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之日,紅葉莊主耶律浩天被刺殺身亡!
旋即,金國女刺客被滅口,背後的主使者越發撲朔迷離;下一任莊主的寶座更引得各路人馬虎視眈眈。
——內奸到底是誰?
黑山祭祀、叢林獵殺、契丹天葬、藏屍冰窟、地底秘道、黃金蛇王……身處重重迷霧中,但少主耶律楓絕不認輸!
具備了睿智、機警、冷靜,再加上幸運小子小秋並肩作戰,大遼的末代王子,誓要揭破陰謀,讓真相水落石出!
只是,為什麼在危機四伏中,他的目光不看著可愛的小秋,反倒一再地投向那個蒼白冷酷的黑衣男人?
——左使連崢,幕後真凶最大的嫌疑犯。是宿敵、是對手,更可能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然而,耶律楓知道,有一種不可解的脈脈情愫,已經在他心底深處宛轉流動……
章節試閱
第一章 重陽驚變
秋來霜落,木葉蕭蕭。然而,金國轄境內的黑山,包括臨近灤河郊野一帶,均是碧空如洗,天高雲淡,顯出幾分山明水淨來。
宋紹興二十七年,金正隆二年。九月初九,重陽節正日。
明澈的晨光透過山間的樹蔭照進紅葉山莊,層林盡染,秋菊燦金,好一派清秋盛景。
侍女小月在房間外徘徊了良久,眼看就要誤了時辰,終於輕輕叩門,小聲叫道:「陛下,陛下!再不起恐怕趕不上祭山儀了。」唉,春宵苦短,君王不早朝,古人誠不欺我也!
--她輕喚的這一聲「陛下」,其實蘊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原來這紅葉山莊雖然對外號稱是北五省武林一脈的世家門派,實則卻是大遼的一支皇族子弟在遼國滅亡後,與忠心臣下流亡至此建起來的。他君臣苦心經營多年,如今山莊中不僅有契丹人,也有不少因勢依附的中原漢人,大多是黑道或綠林道的高手。
這房間裡的人,自然就是紅葉山莊的莊主,大遼末代皇帝天祚帝的孫兒,自封為當代大遼皇帝的耶律浩天。
耶律浩天性格驍勇,武功蓋世,卻偏偏貪歡好色。不久前他新納了一房美貌姬妾,專寵一身,夜夜春宵。小月是他的貼心侍女,熟知他的脾氣,本不敢去打擾。只是重陽正日,契丹語稱「必裡遲離」,莊中有祭祀黑山神的傳統儀式。眼看已是日上三竿,她左右為難,只得忍著笑前去喚門。
這時話音未落,她忽地尖叫一聲,身子被重重撞開,頹然倒地。一汪殷紅的鮮血從她身下緩緩淌出,刺鼻的血腥氣霎時間向四面八方瀰散開來。輪值的侍衛僕從見情形不對,吆喝著圍攏過來。卻見門內竄出一個窈窕身影,紗衣覆體,長髮披散,手中彎刀泛出清亮的寒芒,竟是個妙齡女子。
頓時有人嚷了起來:「這不是芳姬夫人麼?」
那女子武功很是了得,唰唰兩刀就劈倒一個侍衛,奪路而逃。那幫侍衛有的還反應不及,愣在原地。就是這麼一遲疑,女子已經輕車熟路逃進了馬廊,翻身躍上馬背,朗聲道:「大金郡主完顏芳,今日取了契丹餘孽性命,就此告辭了!」隨即打馬絕塵而去。
這時,進房間察看的人已經驚恐地大叫了起來:「不好啦!陛下、陛下薨了!」眾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皆道莊主武功蓋世,怎會被婦人女子所殺,趕緊上馬追趕兇手。
只是完顏芳在馬廊挑中的坐騎竟是日行千里的玉花驄。這麼一來,眾人起步便遲了,馬兒腳力又不及,雖然緊追不捨,卻始終隔著百丈之距。眼看就要出了山林,身後忽地遙遙傳來清朗溫潤的青年聲音:「放箭!」
眾人頓時醒悟。契丹一族擅獵,不少侍衛隨身都帶著弓箭,於是彎弓搭箭欲射。那幫黑道出身的漢人卻是用慣了暗青子的,也都紛紛掏了出來。那青年又道:「留活口!射人先射馬!」原來這青年正是耶律浩天的獨子耶律楓。他聽得父親被刺的消息匆匆趕來,身上還穿著全套祭山儀的冠冕禮服。
霎時間亂箭齊發。一些契丹侍衛聽了他的話,箭矢直射玉花驄而去。更多的人卻是箭矢暗器漫天亂飛,連人帶馬全射了進去!
