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家Ⅱ
綺羅染到風塵的芳香,低到泥塵爛泥裡去,不一定會歷劫修成紅蓮,
可能半途就枯死,然而剎那芬芳,即使一縷飄香也是永恆。
--《綺羅香》
李天葆的風格細膩繁複,當然讓我們想到張愛玲。這些年來他也的確甩不開“南洋張愛玲”的包袱。如果張腔標記在於文字意象的參差對照、華麗加蒼涼,李的書寫可以說庶幾近之。但仔細讀來,我們發覺李天葆(和他的人物)缺乏張的眼界和歷練,也因此少了張的尖誚和警醒。然而這可能才是李天葆的本色。他描寫一種捉襟見肘的華麗,不過如此的蒼涼,仿佛暗示吉隆坡到底不比上海或是香港,遠離了《傳奇》的發祥地,再動人的傳奇也不那麽傳奇了。他在文字上的刻意求工,反而提醒了我們他的作品在風格和内容、時空和語境的差距。如此,作爲“南洋的”張派私淑者,李天葆已經不自覺顯露了他的離散位置。
李天葆的是二十世紀末遲到的鴛鴦蝴蝶派作家,而且流落到了南方以南。就著他自覺的位置往回看,我們赫然理解鴛鴦蝴蝶派原來也可以是一種“離散”文學。大傳統剝離、時間散落後,鴛蝴文人撫今追昔,有著百味雜陳的憂傷。風花雪月成了排遣、推移身世之感的修辭演出,久而久之,竟成爲一種癖好。這大約是李天葆對現代中國文學流變始料未及的貢獻了。──王德威
李天葆的小說裡的書寫氛圍,總帶著自言「特別喜歡風塵味的」的「風塵中人」的氣息。他書寫的女性角色,本來可能是陋室裡的明娟人物,落在塵埃中卻變成朵朵奇花之人;小說的背景可能是在險惡江湖闖蕩出來一片的笙歌,原始氣味的花街柳巷可能粗鄙,然而,有血有肉的女人也都帶有三分的癡情。作者如此形容自己的早熟:「過早認識了風月尤物的可歌可泣,對純情玉女完全封殺。」
馬來西亞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意識形態或左或右,當時作者就不喜左派;他耽溺在港台「通俗到不行」的流行物事,一種屬於俗人的最愛。於是他的小說人物,都沾有一股來自最接近塵土、活靈活現的「土氣」,小說閱讀起來,因此變得熟稔可近,人物也變得可親。
《綺羅香》的短篇是作者成長歲月的經驗遺緒,小說中人物的表徵幾乎是身旁熟悉的顯影。例如:〈綺羅香〉裡的舞女綠薔薇和紫蘭花、〈絳帳海棠春〉裡的妓女海棠春、〈絳桃換荔紅〉裡的女主角巫荔紅等篇小說,作者寫來如此嫺熟的煙花女子生涯,大抵都帶著作者形容的這股生氣--生命之曲愈奏愈近尾聲,大抵也有個跡象--從前熟悉的種種都一一崩壞或變更。
概括《綺羅香》小說集的人物,彷彿都是從舊時代裡走到你的跟前,叨叨絮絮每一個過去的身世。一如作者〈後記〉裡的提及:「……懷舊變成一種消費,我其實深覺可惜。真正的家居生活無可代替,理想的現代人縈廻在舊夢裡,卻無法回去了,於是有意無意把場景寫進小說裡,到底是滿足個人的私欲而已。」
作者簡介:
1969年生,中國廈門大學海外函授學院語文專科畢業,曾任獨中教師。 作品曾獲客聯小說獎、鄉青小說獎、第二屆優秀青年作家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佳作獎等。 著有:散文集《紅魚戲琉璃》、小說集《桃紅鞦韆記》、散文集《紅燈鬧語》、小說集《南洋遺事》、小說集《民間傳奇》、《檳榔艷》、長篇小說《盛世天光》。
章節試閱
〈十艷憶檀郎〉之〈綺羅香〉
「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台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
上 鑲亮片玫瑰紅真絲曳地晚禮服
一九五九年,綠薔薇首次踏上台板,穿的就是這套衣裳。明知道不過是一瞬間的華麗美艷,到後來免不了要一件件除掉。但如何將一身貴婦行頭卸落,如何展露粉搓玉滴的女體,卻是一門學問。綠薔薇好學不倦,當舞女時已廣泛學習各種技藝,表演探戈往往是個人獨跳,男士都坐一旁欣賞。當紫蘭花從聯邦艷舞團退下來,願意教授她獨門舞技,她便深深地鞠躬,說:「我會加倍用心。」紫蘭花一手挽住綠薔薇的腰,叫她往後彎—心裡不禁贊嘆這女子骨柔身軟,是個人才。再細問,原來是怡保人—難怪那七分的艷色,即使不上妝,也難以遮掩。更難得她毫不扭捏,態度大方俐落。之前馬來亞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本皇軍統治,她小時候早已訓練有素,把低頭一鞠的姿勢學得極道地。治行頭的功夫,更應趁早學,傳授舞藝之餘,紫蘭花多說了一句—綠薔薇尾毛微揚:「當然是男人買。」紫蘭花輕笑,不語。
