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酒徒 更勝酒徒 超越隋亂的頂峰鉅作
鮮血銘刻歷史 戰亂見證人性
但復仇真的能換來快樂嗎?
他是巨賊張金稱麾下的小頭目、竇建德麾下的治亂能臣、大將軍李旭眼中的愛民好官,更是李淵眼中的開國功賊。
回到館陶縣的小九,原以為可以就此官運亨通、平步青雲,並可以順利迎娶表妹杏花,不料表妹早已變心與城中首富之子周二公子結為連理。周家為了永絕後患,行賄縣令構陷小九入獄,並用計毒殺小九。小九命大巧遇獄中老人點破玄機,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自始至終都在為他人作嫁,為人所利用。
此時張金稱發覺館陶縣令欺瞞拖延之計,率巨鹿澤群匪傾巢來攻,館陶縣兵敗如山倒,小九趁隙逃出,後因七當家杜鵑貼心回護、真心傾慕,後遂入巨鹿澤成為群匪軍師。程杜兩人成婚之際,張金稱廣發英雄帖,此時卻遭逢暗算,杜鵑性命猶如風中殘燭......。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曾從事電力設備維護多年,足跡遍及長城內外,將當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悟,都記錄下來,轉化成文字,慢慢積聚。
「2003年因女友遷居澳洲,本來預計在年底舉行的婚禮也受到了極大阻力,無聊至極,開始寫下第一部作品。當時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讀者能在女友歸國那天能夠給我上網發送祝福訊息。希望這些祝福能感動上天,讓我得到幸福。幾天之內,我收到各地讀者傳來的上千條祝福,當我把這些祝福一一翻看時,我知道,我並不是孤軍奮戰。那一年冬天,我得到了企盼已久的幸福,從別人的男朋友升級為丈夫。」感受到這些讀者的熱情支持,更確定了之後小說的創作之路。
現旅居墨爾本,與讀者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為生活而打拼。閒暇之時,則寫字為樂,一面娛人,一面自娛。
2007、2008年度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
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新翹楚,擅長運用真實史事,結合俠義、武俠、愛情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傳統歷史小說中破舊出新,成為新一代的小說名家。著有:《秦》、《明》、《指南錄》、《隋亂》。
《隋亂》在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1999~2008年「網絡文學十年盤點」中,自7,000部作品中脫穎而出,囊括【十大優秀作品】&【十大人氣作品】雙料優勝,繁體中文版也創下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
目錄
《摘文1》
「林縣令要殺我。王二毛要殺我!小杏花也要殺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居然人人得而誅之!」迷迷糊糊之間,他意識中又出現了蔣百齡和巧兒兩個身影。蔣百齡帶來的每份酒菜,都要先嘗一口,再讓給自己。而巧兒,巧兒哭著說道,「少爺慢慢吃,小心些。這些都是從周家廚房拿出來的,與外邊買的不同。過幾天我再買來吃食送你。你自己千萬小心些!」
這是多麼明顯的暗示!包括自己出事的當天,蔣百齡三番五次要求早點散了酒宴,自己偏偏沒有意識到那是提醒。他們不是沒有良心的,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提醒自己小心。彷彿溺水之人突然看見了根稻草,程名振又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全身上下同時發力,猛地打了個滾,將按著自己的手臂掙開,將臉上的濕葛甩落在地。
「吆喝!小子還挺結實!」指揮眾囚犯謀害程名振的獄霸驚叫一聲,順手抄起一個準備好木棍。其他囚徒則呼啦一下再度撲上前,七手八腳扯住程名振的四肢。程名振手腳都被鐐銬緊鎖,身上又傷得厲害,全身的本事發揮不出一成。奮力掙扎了幾下後,便又被囚犯們死死地按在地上。
他不肯配合著被眾賊活活悶斃,眾賊也懶得再跟他叫勁兒。將位於他頭頂的空間讓出三尺之地來,留給獄霸一個人發威。
眼看著一記悶棍就要將少年人的腦袋生生打碎,旁邊的監牢裡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都給我住手!你們幾個活膩歪了嗎?居然敢在監獄裡邊殺人!」
眾囚徒被問得一楞,同時將頭轉向說話者。「您老別多事!這是李爺吩咐下來的。咱們弟兄不做了他,李爺那邊今晚無法交代!」獄霸張青用木棍敲打著自己手掌,慢吞吞回應。
他也是個待決死囚,但因為家裡面使了錢,所以刑期已經延長到了明年秋末。這期間如果遇上朝廷大赦,或者其他有利的機會,平安回家也不無可能。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與牢頭李老酒、弓手蔣燁等人搞好關係。對方無法下手做的齷齪事情,全由他出面來做。就算他在牢裡鬧得再無法無天,至少不是越獄,李、蔣二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天晚上這筆買賣是李老酒親自交代下來的。所以儘管與程名振無冤無仇,平素還聽說過少年人的事蹟,他還是要取走對方性命。至於隔壁管閒事的那個老傢伙,雖然他在這深牢大獄中也非常有勢力,但在獄霸張青眼裡,卻遠不及李老酒一個腳指頭。
「莫非老瞎子的話,你們都聽不見嗎?」沒等張青將棍子舉起來,隔壁管閒事的人再度開口。「張青,我聞到你的喘氣帶上死人味了,你可別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話音落下,獄霸張青氣得臉色鐵青。卻不得不再度將棍子收攏起來,揚起脖子,對著隔壁大聲喝道:「段爺,我知道您老心腸好。但不做了這小子,弟兄們都少不得吃苦頭。您老就捂會兒耳朵,改天我親自擺酒給您老賠罪!」
「老瞎子不是心腸好,覺得今晚此地的陰氣太重,!」隔壁說話的人用力抽了抽鼻子,呼吸之間透著股說不出的神秘「陰氣太重,一見血光,恐怕就再也收不住。張青、劉二,你們幾個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了,你們幾個知道不知道!」
此人是館陶縣大牢裡邊有名的鐵嘴鋼牙,平素算命打卦無一不準。眾囚犯們向來對他又敬又畏,聞聽此言,不由得直起的身子,手上的力道一鬆,又任由程名振脫離了掌控。
「救命!」程名振雙手抱住腦袋,大聲叫嚷。隔壁之人說的話他句句都聽在了耳朵裡,雖然與對方素不相識,但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機會,他豈肯輕易放棄?
