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首部同時獲得直木賞及山本周五郎賞的大作
中國時報開卷選書
俺觸怒了山神,熊王對俺發出了冷笑……
不知不覺間,那頭熊已消失了身影。
不變的是,妻子所在的小村莊依然坐落在晨霧繚繞的谷壑間,
等待著春天的到訪。
一部充滿神話、冒險還有人生抉擇的獵人小說
一則因為苦悶但熾烈的愛情而激發出生命勇氣的故事
這是個關於叉鬼的傳奇。
一次大戰時期的日本東北,有著一群以古老手法狩獵的冬季獵手,山語叫「叉鬼」。松橋富治,從出生即流著叉鬼血液的男子,因為夜淫風俗邂逅了大地主的女兒,從此被迫遠離家鄉,告別他熱愛的狩獵人生。
轉行當了礦工學徒的富治,在暗不見天日、但礦工間情誼緊密的世界裡,邂逅了老是惹麻煩的師弟小太郎。孰能料到,這卻給了他重返叉鬼之列的契機……
欲重返山林的富治,會如何面對接踵而來的種種挑戰?他苦悶而熾熱的愛情,會走向何方?當他前去聆聽山神的聲音,與熊王對決,想知道是否該是收手的時候,山神會告訴他什麼?
作者以粗獷的筆法、壯闊的格局,生動細膩地描繪出日本東北冬獵文化的動人景致,不只能瞧見優美的雪國風光,還能一窺當時的時代樣貌與庶民生活,像是仍留存的奇風異俗夜淫交歡、獵手恪守的各種規則禁忌等。全書充滿自然原始的氛圍,展現強韌的生命力,是首叉鬼的生命謳歌!
作者簡介:
熊谷達也 Kumagai Tatsuya
1958年生於宮城縣仙台市,畢業於東京電機大學數理學系。曾從事中學教師、保險經紀人等工作,1997年以處女作《惡神之爪》榮獲第十屆昴新人賞正式踏入文壇。2000年,以描寫隱藏在兇殘犯罪陰影下的日本狼《漂泊之牙》,榮獲第十九屆新田次郎賞;2004年更以《邂逅之森》一舉獲得第十七屆山本周五郎賞及第一百三十一屆的直木賞,成為史上第一位同時獲得這兩個獎項的作家。熊谷擅長以日本東北地方古老傳說為創作素材,作品瀰漫著自然與人類間壯闊的神話氣息。其他著作包括《相剋之森》、《冰結之森》、《惡神之爪》、《疾風颯颯》、《山背鄉》、《我的故鄉》等。
譯者簡介:
邱振瑞
譯有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獨步、麥田出版)等多本小說;著有短篇小說集《菩薩有難》(商周出版),目前在文化大學講授日本現代小說筆譯課程。
章節試閱
冬獵
在《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的翌年,亦即明治二十三年(西元一八六七年)深秋,秋田縣北秋田郡荒瀨村最偏遠的打當聚落中,村民松橋富左衛門與阿照這對夫妻的小兒子誕生了。他們將這孩子取名為富治。
據說母親要生他時,因胎位不正而難產,接生婆本已打算放棄小生命,唯求保住母體,沒想到這時他竟憑自己的力量爬出了產道。他從小經常聽大人提起這段經過,但真實性如何令他莫衷一是。
這故事聽起來像在稱讚他擁有強韌的生命力,卻也宛如暗示這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都無所謂。他就是懷著如此複雜的心境度過孩提時代的。
幾年後,富治便與在這個村裡出生的多數男兒的宿命相同,不知不覺間當上了叉鬼(譯注:源自於愛奴語マタギ(mataki)的發音,指日本北海道和東北地區用古老手法進行狩獵的冬獵人)。不,他並非想要當叉鬼,而是自然而然地就成為叉鬼了。確切地說,他除了成為叉鬼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選擇。
米代川於能代流入日本海,其支流阿仁川的上游為比立內川與打當川,而打當川又是由群峰深處隱隱湧現的澗溪匯流而成的。打當聚落位於溪流的源頭。這個小聚落的總戶數雖僅二十來戶,但叉鬼的總數卻大於戶數,是個極為特殊的聚落。
在打當聚落裡,為住民們帶來必要生存現金收入的,是山林裡那些飛禽走獸。
舉凡白鼬、野兔、鼯鼠、貂、貉、獾,連猴子也是獵物之一。尤其在富治的成長過程中,陸續發生了中日甲午與日俄兩場戰爭,軍用毛皮的需求量大增,因而叉鬼們獲取的獸皮便帶來重要的現金收入。
其中,最主要的收入來源便是熊與羚羊。
就熊體而言,首推「熊膽」的賣價居冠。將熊的膽囊乾燥後製成的熊膽,不止能治胃腸病,甚至可治產後的婦女病等等,幾乎是能醫百疾的萬用仙藥,自古即為珍貴的藥材。所謂「熊膽一匁,金子一匁」(譯注:一匁相當於三.七五公克)即說明了熊膽的昂貴。假設以米作為交換,則是一匁熊膽換二俵米(譯注:俵為捆包的單位,多用於米的計量,一俵米即為一袋米,約重六十公斤)。
從每頭熊身上取得的熊膽,經過乾燥後的成品平均重七、八匁,大熊甚可取得重達二十匁的熊膽。此外,熊皮亦是極受歡迎的商品。所以只要酷寒之時能獵得一頭熊,幾可保證數個家庭得以安然過冬。
羚羊也是與熊不分軒輊的珍貴商品。反倒由於熊膽過於高價珍稀,尋常百姓大都買不起,因而使得羚羊肉與其毛皮的需求量遠超越熊。在叉鬼視為獵物的動物之中,以羚羊肉的滋味最為鮮美,羚羊皮更是無可挑剔。它不僅是最適宜的氈毯,同時撥水性極佳,又具高度保暖效果,不愧是頂級的禦寒用品。實際上,就連叉鬼們嚴冬入山時的裝束,也多捨熊皮而擇羚羊皮。
因此生為打當的男孩,若非素質奇差或本人亦無意願,他們若想幫助全家生計,抑或不久後要成家立業,無不在成長時期便立志要當優秀的叉鬼。不只在打當如此,連鄰近的比立內或根子等所謂的獵戶聚落,都有這般共通的現象。
不過,眼下光靠此處的山林不足以安穩過日的嚴酷現實就擺在面前。為數眾多的獵戶們都依傍在狹促的阿仁川畔定居,這也意味著為爭奪獵場的讒鬩事件時常發生。
往昔的叉鬼們似乎曾發生過正面衝突。然而時至今日,各聚落均有由數名頭領率領的叉鬼隊,彼此締結互不侵犯的紳士協定,劃定各自的獵場,避免衍生鬥毆的事件。
但這不代表從此便解決了獵場不敷分配的根本問題,於是自然而然地便又產生遠征外地狩捕的叉鬼們。他們是遠途叉鬼,也稱為邂逅叉鬼或飄泊叉鬼,亦即到外地狩獵掙錢維生的獵人。
富治曾詢問過村裡的耆老們,遠途叉鬼最早起源於何時,卻僅得到語焉不詳的回答。他認為應該較耆老們所說的時間更近,至少應不至於溯至江戶時代之前。
富治由此推論,祖父在世時很可能就是一介遠途叉鬼,雖從未曾聽聞祖父提及。他依稀記得小時候曾聽過相關傳聞,但其實就連村裡亦僅有極少數人至外地狩獵。
但總結地說,不管以前或現在,倘若不出外打獵掙錢就無法餬口的村民,就會去當遠途叉鬼。
因而富治家也從父親這代開始至外地狩獵以支撐家計,富治本人也在十六歲的冬天,首次參與了遠途狩獵的旅程。
夜淫
比立內這個聚落,位於從打當的聚落沿著山谷下行兩里半左右,在打當川與阿仁川匯流處的附近。它與深谷盡頭的打當聚落相較,幅員雖然不大,但地勢尚屬平坦,在荒瀨村中算是較大的聚落。
在比立內有個大地主,其祖先早年曾擔任過村長,並世襲「長兵衛」的堂號。他的獨生女兒正是片岡文枝。
只是富治第一次看上文枝的時候,別說是她的閨名,就連她是長兵衛家的女兒,還有小他五歲的事情都毫無所悉。
