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水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有藍色的穹蒼、遠方的微風、一個長著陰鬱雙眸的自己,和一只小小的風箏;
這風箏在風中荏苒、被歲月踐踏,卻一直留在他手中,掙脫不了命運。
而江流水,也確實在死了又生之後,碰見了那只風箏──名為風箏,白得如雪、如冰般的男人……
與世隔絕的生活感受不到歲月漫長,但江流水可以從自己的成長中發覺光陰流逝。
他不是一個不知足的人,也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雖然身為漢江會的二少爺,
卻寧可沉醉在這片世外桃源、沉醉在風箏絕美出塵的溫柔之中,
可是不吉祥的夢境催促他離開,逼迫他翻山越嶺回到他的世界……
章節試閱
序.你明白了麼?
那一年,燕山大火。
沖天的火光裡,他衣袂翩翩,傲然微笑。他說:「你們這些愛著我恨著我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因為你們都只是行屍走肉!」
和他面對面的是另一個人,豔絕天下的臉上第一次染上痛苦。這個人低低的說:「不,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要的是……」
他笑著搖頭:「晚了,已經太晚了。既然天下都負了我,那就只有死亡才能讓我解脫。」說的同時,他已縱身跳入萬丈懸崖。
那一年燕山的大火中,江湖中太多英雄好漢見證了這個天之驕子的死亡。
很多很多年後,江流水自小做著同一個夢。
那是一個有關藍色蒼穹的夢。自遠方而來的遠方的風柔柔的吹來,吹綠了山谷中松鼠的夢囈,也吹亂他的髮。
他在凌亂的瀏海兒中看見另一個自己,比自己矮小、比自己孱弱,但是有一雙詫異而陰鬱的瞳孔。他笑著,問:「你,明白麼?」
江流水畏懼了,揮起拳頭毆打這個詭異的人。他才注意到另一個自己的手中攥著一根線。順著線望去,是一隻小小的風箏。
這風箏在風中荏苒,被歲月踐踏,卻一直留在他的手中。掙不脫的命運。
「你明白了麼?」
第一章.春風得意馬蹄疾
三月的風陵渡,有點微微的暖。
一家頗有名氣的茶樓,一壺淡淡的香茗,一聲嬌嬌滴滴的吟唱,唱的是王實甫的《西廂記》:「……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都是古往今來的曲兒,都是古往今來的兩情相悅,都是古往今來的癡男怨女。賺的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喜,一回怒。
聽的人,大都是耳熟能詳,可都還在聽。唱的人,也是常年積月,可也還在唱。
惟有一個人,是突兀的,也是自然的。
之所以說他突兀,是因為他在吃花生,也在喝酒。
他把花生嚼得嘎吧吧,也把酒喝得咕嚕嚕。
之所以說他自然,是因為他的表情。
他專心致志的看著、聽著。當小旦唱到「……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時,他的淚,就這麼自然的落了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他這樣年紀的男兒,或者說小男兒,是不會被苛責和笑話的。沒錯,這一年,他才僅僅十七歲,甚至只能算是孩子的十七歲。
他名喚「江流水」。
他個子不高,也不矮,是標準的七尺身材。穿一身水藍的短袍子,一雙薄底的靴子,外罩一件白色的長褂衫。褂衫子原本的長袖口早被擼到臂彎處,連帶的胸口的船形刺繡也只能看個大概。
這樣的穿著在風陵渡是沒有任何威懾力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而若是有心,再把目光往南移,你就會明白他這樣的穿著,多少還會有點力量。
沒錯沒錯。漢江會第一人——江樓月是他的父親。那是一個勢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幫派。江樓月和他手下的弟兄,是所有要途經漢江的過客必須要忌憚的。相對的,一旦離了漢江,他們也無法奈何。所以曾有人一口道出漢江會的本質——整個兒一水賊。