獄霸張青還不甘心,拎著木棒,躡手躡腳掩向程名振身後。周圍嘈雜聲這麼大,老瞎子段鐵嘴又和大夥隔著一道牆,他踮著腳尖摸過去,對方總不可能聽得見。
誰料張青這邊剛一動窩,隔壁之人卻從叮叮噹噹的鐵鏈聲和嘈雜的議論聲中,準確地將他的行動聽了出來。「你別拿老瞎子的話不當回事。老瞎子上次算著你今秋死不了,可曾準確?老瞎子問你,李老酒和蔣燁兩個都是什麼人物,他們想弄死的人,在監獄裡邊總有的是辦法,何必非欠你一個人情?」
「李爺說他不方便……」張青又楞了楞,梗著脖頸強。話說到一半,他就發現了事情蹊蹺。能當上獄霸的人,本身肯定不太糊塗。館陶縣監牢向來就是閻王殿,張青在裡邊這一年多來,親眼看到好幾個人頭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報了庾斃。過後無論苦主怎麼鬧騰,李老酒和蔣燁等人都越過越滋潤,從來沒有因為草菅人命而受到過任何處罰。而今天,李老酒卻突然求到了他的頭上。並且在程名振被丟進來之前,好像已經有人下過一次沒能得逞的毒手。這少年是什麼來頭,居然惹得這麼多人一齊動手對付他?如果他死了之後有人追究起來……
「姓李的什麼時候不方便過,他只是不敢做罷了!」沒等張青將紛亂的思緒理出的眉目,隔壁的段鐵嘴又冷笑著點撥,「老瞎子今天可以撂一句話在這兒,你們幾個今晚殺他。肯定也活不過明晚!」
「那,那,看您說的!」張青不住地眨巴著小三角眼,滿臉賠笑,「您,您能不能再,再多指點一下。您老就當積德行善,點撥點撥我這其中道道……」
「修橋補路雙眼瞎,大道挖坑全福壽!這天變了,世道早就變了。」老瞎子嘆了口氣,呵呵冷笑,「我不積德,我如果積德,閻王爺就把我收去了。你們掂量掂量自己身後的靠山有沒有李老酒大,有呢,就繼續動手,老瞎子反正看不見。如果沒有呢,就想想殺了他後,會不會被人當兇手交出去。呵呵,這人如果自己作死呢,肯定是誰也攔不住。可如果人心不死呢,走到絕境,未必看不到一片生天!」
囚犯們聽得似懂非懂,卻都明白了程名振萬萬殺不得。大隋朝律法管不到李老酒、蔣燁這些人上人,收拾起他們來,卻是乾淨俐落,疏而不漏。縮在角落裡的程名振也暗自鬆了口氣,不管隔壁的老瞎子看見看不見,雙手抱拳,長揖及地。
「你別謝我!我可沒幫過你!」隔壁立刻傳來一聲驚呼,老瞎子連連向旁邊躲閃,「你本該大富大貴,被你拜了,我又得少活三年!晦氣,晦氣!」怪異的舉止不但讓張青等人驚詫不已,連其他幾個牢籠中的囚犯們也紛紛偏過頭來,對著角落裡的程名振不斷地打量。
「別看了,給他把髒衣服扯掉,用濕布擦乾淨傷口!」老瞎子不耐煩裡用手指敲了敲牢門,低聲吩咐,「誰那邊有鹽,扔過一塊來。明天我發了財,還你十塊!」
眾囚徒啞然失笑,鬧哄哄丟過幾塊平素捨不得吃的鹽坷垃。滿腹狐疑的張青命人將鹽坷垃化在水中,沾著濕布替程名振洗傷。洗到一半,他又開始嘆氣,輕輕敲了敲牆壁,低聲問道:「段前輩,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如李爺追問起來,我,我可怎麼跟他交代啊!」
「你們幾個這麼半天沒動靜,姓李的早等不及了!我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他來,儘管讓他來找我!」段瞎子搖了搖頭,神神叨叨地回應。
話音剛落,牢房外猛地吹起一股冷風。李老酒帶著幾個徒弟,火燒眉毛般衝了過來。
本以為可以給程名振收屍,誰料該死的人卻好好地活著,而一群兇神惡煞般的囚犯們居然發起了善心,拿著濕布為此人洗傷!此情此景讓李老酒如何接受得了?「啪」地一揚手裡的皮鞭,大聲質問:「誰叫你們擅自給他洗傷的?牢裡邊的規矩難道你們都忘記了嗎?來人,把他們幾個……」
凌空飛來一個物件,正打中他的臉,將後半句話生生打回了肚子。定睛看去,卻是一個肉好,掉在地上「釘」地一聲,四下裡滾著圓圈。
李老酒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向投錢飛來處撲過去。看到段瞎子那兩隻僅有白眼珠卻沒有黑眼仁兒的眼睛,他心中的無名業火登時熄滅,乾笑了幾聲,湊到牢門邊上祈求道:「怎麼驚動了您老?您老的火盆沒碳了嗎?要不要我命人再給您買點兒去?」
堂堂一個牢頭居然涎著臉拍人犯馬屁,這場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偏偏整個大牢中,只有程名振一個人覺得驚詫,其他囚犯都像沒看見一樣,睡覺的睡覺,抓蝨子的抓蝨子,絕不向說話的方位瞄上一眼。
偏偏被討好的人氣焰極盛,從鼻孔裡邊冷哼一聲,森然道:「老酒今年快四十了吧!家裡老娘身體還過得去嗎?」
「還好,還好!托您老的福。但這個小子的罪孽深重,您老……」儘管段瞎子的問候很不禮貌,李老酒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
段瞎子的白眼翻了翻,搖頭冷笑,「我不管他,我只說你。你兒子最近一直夜哭不止,是不是?哭著哭著就開始抽搐,並且臉色發黑是不是?」
「這?是,是,您老……」大冷的天,李老酒臉上的汗卻如珠子般從額頭上不斷向下滾。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個兒子,寶貝到恨不得含在嘴裡的地步。而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卻成了哭夜郎,請了無數郎中,甚至花大價錢寫了祈福紙貼了滿街,卻不見任何起色。
但這些都是發生在監牢外邊的事情,李老酒從來沒跟手下弟子說過。坐在牢裡邊的段瞎子怎麼會知道?聯想到此人平素鐵嘴鋼牙的神算之名,李老酒的心裡就直發虛。身上附的官威蹤影不見,剩下的只是滿臉的憔悴與惶急。
「他還喜歡亂動?對不對?他的糞便總是稀得像米湯對不對?那些糞便味道卻非常古怪,對不對?你老婆為此跟你鬧,今早抓破了你的臉,對不對?」段瞎子如同李老酒家的耗子般,對家中的隱私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是,您老料事如神?」.每被問到一個對不對,李老酒便點一次頭,同時身體佝僂幾分。答到最後,整個人幾乎趴到了牢門上,一邊向下出溜著,一邊哭著祈求道:「老神仙,老神仙,這回您可要救救我。我們李家這代就一個獨苗。三娃子要是沒了,我也沒法再活下去了!」
「陰氣!」段瞎子突然驚叫,大步向後倒退。離開了李老酒三尺之外,才又重新穩住身體,鼻孔拼命地抽動。
恰恰有一股冷風吹來,吹得牢房中的油燈搖曳不止。所有人的覺得脊樑後涼了一下,特別是那些兇神惡煞般的小牢子,一個個躲瘟神一樣躲開李老酒,唯恐被他牽連了去。
