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獨與究極
人類對於真理的追求,乃一人性中不移的事實。但是假如有人說他能將真理予以徹底地挖掘,並將之表達出來了,那同樣也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因為任何一個真正追求真理的人,當他憑了他終生的努力,而終能望到了真理邊際的時候,他都必會清清楚楚地知道,儘管我們用盡了方法,拼命想把我們所獲得的一點點真理,或是真理的邊際,加以準確表達的時候,充其量最後我們所獲得的,仍只不過是那個真理之人為性象徵的表達罷了,卻永遠都不是真理的全部真實。相反地,假如我們會以為真理已被我們截然而掠獲,並表達出來了,其實這也只不過說明我們只是在說一個睡夢中的遙遠故事罷了。但當在我們一旦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刻裡,面對了一切屬於人存在中的真實事物,實際上我們卻怎麼都不能把它們說得清清楚楚了。
但也唯其如此,人只能在知識中,進行真切屬於他自己真理的象徵性的人為表達,卻仍無法將一切真理背後所涉及的存在超絕物本身,加以真切地描述。所以真理在人的存在中,必然地也就形成了千萬種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不但在哲學中,中外古今有數不清的理論類別,同時在哲學以外的領域中,我們也可以找到各式各樣,不同方式的真理表達。頂多我們只能說,哲學與其他方式的真理表達的不同,那也只不過是由於哲學時常以一種直接的描述方式,將真理或真理的可能性予以揭示出來。至於其他的學術或文化,如藝術或科學,往往需要更多的技術程序或展現的過程,才能將它所包含的真理或真理的可能,予以清楚的描述。比如說,繪畫的色彩,線條等;數學的設定與推理;音樂的旋律與和聲等。若相對於哲學而言,它們這些技術或過程,實際上都必須要經過一種思考性的處理,然後才能在表達中發生預期的效果。但是,哲學本身卻是人處理其思考自體的一種學術,所以它應該比其他學術更接近真理本身才對,其中尤以形上學為最。
儘管如此,到底人對真理所能者,也無非是一種表達方式的遠近之別罷了,所以,在此假如我們捨方式的遠近而不言,只從存在的實質上觀之,那麼,我們也可在一切屬於真理尋求者的過程中,發現兩種最具有代表性的本質,那便是孤獨與究極。
其實說起來,孤獨與究極的追求,並不是分別的兩件事;相反地,是指同一件事或一事的兩面。因為只要我們的追求是具有究極性的,那麼實際上,我們便不可能不要求一更具有專一與凝聚性的孤獨生活。同樣地,假如我們已經是生活在孤獨的要求中了,那麼,試問在我們孤獨的生活中,所作的事或要求並不是一究極性的,那我們又怎麼肯捨棄現實,忍受得了孤獨的?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孤獨」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或一種不得已的生活方式罷了,而我們實際上所追求的卻是究極,而不是孤獨。但是人為了真正地認識並達成究極,所以不得已而採取了一種孤獨的生活方式。為什麼?因為所謂究極,或究極的要求,就是說人永遠都不能滿足於那些個別事物推移間的現實世界,而一直向那個具有終極性將生命或宇宙加以徹底解決可能的世界中追逐而去。或者這個意思也就是說,人為了獲致一對於生命或宇宙終極性解決的可能,不能不對生命或宇宙從事於各種更具逼近性的表達方式,但事實上,人卻恨不得在可能的情形下,放棄一切方式的表達,而直接進入生命或宇宙的存在的實體裡。但像這種事實,這種要求,或這種究極性的人類存在問題的徹底解決,在人來說,真是可能的事嗎?假如它真是可能的,那麼,我們還再要那些現實事物或表達方式作什麼!假如它根本就不可能,那麼,就是我們再要了那些現實事物又有何補!於是人在他終極性的焦慮中,他更孤獨了。