好吧好吧。漢江會也好,水賊窩也好,這些都絲毫不會影響江流水對他父親的崇拜和對漢江會的忠心。
雖然他正在他男人之路的鍛鍊中。
他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嫂子。
他的嫂子是他哥哥的童養媳,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是有的,可日久生情只限於江流水對他的嫂子。前幾天他哥哥——江逐雲滿了二十,就順理成章的和他嫂子圓了房。他在一邊看著,心裡酸丟丟的。
她是被強迫的,她是被強迫的。江流水一遍遍告訴自己。可當第二天,他看到一臉幸福的嫂子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全部破滅。平生第一次,他憤怒的攥住他哥哥的衣領,大聲宣誓——「我一定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於是,十七歲的少年人江流水就這樣一腔憤怒兩袖躊躇的踏上了他的男人之路。
而江流水的父親江樓月則笑咪咪的說:我們江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我放心。
江樓月放心並不代表江逐雲放心。報告江流水近況的獎勵是一吊錢;能勸他自願歸家的獎勵是一百兩白銀——江流水就被他哥哥以這樣的低價給賣了。
依依不捨地喝完最後一口酒,江流水旋開他一直霸著的靠窗口座位,起身下樓。他這一動,別人才看到一把劍,一把藏在長袍底下的劍。那是只有漢江的江家才特有的掛劍方式。可這依舊和他的服飾一樣沒有威懾力,即使有,也在他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面孔下蕩然無存了。
那是一張很秀氣的臉。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角,兩腮因為被水風長期吹拂的緣故,有一種不濃不淡的紅;眼睛濕濕亮亮,和他的名字一樣含著水。稚氣未脫的,卻小小的嘟著嘴角。他,還在生氣呢。
茶樓門口有個小乞丐見了江流水稍稍華麗的衣飾,忙端了瓦盆,唱著蓮花落跑過來。
江流水愣了愣,摸摸自己已經癟了一半的錢袋,滿臉害羞。小乞丐趕緊「大爺」、「大爺」的喚個不聽,直喚得周圍的客人都直直的看著江流水。
「唰」的,臉更紅了。他自認倒霉的解下錢包。
一兩個銅板可以打發了吧?
他想。
出門半個月不到,卻花了一半的錢。說實在,江流水真的不想就這樣在花光了所有的錢之後乖乖的回家。
就在他胡思亂想防不勝防的那一刻,一個人飛快的向他奔來。
然後,人消失了。江流水摔倒了。手中的錢袋也不見了。
出門半個月,江流水第一次明白何謂「打劫」。
所以江流水的反應也算是敏捷的了。在呆愣一陣後,他高喊一聲——
「搶劫了~~~~~~~!!」
眾人遂發覺,那個看起來很秀氣的半大孩子,竟然是這樣中氣十足。再回頭,只見那半大孩子雙腳一點,已經從牆邊飛躍而起,身子如水鳥般的矯健,直追搶他錢包的傢伙。
那小偷在人群中穿梭,江流水在高牆上飛奔。本是老遠的距離,竟然一點點的追上。江流水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
再是三五次蹦躍,江流水已經成功的將小偷逼到了胡同裡。
勢在必得的拔劍——刺。
白浪滔天的飛起,水鳥撲食的身法,在看的見也看不見之時,那把劍如白虹一樣的湧來。
魚鷹的喙捉到了魚。
江流水的劍也插入了他的目標——距偷兒半個手掌間距的牆裡。
一把亂蓬蓬的頭髮立刻落了下來。
哦…下面的褲襠也濕了。
「這下,該把錢還我了吧?」
江流水得意的笑。
「……還……還……還……」偷兒兩牙直打架,「大爺!我還還不行麼?!」
伸出一只手,當然不是握劍的手。握劍的手還在偷兒的頭邊,舉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小劍。
錢袋落回江流水的手。
「走吧……」江流水撤劍。