那次邂逅發生在去年初夏,要火耕農作之前,展開第一次除草作業的時候。
每逢這個時期,阿仁的河流沿岸地區,到處都有村民用「傾流甘汁」的方式毒魚捕撈。
將山椒與澤胡桃根部的樹皮置入鹼液中煮過,再裹入草蓆裡以腳踏踩後,濾出的汁液就稱為「甘汁」。
只要將甘汁緩緩倒入河中,溪魚就會被毒暈而浮上水面。無論是櫻花鉤吻鮭、石斑魚、嘉魚、香魚、甚至是櫻鱒,全都翻了白肚,令人發噱地載沉載浮。這時僅需徒手抓撈,或是加上魚網和魚叉的輔助,即可將之一網打盡。當然,吃下這些被捕撈的暈魚是不會損及健康的。
在不打獵的夏季裡,多數叉鬼們都會以各種方法捉撈溪魚,唯獨這種毒魚的方式,與其說是捕魚,倒不如說是全村上下共襄盛舉的活動。村落一旦決定日期後,就會公告周知,村民們無不引領企盼,出動全家大小加入以毒魚的行列。
這時,只要是年輕的男女都會精心打扮才去參加捕魚活動。而連姑娘都要仔細描妝去捕魚,聽起來或許令人納悶,但這其中是有緣故的。
雖談不上是約定成俗,但毒魚活動其實也是尋偶覓伴的最佳良機。
對單身男子而言,看到盛裝的年輕姑娘撩起和服下擺露出白皙的大腿,喜孜孜捉捕魚兒的模樣,便足以讓他們春心盪漾。而姑娘們也很明瞭這點,總是刻意地朝前傾身凸顯渾圓的臀部,還妖冶地扭動腰枝,令小伙子們險些控制不住激情。因此便有素行不良的傢伙佯裝專注捉魚,卻趁機伸手朝眼前姑娘的臀部或是大腿內側偷摸個兩把。
富治不至於做出那種惡劣行徑,但毒魚無疑是他一整年中最期待的活動。
富治的同學中,有個名叫忠助的男子。他們在打當分屬於不同的叉鬼隊,但由於年紀相同,從小就時常結夥嬉鬧算是死黨。他性喜女色,就曾自鳴得意地炫耀說,這附近聚落的姑娘與寡婦,幾乎全都與他有過一夜淫歡。
正因他是這種登徒子,所以對哪個聚落什麼時候舉行毒魚之類的活動,消息特別靈通。
「明天比立內要毒魚,一塊兒去吧!」忠助照例邀約富治同行。
由於前年夏天那不愉快的經驗,富治起先不太想參加,但也找不到藉口拒絕。在忠助的熱情邀約下,他又覺得重返溫柔情戰場也不錯,於是兩人特地花了近兩個鐘頭下行到比立內。
富治與忠助到達的時候,毒魚活動已經開始,村民們高聲歡呼著趕撈魚群。在這種熱鬧的情況下,就算幾個外地人混入其中,亦不會遭到村民們的斥責。
富治就是在那裡被一名姑娘所吸引住的。
那時候,他捲起由陸軍軍方淘汰拋售的軍服褲管走進溪裡,正要涉水至略深處,想抓起一尾藥性消退即將甦醒的大櫻鱒。
另一個人也正伸手想捉那尾櫻鱒,他們兩者的額頭就這麼撞個正著。
富治「啊」地叫了一聲抬起頭來,卻見眼前有個姑娘也在搓揉著額頭。
富治看到這姑娘的同時,全身猶如被灑上了甘汁毒液般麻然。
他許久說不出話來。
在富治看來,這名姑娘漂亮得簡直美若天仙。尤其她那從耳際至下頷間鼓膨白皙的面頰,教人忍不住想掐捏一把,或是張嘴大咬一口,煞是渾圓可愛。此時,他只能用一見鍾情來形容他的心境了。
「那、那個,撞到妳抱歉對不起。這、這個,這個給妳,拿去就是了啦!」
富治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語無倫次,只一股腦兒地將抓到的櫻鱒強塞進姑娘的手裡。
姑娘睜大烏溜溜的眼珠,接著露出皓齒嫣然一笑,頭頸微傾地問道:「真的可以收下嗎?」
「妳就拿去吧!」說完,富治嘩啦嘩啦地踢著水,從深水處涉向溪流。
當富治轉頭一看,發現那位以袖帶束緊衣袖,雙手抱著兩尺餘長櫻鱒的姑娘,正笑瞇瞇地朝他欠身致意。
富治僅輕揚了手回禮,便緩緩走回岸上。其實,他很想再與姑娘多攀談幾句,卻為自己的手足無措感到狼狽不堪,只能盡速逃離了。
有隻手從背後輕頂了富治一下。
原來是忠助。
「你傻呼呼地笑啥?」
「那姑娘可愛得簡直令人失魂呀!」
「在哪兒?」
「就在那兒呀,那個抱著鱒魚的姑娘啦!」
忠助順著富治的指示方向望去,旋即蹙起眉頭。
「噢,那可不是文枝嘛。那個女的不可以啦!」
「為啥?」
「你不知道?因為那姑娘是長兵衛家的女兒!」
富治聽完大為震驚,甚至感到像被冰冷的手撫摀住面頰般凍冽。
長兵衛正是富治與父親一同作小佃農的地主家。他雖然知道那家有個獨生女,卻從未親眼見過。
「我是第一次看到她。」
忠助露出了然於胸的神情說道:
「這女孩可是人家的掌上明珠呢!她爹決不讓這裡的小伙子靠近她半步,聽說也不讓她出門拋頭露面哩。」
「那為何今天會來毒魚呢?」
「這個嘛……」
忠助似乎也無從得知詳情。
富治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你……有沒有?」
「啥?」
「有沒有跟她夜淫過?」
「開啥玩笑啊!你想想,萬一被逮到了會出啥事哩?會被文枝的爹給宰了!」
忠助沒命似地搖頭否認。
「這樣啊……」
富治嘴裡嘟噥著,眼睛卻始終凝視著文枝的倩影。忠助問道:
「你該不會……想跟她夜淫吧?」
富治視線依然停留在文枝身上,點了點頭。
「忠助,你願不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忠助目瞪口呆地瞪著富治,不知道他是不是瘋了。
如果忠助沒說文枝是長兵衛的女兒,富治大概還不會立刻想要跟她夜淫。因為當年他祖父以寥寥幾分農地作為抵押物,最後卻因無力償還而被奪走土地,迫使他們家淪落為小佃農的,正是長兵衛的祖上。儘管表面上不說,直到富治這一代,對此仍積恨未消。
富治此時方領悟到,其實愛與憎是一體兩面,端看你用什麼角度看待它。
富治對自己竟會愛上根本沒交談幾句的姑娘,感到極為不可思議。同時,他只要想像著自己半強迫地與那受盡父母呵護的她夜淫的景象時,他的下半身便脹疼得要命。或許與其說這是他對長兵衛的恨意,不如說是對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文枝的吸引而感到懊惱吧。
富治總覺得今晚他已經失去理智,但儘管明白這個道理,一旦點燃的情慾衝動可沒那麼容易撲熄。
獵冬眠熊
時序進入十一月前後,阿仁的深山即開始覆上皚皚白雪,這便是熊群即將入洞的時期。因為牠們剛進入洞穴不久,因此大都是在這時期擒捕牠們的。
理由很簡單,因為那時比較容易發現熊洞。
幾乎所有的野熊每年都不會使用同個洞穴,這大抵是出於為防冬眠酣睡時遭到攻擊衍生出的智慧,熊穴難覓正在於此因。但若是熊才剛進入的洞穴,獵人則可借助雪地上尚新的足跡尋得熊洞。
當然,這必須全憑靠經驗。如果僅依循留下的蹤跡,也可能落入野熊設下的圈套。
幾乎所有的野熊在進入洞穴之前,都會先涉溪而過以消隱自己的腳印。假如獵人就此遭其矇騙,當然無法將牠逮著,但若鍥而不捨繼續追尋,最終還是可以在岸邊發現牠們的足印。根據富治的經驗,大部分的野熊就待在岸邊近處的洞穴裡。
富治常聽老叉鬼說,想抓冬眠熊只要探搜「交叉抓痕」即可。因為野熊在入穴之前,會先就近找樹木啃咬抓磨。在即將進洞的前一刻,便會以左右掌交互在樹幹上扒抓,留下交叉狀的爪痕。不過,富治用這個方式追搜,卻從未成功地找到熊穴。