她細心留意寶蓮舞廳的男人—先看皮鞋,才打量衣裝,記住他叫什麼酒,再查探坐的是什麼車子。資料齊全了,綠薔薇立刻翩然而至—很少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盛妝之下,她像極了阿娃嘉娜與夏厚蘭的混合體,冰與火,冷艷妖麗。柳腰一閃,笑盈盈地踩過地毯。於是金店街三間鋪的少東、外資銀行的印度籍經理,……都屬於她追逐的成員之一;最終是做出入口生意的彭梓純正中她的下懷—其他人太精刮,捨不得錢,唯有他爽快乾脆,陪綠薔薇上了一次街,就一路做她的專屬出納戶口—臨末了,綠薔薇捧著禮盒,別過臉來,笑:「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好人。」目光依依,站在梯間,身後的燈影,橙紅光艷的為她做了背景;「千萬別這麼說,這可是我的榮幸。」彭梓純倒是一口純正順溜廣東話—他是外江人,不知是湖南還是湖北,大概戰後曾在香港新加坡待過,對歡場也略有見識—陪小姐購物,算是駕輕就熟了。他笑著,前額微禿的部分皺出兩條橫紋,一雙眼倒是明澄澄,闊嘴一咧,現出酒窩,竟有少年似的無辜模樣—事實上,確有點無辜。綠薔薇嫣然地瞟了他一下。他一定誤信南洋女子熱情痴心的神話,疏於防範—或是不願顯出窮酸氣?細看他,真的不錯;虎腰熊背,儀表堂堂;話極少,但每事必先徵詢她的意見,拿外套,斟咖啡,開車門,綠薔薇一一記在心裡,不禁暗喜。她不過目光瞥過一方,他便招手,叫侍者去端出一塊奶油花生碎蛋糕;那茶室門口玻璃櫥裡擺著五色鮮麗的西點,是綠薔薇童年的夢──多少次剛舐完手指上的糖霜,便驚醒了,空留淚痕。難得他有這般的細心熨貼,倒不是隨意闊綽。
「太陽猛,站進來呀。」綠薔薇領著他去東姑花園。一手撐開洋傘,一手拉著這男人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熱。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他想必已有妻室—成為他的外室?恐怕划不來。雖說一表人才,財來有方,但將自己三兩下墮入某個男人的牢寵裡,絕對可惜—綠薔薇隱隱覺得她還未歷遍風光,那未點著的燈群,那未穿上繡綺錦羅,就在歲月的前路—等著,只有她走過去,所有的皆能攬盡了—可以感覺到星光點點金屑片片,捲成無邊無際的天河,向她傾瀉;暢快嬌笑,卻是一頭一身的光芒璀璨。綠薔薇手撫在東姑亭子中央的柱子上,一片冰涼。忽然就這樣下了決定—她還是照舊把他歸為被宰割的肥羊行列裡。綠薔薇又領著彭梓純到五支燈街後的中馬布莊,挑選最貴的料子,漫聲叫伙計把一匹匹各色花樣的布掀開來,鋪在台上,仔細端詳。他輕聲道:「就這塊紅色吧。」綠薔薇一捻那微冷滑溜的真絲,一拉,玫瑰紅如浪翻滾的在眼前攤開。她點頭,回眸一笑:「好,這塊我要了。」白牙森森,恍似頭母貓。
紫蘭花彷彿至死也要為二十多年前那一夜叩謝神恩,她算是從那時開始還清了肉海孽債,登上彼岸—或者說是徒弟綠薔薇無心送的大禮。綠薔薇在寶蓮舞廳登場,布施肉身蒲團,普渡慾海眾生……邁開了脫衣舞娘生涯的第一步。紫蘭花一心為她打分數,卻不知黑暗裡還有個彭梓純—他跟許多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但看沒多久,他便點起了香菸,靜靜地呼出幾縷藍煙。藉著煙花光影,紫蘭花含笑打了個招呼,他也頷首作了個回應。他大概當時就發現這女人比綠薔薇更為柔婉嫵媚,她的神情淡然自若,似看慣風月百態,卻自有一分花開燦爛之後的溫柔餘韻,什麼都包容,什麼都諒解。單是這樣,綠薔薇就比不上—她雖是花容怒放,但卻不是專門開給他看的。他閱人多矣,早幾年也許還可以遊戲人間,如今都已覺疲累,太清楚其中過程是怎樣的。紫蘭花出現的正是時候。十多年後,有人在香港左派雜誌寫回憶錄,就略提到彭梓純這個名字—說是前到星馬一帶,身負特殊任務,與蟄伏南洋的國民黨分子聯絡。綠薔薇不過是在一九五九年和他萍水相逢,之後反而紫蘭花依攀上了他—綠薔薇紫蘭花站著,粉面相偎,上下兩代妖姬在台上亮相;乘她下嫁彭某,綠薔薇便邀她同台。眉眼裡都是笑意殷殷,看不出她的醋意;紫蘭花一手挽住徒弟的腰,綠薔薇也搭住師傅的香肩……是時光分水嶺的一剎那,一個開始,一個淡出。綠薔薇心頭的彭梓純影子完全沉入水底,縱使之前他是屬意自己。就當從不認識過她。