孤獨,一切真正在這條生命之追求的路上走著的人,他更孤獨了。
所以說,孤獨的存在,在人來說,根本就是一種不得已,而且人在孤獨中真正要做的,就是為了那種永不能捨棄之進入於存在的可能,或至少也要將存在的真實,做到更逼近於真實表達的程度罷了。而所謂究極,實際上,也就是人對於存在真實不休止的要求中,最後所可能完成的更形逼近於存在的表達罷了。但是,也就在這種孤獨與究極的追求、兩相無分的糾結中,人才會發現,一切屬於真正追求的事,它根本就是一種純自我之事,甚至它也就是一種純粹自我的追求,它既不屬於任何外在的對象,更不屬於任何和自我不相關係的事物的追求,或者我們說得更確實或具體些,那就是說,所謂真正的追求,到頭來,就是追求感覺自體或思考自體,或即人的生命或心靈自體,它根本不可能藉助於任何外在的助力或對象完成之;反之,它所依靠的,只是人存在之純自我的面對,即孤獨,即究極,即一種事物本質或整體宇宙的追求與面對。
但是一個只是「知道」追求,而自身並不一定正在深入而追求的人,總是把那種追求與理想的事,說得太過分或光怪陸離。而一個根本不知追求為何物的人,則以為這根本是一件不必要的事。甚至一些歷史家或批評家,也根本不知道一切人類創造背後的孤獨與究極的追求之事,而只在那裡說一些半調子、似是而非的道理。所以說,在這世界上,真正從事這種存在的真實追求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但是假如你一定要問,到底又是什麼原因使他這樣做如此追求的呢?其實說起來,就是連追求者本身恐怕也無法給你一個真正令人滿意而徹底的答覆。或者充其量,那也無非是說,有時也根本就不能確定到底怎樣才是令他滿意,或他認為全然完美的事實,但是那些他業已完成的都不能令他滿意,於是他就不能不再次地,或永遠地追求下去了。直到一種表達的終極,也直到人的老死。反之,一切被人認為是已到達了終極或完滿的事,其實也只不過是些連追求都不再是的中途模稜之事罷了。於是塞尚在他去世前六個星期時,寫信給他的兒子說:
如今我站立在大自然的面前,我想我已比我過去任何時候,更能瞭解它的內涵和意義了。可是每逢我一想到我業已深度被挖掘了的感覺時,卻又不由地陷入了極度痛苦的境地,因為事實上我卻怎麼都沒有辦法,將那種在我感覺的面前,業已打開來之大自然那深度的內涵,加以真實而徹底地描述……
二、蒼茫的宇宙
毫無問地,塞尚所謂表達中的痛苦經驗,其所指乃是其晚期繪畫中,七十餘幅聖維克多山而言。但是塞尚在表達上所招致痛苦的根本原因又是什麼呢?換句話說,那個深刻在他心靈中,卻無法用他的畫筆加以徹底表達的感覺內容到底又是什麼呢?只是他心中的感覺?還是那個聖維克多山存在性的本質內容?還是說是那種以聖維克多山為象徵,而在藝術家心靈中所喚起的屬於存在性本質的要求?其實這三個問題統統對,但又統統沒有把問題的真實內容真切地說明清楚。因為假如說只是他心中的感覺,那麼那種真正深植在人的心靈中,而又無法加以徹底表達的感覺,到底又是一種什麼感覺?同樣地,那種聖維克多山的存在本質,或在藝術家心靈中所喚起的存在性本質,到底又何所指?毫無疑問地,如以哲學的方式來解釋它,這三個問題所指的,乃同一物的存在,即「自體」。換句話說,即超越一切表達可能之本體性的要求與呈示。即非現象物,而是形上的本體物。但是,這種情形在人類的表達中,是一件非常難以說明的事物。因為在一般的情形中,我們總覺得我們的表達不但有一個固定的對象,同時我們更可以根據一確定的方法,把此一固定的對象說明清楚,卻只有在我們對一件事物有窮究般的存在或本質的追求時,人才會在他不休止的發現與捨棄中,超越過無數種他所曾經確定過的方法與對象,而來到那個生命與宇宙不可言喻的大啞謎中裡。但是這種情形的發生,在人類的文化表達中,真的是一件容易的事嗎?絕不是的。因為一個真正屬於生命或自然宇宙的表達謎團,絕不是一件容易觸及的事;相反地,它是靠了人類在追求過程中,以努力而將一切個別的方法與對象,都予以窮盡後,才得以逼現的。