「走?」那偷兒似乎還沒有轉過彎兒來。
「是啊!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要偷要搶,隨你,只要別在這杵著就行。」
「大、大爺……您不把我交官?」
「這和我有關係麼?」
偷兒「呵呵」幾聲,立刻連滾帶爬的出了胡同。
看到了他落荒的背影,江流水嘿嘿了幾聲,搔搔頭,決定再次看看北上的路。他孤單一個人的在人群中穿梭,有點悲涼的樣子。可他盤算的不是這些。聽說北方的極北苦寒之地有成精的人參,要不要找找試試?若是行的通,再看看有名的大宛國寶馬。
小小的少年心中總是有些個夢,眼高手低但美麗的夢。
「撲哧」。
有個人在江流水的身邊笑了出聲。
江流水斜睨過去。
是個男人。
這是個怎樣的男人呢?高高的,看起來一把年紀——最少在江流水那種少年看來是一把年紀,滿臉都是壞笑——江流水固執的把所有類似他哥哥的笑容統統歸結為壞笑。
「笑什麼?」
「笑你。」
「笑我?我有什麼好笑?」
「笑你沒有自知之明。」
「你……!」
拔劍。
那男人拉了他的手,看似無意的動作無形中倒把流水拔劍的動作壓制得死死的。那劍,就還在他的衣衫下老老實實的躺著。
「幹什麼?」
「想請你喝茶。」
「多謝美意。我剛剛喝飽了酒。」
男人笑得更令人討厭了:「可是我要說——你剛剛那招『白浪驚魚』使得的確有問題。」
江流水攥劍的手指節瞬間凸現——仍然拔不出來。
男人問:「那一劍刺下去本該在距離面皮不足一張紙的位置,你卻有半掌距離。要不要我來教教你?」
「你跟蹤我。為什麼?」
「為了一百兩。」男人歎了口氣,「你該聽說過『一文錢憋死英雄漢』吧?」
「你想怎麼樣?」
「明日午時,東邊的天陷。」
江流水哼了一聲:「你怎知我會去的?!」
「因為我說你的劍使得糟。」
江流水已經在狠狠的磨牙了:「可是,你贏了,我隨你回去,你有一百兩。若是我贏了,沒有彩頭不是不公平?!」
「這樣吧,你贏了,我告訴你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
「那我給你一百兩。」
「算數?!」
「君子一言。」男人露出一種勢在必得的笑。
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江流水磨光了牙。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啊?!想過要趁這個機會逃跑,只是真如對方所說,不能跑。在很多的交戰下,他的劍一直是驕傲的、光輝的,從來沒有被逃跑所玷污。
不論是誰。
他的手,再一次死死的握住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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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陵渡的東邊有一條天陷。天陷沒有名字,也不是太寬,但是很多人知道它。
江流水睡了一覺,清晨,滿腹心事的晃到了天陷。
男人還沒有到,江流水就閒散地打量起這裡來。這是在一處樹林中,微微的綠的樹木依附著傷疤一樣醜陋的大地的裂痕,還有一樹火紅的花,樹下有個坐著的老漢。
他走過去。
「請問……」
老漢抬起頭。
「這花叫什麼名字?我從來沒有見過。」
「不知道。」
「不知道?」
「很希奇麼?」老漢半笑著哼了一聲,自袖筒中抽出一隻沒有放煙絲的烏黑煙斗,放到嘴裡叼著。
「那……這天陷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還是不知道?!」江流水睜大了眼睛。
「一定要有名字麼?像俺,」老漢磕了一下煙袋,再繼續叼著,「俺姓張,大家就『張老頭』、『張老頭』的叫,叫到現在俺連自己本是叫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過孩子,你知道俺叫什麼嗎?」
「我怎麼知道你叫什麼!」
「那就不要問了……反正俺也有許多不知道的。」
原來是個癡呆老頭。
「孩子——」
江流水沒有應聲。
