事還沒完呢。數周後,雲門辦公室轉來林老師託人從歐洲帶給我的一份禮物,透明的盒子,裡面躺著六支碩大的粉白色花朵。天啊!是芍藥!
我仔細端詳著盒中花,回想《星宿》的裙襬,及林老師的話「裙子飛起來要像花瓣的邊緣,還會翻起一點波浪,按奈你瞭解嘸?」。我將花盒緊緊抱在胸前,任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沒有放棄我,即使遠在歐洲,仍掛記著必須讓我體會芍藥花瓣的形貌,那是在鼓勵我實事求是,精益求精。
多麼奇特的人,在急躁易怒又有點神經質的外表下,卻隱藏著如此溫潤細膩的心。我不再介意他平時直率的言行,反而渴望能有這樣的師長,繼續鞭策我。
看著瓶中的芍藥盛開至極美,我將它做成了乾燥花,要永遠珍藏這份感動,並記憶我與雲門結緣的故事。
另類的關懷與包容
很多人問我,怎麼能和林懷民那個瘋子工作那麼久?「因為我也瘋了。」我總是這樣回答。
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將近三十年的相處,我曾經因為自己不「瘋」而痛苦,痛苦到發瘋後,赫然發現他講的話,原來字字珠璣。
二十七歲,我帶著專業的空白,懵懵懂懂地闖進了劇場。在劇場服裝領域摸索的初始,即能受到林懷民嚴苛的調教,逐步成長,當初感覺自己像是進了魔鬼訓練營,如今想來,無疑是得天獨厚的幸運。
和老林共事的第一個十年,是我與他接觸最頻繁最緊密的時期,我的零分讓一百分的他無法安心交付任務,總在考前一、二年自己先「洩題」。他不但親自為我「說舞」,還會開出書單,交代功課,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為每一次的考題做足準備,以彌補我在劇場專業上的貧乏。他的這份用心,也促使我要求自己全力以赴,在他的帶領和指引下,想方設法地加強自己的知識和技藝。
這段時期老林的創作力旺盛,每年都有二、三檔新節目推出,加上台灣各地巡演,我一年裡也總有大半時間與雲門共度。離開排練場的林懷民,褪去焦慮和壓力,彷彿變了一個人,像是讓人信賴和依靠的兄長。工作空檔我總愛跟著他,聽他分析時事,暢談對文化環境的願景,從國家大事到生活故事,什麼都談。我所認識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大半是他引介的。我這一畦小苗圃,在他持續的灌溉下,日漸茁壯。有趣的是,我對他也更「逆來順受」,連抱怨的情緒都化為烏有,老林的深邃和強壯,早已收服了我。
老林是很情緒化,我也有我的個性和脾氣。剛開始和他工作的前幾年,極度不能適應他毫不修飾,單刀直入,又常夾雜幾句「台罵」的語言模式。但是初出道的我,迷惑在他藝文青年的光環下,幾乎誤以為如此這般才能夠彰顯藝術家的特質。
《我的鄉愁,我的歌》演出前,舞作中幾位小歌女的禮服,重做多次仍無法呈現他要求「低下階層的俗艷感」。老林不耐煩了,撇著嘴說:「你就只知道優雅,就是沒當過妓女,去做一下就知道這些人都穿什麼了。」
天啊!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為了這幾件衣服,難不成我還真要去賣身。」心裡這樣嘟噥。但那段時期,老林的話對我來說就像「聖旨」,不可能去當妓女,到附近走走看看總應該吧。
一日,他約了我在龍山寺見面。等了半個鐘頭,不遲到的他仍未出現,反而幾個行徑猥瑣的男人蹭到我身邊,汙言穢語,令人作噁。
我不安地伸長脖子張望,卻見他悠閒地慢慢晃過來,開口就問:「有人問你多少錢嗎?」「神經啊!」見他促狹的表情,我發現自己被作弄了,氣得想痛打他一頓。
他帶著我去華西街夜市,大紅薄紗睡衣,黑色高跟拖鞋前面還鑲著一撮桃紅色羽毛,「就是這款,就是這款啦。」他指著各式鮮艷誇張的衣服,說明舞作中角色服裝的感覺。那天現場教學並沒有找到適合的禮服,但我已經明白必要的體驗是掌握演出氛圍的方法。
《我的鄉愁,我的歌》裡小歌女的禮服,購自萬年大樓後巷商場,是我在西門町小歌廳廝混數日後的成果。