永遠卻記得那夜禮服,玫瑰紅真絲,是敲他竹槓買的—腰間褶子綴著絹織玫瑰,簇簇環繞;曳地裙裾,在台上橫陳。樂隊永恒地奏著《櫻桃粉紅蘋果花白》,那幾聲靡艷軟淫的喇叭響,便是寬衣解帶的序曲了,聽著彷彿令人鼻酸—綠薔薇當時渾然不覺,只曉得第一次在主題曲旋律滑過時,亮出身上的一切,從此那已不屬於自己的了,她根植在無數男人的記憶裡,乳波臀浪,蕩媚含春,肉體的光澤不滅地存在了許多年。她漸熟悉且接受了無數複雜而原始的目光敬禮。燈閃,珠影晃動,是水底,她成了美人魚,一尾華麗貴婦似的人魚;卸落珠翠,舞步蹁躚,手應搭在何處,目光是如何的轉動,然後拋出一隻鑲水鑽的手套,就引起滿場轟然。徐徐有致地解脫頸上玉扣,胸前拉鏈、層層蕾絲,直至赤裸。綠薔薇跟著拋卻了曾有過的血緣親情,俗世的人情關係,暫時沒有了任何關連,她不過是從樂園裡還未放逐的夏娃。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台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她沒有成為一人的專寵,反而吹起多個分身占據在他們的綺夢裡。演出十多天後,她回到後台,自己突覺得當夜鏡裡的面容份外美艷,此後綠薔薇的名字也就像花朵珠玉綴成似的,芳香而輝煌。她轉過頭,身後有個花籃,細看附上的姓名:彭梓純,綠薔薇輕笑:「不用了,以後不必送。」可只說給自己聽,緩緩的,以手擦拭,卻抑不住那點點滴滴的淚,戲劇化得根本就像是演戲,才沒多久卻變真了,至少眼淚確實是真的—他走了,陪著的是紫蘭花—她不能說什麼,根本自己沒想過要捉住;甚至連他的背景也不知曉。綠薔薇明白自己不會回首,只能一人迎著風霜走下去。
下 蒙塵天鵝黑色長披風
一九八七年,綠薔薇患子宮癌逝世。喪居是在舊古仔路花園,當年她置下的雙層排屋。訃告登在報章,人們才驚覺她才五十三歲,原名也平平無奇,梁婉娣。娘家親屬有個二姨出面辦理—不過小她三歲,感情倒融洽。綠薔薇火化,骨灰裡揉了玫瑰瓣,挾著一股冷香,伴她留在千佛寺塔裡一輩子。綠薔薇遺下一個養女,嫁到砂勞越,並沒有回來奔喪—大概從前就已決裂,撕破臉了。稍有記憶的老觀眾約莫還想起有個藍櫻花,綠薔薇曾說過要這個妙齡少女繼承衣缽。只是一切都過去,基本上七○年代後期禁止脫衣舞,她的光榮期算是劃上了句號。而藍櫻花談不上著名,儀容風度比養母差多了—據說她極力指責綠薔薇如何剝削如何專制,毫無人身自由,當然這止於一面之詞。綠薔薇依舊沉默地當她的「慈善舞后」:小客廳裡的壁上掛滿了各式照片架框,一張張是從前款盛會時的合照—手拿錦旗或鍚盤,都稱讚她「樂善好施」……甚至華校的贊助人行列也有她的芳名。沒有人嫌綠薔薇的錢骯髒,反而有的引為「從來俠女出風塵」。綠薔薇倒自覺地轉移了目標—獻唱時代曲,演粵劇花旦,扮演話劇女角—表示其才藝多面化,也有意淡化脫衣舞娘的色彩。或索性把表演提升為「藝術」,打著旗幟到日本歐洲觀摩表演;她斜簽著身子,微笑道:「時代不同了,多學習才會進步,舞藝也要講求現代化嘛。」
婚姻狀況一欄,她總是填寫未婚—男人當然從不缺乏,雖說斷續不定,但每隔個時候就會出現,好比是換衣裳一樣。綠薔薇訂做服裝是一批批的—可是對著綺羅叢中,她的目光無疑份外柔情;以手撫摸,手勢輕緩,感受那布料的粗細,布色的嫣紅碧綠紫暈嬌黃海藍,圖案的花樣迂迴多姿……綠薔薇的名聲靠的是肉體,而尋找一絲愉悅的倒是當一個雲裳艷后,試穿各款新衣。她順應時裝的潮流,敏感地察覺衣領袖口裙身的變化,細微處如髮式、化妝……口紅顏色,眉毛的描畫,無不關心備至—永不服輸,一站出來就是個時髦仕女。新街場舊站鋪的老街坊依稀記得綠薔薇常在下午踱到半島洋服店,之前就先叫了雞蛋茶捧進店內享用;然後才慢悠悠的坐著選布料挑款式。
