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我由東府被解往帝都,身份是逆臣甄淳的家眷。
我的記憶中東府的春天總是潮濕的。離開東府的那天,也淋淋瀝瀝下著小雨。府門邊的山茶樹葉被雨水沖得油亮,襯著深紅的花,我仿佛是第一次發現這些花竟然如此嬌豔動人。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東府變得比平時美麗了許多。
這令我感到有些訝異。我原以為自己對東府並無留戀,雖然我在這裡出生,長大。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東府。那倒不是什麼預見的能力,只不過因為我是東帝的女兒,所以等我長大成人,就會出嫁到哪個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兒一樣。
但是沒想過是這樣離開的。
府門外密密匝匝的官兵,雖然下著雨,依然站得如標槍般挺直,神情陰冷一如他們腰間的長劍。聽說他們是專程為瞭解送東府罪臣家眷而從帝都過來的禁軍。四百年前甄氏與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東帝之位,四百年後輸的依然是甄氏,只是這次,怕連偏安之所也要一起失去了。
東府家眷甚眾,隊伍蜿蜒蠕動,慢慢挪向門口停的幾輛篷車。還沒排到的人就都擠在府門邊。乳娘珮娥盡力撐著傘,遮住我的身子。周圍的人都低著頭,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聲輕輕地傳來。
我從眼角瞥見珮娥也在用衣袖擦著眼睛,於是我問她:「嬤嬤,帝都是不是也有這麼好的茶花?」
珮娥吃驚地看著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麼會忽然想起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一會,她才遲遲疑疑地說:「聽說帝都的風土跟東府大不一樣,茶花在那裡長不好……公主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了?」
我笑了笑,說:「沒什麼。」
是沒什麼,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見珮娥哭。
因為那樣的話我也會想哭的。
懷裡的小雪兒動了動,睜開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圍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見不遠處有個軍官模樣的男人正狠狠瞪著小雪兒,我想我現在的樣子還帶著只貓一定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下它,所以不加理會地轉過身去。
雨下大了,傘的遮攔已經無濟於事,雨水打濕了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好不難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著臉,又忍不住歎氣:「真是天作孽呀……」
天作孽?這句話聽來似乎很耳熟。我想了一陣,終於記起來,那是我父親說過的話。
是他臨終之前,最後的話。
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父親不再滿足東天帝的身份,自立為天帝。戰事之初,局勢一直是對甄氏有利,曾經有一度,人人都相信天下將會改姓。然而,仿佛是突然之間,戰況就起了變化。帝都的振作,就像是一位沉睡中的國手忽如其來地清醒過來,短短的九個月之間,局勢便逆轉了。然後,南府大軍倒戈投向帝都,轉而合圍了東府。
消息傳來的那個晚上,闔府上下的人都聽到了我父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天要亡我!天要亡我!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
然後像是在一瞬間,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寂靜。
其實那不過才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卻覺得那樣久遠、模糊。我忽然發覺,我甚至無法清晰地記起父親的模樣,這真叫我悲哀莫名。