「孩子,你看看那樹紅花,你看到了什麼?」
江流水又看了一眼紅色的花。
這樣的花啊!只一樹,沒有親戚,沒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開在這天陷的身邊,守護著同樣孤零零的天陷。最是讓他心裡一動的還是樹幹上兩個嶄新的痕跡——相知。
這個年紀的江流水或許是無法領悟,但他看到了生機勃勃的春。於是,伸手折下一枝花,放在衣袖裡。
「放好,放好。保證你將來娶個嬌妻美眷。」
「老伯——」
「不是俺說的虛啊,整個風陵渡的人都知道,想祈求和喜歡的人天長地久就一定到這裡折一隻花。」
「管用麼?」流水的心動了。
「其實呢,」老漢拍拍酸累的雙腿,「是你的因緣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來。」
「我不明白。」
老漢笑道:「俺也不明白。天下的人都這麼說,你難道沒有聽說過?」老漢的笑帶著長者特有的寵溺和滄桑,這種寵溺和滄桑是從骨子裡對死亡的渴望和懼怕而生的。所以江流水看著看著,忽然的覺得有些辛酸。
「老伯——」
「嗯?」
「這裡不大安全,你先迴避一天好麼?」
「啊?這裡不安全?!俺在這裡那麼多年,也沒見不安全。不避,不避。」
「一會兒,我會和人在這兒決鬥。」
老漢瞥了眼前的少年人一眼,歎了口氣:「怎麼現在的小孩子都那麼不要命了?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
「這是江湖的尊嚴。」
「少跟俺談什麼『糨糊尊嚴』!俺賣糨糊那年還不知道你們這些娃娃在哪裡呢……」
「您……」
「俺什麼俺?!去去……別打攪老漢。」
哭也不是,笑著也不是。江流水半笑半哭的瞪住悠閒自得的老漢。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老漢也不理他,任由他瞪去。
日光游移,越是接近正午時光。
老漢還在叼著沒有煙草的煙斗,自言自語的嘀咕:「現在的人真是不識好歹。聽說幾百年來,總有那麼幾個好奇的人想下到天陷裡面,可這一下去,就再也沒有人上來。這裡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我又不是想下去!」江流水咬牙切齒。
「撲哧」。
還是那樣一聲笑。
樹林深處出現一條細長的身影。這一次,男人的頭頂帶了一隻大大的斗笠,深綠色,是那種長期使用才產生的顏色。
江流水咬著下嘴唇看著那個姍姍而來的男人:「你每次都很巧啊。」
男人摘了斗笠:「來的早不如來的巧。」
江流水啐了一口,不再說話。
「你看,」男人瞥了一眼還是坐在樹下的老漢,「我們是早點解決,還是到了午時再說?」
「有什麼區別?!」
「晚一點,你就能多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不是麼?」
「不必!」江流水拔出了衣下隱藏的佩劍。
真個好劍。
劍長三尺整,通體銀白。劍身上「流水」二字真若流水,流水如劍,劍如日光。
逼人眼目。
一旁的老漢被劍光晃了眼,用手掌遮著光芒,高聲叫道:「好鋒利!好鋒利!可以和我當年宰豬用的刀媲美了!」
「閉嘴!」
男人也拔出了劍,同樣自衣袍下。
江流水嘴角一目瞭然。
兩把劍,第一次在空中相撞。
男人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江流水尚年輕。他臨戰的經驗尚且不足,手腕的力度尚且不夠,所以他拔劍的速度並不快,於是別人就能在他拔劍之前制住他的手腕。可是,他有一樣能彌補他的不足。那就是他的技巧和靈活。一旦你錯過制止他出劍的機會,你就會大大的感覺你犯了一個錯誤。
——男人就是這樣想的。
這個年幼的少年有著風一般的出招速度。他不停的變幻著位置和招式;他上竄下跳,招招輕車熟路;他心情激盪,但是不失謹慎。
男人忽然笑了,笑在心底。
看來,戲弄是行不通的。
劍與劍,第十次相交。
脆生生的一聲,江流水向後躍開一步,手腕酸痛,頭上大汗淋漓:「江鄂!你讓讓我會死啊!」
「你知道我是誰?」男人毫不誠懇的問。
「廢話!」我一招江家的劍過去,你一招江家的劍回來!白癡才看不出來!