綠薔薇想必記得是那時認識裁縫阿潤的。他在姐夫的店裡幫忙—曾在新加坡學過,算是出了師。她給他做過一件高領無袖迷你裙:一心就要用印花合成棉布,他竟淡淡道:「用黑色暗花電光綢,可以鑲水鑽。」綠薔薇乍聽到靜了半晌,略為思量,便可有可無的允許了,只是心裡仍有些不服—做出來,吊在玻璃鏡櫥旁,阿潤一手撿起來,在她身上比著,不作聲,一雙眼睛無限調侃地盯住,像表示所言非虛的樣子;綠薔薇橫眉與之對望,有點互別瞄頭:驚覺他原來極年輕,一張臉孔光滑無斑無紋,直方臉型,眉眼稍陷進去,鼻梁又挺凸出來,唇角柔軟而溫順地上下合著,天知道他在相貌上占有多大便宜—彷彿他也曉得這一點,所以敢在她面前放肆。她冷哼一聲,奪過裙子,入內試穿,甫步出外面,他就滿口的讚好—對鏡照看,綠薔薇則指著領口:「太窄。」阿潤檢查了一下,說:「可以改。」她拉了拉裙幅後邊:「太多布了。」他低下頭測量,又道:「可以弄窄一點。」語氣是好商好量,但眼裡卻有花花晃晃的笑語,是笑她欲挽回點面子。綠薔薇氣平了,想想,自己倒好笑。
以後來半島洋服就免不了留意這個阿潤。有時候不見他,她也特地問多幾聲幾句,她姐夫只顧嘆氣搖頭,說是這妻舅太野:「七日三工半,沒心機做,講他太多又不好……」綠薔薇唯有靜坐聽著,不答任何話—都是太年輕,不走到外面去,等何時?闖了禍可以扔在一邊不理,盡管風花雪月,不知死字是怎樣寫—他不過是個男子,相貌漂亮一點而已,像他這種人,肯定外邊多得不可計算,混在人堆裡,也認不出誰是誰。自己老早過了嫦娥愛少年的階段,即使要的話,之前多的是,眼角也沒時間去瞟,何況她心裡的標準也不是他這種類型—只是他青春年少得太耀目,不得不驚嘆—事實上是她漸漸消逝的東西,當一切需要脂粉修飾補救,要在朦朧燈昏花蔭下才能遮去歲月痕跡時,她反而開始覺得最初擁有過的好處。綠薔薇坐在店裡櫃台邊,軟弱地讓外面的太陽乍亮乍沉,一下又一下的搞亂她的頭腦,一時暈眩一時清醒。
阿潤來找綠薔薇時,她在茶室咖啡座。幸虧原本約的人沒來,他也實在大膽。就這樣大剌剌坐在她面前。他的頭髮長到肩上,襯衫領的鈕釦兩粒敞開—剛從外面大太陽底下走進,身子都在冒熱氣,熱得綠薔薇有點不自在,別過臉,望在壁上的大鏡子裡,鏡裡光線迷濛,她連自己也看不清。阿潤拍了綠薔薇手臂一下,叫她:「欸。」目光卻淡淡地平視著。「你有沒有錢?」她笑,問:「要多少?」阿潤用五指比著:「沒多少啦,應個急。」輕微一笑,怎知倒啟唇露齒,白牙閃了閃──可愛而放肆的男子。綠薔薇仍記得那間茶室叫作「新永春」──後來阿潤被捉到警局,她便在裡邊打麻將;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已有了毒癮。她保了他好幾次,外面的人已經傳得很難聽;怎樣也沒辦法叫他們相信他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她看慣世情,太明白當中是如何,下場又如何。沉溺也要講究糊塗,不計較,把金錢交出去,把身體送上去,痛苦與歡愉雙重交叉地折磨著──她缺乏這種墮落的資格。
當日宰割男人的慾海花,怎能武功一朝喪失。綠薔薇的手指在咖啡座的大鏡子抹了一抹,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敢要我的錢?」阿潤懶洋洋的說:「慈善舞后,打救我也不過分。」綠薔薇嘴角淺淺牽動,欲言又止。
那年她三十五歲。她赤裸地從舞台走回後台,阿潤忽而把一件黑披風罩在她身上。十多年後她躺在病床上,也不忘掙扎地走下來,找出這件天鵝絨披風,雖然蒙了灰塵,可摸上去,卻依然很暖熱;如今隔了一段年月,橋斷水流,無法回顧,她不能抑止的,淚落下。歲月沒有給綠薔薇最大的優待權,不過是把美艷媚惑的力量延長多幾年—維持得頗吃力。黑暗裡的灼熱目光變冷變少,燈火減弱轉暗,她的玉貌蠻腰不復當年。即使有心力挽狂瀾,大概也難以逆轉。寶蓮舞廳倒了,投向五月花、吉隆坡夜總會、東方舞廳、奧迪大劇院,甚至遊樂場……是滄桑無常的幻滅感覺,綠薔薇首次敏銳地感到黃金時代的太陽愈行愈遠,寒意一點點深了。阿潤走過來,以一張大披風包住了這一身千萬人熟悉的女體—歷經不同年代男人目光的迷戀沉弱,以此換取了一切。失去的無法一一計算,得不到的卻依舊是綺愁羅恨。阿潤輕聲問:「冷嗎?」綠薔薇回頭,一臉是淚,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光陰迷宮裡走失的名字,彭。梓。純。一個錯過的人。原來事實可以面目模糊,不需要分明;一顆心穿過迴環曲折的長廊,到了盡頭,最初不願意的竟會是心甘情願,盤算過多根本無謂;不是不明瞭底蘊,但到最後還是選擇他,就不是認命,這隱然有向生命彎曲的航路作一次任性的手勢。就是愛這樣了。她嫣然一笑,以淒楚的眼角等著所有人將這件事歸納為熟慣屢見的範圍裡:姘居,養小白臉……提供金錢給俏郎君買白粉,跟過去墮進風塵的前輩並無兩樣;有了前例可援,互傳語句之間也便順理成章的可以慨嘆,可以抨擊了。