「點燈,點燈,把所有的燈全點上!」李老酒跳將起來,蠍蠍螫螫地叫嚷。到了這會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今晚的任務。心裡邊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沒用!」段瞎子嘆息著搖頭,「今年是大陰之年,流星南降,太歲東生。該活動的,不該活動的,全從地底下冒出來了。那些平素吃齋念佛的,還難逃此劫呢。何況你們這些平素專走夜路的?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反正躲也躲不過!」
說罷,他也不再管李老酒如何對付程名振。摸著牆壁走到角落裡的床榻上,盤腿假寐。
越是這樣,李老酒越把段瞎子當成了救命稻草。平素衙役、捕快們也經常找老傢伙算算卦,卜一卜財路,雖然對方算得極準,大夥卻未必真的將他當個異人看。但今天,段瞎子在李老酒眼裡看起來一切都與往日大不相同了,非但頭頂上神光亂冒,渾身上下也隱隱透著慈悲。
「您老開恩!您老開恩!」抱著木製的牢門柵欄,李老酒連聲哀求,「只要您老救了我家三娃,我這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怨言。我,我立刻想辦法救您脫獄,把您接回家去當活菩薩供起來!」
說道做到,他還真的拿出鑰匙,顫抖著手去開牢門。段瞎子聽到了鐵鏈撞擊聲,又翻了翻雪白的眼球,笑著搖頭,「脫獄。世間哪裡不是監獄?只不過那些牢籠、鎖鏈,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看不到罷了。此地很好,利於修行。我若想走,早便走了,又何必你來幫我?」
聞聽此言,已經進了牢門李老酒不由自主停住腳步。段瞎子是在林縣令到來之前便入了獄的老囚犯,當時的罪名好像是偷竊他人錢財。可這位怎麼看都不像個需要偷竊的主兒,外邊不但有人天天不落地送吃食,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也常換常新。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錢打點通了,誰也不肯跟他為難。遇到一些處理不了的古怪事,還常常找瞎子來討教。而段瞎子提供的那些解決辦法雖然荒誕不經,有人大著膽子去試,卻十有八九靈驗。
這樣一個既有錢,又神秘的人物,想要買通貪財的林縣令,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如果他頭天提出想離開監牢,恐怕林縣令第二天就得親自送他出門,哪還輪得到李老酒獻殷勤?
想到這些,李老酒不敢再胡亂討好,只得雙膝跪地,連連頓首道:「我知道我這裡沒什麼您老能看中眼的。但請您老開恩救我家三娃一救。今後您老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絕不敢違背。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
「得了,得了,這世道,哪裡還有天!」老瞎子睜開眼睛,單手去攙李老酒。若說李老酒也算得上個壯漢,這兩年雖然被酒色淘壞的身子骨,一身的斤兩卻絲毫未減。被個風吹就倒的老瞎子用力一拉,居然抗拒不得,只好順著對方的力道站起了身。
「你去買一隻大公雞,要白毛紅冠子的,越大越好!」懷著滿臉慈悲,段瞎子低聲叮囑。「然後找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慢慢卡死。用力要穩,急了,慢了,都會影響效果!」
「那,那,老神仙,我沒那個把握啊!」平素殺人都不曾眨巴眼的李老酒突然聳了起來,被殺雞重任憋得滿頭是汗。
「笨,拿到牢裡邊來,我替你殺!」段瞎子狠狠踢了李老酒一腳,無奈奈何地答應。
「麻煩您老,麻煩您老?」李老酒喜出望外,連連作揖。
「然後你把雞的爪子和翅膀砍下來,拿回家去,用清水文火慢慢燉。在湯裡加半錢黨參、半錢杏仁、一錢紅糖、五粒乾棗、半錢老蔘……」
「這怎麼和我娘吃的補血湯差不多呢?」趴在另外一間牢房角落裡的程名振沒力氣動彈,耳朵卻將隔壁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段瞎子是好心救自己,所以絲毫聲響也不敢發出。隔壁的對話卻斷斷續續傳過來,越聽令他越覺得心驚。
「吃了這湯,三娃子就會好起來?」李老酒沒想到滿城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到了段瞎子這邊卻如此簡單,瞪圓眼睛,半信半疑地問道。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段瞎子撇著嘴繼續冷笑,「這些都是業,你知道嗎?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現在還沒力氣糾纏你,自然要糾纏你的孩子!待他們將來慢慢吸足了陽氣……」
話音未落,李老酒已經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唉吆,老神仙啊,您可發發慈悲!我以後天天積德行善,吃齋念佛。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也著實可憐。段瞎子想了想,繼續道:「這個安神驅邪的湯呢,只能暫時緩解令郎的病症。要想治本,要想避禍,你需要多抱他到陽光下曬,吸收日光之精!記住不能是女人抱,女人身上的氣息陰。而你這輩子雖然走了夜路,上輩子的福澤還在,氣息卻還是陽的。每天不得少於一個半時辰,持續兩個月,或許能治根。」
「我……」
「但是!」搶在李老酒回應之前,段瞎子的聲音突然轉冷,「兩個月之內,你不得殺生,更不能害人。否則,陰氣反撲,輕則害了孩子的命,重則你們一家老小全不得好死!」
「我!」李老酒楞楞地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他今天有任務要做掉程名振。此時奈於老瞎子的淫威,不敢立刻逼犯人們動手。換個牢房,照樣可以讓少年人稀裡糊塗死去。但兩個月內不得殺生的禁令,卻讓他不得不猶豫。程名振的死活雖然重要,自己兒子的小命更金貴百倍。拿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命換程名振的命,這個買賣李老酒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做!