他猜想,大概是現今的野熊比以前的更懂得如何自我防衛吧,因此過去僅憑交叉抓痕即可捕獲冬眠熊,現在再也不能靠此法捕熊了。想必野熊也跟人類相同,隨著歲月的增長變得更加聰明了。
總之,只要能找到熊洞,便能輕易地把無路可退的熊獵下。因此該如何找出熊穴,才是獵冬眠熊的成敗關鍵。
因而在這三月初的時期,可說是艱難的挑戰。因為不管是哪座山巒,此時都已大雪紛飛,野熊的足印早已被風雪掩沒了。許多冬眠洞穴亦被埋在積雪下,要搜尋極為困難。
歸諸上述理由,鮮少有人可在這個時期獵獲冬眠熊。富治他們之前倘能獵得足夠數量的羚羊,就不必如此跋山涉嶺來此狩獵冬眠熊了。
富治三人僅在梅屋歇了一晚便又上山,直至約三里左右的八久和與大鳥這附近最深山窮境的兩處聚落的中途趁著日落前搭起了簡棚。儘管簡棚內很侷促,但尚可燃燒薪柴取暖煮食,比起沁寒的岩洞來得舒適。
他們打算以此作為據點,預計花十天工夫捕獵冬眠熊。不管成敗與否,只要時限一到,便迅即下山逕赴鶴岡。根據善次郎研判,若在這段時間仍毫無所獲,待得再久亦是枉然。
至於該如何關鍵地找出熊穴,他們則先鎖定某些類型的洞穴。
熊這種野獸,並不會親自掘穴過冬,必會利用天然形成的洞穴。這正是他們看準的目標。
熊穴的類型分為:高巢、根隙穴、根穴、岩穴、障泥穴等等,他們決定把重點放在高巢和岩壁間的根隙穴。
所謂的高巢即老樹幹上開口的空穴,亦即樹洞。這種洞穴不會被埋在積雪下面,很容易發現。而根隙穴則是在樹根間隙的洞窟,這也是熊最喜愛的藏身之處。根隙穴形成的方式亦分為很多種,比較容易找到的是,由岩縫探出的樹枝根部下方所構成的空間。他們認為與其耗費精力遍尋掩埋在冰雪下的洞穴,不如將範圍縮小至這兩種來得省時有效。
他們商討的結果,決定兵分三路,前四天先找出可能有熊蹤的洞窟,再用四天依序確認每個洞穴裡是否有熊。因為若開始就逐個查找洞穴,不但浪費時間搜索範圍亦會受到侷限。而且若是幸運獵捕到熊,最後兩天還可以下山讓他們將獵物運送至鶴岡。
他們才剛開始分頭找熊洞,富治便愛上這裡的山林了。
這邊大抵不若秋田群山那般盡遭樵夫們的砍伐,放眼望去盡是應有熊隻棲息的蓊鬱森林。況且在叉鬼的眼中,這裡可是絕佳的獵場。他光是想到如能在這裡圍捕獵熊該是多麼快樂,便不由得惶恐起來。
就在他們開始循著事先做下記號的洞穴展開搜尋熊蹤之後,第二天便在高巢裡發現了第一頭熊。
那是一株粗壯的老山毛櫸。
富治跨坐在萬吉的肩頭上,朝直徑一尺左右的高巢洞口探頭查看,正巧與從洞底舉頭仰望的熊眼四目對望。冬眠中的熊與蛙或蛇不同,並未完全失去意識,儘管牠打著盹,但依然留神著外面的動靜。
富治記得那件事是發生在他初當叉鬼那年的歲末。他第一次探看熊洞的時候,簡直嚇得半死他。那時候,他與父親和哥哥三人去捕獵剛入洞冬眠的熊。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被命令去窺探根隙穴,讓他驚慌得不知所措。
若是高巢倒還好,但若為根隙穴,熊隨時都可能衝出洞穴。富治猶豫地說,不會被咬到嗎?只見父親與哥哥冷笑地說,只要別往洞裡大吼大叫,牠就不會咬人。不敢探看熊洞的傢伙,就算不上是出色的叉鬼!
富治咬牙下定決心,趴在地上匍匐爬行,就在探進洞裡的剎那,他便直覺裡面有熊。因為在看似可舒心酣睡的根隙穴裡,充斥著熊的體味。與其說是他的鼻腔深處,不如說是鼻孔前端的黏膜,早已被濃烈的獸臭味嗆得反胃欲嘔了。
就在那時,他也與同樣猛盯著自己的熊眼對上了。在微光透入的光線中,唯獨那雙眼眸份外地濕潤炯亮。
富治總算回想起決不能往洞裡叫嚷的忠告。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後退去,那熊並沒有襲擊他。
富治事後回想起來,假若那時他驚慌狂叫的話,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不過,後來他再也沒有試過。
富治爬下萬吉的肩頭,朝其他兩人使了眼色,壓低聲音說道:
「牠在裡頭。」
「要封洞嗎?」萬吉詢問善次郎。
「洞有多深?」善次郎向富治確認道。
「大概有六尺以上吧。」
「那就甭封洞了。」
熊有種奇特的習性,縱使洞口被東西堵住了,牠也決不會將它往外推。在獵取冬眠熊的時候,如果在洞口豎擋樹枝封住,熊就會使力地將它扯回洞裡。而高巢的樹洞若是太深,用封住洞口開槍射擊雖然很安全,但善後處理就棘手了。因為被射中的熊會摔落洞底,光是要將牠拉上來就是件苦差事。
善次郎下達指令:
「富治,你把牠趕出來。」
富治點頭,從腰際的刀鞘拔出了山刀。普通山刀的刀刃長七寸,較大尺寸的則約莫八寸長。對叉鬼而言,山刀是必備工具,入山時什麼都可以忘了帶,唯有山刀萬萬不能離身。它與西洋小刀不同,由於有點重量,所以可代替短柄小斧,危急時刻更能當成武器。另外,只需在筒狀刀柄處插上棍棒,亦可作為熊矛使用。
富治將沉甸甸的山刀握在手中,站在有熊棲身於內的山毛櫸旁。
萬吉與善次郎則守在距此六公尺遠的位置,各自在村田槍裡裝填了射熊用的子彈。
善次郎朝富治點頭表示準備好了。
「出來呀,喂!」
富治扯著喉嚨大聲呼嚷,並用山刀的刀背敲擊山毛櫸的樹幹,迅即離開原地。
沒經過多久。
樹洞的洞口處,出現兩顆炯炯發亮的眼珠。
熊一發現在外面持槍守候的善次郎與萬吉,便發出雄吼要從洞口飛撲而下。他們兩人依舊持槍瞄準動也不動。熊頭整個探出洞外來了。現在還不能射擊。就在熊露出胸前的月牙斑紋的同時,善次郎的槍口迸出了火花。
「砰」的槍響在深壑山谷間迴盪著。
整頭熊像一團墨黑的物體,順勢掉落在雪地上,再也沒有動過。
這樣根本毋需萬吉射出第二發子彈。
這頭被善次郎精準射中心臟的公月牙熊,胸前的新月形斑紋滲染著豔紅血漬,就這樣癱躺在山毛櫸樹下。這是一頭近六尺高的大熊。
春山獵
那一天,富治不需到佃田裡工作,於是上山巡視布設的陷阱,直到黃昏日落才下了山。
回到家裡,他發現文枝的父親――片岡長藏竟然來訪。長藏端坐在地爐旁的上座,銳眼瞪視著站在玄關泥地上的富治。
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與嫡長子的哥哥畏怯地直接坐在冰冷木板的下座,母親則待在廚房一隅渾身僵硬。
看到這情景的同時,富治旋即明瞭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這隻不知羞恥的偷兒渾崽子!別杵在哪兒,滾上來坐在老夫的面前!」
富治扯下圍在脖子上的布巾,沒來得及擦拭髒污的腳底,就直接踩上木板地,走到長藏的面前,便霍然向他下跪。
「請您原諒俺!」
「噢,看來你已經知道老夫來此的目的了。這麼說來,分明是個雞鳴狗盜之徒,卻也懂得把自己佯裝成無辜的惡棍嘛!」長藏極盡諷刺地挖苦道。
「求求您、求求您這回饒了俺!」
「你大概認為只要這樣嗑頭認錯就會沒事吧?」
「俺沒有這個意思。」
「話說這是文明開化已久的新時代了,至今還容許夜淫這種傷風敗俗,實在不像話!照這樣下去,日本永遠趕不上先進的西歐各國。你有想過這點嗎?」
富治心想,長藏突然冒出這番長篇大論作啥?
他很想強力地反駁:
只會滿仁義道德,卻三不五時上妓院的又是誰?