新永春茶室裡,綠薔薇靜靜地把一疊鈔票遞給曾阿潤。自此與他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愛孽情緣。直至過世,報章雜誌為存厚道,總隱去這段關係不提,要後來世情變遷,有人寫娛樂圈祕史時,才以影射方式娓娓道來。
「往後彎。」綠薔薇一手扶住養女藍櫻花的腰,沉聲叱責。廳裡照舊是《櫻桃粉紅蘋果花白》的旋律縈繞,喇叭聲是如此妖靡淫麗;阿潤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看一眼又不看一眼,心不在焉。這年是一九七三年。
她始終未婚,卻過著形同夫妻的婚姻生活。
〈十艷憶檀郎〉之〈綺羅香〉
「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台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
上 鑲亮片玫瑰紅真絲曳地晚禮服
一九五九年,綠薔薇首次踏上台板,穿的就是這套衣裳。明知道不過是一瞬間的華麗美艷,到後來免不了要一件件除掉。但如何將一身貴婦行頭卸落,如何展露粉搓玉滴的女體,卻是一門學問。綠薔薇好學不倦,當舞女時已廣泛學習各種技藝,表演探戈往往是個人獨跳,男士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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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論╱羅愁綺恨話南洋——李天葆和他的「天葆」遺事
王德威
馬華文學的發展從來是華語語系文學的異數。儘管客觀環境有種種不利因素,時至今日,也已經形成開枝散葉的局面。不論是定居大馬或是移民海外,馬華作家鑽研各樣題材、營造獨特風格,頗能與其他華語語境——主要是臺灣、大陸、香港、美加華人社群——的創作一別苗頭。以小説為例,我們談在臺灣的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在大馬的潘雨桐、小黑、梁放或是游走海外的黎紫書時,幾乎可以立刻想像這些作家各自的特色。
在這樣廣義的馬華文學的範疇裏,李天葆占據了一個微妙的位置。李天葆一九六九年出生於吉隆坡,十七嵗開始創作。早在九〇年代他已經嶄露頭角,贏得馬華文學界一系列重要獎項。這時的李天葆不過二十來歲,但是下筆老練細緻,而且古意盎然。像《州府人物連環志》狀寫殖民時期南洋州府(吉隆坡)華埠的浮世風情,惟妙惟肖,就曾引起極多好評。以後他變本加厲,完全沉浸由文字所塑造的仿古世界裏。這個世界穠艷綺麗,帶有淡淡頽廢色彩,只要看看他部分作品的標題,像〈絳桃換荔紅〉、〈桃紅刺青〉、《十艷憶檀郎》之〈綺羅香〉、之〈絳帳海棠春〉、之〈貓兒端坐美人凳〉就可以思過半矣。甚至他的博客都名為《紫貓夢桃百花亭》。
李天葆同輩的作家多半勇於創新,而且對馬華的歷史處境念茲在茲;黃錦樹、黎紫書莫不如此。甚至稍早一輩的作家像李永平、張貴興也都對身份、文化的多重性有相當自覺。李天葆的文字卻有意避開這些當下、切身的題材。他轉而堆砌羅愁綺恨,描摹歌聲魅影。「我不大寫現在,只是我呼吸的是當下的空氣,眼前浮現的是早已沉澱的金塵金影。—要寫的,已寫的,都暫時在這裡作個備忘。」他儼然是個不可救藥的「骸骨迷戀者」。
但我以爲正是因爲李天葆如此「不可救藥」,他的寫作觀才讓我們好奇。有了他的紛紅駭綠,當代馬華創作版圖才更顯得錯綜複雜。但李天葆的敍事只能讓讀者發思古之幽情麽?或是他有意無意透露了馬華文學現代性另一種極端徵兆?新作《綺羅香》可以作爲我們切入問題的焦點。
李天葆的古典世界其實並不那麽古典。從時空上來說,大約以他出生的六〇年代末的吉隆坡為座標,各往前後延伸一、二十年。從四、五〇年代到七、八〇年代,這其實是我們心目中的「現代」時期。但在李天葆的眼裏,一切卻有了恍若隔世的氛圍。