「我,可我不動他,賈頭和周家也會派人來動他!」向關押著程名振的牢房駑了駑嘴,李老酒小聲向老瞎子彙報。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怕程名振將來的死,會被冥冥中的冤鬼記到自己頭上。
「呵呵,他骨骼精奇,沒那麼容易死!」老瞎子笑著搖頭,「老酒啊,老酒,你平時也是明白人,現在怎麼犯傻了呢?」彷彿猜到程名振在另外一側偷聽,他故意將語速放慢,吐字也格外清晰。
「您這話什麼意思?」李老酒喃喃地追問。
「他入獄之前,被人打過吧,怎麼沒當場幹掉?那樣不是早就了了案子嗎?何必要假林縣令之手?」,沒有瞳孔,老瞎子卻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大堂之上,林縣令明明可以杖殺他的吧!怎麼又把他弄到監獄裡來?」
「館陶周家,明明可以派個心腹來做掉他,為何只派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
「你李老酒又不是沒弄死過人,怎麼這回卻非要別人動手?別跟我說你怕見血?你的確是在怕,你怕的是什麼?」
「對啊?照常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怎麼還活著?」趴在隔壁牢房偷聽的程名振猶如被人醍醐灌頂。從自己剛一回館陶來,周圍所有事情就都透著蹊蹺,自己怎麼這般傻,偏偏一點兒都沒察覺呢?
他記得自己被當做塑像放於城隍廟的事情。林縣令是非常盼望他死掉,而不是活著回來。死掉的程名振可以當做英雄,也可以掩蓋住有關楊玄感、張亮與館陶周家、縣令林德恩之間的所有秘密,而活著的程名振,卻隨時可以將秘密揭穿。
所以,在踏入館陶縣第一步,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死局。冷汗從程名振虛弱的身體上淋漓而出,刺激得棒傷火燒火燎。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實在屬於僥倖,所謂館陶縣丞的舉薦,根本就是一個餌。為的就是讓自己安安心心地走入圈套,而不會奮起反抗。
「我,我……」隔壁斷斷續續傳來李老酒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孱弱。
「他怕被當做棄子!」痛苦和懊悔讓程名振的心神變得格外清醒。「當街襲擊自己的人,肯定是懷著同樣的心思,所以才沒完全執行主使者的命令。或者說,他們做事太拖拉,被蔣百齡無意間撞破!不對,蔣百齡是故意巡視到那邊去的?他曾想提醒過我,卻被我忽略掉了。所以他不放心,故意撞破現場,讓兇手來不及把壞事做完。」
「林縣令是怕外邊的悠悠之口。畢竟我是他一手樹立起來的,如果我死在他的杖下,恐怕多少會引起些懷疑。」順著一條線路往下捋,越捋,程名振的心頭越清晰。「所以林縣令才把我收監,準備在監牢裡讓我暴斃。而周家卻不放心林縣令,先逼著巧兒來給我送有毒的吃食!」
「虧得我當時在氣兒頭上,沒碰那些酒菜!」手拂額頭,少年人感覺著鐵鏈和人世的冰冷,「而李老酒過後借獄霸張青之手殺人,也是為了方便推卸責任。段瞎子說得對,一旦張青殺了我,過後林縣令完全可以假惺惺地替我平反昭雪,順便將張青等人嚴懲,以給我『報仇』!」
「甚至他還可以借題發揮,整頓館陶縣的監獄、衙門,打壓郭、賈兩位捕頭的勢力!以便日後不再被二人擎肘!而郭、賈兩個捕頭就會乖乖上當嗎?恐怕,他們雖然恨我搶了他們的縣丞職位,卻也沒恨得完全發傻吧!」
一幕幕,一幢幢,所有事情和所有人臉連接起來,讓程名振欲哭無淚。這就是他一心想與之為伍的館陶眾官吏,這就是他一心嚮往的人上人生活!他曾經厭惡土匪窩中的污濁,因此拂衣而去,可比起土匪窩,館陶縣官場真的好生「乾淨」!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課。端的是刻骨銘心!
《摘文2》
隔壁的段瞎子和李老酒又竊竊私語了幾句,聲音非常低,程名振無法聽得清楚。隨即,李老酒便千恩萬謝地向段瞎子連連做了幾個揖,然後衝著一干小牢子們大聲吆喝:「來啊,將姓程的抬到老神仙這邊來,他小子走運了!」
眾牢子們答應一聲,像扯死狗一樣將程名振拖到段瞎子面前。鎖好牢門,揚長而去。程名振知道自己又逃過了一次死劫,掙扎著在地上弓起身子,雙手抱拳向瞎子致謝。老瞎子卻又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跳了開來,口中連稱不敢,「你,你可千萬別謝我。是你命不該絕,我老瞎子可不敢貪天之功。要謝,你就拜過往神靈吧!」
過往神靈?都是些喝醉了的糊塗神吧!程名振心中暗自腹誹。此刻在他眼裡,老瞎子倒比那些神仙鬼怪更值得尊敬。既然對方不肯居功,他也不敢勉強,輕輕叩了個頭,歪在地上喘息。
雖然只有一牆之隔,這間牢房可比隔壁那間整齊多了。仔細論起來,比起街道上那些供行路人安歇的雞毛小店也不遑多讓。地上沒有垃圾雜物,而是掃得纖塵不染。貼著牆,床榻、桌案、炭盆等居家必備之物一應俱全。牢房正中央,還有一座黑鐵做的炭盆裡邊跳動著粉紅色的火焰,照在人臉上分外溫暖。
「你就是程名振?」在少年人小心翼翼打量周圍環境的時候,老瞎子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彷彿對方是塊剛出鍋的紅燒肉一般。
「正是晚輩!」程名振被聞得有些不自在,拱手回應。
「別作揖,別作揖。你的禮老瞎子受不起!跟你說過幾回了,想謀害我老人家嗎?」雖然沒有瞳孔,老瞎子卻彷彿把程名振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裡。
程名振心裡覺得詭異,只好向牆根兒挪了挪,低聲說道:「前輩救命之恩,程某沒齒難忘。他日若能出頭,必有報答!」
「報答,說說,你能拿出什麼來報答我?」剛才還神秘莫測的老瞎子轉眼又變成了個市儈小人,咬住程名振的話頭追問。
程名振被問得臉一紅,半天也接不上話。他自己現在朝夕難保呢,能拿什麼報答別人?正尷尬間,又聽老瞎子老神在在地念叨,「嗯,嗯,也好,你身上晦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說不定將來能大富大貴。報答,嗯,這兩字我記住了。你自己別忘了就好!」
「晚輩不敢!」被憋了好半天的程名振終於有了臺階下,喃喃地回應。
「喝點水吧!」老瞎子搖了搖頭,從茶壺巢子裡邊倒出一碗濃茶,輕輕放在程名振面前。「那些都遠得很,你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嗯,我老人家免費替你占一卦,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上籤,上籤,你的難快到頭了,只要過了這關,就等著平步青雲,開開心心過好日子吧!」
眼前這一關?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老瞎子的變化。眼前這關不是剛剛過嗎?他心中暗想,旋即又是滿臉通紅。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可不止李老酒一個。李老酒雖然衝在最前面,卻不過是個小嘍囉。他身後,還有兩位捕頭,一個縣令,還有館陶周家,還有,還有好朋友王二毛!