儘管如此,富治現在只能叩頭賠罪而已。
「哼,跟你這種草包說這些,也只是對牛彈琴。」
「對不起,請您大人有大量!」
「話說回來,老夫與你父親已是老交情,也受過祖上富吉兄不少照顧。就把它當成是年輕人少不經事亦未嘗不可。」
富治暗自斥罵:你竟然還有臉說曾受過俺祖父的照顧!分明就是你把俺們家幾分薄田當作借款的擔保品給搶走的……
「不過這次的事情,可沒辦法就此作罷。」
富治原以為已經得到長藏的諒解,沒料到事態卻急轉直下。
長藏誇張地清了清喉嚨後,說道:
「富治,老夫問你,你可知老夫最寶貝的獨生女兒,居然懷了你的孩子嗎?」
聽到長藏這番話,富治的背脊像彈簧般陡然打直,訝異地直盯著長藏的臉孔。
此刻,他想說些什麼,痲痺的舌頭也擠不出話來。
富治腦中浮現出文枝欲言又止的表情。現在,他終於理解文枝當時極想告訴他,她已經懷了身孕。
「看來你似乎還不知道。」
長藏這樣說道,富治自始至終只能頻頻點頭。
「我說富左衛門兄……」長藏轉頭對著富治的父親說。
富左衛門跟兩個兒子向長藏俯首道歉著,這時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富治不敢正視父親,只能握緊拳頭低頭不語。
「其實呢,我家閨女已經與人許下婚約了。對方是畢業於帝國大學的醫生,不但是個出眾的青年,更是個胸有大志的年輕人呢!他不僅答應入我家當贅婿,更難能可貴的還說要在這荒瀨村開診所,為村裡的醫療貢獻心力。診所的籌備已經就緒,原本打算明年春天就要辦喜事,現下卻因為你家這個不成才的小子,讓情況演變成這種地步!」
「真是罪過啊……」
長藏制止著又磕頭致歉的富左衛門。接著,他用不同於對富治的訓斥口吻,而是語氣和緩地繼續說道:
「不過,世上真的有寬宏大量的人啊!橫豎這事遲早總會被對方知道,於是前天老夫便與內人前往仙台登門道歉。當然,我們已有遭到退婚的心理準備。想不到他竟然說要把文枝肚子裡的骨肉視為己出地撫養長大!這讓老夫跟內人感激得掉下眼淚。只要想到世間竟有如此的大好人,也有豬狗不如之輩,老夫就不勝唏噓啊。」
富治自暴自棄地心想:反正俺連畜生都不如啊!
他不在乎長藏的冷嘲熱諷,卻弄不清楚長藏到底想說些什麼。
長藏完全不理會富治,只對著富左衛門說道:
「老夫有位朋友名叫石塚金次,現於銅山村擔任礦工的輪值區長,他告訴我希望盡早找到新的大工(譯注:大工為學徒礦工)。有師父願意親收學徒傳授也挺不錯的。」
富治起初完全聽不懂長藏的話意,幾經揣摩之後,猶如挨了一記悶棍似的。
長藏面帶冷笑地看著富治。富治依稀覺得長藏那溫和的語氣與笑容背後,暗藏著對他的怨恨,甚至領悟到這是長藏對他的復仇!
富治知道長藏之所以出此策略是因為不讓他靠近文枝,而且又介紹他到朋友金次那裡當礦工,目的是要他在金次的監視下,永遠無法對文枝染指。不僅如此,長藏深知他熱愛叉鬼工作,讓他再也無法狩獵,才是最有力的懲罰。
「那麼事情就這麼說定啦。等正式收徒儀式的日期決定後,再派人來這裡通知。再次重申,老夫今天只是基於好意,特來轉告工作機會而已。請千萬謹記在心!」
長藏對富左衛門說完,便起身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
富治向父親露出求助的眼神,但富左衛門只默默地朝長藏的背影欠身致意而已。
一股深沉的絕望感像無數隻蜈蚣在他體內竄爬著。
給我站住!
富治即將脫口撂下這句話之時,站在玄關的長藏陡然轉身過來。
長藏用漸失笑意的冷漠眼神俯視著富治:
「富治,你給老夫聽好,先警告你,可千萬別在礦山裡惹是生非,害老夫顏面掃地。好好認真幹活,用掙來的錢去買女人,任誰也沒話可說。」
富治心想,倘若現在家裡沒人,或許他會撲上前把長藏狠揍一頓;可是現下的他,除了避開長藏得意洋洋的嘴臉之外,什麼舉動也做不得。
礦工同盟
「俺已經聽長藏先生提起你的事情,但其實那些都無關緊要,俺只是想要個資質聰穎的新大工而已。你看起來年紀有點大,聽說以前是個挺有本領的叉鬼,想必很習慣做這種粗活,遲早會成為了不起的礦工。」
往後將照顧富治的輪值區長石塚金次,一面拿著菸管往地爐邊敲落菸灰,一面饒富興味地說著。
儘管富治生長在礦山的鄰村,其實對礦場的真正面貌毫無知悉。荒瀨村裡也有到阿仁礦山討生活的工人,但沒有人進礦坑當採礦工。與搬運工不同,要成為採礦工必須加入礦工――或稱為礦工同盟抑或同盟礦工――這個專屬於採礦工的組織。同時一旦成為礦工之後,只要是技術精湛的採礦工便可要求高額薪餉,並且通常會遊走於全國的礦場工作,意思亦即放棄了在鄉里過安穩的生活。
「你知不知道俺們礦工可是經過德川家康公畫了花押正式認可的哩!」
據說三百多年前,德川家康在關原之戰中落敗,逃進駿州(譯注:現今靜岡縣中央部分)的日陰澤某處岩窟裡,得到兩位在那裡挖掘礦石的老人搭救。當時,德川家康為了報答他們,因而致贈《山例五十三條》的礦山律法,授予礦工「鄉野武士」的封號,並允許其佩刀。從此,礦工便定下了重情信義互助合作的約定。那便是礦工的由來。
富治納悶地暗忖著,德川家康應該打贏了關原之戰才對。但先不論金次所說的礦工由來的真偽,這故事聽來格外耳熟。對了,這與被尊為叉鬼的始祖――萬事萬三郎的傳說,以及《山達根本之卷》的傳承,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富治聽著金次敘述,差點就插嘴說,俺們叉鬼也是這樣啊,不過他旋即噤聲打住了。因為這事情只能在叉鬼之間談論,更何況他已經不是叉鬼了。
想到這裡,富治突然有種深沉的失落感。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脫離叉鬼的世界了。
漂泊礦工
說來巧合,現在富治所工作的礦場,就緊鄰在那個冬獵旅途中攀越過的群山旁。
當富治以飄泊礦工身分來到大鳥礦山時,腦中一隅曾閃過這個念頭,卻沒有多做追想。他的潛意識非常清楚,倘若如此追憶的話,他便無法按捺住那股極欲回到叉鬼世界裡的衝動了。
富治還閃過一個念頭,乾脆不跟蹤小太郎了。因為只要跟著小太郎走,就算不是由自己開槍射擊,他壓抑著的叉鬼血液必定會再沸騰起來。
他反手關上門扉,抬頭仰望著蒼穹。
日出時的濛亮天色以及瀰漫著冰雪的寒冷空氣,彷彿引誘著富治邁快步伐投入山林的懷抱似的。
富治呆立原地,大約有數分鐘之久,猶豫著是否繼續前行。
他朝寧謐中的排屋方向瞥視一眼,再次收回視線遠眺著山巒,他用雙掌使勁地拍了拍臉頰,循著小太郎的足跡,往前踏出了步伐。
富治享受著與追蹤熊跡時同樣的激情。當然,他所尾隨的是小太郎的腳印。可是沿著留在積雪上的一個個凹坑前進,直到追尋對象進入自己視野的那種興奮,無論所追的目標是獸類或是人類都是相同的。
小太郎的足跡從離開位於西山的礦工交誼所後,就一路延伸到橫跨機械場川兩岸的橋上。
小太郎來到橋面正中央時,曾在這裡撒了一泡尿。
富治豪邁地朝白雪中點點黃色的尿漬上,噴灑上自己的小便。這個舉措與散步途中的公狗在其他狗兒的尿漬上再灑上一灘無異。
小太郎過橋後,穿過礦山事務所與精煉廠之間的通道,逕直朝東邊未經砍伐的雜樹林走去。
富治亦步亦趨地跟著腳印走,終於踏入山裡了。
富治隨後一路跟蹤,當太陽已快升到中天時,他終於知道小太郎想狩捕什麼獵物了。最令他意外又吃驚的是,小太郎似乎打算獵熊。因為小太郎完全不理會處處可見的野兔足跡,一旦發現熊的腳印,便開始循著追蹤下去。
在這個時期,的確最適合採用「暗中跟蹤」的獵法,亦即依循熊跡狩獵剛入洞冬眠的熊。
然而,小太郎畢竟只是個如富治所判斷的癟腳獵人。他對富治最先發現的熊完全視而不見,當熊的足跡消失於澗池畔,他也未涉水到對岸確認,便放棄而回頭了。
假如是經驗老道的叉鬼,應當會涉過溪澤到對岸的雪地上仔細尋查。大部分的熊在入穴冬眠之前,都會刻意走進水裡以抹除自己的蹤跡。
不過,小太郎終究還是在遲午時刻,順利發現了一處可能躲著冬眠熊的穴口大開的樹洞。
這時,就連為了不讓小太郎察覺到站在遠處靜觀的富治,一眼就看出那株山毛櫸的高巢裡躲著冬眠熊。