「那您也知道,我若讓您,大少爺那裡我交代不過去。」
那少年人噘了嘴,一雙含著水的眼睛卻不看男人。
「小少爺——」
江流水用左手抓了抓頭髮,滿是負氣、氣憤和自認倒霉:「我和你回家……」
然後,他的右手比風還快的動作了。
如果說他前面的招式是幽雅的浪花,那麼他此刻的劍就是錢塘的大潮。這是江家的招式中最華麗也是最危險的一招,四處的劍光,毫無破綻的一招。這本是要用竹篙使出來,但是,此時此刻,江流水用劍舞了出來,絲毫不減它的氣勢。
「我和你回家……也要看你能贏得過這一招『滄浪之水』!」
劍與劍,第十一次相碰。
漫天的浪花。
誰贏誰輸?!
男人不是輸在工夫不行,而是輸在對方出其不意將竹篙的篙法變成劍招和奇快的速度。
江流水這一次向後躍得更甚,下墜的力度甚至仍舊沒減。他贏了沒有?!其實他也不能算贏,因為儘管他投機取巧,他仍然感覺到男人實戰的應變經驗和渾厚的力度。
他挑飛了男人的劍,男人卻震飛了他的身子。
究竟誰贏誰輸?!
已經無暇細想了。江流水下落的身子竟然直直向天陷口落去,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男人一個飛身,魚鷹一般的衝去,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江流水握劍的右腕。兩人同時摔在崖邊。
「幸好……」男人牽了一下嘴角。
江流水想笑卻笑不出,任憑男人把他拉起來。
「你剛剛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
江流水一呆,在那下墜的瞬間,他夢到了自己的夢。那個糾纏了自己平生的夢。夢中的自己笑著握住一隻風箏。他在夢中闔上了雙眼。
男人卻不關心江流水的思考,他逕自向前,撿起他的劍。再向前,手中的劍架在了樹下老漢的脖子上。
「你是有武功的人吧?」他說的本是問句,可他的嗓音是肯定的。
老漢不理他,抖了抖煙斗,繼續坐著。
男人問:「什麼來歷?」
老漢咂吧了一口煙斗,不徐不急:「味道真好,就像孩子他媽的那裡……嘿嘿……」
「或許我猜得著。」
「或許你猜得著,你猜的或許不錯。」
「那麼就是敵家。」
「或許。」
男人拔劍,也是江流水曾經使過的「白浪驚魚」。但他的動作很慢,不像是出招,倒像是跳舞。
不同的人使相同的劍法,總是有不同的詮釋。天下沒有完全一樣的劍招,如同天下沒有完全一樣的浪花——這是江鄂曾對江逐雲說過的話。
江流水看到這個曾聽說過的他哥哥童年玩伴的劍,木訥的想,若是他認真的和自己打過,自己絕對會輸得體無完膚。
江流水想啊想的,他總是容易落入自己的想像。他想的時候若認真了,就會忘記自己所在的地方,忘記自己潛在的危險。
忘記他原本是站在天陷口!