次日我去看過父親。那時府中已經充滿了大禍將至的恐慌,人們猶如巢穴被灌水後的螞蟻,四處逃散。不斷地有侍從、丫鬟從我身邊跑過,手裡拿著或大或小的包裹。廊上兩個丫鬟在互相撕扯著,搶奪一隻碧玉手鐲,她們看見我走過去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露出一絲羞慚的神色。我暗暗歎了一口氣,裝作沒有看見,走了過去。然後,爭吵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父親的房間裡卻出奇的安靜,只有老家人甄平跪在床邊。我走近去,甄平伏身磕了一個頭,抬起臉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角浮著淚光。父親的臉上蓋著白布,我伸手想要把它取下來,甄平黯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公主!」
我疑惑地望著他。甄平猶豫著說:「王爺,是飲的鴆酒……」我明白了,父親必定七竅流血,死相可怖。我的手在空中僵凝了片刻,終於還是放了下來。
我留意到父親的一隻手垂在白布之外,攥得很緊,骨節嶙峋地突起著。我跪下來,抬起那只手,從他的指間,我看見他的手心裡握著一個翠綠的玉墜兒,我認得那是我母親的東西。
於是我知道,父親最後想起的人終於還是我的母親。
在聽到父親的死訊之後我始終都沒有哭過,但當我看見那個玉墜的時候,卻忍不住淚如雨下。
軍官模樣的男人終於還是沖著我走了過來:「喂,你!不能帶著貓上路。」
我把小雪兒抱緊了一點:「它很乾淨,我會照顧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那也不行!」
「它從小就跟著我。離開我,它會死的。」
男人嗤之以鼻:「你還能管一隻貓?!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現在不是東府公主了!你是逆賊甄淳的女兒!」
我揚起臉。雨水從額角流下來,我努力睜大眼睛,正視著他。我一字一字地告訴他:「不錯,我是甄淳的女兒,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兒。」
我聽到他輕輕吸氣的聲音,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甚至沒敢多看我一眼。
我慢慢地低下頭,手指慢慢捋過小雪兒的背,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悽愴。
小雪兒從帝都來。
我還記得那天天還不曾亮我就被喚了起來。宮人們給我穿上厚重的禮服,我一向討厭這種衣服,我討厭它陰沈的顏色和它的沉重,每次穿上它就意味著要我長時間地坐著,聽一些毫無意思的祝詞。
「為什麼要我穿它?我的生日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因為今天是公主重要的日子,比生日還要重要的日子。」
宮人們回答。然後我看見她們在我身後掩嘴低笑,交換著狡黠而詭異的眼神,仿佛隱藏著什麼我不明白的秘密,這讓我很不高興。
「嬤嬤,你說。」我轉身找到珮娥。「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公主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珮娥疼愛地看著我,我覺得她的微笑跟那些宮人也有些許相似。「天帝和王爺作主,把公主許配給了儲帝。今天,天帝的使臣從帝都來給公主送訂禮,公主收下了禮物,就會成為未來的天後了。」
「那他是要帶我去帝都嗎?」
「不,不會。現在不會。至少還要過十年,等公主滿十六歲的時候才需要去帝都。」
我不懂。但是我想過了這麼久我才剛滿六歲,十年肯定是漫長得永遠不會過去的時間,所以我也就不再問了。
珮娥領我走進正殿的時候,父親已經等候在那裡了。我走過去,跪下來給他請安。然而父親卻不像以往那樣說一句:「乖,起來吧。」而是站起來,半側過身子,等我行完禮,忽然對我一揖。
這舉動把我嚇了一跳。我迷惑不解地望著父親。就在這時候,聽見身邊有人大聲地說:「臣給公主見禮。」
我轉過臉,這才留意到旁邊跪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穿著寬大的黑袍,上面用金線繡著我從未見過的華麗花紋。
「臣給公主道喜。」他又說。
我看見他的臉上也帶著那種詭黠的笑容。這又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我把臉扭了開去。
「慧兒,這是你外祖皇派來的使臣。」父親溫和地責備我,「不可以這麼無禮。」然後,他親手扶起了那個男人。
使臣謙恭地說:「請公主上坐,臣好給公主獻上定禮。」
然後,就像每年生日那樣,珮娥把我抱坐在膝蓋上。侍從們魚貫而入,他們手裡端著用紅紗襯底的託盤,盛著禮物。一個老宮人站在旁邊,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念禮單:「一對金鑲珠杯盤、一對青釉描金花瓶、十雙翡翠玉鐲……」