此時,小太郎又暴露出自己是個外行的獵人。富治繼續觀察小太郎打算怎麼做,只見他守在可以居高臨下、距離那株山毛櫸約有四十公尺遠的山坡上,開始折起手邊的樹枝製作槍架。他想必是打算從那個位置朝山毛櫸開槍,藉此射殺逃出樹洞的熊。
小太郎製作槍架的步驟是對的,但卻犯下兩項錯誤。
若是在春獵的情況下,被追趕的熊大多會朝山脊上逃命,因此從高處等待獵物出現是正確的。可在這個初雪飄落的時節,熊通常會逃往積雪較少的山麓。從小太郎現在選擇的據點,即使熊從樹洞竄出來,也只能瞄準越跑越遠的熊臀射擊,哪怕是有本事的叉鬼亦難以獵殺。
第二項錯誤是,他才剛找到這個熊穴,便立刻要將牠驅趕出來。從地上的熊跡判斷,那頭熊終究是今天才進洞的。這時的熊雖然肌肉豐厚,但是最珍貴的熊膽卻還不夠肥碩。如果是富治或是其他叉鬼,則會先記下熊洞的位置,至少等上一兩個星期,待熊膽肥大後再出手獵獲。這算是獵熊的基本常識。
富治不禁蹙眉,如此寶貴獵物竟要被這傢伙給糟蹋了,於是躡足地朝小太郎的背後趨近。
「喂!」
富治在距離小太郎數公尺處的背後開口叫喚,迅即驚慌地朝旁縱身躍趴而下。
砰聲槍響近在眼前。富治前一刻站立的雪坡上,赫然嵌入了一枚子彈。
「你這個蠢蛋!很危險啊!」
富治一面冒著冷汗,一面怒聲喝叱。他著實沒料到小太郎竟然朝他開槍。
小太郎握著槍,一屁股摔坐在地面上,滿臉呆滯地囁嚅著:
「老、老大……」
「還敢叫老大?真是的。你連熊跟人都分不出來嗎?」
就在富治正伸手要把怔愣地仰望著他的小太郎拉起來時,他還清楚知道躲藏在高巢裡的熊已經逃了出來。雖然那熊已經入洞,可意識應該還很清醒,也難怪會牠被槍聲嚇得衝逃出來。
小太郎沿著富治的視線,看見那熊逃去的背影,氣得滿臉通紅。
「哎呀,都是因為老大害的才讓牠給逃的啦!你該怎賠我呀!」
「你很想抓到熊吧?」
「這個嘛……算是吧……」
「既然如此,俺就讓你抓一頭膽囊肥大的上等好熊!」
「真的假的?」
「俺何必騙你呢。」
小太郎半信半疑地望向熊逃走的方向,又看看富治的表情。過了半晌,他才免為其難似地點頭答應:
「好啦,那你就帶路吧。你要是騙俺,可有你好受的!」
富治沒有搭腔,只露出淺淺的笑意邁步走去。
大雪崩
雪崩發生後至今已過了六天。富治這天從清晨開始便在停放堆疊多具靈柩的祭壇前,參加了由附近的大鳥、田澤與鶴岡等佛寺請來的十六位僧侶共同主持的大法會。
站在富治身旁的小太郎,六天前才從鬼門關揀回一命,現在已經完全恢復體力。他被埋在大雪下那麼久,身上卻絲毫沒有凍傷,簡直令人不敢置信。根據他的說法,當天睡前多虧喝了很多酒,才沒有被凍死。不過,這個理由未免令人啼笑皆非。
由於場地不足,無法將靈柩全部依序排列,只能將之層層堆疊。小太郎也與其他弔唁者們一樣,神情顯得肅穆,哀傷地佝僂著厚實的身軀。小太郎的酒伴、賭友,還有許多夥伴們的冰冷軀體,就躺在那些棺木裡安眠著。與富治不同,小太郎雖說是最近才剛拜師學藝加入礦工,但早在三年前便已在這座礦山當做粗活的搬運工,因此大都彼此熟識。他的外表看來豪氣干雲,卻亦難以承受這樣的悲悽。
僧侶們誦經完畢並由各界致完弔辭後,接著由遺族開始捻香,眾多弔喪者陸續上前致哀,待葬禮儀式結束時已近中午了。之後,遺體送至在礦山臨時搭設的火葬場進行火化,但聽說由於屍體數量太多,多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全數火化完畢。
由於訓練所位在幹部宿舍旁而未遭雪崩侵襲,現在已被挪用為臨時工人宿舍。富治與小太郎在細雪紛飛中緩步走回臨時宿舍,保持沉默良久的小太郎,忽然喃喃唸道:
「老大,對不起,請您原諒咱……」
富治滿臉納悶地停下腳步,小太郎低頭看著地面,繼續說道:
「像咱這種粗人竟能有您這麼好的師兄,還救了咱這條狗命。咱知道說這種話會遭天打雷劈,不過咱還是要下山。」
這番話來得太過突然,富治起初無法意會。
「你的意思是說,再也不當礦工了?」
富治慎重地再次確認,小太郎點了點頭。
「為什麼呢?」
「這次的事故,讓咱不想再躲在洞裡面工作。咱才剛被雪埋過,只要想到自己被坍塌的礦坑壓死的情景,打死咱也不想再進去啦!」
「既然這樣,那就去當搬運工或是精鍊工或是其他什麼的都好呀。西山這邊恐怕還得費些工夫才能重新修建,但是河東邊的坑道還有精煉廠都平安無事。伊之助老爹也說了,動作快點的話,應該明天就會重新開工了。銅礦的好景氣還會持續下去,這樣說對死掉的人很過意不去,但現在人手嚴重不足也是事實。俺們的薪餉也應該只會有增無減哩!」
「老大,這不是問題所在呀!咱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總之,咱就是討厭礦山。在這種深山裡頭,居然有這麼大的城鎮,要啥有啥,連電燈都比山腳下的還多,光是這點就很不對勁。咱覺得人類這種生物呀,就是得順著老天爺的意思活下去。咱以前總走在不見天日的邪道上,淨幹些忤逆老天爺的勾當,以後可不得好死哪。這次的雪崩,真讓咱大徹大悟了。那肯定是神明給世間的懲罰哪!」
坦白說,富治有點納悶,眼前這個看似粗野的壯碩男子,居然說出如此寓意甚深的道理來。
「那麼你離開這裡以後要做什麼呢?」
富治只能這麼詢問。
小太郎抬起頭來無力地笑答:
「回村子裡去呀。當樵夫打獵,至少還能餬口吧。」
富治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小太郎,只能嘆了口氣。小太郎疑惑地問道:
「老大為啥要那麼關心咱的事呢?」
「也不算特別關心……」富治先起了個話頭,接著直視小太郎的眼睛,「俺說這些話對你可能不太中聽,但你每次遇到困難就逃跑,這樣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不是嗎?從以前到現在,只要碰上緊要關頭,你豈不總是選擇逃避嗎?」
富治已有心理準備,這番重話必定惹來小太郎惱怒,卻見小太郎「嘿嘿嘿」苦笑幾聲,還點頭應和著。
「老大說的沒錯。咱自從還是個毛頭小子時逃出村子後,只要碰上重要關頭就逃之夭夭。不過哩,老大,只要腳底抹油的功夫練得夠好,有時還可以從閻羅王手中逃過死劫呢。」
小太郎說到這裡,倏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表情為之開朗起來。
「老大,就這麼辦!」
「怎麼?」
「您要不要跟咱一齊回村裡去呢?也不過就是多張嘴吃飯嘛,只要拜託一下,說不定他們會答應讓老大住在村子裡。」
「俺上那兒去做啥?」
「咱跟老大一齊組支叉鬼隊,您不覺得挺有意思的嗎?」
「你的村子裡沒有叉鬼隊嗎?」
「可能有人設陷阱抓野兔或是狸貓,不過應該沒人用槍打獵。對啦!就這麼辦!咱可不是隨口說說罷了,這主意挺不錯的。只要讓他們瞧過老大的本事,村裡的那群青年團(譯注:過去日本村落中,當地青年男子們組織起來共同分擔公共事務,學習當地的必要技能與知識,並且住在宿舍裡)肯定會來求老大收他們為徒呢。這麼一來,咱就成了老大的頭號大弟子。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哩……」
「事情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樣順利吧。俺跟你不同,是個外地人。」
「會那樣嗎?」
「是啊,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如願。」
「咱可覺得這是條拍案叫絕的妙計……」
小太郎遺憾地嘟噥著。富治對他說:
「你想講的俺已經明白了。俺不會再阻止你,你想怎麼做都行。」
小太郎總算放下心中大石,向富治欠身致謝。
「咱做了讓老大沒面子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俺本來就沒啥面子好丟的。」
翌日清晨,心意已決的小太郎離開了大鳥礦山。
富治在紛揚飄落的細雪中,目送著小太郎漸行遠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先是文枝,接著是慎之介以及小太郎。為什麼俺總是遇上這種哀傷的離別呢?