所以說,假如人果真在過程中,以任一種有限的方法或對象,而以為有所盡有所得,並以此沾沾自喜時,實際上我們早已離開那種真正追求的靈魂遠而又遠了。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說,真正屬於自然本體世界「不可盡」的獲知,根本就只屬於那種以一純樸而作終極追求的心靈,不計一切,盡其所能,老而彌篤地,將生命或宇宙追求以至其極的人,才能真實地瞭知那種自然或生命的感覺,不可盡表之事於萬一。不但繪畫如此,音樂如此,詩歌也是如此,而哲學尤其如此。所以說,「無知」在人類靈魂的尋求中,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一種偉大的發現。因為靠了它,不但將一切有限的感覺事物逼走,同時也只有靠了它,人才能更真實地將那一種具有整體性超越的知識逼現。它是一種人類存在中,真正屬於存在性的知識的根本關鍵,甚至它也是一切哲學、藝術,乃至科學,所必將遭遇的方法性表達結果。
於是,最後在塞尚的繪畫裡,他終於捨棄了在他尋求的過程中所曾有過的方法或技巧,以一支純樸的手或筆,將那一片大自然的景色,塗畫成了一片蒼蒼茫茫,天空與大地,山嶽與草地,全然無所分辨的自然組合。於是從這裡,我們再也看不到他精心設計的結構,也看不到他那精細而層疊的色彩;相反地,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以他那一雙老而彌堅而純樸的大手,在自然的空間中,任意而自由地塗抹著。因為一切屬於人為方式的結構與色彩,都不再適合於老而成熟的藝術靈魂。而對於一個真正經歷過終極性藝術或心靈追求的人來說,真正的自然不再是任何形式或色彩所可深透加以表達的;相反地,真正的自然,它毋寧是一片廣大而深厚的精神的「自由」。於是,人也只有在他經歷了終極性的追求,而開始真實地在它的感動中,也同樣以一種感召般的自由的揮灑,才能真實地將那自然的真義,表達於萬一吧!
什麼是真正的自然?
它就是那一種以一顆成熟的靈魂,才得以證知的一片蒼茫的不可知。
它不屬於年青人浪漫的情感,甚至也不可能從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式的技法所可表達;相反地,它只屬於一種成熟的藝術靈魂,或老而彌堅的心靈純樸的表達。因為在那一片蒼茫景色的背後,正有宇宙大自然偉大的結構隱藏在裡面。
話雖如此,實際上我們看到許多美術史家或批評家,儘管他們也一定會提及塞尚晚期的聖維克多山繪畫,不過如以哲學的眼光來看,他們的說明或分析,多無甚精密之處。而他們實際注重的,往往不是塞尚的聖維克多山,而是他的蘋果、靜物畫、色彩的層疊法、和立體關係密切的結構法、水浴圖,或是和現代繪畫間的關係等等。換句話說,史家或批評家真正的著力點,只是繪畫的現象或事實,甚至也都只是些過程性的關係,它既不涉及繪畫者自身裡面使繪畫成型的完整內在結構,更不涉及一個真正藝術家老而成熟的靈魂本身。或者,即便是他們也會涉及於此,也多半只是些欣賞性的外在描述,而並不及於那種真正徘徊於宇宙與生命間,一個追求靈魂真實的內在結構。說起來,這應該是一個能力的問題,同時,也就是史家或批評家真正低於藝術創造者的根本原因。此亦無他,藝術家真正面對的,是對於生命或宇宙的本質表達中的搏鬥,而史家與批評家所面對的,卻只是此一搏鬥的表現成果罷了。其實說起來,就是一種創造與欣賞間美學的根本問題。雖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說,欣賞是創造的再現,但無論如何這只是由業已呈現了的表現品來說的,卻並不包括使此一表現品得以呈現的整個過程。換句話說,這仍只是一種欣賞,而不是真正的創造。因為真正的創造,來自於一個存在的動力系統,它在人來說,就是一種純自我的搏鬥,同時,也就是人界於生命與自然間一種刻意的追求與表達。假如說,欣賞果真能達到如是的程度,我們當然可以說欣賞勉可等於創造,但這也等於說,欣賞者就是創造者或就是藝術家本身,否則這種創造的再現,仍舊是不可能的。甚至在另一方面,我們仍舊可以清清楚楚的知道,在世界上,創造者究屬寥寥,而欣賞者卻是比比。由此可知,所謂創造與欣賞間的實質意義,究竟如何,可思之泰半。