那些東西漂亮而枯燥。漸漸地我不耐煩起來,歪在珮娥懷裡昏昏欲睡。珮娥仿佛有些緊張,她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叫喚著:「公主,公主,別睡著了,這些都是給你的……」
我迷迷茫茫地睜開眼睛:「可是這些東西一點也不好玩。」
父親輕輕咳嗽了一聲,略顯尷尬地看了使臣一眼。
使臣卻笑了。他說:「公主,馬上就會有你喜歡的了。」
他招了招手。於是一個宮人走了進來,她手上的盤子裡托著一隻雪白的小貓。團團地蜷著,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這是儲帝親自給公主選的禮物。」
「它有名字嗎?」
「沒有。公主給它取一個吧。」
「那……」我看著它,有了決定:「小雪兒,我要叫它‘小雪兒’。」
「好名字。」
我把小雪兒抱過來。它靜靜地伏在我的懷裡,就像一團毛球。
然後我聽見使臣在對父親說:「臣臨行之前,天帝和儲帝特意交代問候九公主。不知王爺可否請王妃出來一見?」
父親遲疑了片刻,才說:「天帝和儲帝厚意本王代領了。可惜王妃身子不適,不能見客。」
「娘病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父親:「可是我昨天晚上見她的時候還好好的。」
「是的,她病了。今天早上太醫剛剛來報的。」父親很快地回答。我覺得他的聲音似乎有些慌張:「慧兒,一個早上你也累了,去看看你娘然後回去歇著吧。」
我很樂意聽到這句話。
一走出正殿,我就扯下身上厚重的袍服,把它甩在臺階上。
「公主,等等再脫啊,這樣會著涼的!」
我不理會身後宮人的叫喊,抱著小雪兒,徑直跑進母親住的青芷園。
青芷園很靜。從我能夠記事的時候起,這裡就一直是這麼安靜。它不像父親的那些側妃住的地方,總是有人在說笑。母親甚至不喜歡種花,她唯一喜歡的就是秋天裡的菊花,但是現在是春天,所以青芷園裡就只有碧綠的草,母親說那正是青芷園的意思。
進屋的時候,我的母親正背門坐在妝台前,身後烏亮的頭髮,如同黑緞一般,幾欲委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著鬢邊的頭髮,我看見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隻翡翠手鐲,綠如春水。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美麗無倫的母親看起來卻是那樣寂寞。
宮女鸝兒侍立在旁,看見我,就笑著說:「公主來了。」
母親慢慢地轉過身來。我發覺她的眼睛紅腫,好像剛剛哭過似的。
我連忙問:「娘你怎麼啦?父王說你病了,是不是不舒服啦?」
母親笑笑,搖一搖頭,說:「沒有什麼。只不過昨天晚上睡的不好,有些頭疼。」
「噢。」我想了想,說:「那,外祖皇差人來了,不見見他嗎?」
母親輕輕歎了口氣:「也沒什麼好見的,見不見都一樣。」說著看我一眼,臉上露出笑容來:「喲,這麼漂亮的小貓,誰給你的呀?」
我把小雪兒放在母親手上。小雪兒「咪嗚」一聲,抬頭看了看,又蜷成了團。我撫著它軟軟的背,說:「是儲帝送給我的。娘,儲帝是誰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他是你祖皇最喜歡的孫兒,我離開帝都的時候他才八歲,聽說如今已經長得極出色。」
我看看小雪兒,點點頭,說:「嗯,我想他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母親怔了怔,然後大笑起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覺得我的話這麼好笑,但是我覺得母親笑的樣子實在很好看。於是我問:「娘很久都沒有這麼笑過了。娘為什麼不喜歡笑了?是不是因為父王現在很少到這裡來了?」
母親猛然止住了笑,吃驚地看著我。
我說:「娘不要生父王的氣,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們那裡去。」
母親沈默地注視著我。我知道,她肯定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心裡很是得意,覺得雖然他們都把我當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已經明白了很多。
半晌,母親終於歎了口氣。她把我摟在懷裡,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柔軟而溫暖的身體裡散發出來,這味道讓我十分安心。她說:「我知道。你的父王正在忙著想做一件大事。」
我微微掙開一點,仰頭看著她,「那不是好事嗎?娘為什麼不高興?」
母親又默然良久,「因為那件事情他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娘為什麼不去告訴父王呢?」
「我告訴了。可是他是不會相信的……」我又聽見母親歎息的聲音。然後她說:「我早已經無能為力了。否則,我無論如何也會阻止你和儲帝的……」