江流水直覺得腳下一顫,天陷邊的泥土似乎鬆動了。然後他的身體再次凌空而起。這一次再沒有任何能阻擋他的東西了,連一隻拉住他的手都沒有,他如被獵殺的水鳥……
……落了下去。
萬劫不復。
第二章.唯見江心秋月白(上)
天陷的下面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深也不淺。池塘裡少見的游魚背脊閃著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綠的青荇間穿梭。一雙纖細的手攪動著池塘的水,帶起層層波紋。
一個聲音低低的問著:「今天的水溫怎麼變了呢?」
江流水又做夢了。
夢中的他還是放著風箏,詭異的笑著。笑得比平時更加的叫人心悸。
他安慰自己:我已經死了,已經不能做夢了。
他笑了。
江流水笑著醒來的時候,只見到十根纖細的手指。十根手指輕輕撫過他面頰,不如想像中的冷,卻是十分十分的溫暖。
「你醒了?沒有死,真好。」
江流水睜大尚且朦朧的眼,就看見了說話的人,也是這雙手的主人。
一個很奇特的人。
這人穿著粗布的白衣,看起來還很年輕,卻隱隱帶出一種長期缺乏營養的蒼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夢魘,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覺得想要珍惜。
之後,他才注意到他自己所處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張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的。而對方就坐在他的身邊。
「是你救了我?這裡是哪裡?你是誰?」
對方笑道:「你一下子問了這麼多,叫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江流水倏忽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人笑的時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識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揮上一揮,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傳來,他頓時痛哼了一聲。
「小心啊。你的右臂骨斷了,我先幫你綁上了。也不知道綁得對不對。」那人平靜的說,「綁的時候可真是費勁啊。我看不見,只好一點點的摸著綁。幸好你那時暈過去了,否則就我這種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說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聽在江流水的耳中,只為那一句「我看不見」而心痛。那種痛,是風流的詩人等到了陽春的三月,卻見不到滿樹芳華。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見?」
「你這人真是個好人。」
「哦?」
「你不先關心自己的手,反倒先關心我的眼睛。」
被說中了心思,他赧了雙腮,卻忍不住再問:「那……你的眼睛還能治麼?」
「不曉得。」那人說,「其實我認為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別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別人少多少。」
「可……」話到了嘴邊,翻了個跟頭,又嚥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兒們發現浮在潭水裡的你的,然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裡。」
「猴兒們?」
「對啊。就是這裡的猴子。」
「那,這裡是哪兒?」
「這個,我不知道。」
「我記得我是從地面上直直的落下來。」
「這裡或許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是誰?」
「不好意思,我還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為何要騙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時殺了你了。」
想一想,說的也不錯。
那人歉然的笑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部不記得了。」
「你失憶了?」
「或許吧。」
「對不起。」
「沒什麼。」
「那我,」江流水遲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還好,還好,他真的沒有生氣。「可不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
「有什麼不可以?」
「我該怎麼稱呼你?」
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這樣……風箏,叫我風箏吧。」
溫暖曖昧的風自屋外吹來。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夢,想到了夢中另一個自己,想到了那只繪著雲彩的風箏。
「怎麼?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好麼?」風箏問。
「這名字……」江流水囁嚅。他該如何告訴一個人,他的夢裡總是有一隻風箏呢?何況這個人叫作「風箏」;何況夢中的風箏叫他害怕;何況夢中的風箏是攥在他的手中,一個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風箏察覺了他的猶豫,便問:「說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稱呼你才對?」
「江流水。漢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聽了這個名字,不會叫人和聽了我的名字一樣欲言又止,是以,當然是好名字了。」
邊說,邊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點點的驚豔。自然而然的,憶起了那樹紅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憶起樹幹上不知誰刻下的——相知。
「我……」
「怎麼?」
「可以送你個東西麼?」
「好啊。」
得了允諾,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熱熱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當他終於摸到他小心翼翼地保存的花枝時,他失落了。
「怎麼了?」
那枝原本開得燦爛奪目的花,竟早已凋謝,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幹。
風箏似乎感到他的傷懷,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撫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後,摸到了那枝枯枝。
「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風箏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樹枝,撫摩著。
江流水看到風箏的嘴角滿是溫柔。
「好暖,我想我已經看到了燦爛的春天,謝謝你。」
江流水醒來的第五天傍晚,終於能下了地,出了屋。
這地底原來自有一片洞天。