真正的藝術家與史家、批評家之間的關係若是如此,然後假如我們再來看藝術和哲學間的真正關係,我們就可以知道,儘管藝術家本身可以不涉及哲學,但實際上,其以究極的本質的追求,早已和哲學形成了不可分的關係。因為所謂哲學,尤其是形上學,就是對藝術家所追究的生命或自然的存在本質,作更逼近性的思考呈現的完成者。所以說,藝術家本身在完成其作品時,可以不及哲學本身;但相反地,假如一個哲學者,不能接受並瞭解一種真正具有深度追求的藝術作品,無論如何,那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尤其對於藝術史中,非常稀有的塞尚型的藝術靈魂,更是如此。
我們知道,在美術史中,能夠成為畫家的人相當多,但真正可稱得上是藝術家的人並不多。所謂畫家,就是在形式的表達上,確有所創意與表現的人;而真正的藝術家,卻是在生命與自然的存在中,不但具有本質性究極的追求,同時又在形式上有創意表現的人。一般來說,有形式創意的人,不一定就有生命或自然的究極性的追求,但一切對生命與自然有究極追求的人,都必有形式上創意的表現。所以,在美術史中,真正能夠達到這種程度的藝術家,實在是寥寥可數。像米開蘭基羅(Michelangelo Buonarroti, 1475-1564)、葛里柯(El Greco, 1541-1614)、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與塞尚,均屬此種。而一般可稱為畫家者,可上百上千。在近代或現代,則多介於此兩者之間,像德拉克瓦、庫爾貝(Gustave Courbet, 1819-1877)、莫內、梵谷(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孟克(Edvard Munch, 1863-1944)、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 1872-1944)、克利(Paul Klee, 1879-1940)、馬蒂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及畢卡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等。若就近代以至於現代之間者,仍不能不以後期印象派三家為重要的關鍵。所以說,梵谷與高更之所以被稱為近代繪畫中先知性的人物,就是因為他們的繪畫是一種生命繪畫的緣故。但是如以哲學的眼光來衡量,其實在後期印象派三家當中,不論是生命也好,還是理論技術也好,真正達到最高成就的,並不是梵谷或高更,而是塞尚。只是批評家一講塞尚時,多涉及其與現代繪畫間理論技術上的分析,卻很少人注意到,那個揭示了眾多理論技術背後的生命自體的邏輯內容與意義。甚至群眾更多愛好一些戲劇性的事物,所以使塞尚那平淡、純樸而孤獨的生命,多被梵谷、高更戲劇性的生命所掩蓋。但在另一方面,像這些事,無論如何只是些於批評家和群眾之間的故事罷了。反之,如以哲學來看藝術,其所求者,若真是真理與生命之事,那麼它多已超出了一般批評、戲劇或群眾的範域,而指向了那個生命與宇宙間默默而永存、孤獨而蒼茫的世界,所以,假如我們真能「長」時間地精研過塞尚的繪畫歷程,我們自然可以知道,這一切屬於真正高度藝術家的質素,都屬於塞尚,而非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