想到周家的卑鄙與二毛的無情,程名振心裡不覺又是一陣絕望。也無怪二毛輕而易舉地便選擇了背叛,對手的實力太強大了,自己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
老瞎子感覺甚為敏銳,從呼吸聲中便聽出了程名振的絕望。笑了笑,輕聲道:「怎麼著,怕沒機會報答我了?你這笨孩子。想不明白就先別想了,有人給咱們送雞吃來嘍!」
話音剛落,李老酒便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手裡拎著一隻白毛紅冠大公雞,臉上寫滿了巴結之意。「您老,您老……」
「唉,很久沒殺生了。為了你李老酒……」老瞎子嘆了口氣,隔著牢門的木柵欄伸出手去,輕輕卡住雞脖子。說來也怪,那大公雞在李老酒雙手控制下還拚命掙扎,被老瞎子單手一捏,居然立刻沒了力氣。過了片刻,雙腿一垂,嗚呼哀哉。
「拿走吧,記得叫人把地上的雞屎和雞毛收拾了!我多少年沒沾過血了,為了你這點破事兒……」老瞎子連連搖頭,「到了閻王爺那邊,少不得又多挨幾頓殺威棒!」
「哪能呢,您老這是積德行善!」李老酒不停地點頭哈腰,點手叫來一名小牢子,命令他將地上的髒東西打掃乾淨。然後陪著笑臉說道,「您老稍等,我取了藥材後,其他部分立刻給您燉好了送過來。」
「記得讓廚子少放鹽,出鍋前別忘了灑料酒!」彷彿理所當然要接受對方的孝敬般,老瞎子大咧咧地叮囑。
牢頭李老酒唯唯諾諾,拎著已經被掐死的大公雞,小跑著離去。聽到他的腳步聲去遠,老瞎子笑著回到自己的床榻邊,穩穩一坐,等著吃燉好的雞湯。
這下,程名振愈發對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向床邊挪了挪,恭恭敬敬地說道:「請前輩指點條生路!小子愚笨,真的想不出如何才能從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脫身!」
「我剛才不是在指點你嗎?難道你笨到這種地步?」老瞎子低頭用白眼球對著他,語氣中約略帶上了幾分失望。
「指點?」程名振艱難地四下環視,身上鐵鏈叮噹響個不停。老瞎子剛才捏死大公雞拿手,應該是很高明的武功。但那與如何脫身有什麼關聯?自己一沒口訣,二沒看清他的手法,怎可能一見就通。
「你既然能騙得了張金稱,應該不是個笨孩子。怎麼歷練了一圈回來,反而處處上當受騙?」發覺程名振的茫然,老瞎子又笑著問。
「這?」程名振心裡好生後悔。其實在進城之後,很多事情都透著蹊蹺。只是自己當時被那個縣丞的職位迷了心竅,總想著升官,改換門庭。卻沒注意周圍那些充滿敵視的目光。
只要當時自己多少做些提防,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所有該上的不該上的當全上了個遍。那些害了自己的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笑自己蠢得不可救藥吧?
「你說,這李老酒明明把整隻大公雞都拿走了,為什麼還要將藥材之外的部分燉好了給我送回來?」正痛苦地思索時,段瞎子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對啊?那李老酒向來是個有進無出的吝嗇鬼,今天怎麼如此大方?」程名振瞭解李老酒的秉性,心中暗道。「有了,是因為段瞎子救了他兒子!」
但那傢伙是肯感恩的人嗎?不對!剛剛浮上心頭的答案又被程名振自己否定。恐怕,他是唯恐兒子的病一時好不了,今後還要求段老丈幫忙吧?
「他有求於人,所以即便覺得段老丈的態度傲慢了些,說話拿腔拿調,也只能忍著。而我自己……..」突然間,程名振眼前彷彿被推開了一扇窗,很多原先模糊的東西就明亮了起來。「我之所以上當,不就是有求於林縣令,想經過他的手謀得縣丞之職位嗎?古人說,無欲則剛!我之所以上當,正是因為心中的貪欲啊!」
如此算來,這場虧吃得也不冤枉。讀了十幾年的書,一些書中基本的道理都沒讀透。想到這,程名振懊惱得直想以頭蹌地。對別人的背叛再也恨不起來,心中怪的只有自己。
「怎麼了,後悔了。後悔藥沒地方買。凡事都得向前看!」發覺程名振心有所悟,老瞎子蹲下身,用手指捅了捅他,「光後悔沒用,你還得想想別人求的都是什麼,才能見招拆招。」
「他們求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些。但晚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程名振好生沮喪,嘆息著搖頭。
林縣令求的是保守秘密,但殺了自己,秘密便永遠不會見到天日。郭、賈兩位盯的是縣丞的職位,如今自己這個樣子,還可能再跟他們爭嗎?