這是在地上無法看見的。從上面望下來,是層層疊疊的雲霧,每當雨水落下來的時候,那煙霧就往往變得更濃更烈。可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麼樣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漢的話——幾百年來,總有那麼幾個好奇的人從上面下去,可這一下去,就再也沒有人上來。這裡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麼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邊看不到,這地底是上邊窄下邊寬的瓶子形。煙霧是從瓶底一個池塘蒸騰出來的,籠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雲。所以,上邊看不到下邊,下邊也見不到上邊。
風箏的小屋是在池邊不遠處,四周環繞著無數的雪白的梨花,間或幾聲猿啼從梨樹間傳來,頗有幾分神秘。
風箏原本是坐在水邊的,背對他,悠悠閒閒的撥弄著水。靡靡的水氣撫過江流水的面龐,他便忽然的看到風箏動了動,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嗯。」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風箏很輕鬆的辨別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轉過頭來。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來,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會意,攥住了風箏的手。卻不想,反被他一抄,扶住了身體:「身體不好的話,還是多休息一下比較好。」
江流水頓時哭笑不得:「我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不信你……」想說「看」,但話在口裡滴溜溜的一轉,又嚥了回去,只好岔開。
風箏知道,可他不說破,只了然的笑了笑。這一笑風也淡淡,水也淡淡,雲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風箏,你笑起來真是太可愛了。」
「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貧嘴。」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麼看也比自己小上一兩歲的風箏,頗感得意,「真想要個和你一樣笑起來好可愛的弟弟。」
風箏又笑了一笑。
江流水又變得沉默了,抬頭看看雲霧繚繞的山谷,問出了幾天來一直纏繞在自己心頭的問題:「風箏,這裡有出口麼?」
「出口?那是什麼東西?」風箏默念著。
「就是離開這裡,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滿心期待的看風箏。
被看的毫無感覺,自顧的偏過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起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望向蒼天。
「出口?」許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語,「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找一個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緊。
「你不開心?」風箏問。
被問的人歎了口氣:「我是有點不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體、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種戲謔湧上心頭:「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這個,不大可能。」
「為什麼?」
「我好像二十五了吧……」想都沒想,風箏接口回答。
「怎麼可能?你那麼瘦瘦小小的,怎麼可能會有二十五?!」
「我很老麼?」風箏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流水搔搔自己的頭髮。
「對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了?回小屋吧。」
風箏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風箏的手。
「怎麼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雙無神的黑眼,似乎要透過那不能見物的瞳孔望進他的心裡,「既然你失去了記憶,又怎麼會記得你的年齡?」
風箏一愣,半開的嘴唇開始顫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記憶,所以我又怎麼能記得我的年齡呢?
「你說啊!」
「我……我……我……」
風箏無從開口。
江流水歎了口氣,有些心痛。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你不要皺眉了。」
「你……」
「你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很苦。若是真想不起來,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氣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氣熏得人如癡如醉。風箏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風吹動他未束的頭髮,黏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覺到風箏的拇指、食指、中指長著厚厚的繭子,握住自己手掌時,很粗糙。
那是長期勞累的結果。
便想到這幾天來,他吃的東西只有一味梨子。又想到風箏滿身的病容,細細瘦瘦,連臉色也是白裡帶著灰黃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頂,風箏之所以會一身的病態,只怕是長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結果吧。
他看不見——江流水心中不無酸楚的想——看不見,很多事情做起來比平常人難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這邊,江流水的同情憐惜如潮水洶湧;那邊,風箏卻開始煞風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風箏笑。
「廢話。不暖的是死人。」
風箏也不爭辯,笑咪咪回頭進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個人轉不過情況的發呆。
明明剛才還在鬱悶得要死啊,怎麼這會兒就變了?
序.你明白了麼?
那一年,燕山大火。
沖天的火光裡,他衣袂翩翩,傲然微笑。他說:「你們這些愛著我恨著我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因為你們都只是行屍走肉!」
和他面對面的是另一個人,豔絕天下的臉上第一次染上痛苦。這個人低低的說:「不,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要的是……」
他笑著搖頭:「晚了,已經太晚了。既然天下都負了我,那就只有死亡才能讓我解脫。」說的同時,他已縱身跳入萬丈懸崖。
那一年燕山的大火中,江湖中太多英雄好漢見證了這個天之驕子的死亡。
很多很多年後,江流水自小做著同一個夢。
那是一個有關藍色蒼穹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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