――或許逃避現實的人就是俺自己啊!
富治兀自低語著:俺故作清高地對小太郎大放厥詞,可遇上困難的時刻,或許還來不及夾緊尾巴,便一溜煙地逃跑的就是自己。
驀然,富治想起了小太郎的那番話。
――咱覺得人類這種生物呀,就是得順著老天爺的意思活下去。
富治在剛成為礦工的時候,亦曾對這份不習慣的地底工作感到相當煩惱。他心想,若能體現那句話,可以順著老天爺的意思過活,不知該有多好。自己現下無法順應天命,到底是無奈的命運使然,或者該怪自己總是選擇逃避……
富治想不出答案。由於今天已有部分復工開始採礦,此刻的富治只得回到見不到天日的黑暗坑道裡。
在礦山的較偏鄙處,火化遺體時的裊裊輕煙,正冉冉地飄向天際。
外地人
富治離開重吉的宅邸後,並未直接返回小太郎家裡。不,應該說他沒有辦法回去那裡。等到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穿越過深雪登上可以俯瞰整個聚落的小山峰上了。
他徒手將周圍的積雪攏堆成椅子後坐了下來,茫然地俯望著偌小的村落。
他一面眺望,一面思索自己該何去何從。
坦白說,富治有點想就這樣攀越背後的山峰回到礦山去。只要向大當班工藤伊之助磕頭謝罪,他應該能夠重返過去的生活,如此便能將小太郎還有這個偌小村莊的事情,全都拋到腦後。對小太郎而言,假若得知村民們竟然在聚會中做出如此荒謬的結論,想必也不會對富治懷恨在心。
可是……
小太郎往後會怎麼樣呢?富治認為他應該不會像慎之介那樣結束自己的性命,卻可能會與阿郁繼續苟延殘喘地過著地獄般的生活。
富治心想,這事情發生在幾年前,他大概會認為事不關己,早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小太郎要離開礦山之際,富治曾指責過他「總是在逃避」。後來,富治不禁自嘲:其實遇事逃避的正是我呀!事情的確如此。而且不僅如此,只要是自己逃去的落腳處,不知為何總會有人相繼死亡。難道他是索命的瘟神嗎?
仔細想想,他活到現在的人生中,似乎從未做過任何值得稱許的事情來。
只需看小太郎的神情便可知道,他對自身與阿郁糾葛的關係感到罪孽深重,希望從這情感的泥淖中掙脫出來。若是由親師兄富治娶了阿郁,他最後應該只得死心,甚至會因此如釋重負地認為得到救贖?
富治曾經這樣思考,為了小太郎的將來著想,他是否應該與阿郁共結連理?因為只要阿郁有了丈夫身為人妻,她便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勾搭男人吧。對村裡的男人們來說,既然阿郁已經有了名正言順的丈夫,必定會有所顧忌。況且不讓妻子紅杏出牆也是丈夫的職責。只要能讓阿郁獲得性事的滿足,以及開頭就告誡她絕對不許出軌就行。他快要三十歲了,到這個年紀才成家結婚已算很遲了。
然而,富治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將那樣的阿郁視為內助,毫無芥蒂地與她共赴雲雨呢?兩人一齊生活之後,他會慢慢滋生情意愛上她?
阿郁以前當過煙花女,曾與成千上百個男人交合過,但那都不是問題所在。像阿郁那種境遇的女人,為了獨自求生,逼不得已只能走上那條路。可現實的情況是,如果對方是陌生客人便罷,但問題是幾乎全村的男人,甚至連小太郎都曾嘗過她的玉體滋味!富治有辦法佯裝視若無睹,不在乎村民們在背地裡的流言蜚語,仍將阿郁當成妻子看待嗎?
文枝的面容驀地浮上眼簾,讓富治胸口一陣絞痛。他好想再見她一面,好想再捧住她渾圓的粉頰,越想心裡越是難過。往昔他曾與文枝相處過的回憶,就這樣一幕幕從他眼底閃過。不過,當他腦海中出現他即將離開阿仁之前,隔著長兵衛宅邸的圍籬看見文枝迎接丈夫回家的幸福笑容時,那畫面戛然而止了。
待富治回過神來時,淚水已淌流而下了。
他抬起手背拭去被寒風吹得更冷的清淚。
富治站起身來,遙望著迎接春天到來屏息等待的偌小聚落。
富治彷彿聽見腳下的村莊正對著他喁喁細語:你不能永遠被禁錮在與文枝的過往追憶啊!
結合
阿郁鑽出被褥外,方才的激烈廝磨宛如從未發生過似的,她開始機械式地將和服穿回身上。
富治也自己將西服穿好,在阿郁面前端坐而下,下定決心說道:
「阿郁姑娘。」
「怎麼啦,瞧你那麼慎重其事。」
「您願不願意和俺成親呢?」
阿郁滿臉錯愕地凝視著富治,過了片刻,驀然噴出狂笑來。
「別我開玩笑啦!就算你多麼中意我的祕穴,也不至於突然要跟我結婚吧。」
「俺不是開玩笑,絕對是認真的。」
「你的腦袋瓜有問題呀?」
「俺不喜歡說謊,說的可是真心話。」
富治這樣說著,便將重吉告知的事情全告訴了阿郁。
聽著富治的轉述,阿郁的眼神嚴厲起來。
「原來是那些傢伙們打的歪主意。不過,富治先生,你也真是個傻瓜。女人家聽到這種事情是不會開心的。」
「俺知道。所以才特地來告訴妳。」
「什麼意思?」
「起初,我也覺得要在村裡住下來,這麼做是不得已的。不過,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畢竟不是那麼容易。而且也必須考量妳的心意。俺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下山去找妳,打算先單獨跟妳談談。」
「你所謂的談一談,就是用你的男根談嗎?」阿郁冷笑著。
「是妳讓我變成那樣的。」
「是我?」
「當妳拉著我的手走進這裡的同時,我就滿腦子只想跟妳做愛。現在還是這樣想。而且妳還清楚記得我們兩人的相遇。在聽到那件事後,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心想自己可能愛上妳了,今後決不許其他男人碰觸妳的身體,只想把妳占為己有。難道我不可以那樣想嗎?或許這是男人的任性,可男人畢竟就是這樣的生物啊!只要妳是我的妻子,我就可以獨占妳。」
阿郁咯咯地輕笑著。
「你說了這麼大段的文藝台詞,究竟是向哪個文人學來的呀?」
「我說的是實話。」
「是嗎?如果這是實話,那我可開心極了。對女人來說,若有男人衷心愛著自己,那真是無比的幸福啊……」說到這裡,阿郁沉吟了一下,然後試探地看向富治。「那麼我問你,你有辦法心裡永遠只想著我嗎?」
「那當然!」
「騙人!」
「咦?」
「你可不要把我看扁呢。你心裡還喜歡著別的女人吧?從以前到現在,你知道我接觸過多少個男人嗎?我早就看出來,你心裡還深愛著某個女人。」
與此同時,富治彷彿見識到女人的敏銳與可怕。儘管如此,富治仍然說道:
「我會把她忘掉的。」
「不可能。」
「我會努力忘了她。不,我答應妳把她忘掉。」
「你最好不要勉強自己。」
阿郁這嗤笑似的語調,讓富治大為激怒,他原本不想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一不留神竟然脫口而出:
「為了小太郎和妳著想,我們倆還是成親比較好。」
起初,阿郁裝作完全聽不懂似的,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富治。
富治彷彿無言地回應著阿郁:所有事情俺都了然於胸了。
突然間,只見阿郁的神情丕變。
方才,她那妓女待客的嬌媚語氣全然消失了,轉而從血紅朱唇裡迸射出斥聲咧罵。
「你這個臭男人懂個屁啊!我被賣到妓院的時候,還是個連奶子都沒隆起的十二歲小女孩。我長得又不好看,可為了求溫飽,你們這些臭男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這女人是用啥樣的心情鍛鍊這生財工具的。什麼叫做為我著想?你不要說得那麼高尚,不如說俺就是看上了妳的肉體來得直截了當。」
阿郁瘋狂地嘶吼著作勢要追打過來,富治揪住她的手睕,勃然大怒吼了回去:
「既然如此,難得有老爺出錢幫妳贖身,妳為什麼要從仙台逃回來呢?與其過現在這種生活,不如去當人家的小妾,日子要來得舒服。只要妳不回到村子裡,小太郎就不會那麼痛苦!」