在蔡振南<勸世歌>的歌聲中,舞者一身俗艷挺立舞台上,觀眾席間不時傳來陣陣輕笑,我腦際閃現禮服店裡那兩位濃妝艷抹,大喇喇張開雙腿坐在小凳上等待修改衣服的中年女子的對話,「奧客卡贏嘸客」「一口氣是ㄟ做飯呷哦」……生活底層的堅苦與辛酸,深深撼動著我,老林的這一堂課,開啟了我對社會的關懷。
1982年老林出國雲遊,我收到他寄來一張印著埃及法老寶石金棺的明信片,「看看這些顏色多麼璀璨,我要編一支舞,這就是服裝。」明信片上寫著他交代的功課。
我不知他要編什麼舞,但他已出了題,我只好遍尋台北大小書店。那時代文物的畫冊很少,苦尋多日,終於在中山北路的敦煌書局裡找到兩本與埃及歷史文化有關的英文圖書。深澀的英文,讀來吃力得很,努力翻查字典,終於弄懂了圖片下的說明文字,這樣一知半解加上自己的猜測,算是大致抓到他新作的方向。
雲門探討生死輪迴的舞作《涅槃》,在1982年首演,大片金絲絞著布塊的華麗炫目,和反面死灰髒汙的強烈對比,是老林的創意;布料的選擇及染色,則是我做完功課後的心得報告。
《街景》《一九八四年夏.台北》《春之祭禮》一系列的舞作,並未因為舞者穿著時裝,而放任我自由飛翔。他抽空陪我逛服裝店,從專櫃到外銷成衣商,老林對時裝的品味很「獨特」(嚴格說起來是蠻差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劇場感並不純熟,沒有把握服裝上了舞台,效果是否一如編舞家的期望,不敢也無法與他據理力爭,總是配好了十套八套衣服,再由他挑選決定。
買回成衣,只是「暖身」工作結束,回到排練場讓舞者穿上身,考試才正要開始。「腰改緊一點」、「顏色要加深」、「褲管還要窄」,一件衣服從服裝店拿回到上了舞台,早已面目全非。
直到《夢土》尾聲的白衣群舞,十幾套白衣、裙、褲,搞了兩三個星期還不能定案,我從老林的要求中整理出自己思考的脈絡,回家打開衣櫥,搬出十數年來累積的白色衣服,決心放手一搏,以我的選擇來爭取他的認同。
「好多了,好多了。」試完裝,老林終於和靄可親。「歷史本身就是層次……」他又開始上課了,在諄諄教誨中,不知他能否感受到我的成長?
1987年雲門與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合作《四季》,老林邀請不同的設計師為舞作設計服裝,我負責〈春〉與〈冬〉。老林認為春天是花朵綻放的季節,服裝應展現百花爭艷的氣象。逛遍了台北的布店,發現只有當時用來做被套的印花棉布,是不同底色上滿佈各式花朵的料子,「用這種花布做雲門的舞衣,很土ㄟ。」我心裡犯著嘀咕,勉強剪了幾塊布樣,搭配三、四種略帶西洋風的質料,送請老林過目。
「這個好,這個好看。」他拿起那塊被單布,興奮的說著。粗棉布印花,又漿得直挺挺的布料,怎麼舞得出流動的線條?我難以置信,覺得他又在考驗我了。
窮則變,變則通。我將布上的花朵裁下,貼縫在染好底色的另一塊柔軟質料上,舞動時多了飄動的感覺,也兼顧視覺的「留白」,效果很好。沒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那塊客家花布從台灣紅到了國外,成為台灣色彩的代表。老林認為是我的巧思凸顯了花布的特色,其實是他的「獨具慧眼」,才有了那次的「先見之明」。
帶著〈春〉裝順利過關的喜悅,我和他去成衣店選購〈冬〉的服裝。正認真地在成堆服裝裡篩選可用的衣服,老林突然抱著一個洋娃娃在我面前搖晃:「你看,這個娃娃多像你呀,我買給你,好不好?」「不要!」不顧我的哀嚎,他已蹦到櫃檯去結帳,硬是把娃娃塞到我懷裡。走過穿衣鏡時,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鏡中人,啊哈,原來這就是他眼中的「我」。
洋娃娃在我的櫥櫃裡蹲了二十二年,披頭散髮,髒汙的臉,加上有個破洞的碎花洋裝,還是當年的原貌。我,已不是從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