「小傢伙賭錢嗎?」老瞎子沒頭沒腦地又問了一句。
「不賭!我沒錢!」程名振繼續搖頭。
「那就是從來沒輸過了?」老瞎子繼續追問。
「沒錢輸,怎麼輸?」程名振毫不猶豫地回應。旋即,從地上迅速抬起了頭,身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已經一無所有了,再輸,不過是爛命一條而已。而林縣令和兩個捕頭呢,他們擁有的東西卻很多很多。
當你輸光了手中的一切,接下來怎麼做都是贏。望著老人滿不在乎的笑容,程名振瘋狂地笑了起來。
「想明白了?」老瞎子用手捅了捅他,笑著問。
「想,想明白了!」程名振笑得直流眼淚,「晚輩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猛然間看透事態炎涼,少年人又哭又笑,如癡似癲。惹得附近牢房中的囚犯們人人掩耳,不忍卒聽。老瞎子卻不在乎,任由程名振一個人發狂,自己捏著手指算卦。待得少年人哭夠了,也笑夠了,才用手指了指牢門,淡然說道:「別擋在那裡,有人送雞湯來了。陪老瞎子一起喝吧,吃飽喝足,傷口也好得快些!」
程名振抹抹眼淚,黯然稱謝。須臾過後,果然有幾名小牢子端著一甌熱氣騰騰的燉雞走了進來。老瞎子也不推辭,擦筷子端碗,立即開吃。待得小牢子們去遠了,才打了個飽嗝,低聲問道,「怎麼,不敢吃嗎?你放心,沒毒。他們才捨不得毒死我老人家呢!」
「多謝老丈指點!」程名振又揉了揉眼睛,哽咽著道。幾天之間從人人仰慕的英雄變為坐以待斃的囚徒,這份落差著實令人難以承受。被老瞎子輕描淡寫的一番開導,他心中的鬱結慢慢被眼淚沖出了一道豁口,被憤怒和仇恨淤積住的心智也慢慢舒展開來。
既然多活一刻便是勝利,老瞎子的邀請便沒有拒絕的理由。當下,程名振也掙扎著取了碗筷,大塊大塊地從甌裡撈肉。把老瞎子急得連翻白眼,不斷地嚷嚷道,「你還真是不客氣,早知道這樣,便不邀請你了。別動那塊,那塊是屁股,年老德高者才能吃,你少年人可是萬萬吃不得!」
程名振知道老人家是在說笑,搖搖頭,將雞屁股放下,隨即抄起一塊燉雞脖。一老一少你爭我奪,不到半個時辰,將甌裡的雞肉雞湯分了個乾乾淨淨。留下滿桌的骨頭碎渣也不收拾,一個躺在榻上,一個躺在榻腳,閉著眼睛養神。
「怎麼著,想到脫身之策了嗎?」休息了一會兒後,老瞎子閉著眼睛嘀咕。
「還沒?」程名振輕輕搖頭,「他們想要的基本都到手了,我這裡也再榨不出太多油水來!」
「那你可真夠笨的!」老瞎子輕輕撇嘴,嘆氣。記憶中,自己指點過的幾個少年人資質好像都比程名振高一些,特別是關門弟子李密,換了他與程名振易地相處,恐怕轉眼之間,已經把林縣令玩死一百回了。
程名振猜不到對方的心思,還以為老瞎子是為自己的前途而嘆息。感激地拱了拱手,低聲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以。晚輩雖然難逃此劫,但能得到前輩一番指點,也是平生大幸。即便明日就死,心中也沒多少遺憾!」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瞎子騰地一下從床榻上坐起來,每聽到一個死字,便罵一句「放屁」。好不容易把程名振的胡言亂語打斷了,又翻了翻純白的眼球,不屑地呵斥道:「你老爹老娘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為了讓你聞個『道』嗎?既然如此,你剛生下來時,他們為何不把你送到高僧面前聽一場經,然後直接把你扔到臭水溝裡邊去。況且我老瞎子說了那麼多金玉良言,也不能白說。你既然說過要報答我,就得想方設法兌現!否則一個死字便輕輕鬆鬆解脫了,豈不是言而無信?若世人都像你,動輒皆坐以待斃,這世上的人豈不要少一半兒?到頭來閻王爺那邊忙得跳腳,又得把責任怪到我老瞎子頭上,豈不是等於我自己把自己給害了?」
他說話的語速極快,思路也跳蕩不休。程名振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跟得上,一點還嘴的機會都找不到。直到老瞎子的話說完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些神來,低著頭回應道:「您老人家教訓的極是,晚輩剛才太自暴自棄了!」
「即便是得道高僧,也難免一死!」老瞎子不理睬程名振,自顧低聲述說,「但人活著,可不是為了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很多東西是你一生下來就要承擔的,死了也未必逃得掉!」
這句話,又一改先前那種輕鬆詼諧勁兒,變得極其凝重。把個程名振聽得又是一呆,沉思半响,長長吐氣。
「想不出來,就慢慢想。見招拆招,也是一個辦法!」看到程名振若有所悟,老瞎子笑著安慰。「先說說吧。你怎麼得罪了林縣令和兩位捕頭,他們為什麼非要置你於死地?」
「前輩不是已經算出來了嗎?」程名振本能地追問,然後又慚愧地吐了下舌頭。跟老瞎子雖然相識了僅有幾個時辰,但對方給自己的感覺卻像血脈相連的長者般,既親切,又值得尊敬。那些神神叨叨的把戲是騙術也好,是卜術也罷,總之都是為了救人。沒有必要刨根究柢,也沒有必要去較真兒。
想到這,他收起笑容,低聲補充:「這事說來話長,張金稱半年前攻打館陶的事情,前輩聽說過嗎?」
「那我知道,當初你隻身前往虎穴的故事,差不多整個館陶縣都傳遍了。老瞎子今天之所以不讓你死,也是因為敬你當日之勇!」段鐵嘴又斜躺在榻上,閉著眼睛傾聽。
「晚輩在此之前走了一次狗屎運,被林縣令提拔為鄉勇教頭!」程名振頓了頓,繼續講述。把自己如何在衙門中看到張亮威脅林縣令,如何挺身而出。然後如何被衙門同僚擠對得硬著頭皮接下出使張金稱營地的差事,如何舌戰群寇。以及事後如何被官兵當做土匪追殺,連同為了自保給張金稱獻計,擊潰王世充所部官軍,陣斬虞仲謀等往事都細細地跟老瞎子說了個清楚。
他相信無論如何林縣令等人都要置自己於死地,多一條罪名少一條罪名無關緊要,索性對這幾個月的遭遇不再隱瞞。說到最後,乾脆將巨鹿澤之中的事情也倒了出來。老瞎子開始時還能平心靜氣地聽,待聽到巨鹿澤中群寇彼此算計,自相殘害的荒唐勾當,氣得連連頓足。「這群王八蛋,多少年了,還如此不爭氣。你和杜七當家做得好,做得妙。怎麼沒回頭把張金稱一併剁了,自己去做大當家,也省得這沒良心的傢伙誤事!」
「晚輩何德何能,敢做巨鹿澤的大當家。當時急著回來,事情一了,立刻走了!」程名振搔了搔頭皮,訕訕地道。吃飽喝足,他的精神頭好了許多,身上的棒瘡也不那麼刺骨的疼了,倒是很多地方開始癢了起來。
「是不告而別吧!」彷彿能看透程名振的心事,老瞎子撇著嘴追問。
「前輩,前輩說得沒錯!」程名振紅著臉繼續撓頭,手腕上的鐵鏈叮噹亂撞。當初他之所以離開巨鹿澤,第一原因是看不起土匪們所作所為。第二,便是惦記著當初縣令大人許諾給自己的大好前程。而回來之後才發現,比起林縣令、賈捕頭和郭捕頭等人,土匪們簡直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純潔。至於那個縣丞之職,現在看起來不過是騙人送命的誘餌罷了,林縣令做出許諾時根本沒半分誠意。