「王妃!」鸝兒突如其來地叫了一聲,神情似乎很是緊張。
「怕什麼。」母親淡淡地說,她的神情像是一種豁出去的平靜,「難道我不說,別人心裡就不明白了麼?這樁婚事明擺著是幌子。因為現在誰都不敢動誰,所以,帝都要穩住東府,東府也要穩住帝都。」
「王妃……」鸝兒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又看看我。
母親笑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說:「沒關係,我就是說給慧兒聽的。」
我終於忍不住說:「可是我一點也不明白娘的意思。」
「沒關係,慧兒。」母親又把我攬進懷裡,這一次,她把我抱得很緊,就好像一鬆手,我就會消失一樣。「現在聽不懂也沒有關係,」她低聲地說,「只要把我的話記在心裡,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你一定要快點長大,快點學會照顧自己。因為,我只怕不能陪在你身邊看你長大成人了。」
母親的聲音有些異樣。我抬起頭,看見母親的眼中一點淚光閃閃爍爍。我感覺十分地困惑,我問:「為什麼?娘要到哪里去?為什麼不能陪在我的身邊?」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淺淺一笑。
每年黃葉翻飛的時節,青芷園的花圃裡就會開滿菊花。母親親手采下小朵的花蒸了,曬乾,用來沏茶。我著迷于看母親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幹枯萎謝的花瓣在水中慢慢的鬆弛,舒展,恢復原來的美麗和驕傲,我總覺得那是件無比奇妙的事情。
東府裡只有母親會做菊花茶,據說那是來自帝都的習俗。有的時候,她會捧著茶盞,長久地坐在窗邊,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裡揣測,她到底是在想什麼?
有的時候覺得她也許是在想東帝,也有的時候,覺得她是在想帝都。
大概從我十歲的時候,母親開始跟我說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母親對那些事情,隻字不提。我對母親在那個遙遠都城的所有點滴,都來自隨她嫁到東府的丫鬟們。
從四百年前姬氏與甄氏一戰,為了表示安撫之意,每代都有一位姬氏公主嫁到東府。到父親該娶親的年紀,那時我的祖父還在世,他親往帝都,相看之下,選中了母親。
「天帝有十七位公主,可是九公主是最美的,天帝也最疼她。」每次說到這裡,陪嫁侍女月兒總要歎一口氣:「唉,天帝也不願意公主嫁得這麼遠,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東帝親自選中的。公主東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連天都下著大雨……」
從很小的時候就聽慣了這樣的話。但是有一天母親卻告訴我:「其實我是自己心甘情願嫁到東府的。」
我看著她,心中不無驚訝。
「為什麼?」
「因為我很想離開帝都。」
「為什麼想離開?」
「因為如果不能離開,就會被吞沒。那就是那樣一個地方。」
正是深秋的黃昏,菊花恬淡的香氣飄蕩在青芷園中。母親站在菊圃裡,微風撩動她的裙裾,夕陽映在她晶瑩如玉的肌膚上,泛出一種奇異的紅潤。有一瞬間的錯覺,我覺得母親就好像是菊花的精氣,幻成了人形,隨時都會隨風飄去。
這樣呆呆地望著她,竟然忘記了方才的話題。
母親看見了,就問:「這麼出神,在想什麼?」
我脫口而出:「在想月兒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啊?」
「娘是帝都最聰明最美麗的女子。」
母親笑了。
「這話不對。我既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母親從花圃裡走出來,坐在院角銀杏樹旁的石凳上,閑閑地說:「是真的。帝都最聰明的女人是已經過世的天後。可惜你沒有見過她,那才真正是睿智無匹的女子,連你的外祖父也極敬重的。」
「那,」我說:「就算娘不是最聰明的,也該是最美麗的。」
母親沈默了一會。她的目光,隨著一片飄落的黃葉緩緩地移動,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好久,她說:「也不是。最美的呢,是‘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
「她是你的五舅母。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點告訴你吧。」
母親微微蹙起眉,仿佛想到什麼難過的事情。她的臉隱在最後的一抹餘輝中,像是被籠在煙霧當中。我發現,她即使是這樣的神情,也是這樣地動人。於是忍不住想,自己長大以後,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美麗?