富治緊抓住試圖反抗的阿郁,直視那怒火狂燒的眼眸。
阿郁竄著熊熊怒火的眼瞳中,驀地湧出了淚水。
她那塗白的面頰被淚水浸刷出幾行淚痕,臉上憤怒的表情依舊,只是無聲地哭泣著。
「我的……我的身子裡,躲著惡魔……」
忽然,阿郁說出與小太郎同樣的話語。
富治沒有別開視線繼續說道:
「俺可是專門打熊的,別說是區區幾隻惡魔,就算有再多的魔鬼,俺都會把它們全都擊斃。」
阿郁先是臉孔扭成一團,然後轉為欲哭的表情。
阿郁纖細的手腕不再出力抵抗了。
當富治放開阿郁的手以後,她趴在枕頭上低聲啜泣起來。
富治將自己的手再次疊上她的手,把現在心裡的感受告訴她:
「妳說的沒錯,俺完全不瞭解妳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俺現在覺得只要跟妳攜手打拚,俺們倆就有辦法在那村裡過日子。俺也說不上來,但俺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俺跟妳一樣,身體躲著許多魔鬼。俺猜想,可能是因為這樣,山神才不讓俺待在同個地方太久,一下子把俺趕到這裡,一下子又把俺趕去那邊。俺現在終於才領悟到,或許山神就是在告訴俺,自己去找個安頓體內惡魔的地方吧!這不是為了小太郎,也不是為了村民,而是為了俺們倆著想,不如到那村子裡重新開始過生活吧。或許這是場沒有勝算的賭注,但是所謂的賭注,若不親自下賭,在沒有掀開最後底牌之前,誰也無法料斷輸贏。」
富治知道自己這番話沒有半點虛假,更認為這番話是否能得到阿郁的贊同,將成為他們人生的第一場賭局。
在嚴寒沁骨的妓院角落,富治懷著異樣平靜的心情,耐心等待著阿郁停止哭泣。
歸鄉
從八久和出發兩天後的晌午,富治正坐在即將到達奧羽本線鷹之巢站的火車車廂裡。文枝就坐在他的身旁。或許是長途接連換搭火車的疲憊,她正發出輕微的鼾聲酣睡著。
雖說富治感受著文枝靠在他肩上的倚重,但他的心思早已飛向阿郁的身邊了。
前天,富治特地下山到鶴岡,先去見了小太郎所說的大東屋的掌櫃勘介。勘介證實了幾天前在車站看見的女人的確是阿郁。他信誓旦旦地說,以前阿郁在鶴岡賣笑時,他也在同家妓院當雜役,所以絕對不會認錯人。富治進而詢問與阿郁同行的那年輕男子長什麼模樣,聽起來與阿時在他家形容的那男子應是同一人,十之八九就是幸之助。
問題是,他們兩人是否真的搭上火車了?富治這樣問道,勘介則說,他們若真的坐上火車,那個時刻應該只有下行列車。
聽到這裡,富治終於可以確定了。
阿郁與幸之助正連袂前往阿仁。
富治不明白理由為何。但是倘如阿時所言,幸之助與阿郁果真交談了近一個鐘頭,想必兩人談得非常深入。年紀輕輕又剛離家出走的幸之助,不可能有太多去處。他們若真的相偕搭上了下行列車,最有可能的去處就是阿仁了。
從鶴岡到阿仁的最短路程是首先從陸羽西線至新庄,換搭奧羽本線到大曲下車,然後沿著大覺野古道北上。若是夏天尚可循此路徑前往,但冬天必須攀越大覺野嶺,尤其又帶著文枝,富治認為不妥。於是他決定由十年前左右才全線通車的羽越線到秋田,再換搭奧羽本線前往鷹之巢站,接著雖然得走阿仁古道,卻不必翻山越嶺,旅程應當比較輕鬆。儘管他們繞了不少遠路,但與善次郎他們一齊遠途狩獵時相較,已算很快就能到達阿仁了。
火車發出悠長的汽笛聲緩緩駛進鷹之巢站的月台,富治與文枝下車後,一同走出了剪票口。當他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時,差點被久違的濃濃鄉情所壓垮。
兩地的冷冽空氣截然不同。若以下雪量做比較,八久和的大雪反倒位居上風,但那裡不至於像此地如此寒凍。在這股寒氣掠拂之下,富治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返回故鄉了。
這裡的冰冷空氣足以將呼出的氣息瞬間凍結成冰晶飄送出去,而且乾粉狀的雪粒,也很不容易滾成雪球。富治再度體認到正是這樣的惡劣環境才孕育出卓越的阿仁叉鬼。
此時此刻,富治非常感謝山神讓他生長在這塊土地上,他才不知不覺間習得叉鬼應當具備的智慧與技能。
然而,富治隨即覺得現在不應該沉浸在往事追憶中。他們倆終於抵達鷹巢,但依舊想不出該往阿仁的什麼地方去。
富治站在車站前思忖欲往何處之際,文枝對他說道:
「我猜……他們兩人,不對,阿郁太太應該會去您家拜訪。」
「為什麼?」
「我在火車裡左思右想,覺得不管阿郁太太接下來怎麼做,必定會先去造訪您的父母親。」
「可是俺不覺得她會這樣做。俺老家的事情幾乎不曾跟她提起,她連俺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應該不會特地去找他們。」
「傻瓜!」
文枝突然這樣罵道,讓富治頓時語塞。
「您們男人就是這樣粗枝大葉,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您應該知道對阿郁太太而言,什麼是最重要的吧?」
富治略微沉思後回答:
「應該是……八重吧!」
「是的,就是懷胎十月的孩子。在她看來,比起心愛廝守的丈夫,自己的孩子來得重要。」
文枝這番話像是在描述他們的過去似的,不禁讓富治皺起眉頭。
「俺明白那點,可是那又跟――」
「您還不懂嗎?」
文枝不敢置信似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認為阿郁太太必定非常感謝您,感謝您不辭辛苦地將女兒撫養長大,而且至今仍深愛著您。」
「……」
「那麼現在又是誰最思念著您呢?」
「突然這麼問俺――」
「傻瓜!」
「妳不要老是罵俺傻瓜嘛!」
「因為你反應遲鈍才叫您傻瓜。仔細聽好喔,最想念您的當然是您的母親阿照伯母呀!」
富治赫然覺得像挨了一記悶棍。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他離開打當住家的時候,母親將僅有的私房錢塞進他手裡的身影來,想到這裡,他內心格外地澎湃激動。
文枝沒有理會神色慌張的富治,表情嚴肅地繼續說道:
「我現在已同樣身為人母,可以深切體會令堂在您當初不得不離鄉背井時的痛苦與不捨,我想阿郁太太也是這樣的心情。我可以感同身受阿照伯母的痛楚,唯有身為母親的女人才能體會那種心情。您實在太遲鈍了,所以我直白地說,萬一……」
「萬一?」
「嗯。萬一阿郁太太打算結束性命,基於為人母的心情,她應該會先告知令堂您尚平安健在,讓她無後顧之憂,而且必定會代替您向令堂道歉,多年來因為她的關係,讓您們母子分隔兩地無法相見。在火車上我聽您提起阿郁太太許多事情,我雖然沒見過面,可我覺得她是個性情中人。而且應該是個比我更直率善良的女性。所以我們趕快去打當吧。」
「真要去也行,可是……」富治說著,抬頭看著大雪紛飛的天空,「……才正月初三就下起這種鵝毛大雪,看來公共汽車也沒有行駛,只好從這裡徒步過去。俺已經走慣了這種雪地不礙事,可妳撐得住嗎?這段路挺遠的呢。」
結果,文枝朝車站前的廣場左顧右盼半晌後,扔下一句:「您在這裡稍待一下!」便奔向公共汽車的停車場。不過那裡空盪盪的,附近只有一台滿載著裝袋木炭的馬橇而已。
富治眺望著那方,不知道文枝打算做什麼,只見她與一名像是馬橇的老闆攀談著,沒多久便又衝回富治的身旁,氣喘吁吁地說:
「我們用那台馬橇吧!」
「可那輛馬橇又不去阿仁!」
「哎呀,我已經連馬帶橇全買下了。」
「咦?」
「我離家出走時已經有心理準備,說不定從此不再回比立內了。從家裡悄悄帶出來的盤纏,還買得起區區這台馬橇啦。」
文枝一邊看著老闆從馬橇上開始卸貨,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著。