那是怎麽樣的年月?吳鶯音、姚莉、潘秀瓊的歌聲蕩漾在老去的樂園巷裏,街頭電懋、邵氏電影海報上的李麗華、葛蘭任憑風吹雨打,永遠巧笑盼兮。馬六甲海峽的暖風一路吹上半島,午後的日頭炎炎,哪家留聲機傳來的粵曲,混著此其彼落的麻將聲,印度小販半調子的惠州官話叫賣聲,串烤沙爹和羊肉咖喱的味道……。唐山加南洋,一切時空錯位,但一切又仿佛天長地久,永遠的異國裏的中國情調。
李天葆要講的故事也並不那麽古典。老去的脫衣舞孃回首前塵往事,當年色香俱全,現在形銷骨立;落魄的女廚師身懷絕技,卻死於非命;女老千帶著兒子一站又一站的吹捧騙;小姨子和死了老婆的姐夫間道是無情卻有情……。李天葆的故事恆常以女性為重心,這些女子有的遇人不淑,有的貪戀虛榮。他們的傖俗涼薄的身世和李天葆泥金重彩式的風格於是產生奇異的不協調。
李天葆的風格細膩繁複,當然讓我們想到張愛玲。這些年來他也的確甩不開「南洋張愛玲」的包袱。如果張腔標記在於文字意象的參差對照、華麗加蒼涼,李的書寫可以說庶幾近之。但仔細讀來,我們發覺李天葆(和他的人物)缺乏張的眼界和歷練,也因此少了張的尖誚和警醒。然而這可能才是李天葆的本色。他描寫一種捉襟見肘的華麗,不過如此的蒼涼,仿佛暗示吉隆坡到底不比上海或是香港,遠離了《傳奇》的發祥地,再動人的傳奇也不那麽傳奇了。他在文字上的刻意求功,反而提醒了我們他的作品在風格和内容、時空和語境的差距。如此,作爲「南洋的」張派私淑者,李天葆已經不自覺顯露了他的離散位置。
我們還記得張愛玲的世界裏不乏南洋的影子:范柳原原來是馬來西亞華僑;王嬌蕊出場穿的就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龍布製的襖褲,那沙龍布上印的花,黑壓壓得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裏面綻出菊綠。」南洋之於張愛玲,不脫約定俗成的象徵意義:艷異的南方,欲望的淵藪。
相形之下,李天葆生於斯、長與斯,顯然有不同的看法。儘管他張腔十足,所呈現的圖景卻充滿了市井氣味。李天葆的作品很少出外景,沒有了膠園雨林、大河群象的幫襯,他的「地方色彩」往往只能在鬱悶陰暗的室内發揮。 他把張愛玲的南洋想像完全還原到尋常百姓家,而且認爲聲色自在其中。〈雌雄竊賊前傳〉寫市場女孩和小混混的的戀愛,〈貓兒端坐美人凳〉寫遲暮女子的癡情和不堪的下場,〈雙女情歌〉寫兩個平凡女人一生的鬥爭,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題材。在這樣的情境下,李天葆執意復他的古、愁他的鄉;他傳達出一種特殊的馬華風情——輪迴的、内耗的、錯位的「人物連環志」。
歸根究底,李天葆並不像張愛玲,反而像是影響了張愛玲的那些鴛鴦蝴蝶派小説的隔代遺傳。《玉梨魂》、《美人淚》、《芙蓉雨》、《孽冤鏡》、《雪鴻淚史》……,甚至上至《海上花列傳》。這些小説的作者訴説俚俗男女的貪痴嗔怨,無可如何的啼笑因緣,感傷之餘,不免有了物傷其類的自憐。所謂才子落魄,佳人蒙塵,這才對上了李天葆的胃口。他新書代序謂之〈綺羅風塵芳香和聖母聲光〉:「凡是陋室裏皆是明娟,落在塵埃裏無不是奇花,背景總得是險惡江湖闖蕩出一片笙歌柔靡,幾近原始的柳巷芳草縱然粗俗,也帶三分癡情。」誠哉斯言。
張愛玲受教於鴛蝴傳統,卻打著紅旗反紅旗,「以庸俗反當代」。李天葆沒有這樣的野心。他沉浸在吉隆坡半新不舊的華人社會氛圍裏,難以自拔。他「但求沉醉在失去的光陰洞窟裏,彌漫的是老早已消逝的歌聲;過往的鶯啼,在時空中找不着位置,唯有寄居在嗜痂者的耳畔腦際。與記憶,與夢幻,織成一大片桃紅緋紫的安全網,讓我們這些同類夢魂有所歸依。」
李天葆的是二十世紀末遲到的鴛鴦蝴蝶派作家,而且流落到了南方以南。就著他自覺的位置往回看,我們赫然理解鴛鴦蝴蝶派原來也可以是一種「離散」文學。大傳統剝離、時間散落後,鴛蝴文人撫今追昔,有著百味雜陳的憂傷。風花雪月成了排遣、推移身世之感的修辭演出,久而久之,竟成爲一種癖好。這大約是李天葆對現代中國文學流變始料未及的貢獻了。
問題是,比起清末民國的鴛蝴前輩,李天葆又有什麽樣的「身世」,足以引起他文字上如此華麗而又憂鬱的演出?這引領我們進入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的辯證關係。李天葆出生在一九六九年,這一年是馬華社會政治史上重要的年份。馬來西亞自從獨立以來,華人與馬來人之間在政治權利、經濟利益、和文化傳承上的矛盾一直難以解決。與此同時,馬共——尤其是華裔的一支——逐漸坐大,成爲社會秩序不穩定的因素。種種矛盾,終於在五月十三日釀成的流血衝突。政府大舉鎮壓,趁勢落實各種排華政策。首當其衝的就是華人社會念玆在玆的華文教育傳承問題。