但又想,她卻是不快樂的。
那我呢?我以後會不會也這樣地不快樂?
胡思亂想著。心裡忽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忍不住便說了出來:「娘,我要是父王的話,我就一輩子守著娘,什麼別的事也不想了。」
母親呆了一呆,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你這孩子……」笑了一陣,忽然又不笑了。沈默了良久,輕輕地說:「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還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我便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忍不住又問:「娘,你後悔嗎?」
母親想了很久,然後回答:「不,我不後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選擇了離開帝都,卻又樂此不疲地泡著菊花茶,那也都是真的。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親在東府起兵。
母親一直在教我各種事情,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給我。雖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齡的人懂事很多。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有感覺任何的意外。甚至當我的父親率著一小隊戎裝的東府禁衛沖進青芷園的時候,也一樣。
我還記得那天母親坐在窗邊,涼颼颼的風從視窗撲進屋裡,母親仿佛打了個寒戰。然而丫鬟要去關窗的時候,她又止住了。她望著窗外慘白色的陽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曠仿佛都帶著一種陰沈的涼意,後來我想,或許那是種預感。
「你的外祖皇,前幾天派使者來過。」母親說,她的眼睛依然看著窗外,我猜想她也許是不想讓我看清她臉上的神情。
「我去見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讓你去帝都。」頓了頓,她輕歎了一聲:「但他不肯答應。」
我早已經猜到父親的回答,所以沒有任何的失望。
她又說:「可是你早晚一定會去帝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我還不清楚母親何以如此肯定,但說不上為什麼,我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這一次,母親忽然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也許你該遠走高飛,到一個可以隱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
我啞然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個時候,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在寧靜的青芷園,顯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就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母親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覺得,她仿佛松了一口氣。
母親緩緩地站起來,面對著門,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動,身形端凝,有如女神。她說:「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來,你終於還是來了。」
父親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站穩。然後,他開始叫著母親的名字:「貞娘,貞娘,貞娘……」聲音倉惶而急促。
母親沈默不語地凝視著他。
我覺得那是個奇怪的場面,我的母親沉靜如古井之水,我的父親卻像秋風中的枯葉般渾身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後來,還是母親開口,她說:「讓慧兒出去吧,你總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做那樣的事情。」
父親臉色蒼白地望著她,好像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母親轉向我,她說:「別恨你父王。」
那是我聽到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沒有走得很遠,只是站在院子裡等待。空氣裡依然飄蕩著淡淡的香氣,陽光很亮,很刺眼,像劍一樣從銀杏樹的枝椏間穿過,照在地磚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讓我依稀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哭聲從屋裡陡然爆發出來。
進去的時候,僕從已經給母親換好了衣裳。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神情安詳,宛如熟睡。父親撲在她的床邊,死命地抓著她的衣角,他的哭聲如同野獸受傷的嗚咽,嘶啞而低弱。有兩個僕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於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他轉過身,呆呆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一般。然後,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失聲痛哭:「慧兒,慧兒,你娘已經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你已經把她殺了。」
父親一驚,瞪大了眼睛張惶地看著我。然後,他更緊地拉住我,他語無倫次地說:「不是的,慧兒。我不想這麼做的,真的不想這麼做的。是你娘她自己一定要這麼做,她可以順從我的,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兒,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沈默了很久,然後我說:「我相信。」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淚和悲傷都絕不是裝出來的,我也知道他對母親真切的感情。然而,我還知道,即使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這種洞悉的感覺,甚至比母親的死更讓我悲傷莫名。