「後悔了?」老瞎子偏偏看不到別人的尷尬,繼續小聲追問。
「沒!」程名振輕輕搖頭。「不回來這一次,我永遠不會明白。呵呵……」
「這就對了!人不摔跟頭長不大!」老瞎子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道:「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已經夠死十回的了。能活到現在,也算咱們爺兩個有緣!我來幫你分析分析吧,那林縣令恐怕早就懷疑幫助張金稱擊敗王世充的人是你,所以才趕著宣佈你死於張金稱之手。這樣,王世充即便聽聞一絲風聲,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醜事大肆地翻動!」
「應該如此!」程名振嘆息著搖頭。他一直以為,王世充虛報戰功,懦弱糊塗的林縣令必然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但現在看來,林縣令的懦弱和糊塗,恐怕十有八九是做給別人看的。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上,此人心中的算籌擺得比誰都精細,把所有人幾乎都算計遍了,大夥還會對他心生感激。
「你這個兵曹雖然是臨時拉來墊背的。但你活著回來,還是容易讓王世充和虞家抓到把柄。一旦你被人指認出來,作為將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上司,林縣令少不得要受牽連!」老瞎子打著哈欠,小聲補充,「這只是其中之一。第二,就是你跟周家的麻煩。萬一你舉報了周家,說他們勾結楊玄感,這館陶縣的林縣令、董主簿等人恐怕都得人頭落地。所以,他們為了自保,必須先殺人滅口!」
程名振接不上話,心中愈發慚愧。這些細節,作為當事人他在被陷害後才慢慢想清楚。而老瞎子僅憑三言兩語,便推斷了個八九不離十。枉自己多長了一雙眼睛,看問題卻沒一個瞎眼之人明白。
「機會,恐怕也就在這裡了!」床榻上的老人翻了個身,低聲提醒。
「哪裡?」程名振聽得一驚,趕緊湊上前請教。
「林縣令只有讓你死,才會覺得安全。但那兩個捕頭只是想將你從他們頭上扒拉下來,所以沒必要下死手。並且按你說的這種情況,恐怕你死了,對兩位捕頭弊大於利。他們二人能把持館陶縣衙門這麼多年,未必看不明白這一點!」
形勢果然如老瞎子所料,當天晚上,衙役們再也沒來找過程名振的麻煩。第二天中午剛過,李老酒又屁顛屁顛跑了過來,不拿正眼看程名振,對著老瞎子滿嘴奉承,「神了,您老真是神了。俺家那小祖宗昨天居然一夜沒哭鬧。今天早上起來又老老實實吃了一大碗雞湯!」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老瞎子用眼皮夾了李老酒一下,低聲命令。
「那是,那是!」作為牢頭,李老酒一點兒不覺得向囚犯作揖難堪,點頭哈腰的應承,「我昨天回家找人寫了一遍,全貼在榻旁了!今後每天早晨一睜眼,就能看到您老的教誨!」
說到這兒,他又偷偷掃了掃縮蜷在牆角假寐的程名振,壓低了聲音道:「只是林縣令那邊……」
「林縣令那邊,規定你什麼時候做了嗎?」老瞎子白眼球翻起來好生嚇人,「郭捕頭可曾又催過你?這點兒眼力都沒有,你怎麼混得下去?」
李老酒轉念想想,對謀害程名振這件事,兩位捕頭的確不是十分熱心。就連平素跟自己爭搶著獻殷勤的蔣燁,最近幾天好像也沒精打采的。這讓他更堅信老瞎子是鐵嘴鋼牙,又做了個揖,低聲道,「那咱們就先糊塗著。反正都是瞞上不瞞下的事情。您老跟程兄弟說說,讓他也別怪我,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上面壓得緊,就得動動。壓得不緊,就得饒人處且饒人!」
明知道李老酒後半句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程名振還是不想睜眼理睬對方。昨夜他向老瞎子討教了半宿。已經分析出幾個陷害自己的仇人並非鐵板一塊。只要幾人不協調行動的話,自己脫身的機會就大一些。在有絕對把握脫身前,則與這些人接觸越少越安全。
得不到程名振善意的回應,李老酒也不生氣。將聲音又壓低了幾分,繼續向老瞎子彙報,「昨天您給我指點的那條路,我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找,半個時辰前,派去查看的人已經送來的回音。的確……」
他又偷偷看向程名振,唯恐少年人將這些話聽了去。老瞎子卻輕輕擺手,「沒關係,他又出不去,搶不了你應得那份。我這身本事,正缺一個傳人。看他根骨清奇,也許是老天給我送上門的弟子!」
「吆!那我恭喜您老人家了!」李老酒趕緊向老瞎子道喜,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卻充滿了嫉妒。眼前這老瞎子簡直是個活神仙,姓程的也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居然死到臨頭還能被神仙青睞。
「沒有必要!」老瞎子繼續擺手,「他頂多能學些雞毛蒜皮的本事,幫人看看風水,算算方位還湊合。我老人家的其他本事,以他的資質,怎麼學也未必學得會!」
「那也是他的運氣!」李老酒目光中的嫉妒稍稍輕了些,陪著笑臉說道。
「我眼睛不能看了。所以,將來找什麼東西還需要他!」老瞎子長嘆了一聲,淒然道。「你把你查到的結果跟我說說,」
「今天早上……」李老酒的聲音壓得更低,唯恐被第三人將秘密聽了去,「今天早上弟兄們送信回來說,說在城外的四稜子山南麓,他們的確找到了您說的那個洞口。但那洞口又窄又深,根本下不去人。用繩子拴著年糕去沾,每次都能上來一丁半點兒……」
「有一點兒足夠,別貪多。橫財要有橫德,咱們都沒那麼大的福氣。按照事先約定,每個人分一些,也夠吃喝一輩子了!」老瞎子的聲音也很低,但恰恰讓程名振能夠聽見。
到了這時候,程名振終於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囚犯,老瞎子的待遇如此超然了。看樣子,他手中居然掌握著一個大寶藏。而李老酒等人之所以對老瞎子尊敬有加,恐怕一般是因為對方那高深莫測的神算,另一半就是因為這筆橫財。
「不貪,不貪。您老放心。弟兄們一定見好就收!」李老酒的聲音再度傳來,聽上去卻沒半點誠意。「您老那份,到時候就照您老的吩咐存在城裡當鋪。您什麼時候需要,隨時都可以提取!」
「給我這徒弟也分一份,照你手下跑腿的待遇!」老瞎子毫不客氣,手一指程名振,低聲命令。
「好說,好說!」李老酒心中不快,嘴上卻不敢抗議。暗自思量道:反正你老傢伙也不清楚咱們到底能取多少?等老子將這筆浮財全挖出來,一個子都不分給你,看你能將老子怎樣?