「五一三」因此成爲日後馬華文學想像裏揮之不去的陰影。然而閲讀李天葆的小説,我們很難聯想他所懷念的那些年月裏,馬華社會經過了什麽樣驚天動地的變化。〈彩蝶隨貓〉裏一個侍婢出身,年華老大的「媽姐」一輩子爲人作嫁;世事如麻,卻也似乎是身外之事:
韓戰太遙遠,越南打仗了,又說會蔓延到泰國,中東又開戰,打什麽國家,死了些什麽人,然後印尼又排華了……新加坡馬來亞分家,她開始不當一回事,後來覺得惘惘的……六九年五月十三日大暴動之後,她去探望舊東家,天未暗就知道出世,她替她們闗門窗,日頭餘光一片紫緋,亮得不可思議……
這是李天葆創作裏少有的關於馬來西亞五、六〇年代背景敍事,很反諷的,似乎也點出了李自己面對歷史的姿態。原來在他要描寫的鶯燕綺羅、歌聲倩影之間,種種動盪一觸即發,每一次都讓華人的地位備受衝擊。然而李天葆和他的人物們退居第二線;他們的無所作爲難怪要讓部分同輩作家側目以對。
在一個中華文化備受打壓的環境裡,馬華作者究竟要何去何從?他們如何運用華語——中文——持續他們的話語權?一九九〇年,第三屆的鄉青小説獎特優獎由李天葆的〈秋千•落花天〉和黃錦樹〈M的失蹤〉平分秋色。這樣的結果充滿象徵意義。彼時的黃錦樹已經負笈臺灣,但對故鄉的關切未曾或已。他的評論和小説精彩犀利,目標正對準馬華文學與中國(想像)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黃認爲既然馬華既然已經是獨立的政治文化主體,沒有必要遙奉中國╱唐山正朔,自命為海外薪傳。而「好的」中文書寫成爲隱喻性的辯論焦點。〈M的失蹤〉諷刺所謂的馬華經典作家其實查無此人,間接也對此前寫實主義所代表的創作傳統提出質疑。
李天葆的〈秋千•落花天〉恰恰反其道而行。這是個平凡女子的擇偶故事。女主角心有所屬,但幾番波折,畢竟沒有結果。多年以後她仍然雲英未嫁,回顧往事,猶如春夢了無痕。李天葆細細寫來,令人動容。他沒有黃錦樹式的身份認同和語言焦慮,有的是千門萬戶裏小女子婉轉委屈的心事。李天葆毫無「破」中文的意圖,一任讓他的語言踵事增華。從標題〈秋千•落花天〉開始,中國風味的意象就濃得化不開。
李天葆可以在「黃錦樹們」批判對象中名列前茅。但我另有看法。與正統寫實主義的馬華文學傳統相比,李天葆的書寫毋寧代表另外一種極端。他不事民族或種族大義,對任何標榜馬華地方色彩、國族風貌的題材尤其敬而遠之。如上所述,與其說他所承繼的敍事傳統是五四新文藝的海外版,不如説他是藉著新文藝的招牌偷渡了鴛鴦蝴蝶派。據此,李天葆就算是有中國情結,他的中國也並非「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的論述所反射的夢土,而是張恨水、周瘦鵑、劉雲若所敷衍出的一個浮世的、狎邪的人間。在這層意義上,李天葆其是以他自己的方法和主流馬華以及主流中國文學論述展開對話。他的意識形態是保守的;惟其過於耽溺,反而有了始料未及的激進意義。
李天葆對文字的一往情深也讓我們想到他的前輩李永平與張貴興。李永平雕琢方塊文字,遐想神州符號,已經接近圖騰崇拜;張貴興則堆砌繁複詭譎的意象,直搗象形會意形聲的底綫,形成另類奇觀。兩人都不按牌理出牌,下筆行文充滿實驗性,因此在擁抱或反思中國性的同時也解構了中國性。黃錦樹將兩人歸類為現代派,不是沒有原因。兩人都顛覆了五四寫實主義以降視現代中文通為透明符號的迷思。
比起李永平或張貴興,李天葆的文字行雲流水,可讀性要高得多。這卻可能只表象。他徵引古典詩小説章句,排比二十世紀中期的文化資訊,重三叠四,所形成的寓意網絡其實一樣需要有心人仔細破解。而他所效法的鴛鴦蝴蝶派,本身就是個新舊不分、雅俗夾纏的曖昧傳統。究其極致,李天葆將所有這些「中國」想像資源搬到馬來半島後,就算再真心誠意,也不能迴避橘逾淮為枳的結果。正是在這些時空和語境的層層落差間,李天葆的敍事變得隱晦:他爲什麽這樣寫?他的人物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中國性與否也成爲不能聞問的謎了。