這年冬天,第一場雪下過之後,父親宣佈將我許配給東府大將軍文義的兒子。曾經有過的另一份婚約,便這樣無聲無息地被遺忘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裡並沒有多少感覺,這一份和那一份也沒有多少不同。我知道這不過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陽,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去面對。
母親過世之後,我一直住在青芷園裡。
青芷園比以前更冷清了,父親忙於他的大業,早已經忘記了他的長女,別的人也不會來,因為人們都傳說母親的鬼魂依然在這裡。我覺得這說法很可笑,卻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寧願我的母親依然在這裡。
母親死後,我始終都沒有在人前流過一滴眼淚,為此東府的人視我為一個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裡那與日俱增的悲傷,和乾涸龜裂的痛楚,鈍而持久。
那以後青芷園就不再種菊花了。但是秋天來臨的時候,我還是能依稀聞到一種諳熟的混合著草葉和菊花的香氣。就像母親從前常常做的那樣,我也會長久地坐在窗邊,小雪兒便會溫順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經是年紀很大的貓了,但是身形卻不曾變化,依然還像剛來的時候一般大小,有時候我看著它,就會恍惚地覺得時間似乎從來就沒有流逝過。
就這樣,我在青芷園度過了在東府的最後三年。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們從東府出發。押送的禁軍盡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然是漫長的旅途。珮娥告訴我,有兩個年邁的婦人經不起長途的奔波,已經死在途中了。我漠然地聽著這個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兩個婦人的模樣,我甚至覺得這樣的結果對她們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們不必在面對不能確知未來的不安。
小雪兒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後來,它的毛也開始大片地脫落。我痛惜地看著它每日軟軟地趴在我的懷裡,卻無能為力。平心而論,我受到的對待遠遠好過我的親眷們,我相信那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然而,這仍不能使我能有餘力很好地照顧小雪兒。也許我的確不應該帶著它。
天氣開始慢慢熱起來,從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風貌也漸漸不同。愈是臨近帝都,沿途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別致。我發現中土的人喜歡寬大的袍服和精緻的刺繡,就像幼年見過的帝都使臣那樣。
六月裡,從帝都傳來消息,儲帝承桓下詔命凡奴返回凡界。我發現,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禁軍往往無動於衷,民間卻有許多人喜形於色。那幾天裡,我經常看見一叢一叢衣著破陋面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田野裡,向天膜拜,神態虔誠。後來有個禁軍士官告訴我,那些都是被擄來天界為奴的凡人。
「儲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准是以為自己能翻身出頭了,」他說,我留意到他嘴角掛著譏誚的笑,「我們天人往後可要小心一點了。
儲帝。
這個稱謂在我心裡掀起了異樣的漣漪。我不由恍惚地想起,曾經有一度,我的終身與他維繫在一起,這記憶那樣陌生和遙遠,幾乎像是與我無關。我從怔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這些事的確與我無關,此刻的我,只不過是個罪眷。
七月初的一個黃昏,我掀開車簾。盛夏的殘陽,將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燒一般,映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肅穆輪廓,城牆上那犬齒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兩邊模糊地延伸而去。
帝都到了。
我們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驛站裡。我再次得到優待而擁有了一間單獨的小屋子,而我的那些親眷們就只能擠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擺脫了旅途的勞頓靜靜地坐下來,一種空落落的不安變得異常清晰。押送官告訴我們,朝廷還沒有決定對我們的處置,所以我們必須在這裡等待。穿過只有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我望見帝都肅穆的城牆,呈現一種滄桑而壓迫的灰色。
我們在驛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紛雜的腳步聲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地相對無語。
過了一會,有人用力拍著我的房門:「起來,快起來梳洗好,儲帝馬上要到了。」
珮娥一躍而起,神情興奮:「快,公主!儲帝要來了!」
我反倒笑了:「這麼緊張做什麼?他又不會是來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說:「那他是來做什麼的呢?」
「誰知道。」我淡淡地說。
話雖然這樣說,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從幾件舊衣裳裡揀了件體面的給我穿上。打扮完之後,珮娥看著我,歎了口氣:「公主,如今這樣的田地,也只能這樣了。」頓了一頓,忽然又笑了,說:「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麼都比別人好看。」
我聽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轉念間,又有些悽楚。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外面忽然靜下來。過了片刻,腳步聲又起。有人在院子裡如唱歌般宣昭:
「儲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