彷彿猜到了李老酒的想法一般,段瞎子輕輕嘆氣,「人啊,不能太不知足。看著是真金白銀,其實都是追命的小鬼兒。罷了,罷了,你不信,我也不勉強你。你自己試著取吧,能取多少是多少!」
「您儘管等我的好消息!」李老酒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話,迫不及待地回應。轉過身,他跟隨自己進來的飯館夥計將桌子收拾乾淨,重新擺上一份酒菜,笑著補充,「這是弟兄們的一點兒心意。您老給了咱們這麼大的好處,咱們總不能讓您老連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
「好了,好了,你既然忙,就趕緊走吧!」段瞎子不耐煩地揮手。
李老酒倒退著離開,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轉過身去,目光立刻變得冰冷如刀,心中暗道,「哼!看在你救了我兒子命和讓老子發了橫財份上,老子先捧你幾天。等老子挖出這筆錢,誰還稀罕再做這個倒楣的牢頭!」
帶著滿腹的發財渴望,他快步離去。牢房內又只剩下了段瞎子和程名振。老人家望著滿桌的吃食,輕輕搖頭,「孽障。全是孽障!你自己要招災禍,怪不得我!」
嘟囔過了,他的臉上又綻起了一團笑容,「起來,別裝睡了。我知道你都聽見了。陪著我老人家喝兩口,吃飽喝足,咱們再想辦法幫你脫身!」
「多謝師父救命之恩!」經過一夜恢復,程名振現在已經有力氣走動,跪在地上,向老瞎子重重磕頭。
這回,神神叨叨的段鐵嘴沒再躲閃,坐在桌案邊完完整整地受夠了程名振三個頭,伸出一隻胳膊,將他直接拎了起來。「你當初隻身赴難,拯救闔城百姓。這份勇氣和擔當我老瞎子也很佩服。所以收你入我門牆,也不算違誓。但你要記住了,這輩子不能挾技為惡,否則,即便我管不到你,老天也會收拾你!」
「弟子,弟子不敢!」程名振連聲答應,想再施禮,卻被老瞎子一隻手控制得彎不下腰。
「你這小子!」彷彿被勾起了很多心事般,老瞎子繼續嘆氣,「你這小子心思轉得快,根骨也生得清奇。但做事卻沒什麼章程,全憑一股子意氣。嗨!一念為善,也許惠及萬人。一念為惡,也會駡名百世。罷了,罷了,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坐下吃飯吧,咱們師徒兩個邊吃邊聊!」
「是!」程名振答應一聲,規規矩矩地在師父對面坐好,倒酒夾菜,忙得好不開心。老瞎子卻不願意受人這份殷勤,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低聲道,「別那麼多事。我當你師父,又不是你的主人。你那麼奴顏婢膝做什麼?自己吃自己的,你用筷子碰過的東西,我還嫌有吐沫呢!」
程名振不敢違拗,只好小心翼翼端了碗,細嚼慢嚥。從剛才老瞎子和李老酒的對話中,他得知師父為了給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把一處寶藏的位置都透露給李老酒了。這份救命之恩,簡直比山還要重,比海還要深。如果自己的父親還在世的話,也就是父親能為兒子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來。換了其他人,哪怕是叔侄舅甥,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寶藏的分量,然後再想人命值得不值得救。
想到這層,他抬眼再看老瞎子的滿頭白髮,雙眼中不覺湧起一片淚光。
他這副謹慎拘束的模樣,老瞎子十分不喜。翻了翻白眼球,厲聲道,「吃菜啊。光看著我幹什麼?難道多看我一眼,你就長本事了?」
「嗯!」程名振雖然挨了訓,心裡反倒覺得溫暖。低下頭去,用筷子夾菜。突然,他的手輕輕抖了起來,鐵鏈叮噹響個不停,「師父,您,您能看見我在看你。師父……」
「多嘴!」老瞎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既笨,又多嘴!我當然能看得見。誰說白眼球多些,就肯定看不見東西了。你這笨孩子,居然這麼長時間才發現!」
「我!我!」程名振又驚又喜,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老瞎子氣得直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沒事哭什麼鼻子。看你,眼淚都落在菜上了!我老瞎子收了你這笨蛋徒弟,才真是瞎了眼!」
說罷,他機警地四下看了看,發現沒人偷聽,又笑著道:「人活在世上,裝聾作啞,裝瘋賣傻,還有裝作視而不見,都是本事。你要是都學全了,將來保證事事順心!」
看到程名振滿臉茫然的樣子,他又忍不住想拿筷子給對方當頭棒喝。但轉念一想,自己前一位徒弟可是比現在這位灑脫得多,聰明得多,結果呢,自己還不得天天躲著他嗎?像程名振這樣不算太聰明,也不算太笨的收了做徒弟也好,說不定今後他的造化會更大些呢!
想到這兒,看遍世間風雲的老人家啞然失笑。
《摘文1》
「林縣令要殺我。王二毛要殺我!小杏花也要殺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居然人人得而誅之!」迷迷糊糊之間,他意識中又出現了蔣百齡和巧兒兩個身影。蔣百齡帶來的每份酒菜,都要先嘗一口,再讓給自己。而巧兒,巧兒哭著說道,「少爺慢慢吃,小心些。這些都是從周家廚房拿出來的,與外邊買的不同。過幾天我再買來吃食送你。你自己千萬小心些!」
這是多麼明顯的暗示!包括自己出事的當天,蔣百齡三番五次要求早點散了酒宴,自己偏偏沒有意識到那是提醒。他們不是沒有良心的,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提醒自己小心。彷彿溺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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