這回輪到富治不敢置信了。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個二十多年前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而是一個無論到哪裡都能勇敢活下去的堅強女性。
山神
富治站在玄關泥地,口誦著保佑不遭雪崩的咒語,將三粒炒豆子扔進嘴裡,以臼齒徐徐咀嚼著。
「好,俺出門了。」
富治說這句話時並未回頭,接著背後傳來了妻子目送丈夫出獵躬身施禮時的衣料摩擦聲。
即使這幕情景在以往已重複上演過無數次,但富治在這天是懷著特殊的意義出獵的。
他要去聆聽山神的聲音。
這便是他的目的。
約莫三個月前,富治把阿郁從肘折溫泉帶回來後,並沒有立刻追上已經出發冬獵的小太郎一行人,而是在自家與歷經波折歸來的妻子瘋狂做愛。
按理說,碰觸過女體的叉鬼不得立刻入山。因此這次他並非是因為性慾難耐,抑或夫妻重修舊好的篤然而與阿郁廝磨纏綿的。
富治已經下定決心要求自己,必須在妻子或是狩獵之間做出抉擇。
他選擇收手不再當叉鬼。
他再無任何躊躇猶豫了。
原本應是如此。
然而,促使他改變決定的不是別人,正是阿郁。
事情發生在一週前的某個夜裡。
就在富治鑽入被窩裡即將撫摸阿郁酥胸的剎那,卻被阿郁狠狠地給撥開了。
「好痛呀,妳幹嘛突然打俺!」
在月色掩映的幽暗中,阿郁端坐在被褥上,一面合攏睡衣前襟一面說道:
「您若沾染女色,這回就沒法入山了。昨天聽小太郎說,準備在下星期跟熊田那邊的人一起圍捕獵熊。」
「俺之前已經說過,俺打算收手不幹啦!」
「富治先生。」
「別那樣叫俺。」
「不,我就是要這樣叫您!」
富治被阿郁的嚴肅口吻震懾到,也主動翻身盤坐在被褥上,與她正面相對。經過最近的連番折騰,富治已經非常清楚,每當妻子這樣稱呼他的時候,便是有重大的事情要說。
「不然怎麼樣?妳想叫俺出去打獵嗎?」
阿郁並未直接回答,緩緩地說道:
「女人家不懂打獵的事。我也覺得男人做事,女人不該插嘴。可如果孩子的爹是為了我才不當叉鬼,唯獨這一點,就連我這種笨女人也明白那是錯的……況且……」阿郁低著頭說到這裡,沉吟了一下,才抬起頭來。「我非得遵守與文枝小姐之間的承諾不可。」
「什麼承諾不承諾的,妳們兩個那時候……」
富治回想起他們兩個女人初次在鶴岡的古川旅館裡見面的事情。
阿郁說,她想要見文枝小姐一面。於是富治陪著她從肘折前往鶴岡,與正擔心她安危與否的文枝見面。
她們兩個女人就這樣在文枝住宿的房間裡面對面跪坐著,長達數分鐘都只緘默地凝視著彼此。當富治看到她們欲打破沉默卻又欲言又止的表情,實在按捺不住打算插嘴的時候,只見阿郁神情嚴肅起來,忽地瞇起眼睛。就在這時候,房間裡頓時傳出了尖銳的拍響。那是阿郁狠摑文枝耳光的聲音。沒多久,又響起了清脆的聲響。這次是文枝回敬阿郁一巴掌。接著,又傳出她們相互掌摑耳光的響聲。
富治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文枝霍然轉身背對他們,朝著牆壁語氣冰冷地說:
「您們兩位可以請回了。請兩位放心,今後我再也不會叨擾您們了。」
在這種狀況下道別,教人怎麼能夠放心呢……
富治這樣想著,湊上前打算想請文枝轉過身來,但阿郁卻用力拉扯住他的衣袖。
妻子央求的神情抑制了富治做出任何舉措。接著,他幾乎是被阿郁拖著離開了文枝的房間。
其實,富治或多或少都明瞭這兩個女人似乎已達成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但對於他們以此方式做為了結仍是不得其解。當然,在走出旅館以後,他無論探問阿郁那是什麼回事,阿郁就是不肯回答。他們就在疑團未釋的情況下重返八久和生活,時光就這樣像流水般消逝。
「……妳們兩個連半句話都沒交談,哪裡有啥承諾呢?」
富治始終認為阿郁不想舊事重提,自從他們回到八久和後,他便不曾再問過她。但現在聽到這是他們之間的承諾,讓他實在不問不快。
「那件事……」阿郁蹙起雙眉。「……只有我跟文枝小姐知道。」
「就算是那樣,為什麼能說是承諾?」
「文枝小姐當時確切地告訴我:『妳該做的就是永遠陪伴在富治先生身旁,善盡叉鬼之妻的職責,否則我絕饒不了妳。』因此你決不能因為我的關係,而放棄叉鬼工作。」
富治覺得莫名其妙,只得嘆一口氣。
「好吧,這事再講下去也得不出結果,俺就不再追問下去。不過阿郁啊,只要俺不再當叉鬼,也就沒有遇到危險可言,這樣妳豈不是更安心嗎?」
「我能安啥心呀!」阿郁氣沖沖地說道,「您連冬獵也不參加,真是沒出息啊!您要是這樣從此不再打獵,遲早會淪為整天只知道酗酒的廢人。真要是那樣的話,我才更擔心呢。」
這番話雖說得露骨,富治無從反駁倒也是事實。
阿郁所說的沒錯。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出獵,但隨著日子的流逝,愈來愈煩躁不安。就連此刻,他只要想到小太郎他們正在雪山裡追逐著獵物,就會莫名地焦躁難耐。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穿起叉鬼裝束,他只好大白天喝酒鬱悶而睡。
可是話說回來,富治總不能三心兩意輕易改變決定,於是不得不陷入沉思。
――別擔心,山神一定會告訴你該收手的時機……
富治回想起在肘折溫泉巧遇善次郎的那番話。
過了半晌,富治才緩緩地吐了口氣說道:
「阿郁,妳講的沒錯。再這樣下去,俺可能會喝酒喪志,把所有怒氣全發洩在妳身上。」
「所以……」
「俺知道了。俺決定再出獵一回。這樣山神就會告訴俺,現在是不是真正該收手的時候啊。」
富治重述著善次郎的那番話,阿郁如釋重負似地點點頭。
「我非常贊成,這是請教山神最好的方法。」
「假如山神說俺應該收手,那麼俺就真的不幹啦。這樣總可以吧?」
「我們山民決不可以違抗神明的旨意呀!」
阿郁的語聲中充滿著莊嚴與肅然。
接下來的一星期,富治早晚都用清水淨身,並且在附近的山中繞行,以鍛鍊已怠惰些時的腳力。他慢慢地恢復叉鬼靈敏的知覺反應了。而且他也確信在如此努力的修練下,山神必定會在這回的圍捕狩獵中,對他有所啟示。
口耳相傳中的山神並沒有明確的形貌,叉鬼們都說山神是個善妒的醜陋女人。但是年歲增長的富治認為,法力無邊的山神因時因地幻化成不同的姿態。有時祂會化身成動物、有時會變成樹木森林、有時亦會幻化成清風浮雲。可以說祂是無處不在,祂會以適時的模樣出現在叉鬼面前予以幫助,這才是山神的真面目。
然而,為了要感受到山神的氣息和聲音,叉鬼們亦得做好相應的準備。當叉鬼入山以後,為求得山神的保佑,就必須消弭內在的性慾,無論意識或感覺盡量地接近獸類那樣的境界。為達此目的,必須戒除女色、清水淨身、以及繞行山林。
為期一週的淨身苦行於昨日結束了。
雪融季節即將到來,燦爛的陽光催促著新綠吐芽。富治刻意沒有回頭看送行的阿郁,邁開步伐朝屋外走去。
小太郎他們正在村郊等候著他。
當富治與他們踏著殘雪朝熊田出發的時候,他的臉上已展現出頭領的凜然表情了。
冬獵在《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的翌年,亦即明治二十三年(西元一八六七年)深秋,秋田縣北秋田郡荒瀨村最偏遠的打當聚落中,村民松橋富左衛門與阿照這對夫妻的小兒子誕生了。他們將這孩子取名為富治。據說母親要生他時,因胎位不正而難產,接生婆本已打算放棄小生命,唯求保住母體,沒想到這時他竟憑自己的力量爬出了產道。他從小經常聽大人提起這段經過,但真實性如何令他莫衷一是。這故事聽起來像在稱讚他擁有強韌的生命力,卻也宛如暗示這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都無所謂。他就是懷著如此複雜的心境度過孩提時代的。幾年後,富治便與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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