一九三八年底郁達夫來到新加坡報,開始他生命最後七年的流浪。這位新文學健將寫下大量舊體詩詞,質量都超過他的政論和散文。郁達夫在〈骸骨迷戀者的獨語〉裏坦承:「像我這樣懶惰無聊,又常想發牢騷的無能力者,性情最適宜的,還是舊詩。你弄到了五個字,或者七個字,就可以把牢騷發盡,多麼簡便啊。」
相對新文學的有血有淚,舊體詩詞猶如「骸骨」,標記著現代性的前身。但學者如高嘉謙已經指出,「骸骨」也可能就是現代性剝落之後的遺蛻,指向現代性尚未完全清理的内涵,或者是現代性總也不能擺脫的前現代的鬼魅。換句話說,舊體詩在新文學的浪潮中時時浮現,不僅只是現代文人除舊未盡的渣滓,而就是他們遭遇「現代」洗禮後,無從擺脫的創傷記憶。
由這樣的觀點來看李天葆,我們要問:他不也是個「骸骨迷戀者」麽?徘徊在世紀末的南洋華人社區裏,時間於他就算剛剛開始,也要以過去完成式出現。他是個「老靈魂」。但李天葆畢竟不是郁達夫。郁在南來之前已經轟轟烈烈的閙過革命、談過戀愛,而他信手拈來的中國舊體詩詞,更是一種根深柢固的教養,一種關乎中國性驗明正身的標記。李天葆其生也晚,其實錯過了舊體詩詞的最後時代。他所有的是流行歌曲,而且是過了時的流行曲,「地道的時代曲,但承接了穠艷詩詞的遺風」。〈滿園春色〉,〈清流映明月〉,〈曾經滄海難爲水〉:「一度暗啞失聲的時代曲,被抛落砸死光明的洞窟裏,隔年隔月之後竟在一個男孩的心裏悠悠的唱起來了。」(〈時代曲〉)
從古典詩詞到過時流行歌曲,李天葆「骸骨迷戀」的對象有了深沉的質變;這是窮則變,變則通的過程,也隱含著無可奈何的讓渡。如果古典詩詞象徵一個起來有自的傳統,流行歌曲原就是來源駁雜的音樂,而且忽焉興起,忽焉寥落,畢竟經不起「時代的考驗」。比起窮愁賦詩的郁達夫,聆聽過時時代曲的李天葆出落得更爲荒涼頽廢。那中國來的浪子早就下落不明,他的吟哦已經成爲絕響,或更詭異的,已經墮落成靡靡之音。
或許是這樣(等而下之的)「骸骨」才真烘托出李天葆的歷史嘆息和身份反思。除了過氣流行歌曲,李天葆也迷戀老電影老照片,而且獨沽一味。他從歷盡滄桑的女性角色裏看到了「聖母聲光」,從銀幕上的幻影明滅的參詳人生美學。田中絹代、葉德嫺這類明星,上了點年紀,有了點閲歷,纔是她的偶像。他的小説〈莫忘影中人〉寫一個吉隆坡舊巷裏的中年婦女執意追回青春,在照相館裏做盡千嬌百媚——就像電影玉照中的女明星一樣。是的,莫忘影中人,不論記得的記不得的,都是鏡花水月,只有映像裏的迴光返照,才勾出了逝去的一縷游魂。《綺羅香》一系故事越到後來鬼氣越重,且以〈蕙風樓鬼話〉作爲結束,幾乎是理所當然。
我曾經以「後遺民寫作」的觀點探討當代文學裏有關事件和記憶的政治學。作爲已逝的政治文化悼亡者,遺民指向一個與時間脫節的政治主體,他的意義恰巧建立在其合法性即主體性搖搖欲墜的邊緣上。如果遺民意識總已經暗示時空的消逝錯置,正統的替換遞嬗,後遺民則變本加厲,寧願錯置那已經錯置的時空,更追思那從來未必正統的正統。
以這個定義來看李天葆,我認爲他也堪稱當代後遺民梯隊裏的馬華特例。摒棄了家國或正統的憑依,他的寫作艷字當頭,獨樹一格,就算有任何感時憂國的情緒,也都成爲黯然銷魂的藉口。他經營文字象徵,雕琢人物心理,有著蔽掃自珍式的「清堅決絕」,也產生了一種意外的「輕微而鄭重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張冠李戴」,因此有了新解。而我們不能不感覺到綺羅芳香裏的鬼氣,錦繡文章中的空虛。就這樣,在南洋,在姚莉、夏厚蘭的歌聲中,林黛、樂蒂、尤敏的身影中,李天葆兀自喃喃訴説他一個人的遺事,他的「天葆」遺事。
序論╱羅愁綺恨話南洋——李天葆和他的「天葆」遺事
王德威
馬華文學的發展從來是華語語系文學的異數。儘管客觀環境有種種不利因素,時至今日,也已經形成開枝散葉的局面。不論是定居大馬或是移民海外,馬華作家鑽研各樣題材、營造獨特風格,頗能與其他華語語境——主要是臺灣、大陸、香港、美加華人社群——的創作一別苗頭。以小説為例,我們談在臺灣的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在大馬的潘雨桐、小黑、梁放或是游走海外的黎紫書時,幾乎可以立刻想像這些作家各自的特色。
在這樣廣義的馬華文學的範疇裏,李天葆占據了一個微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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