好個金國郡主完顏芳!千鈞一髮之際,她一咬銀牙,回身揮舞彎刀,奮不顧身地替馬兒砸開箭雨。因她明白自己受傷也罷了,若馬兒受傷今日便萬萬逃不出生天。亂箭如蝗,她撥開不及,悶哼一聲,自身側腰霎時中箭,頓時在馬上搖搖欲墜!
山莊眾人頓時歡呼起來,只是才叫得片刻,又都呆住了。
原來那玉花驄神駿之至,似有靈性,知道背上的女子護了自己性命,竟不停步,反倒「噠噠噠」一陣疾馳狂奔。完顏芳死死抓著韁繩,昏昏沉沉伏在馬背上,任它狂奔,眼看已經脫開了箭程範圍。暗器能打中的距離更短,就更別說了。
耶律楓見眾人並沒完全聽他號令行事,箭射得七零八落,錯過了最好時機。眼看完顏芳就要逃遠,己方還是一盤散沙,他不由皺起了眉頭。
遼闊長空中忽有一隻鷙禽掠過,矯健凌厲,俯衝盤旋而下。只見牠大小如鵲,赤眼白爪,竟是罕見的玉爪海東青。
眾人歡呼起來:「左使!是左使到了!」
完顏芳吃了一驚,勉強睜眼望去,只見自己正前方的山道上緩緩行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玉花驄腳程極快,眼看就要迎面撞上。
矮個的是個白衫少年,生著一張愛笑的圓臉,望之溫和可親。他見奔馬馳來,身子一縱,早早讓在了一邊。那高個的黑衣男人卻逕自迎上來,不閃不避,一張蒼白的面孔上,冷冰冰的沒有任何表情,週身散發出冷峻肅殺的氣息。海東青在兩人上空盤旋不已。
追擊的眾人似乎已經完全放下心來,有人已經朗聲嚷了起來:「左使!這女賊刺殺了陛下!」
「等左使抓著這女賊,必要將她千刀萬剮,祭奠陛下在天之靈!」
「嘿,也不知她是受何人主使,還混進了山莊裡!等捉到她,定要好好拷問!」契丹侍衛們大呼小叫,亂成一片。
這時卻有人調笑道:「這女賊還自稱是女真蠻子的郡主,嘿嘿,等抓了她,老子倒想嘗嘗這郡主的身子是什麼滋味!」
「哈,能把莊主迷得神魂顛倒的,肯定是……」
「嘿嘿,只要她不招出主使者,咱們就如此這般好好拷問她一番……」
「兄弟你這個拷問的法子好,法子妙,簡直是妙不可言啊。」說到最後,淫褻之意已經十分明顯,幾個人一起會心大笑,極為猥瑣。
耶律楓皺眉瞧去,見那幾人果然是山莊近年來收留的漢人。為首的陳老大本是陝甘道上的獨腳巨盜,性喜漁色,得罪了綠林同道,這才不得已避入紅葉山莊,如今仍是本性難移。耶律楓看不慣他的言行,抿起唇,蠕動了下,終還是沒有出聲。
馬上的完顏芳也聽見了那番話,心中驚恐。她身為女子,雖然英悍果敢不讓鬚眉,但這種可怕的侮辱卻是她寧死也不願承受的。握住馬韁的纖纖玉手狠命用力,手背上青筋賁張,催馬疾奔。
再一瞬、再一瞬--
依照玉花驄的腳力,只要再一瞬便能越過那個黑衣男人和白衫少年,甩開眾人,逃出生天……
倏地,眼前閃過一道匹練也似的寒芒,凜冽鋒銳,恍若長虹經天、電耀霆擊!
霎時間,肌膚上掠過一種微妙的戰慄感,緩緩在週身泛開,冰冷和刺痛的感覺一閃即逝,短暫得幾乎捕捉不到。
血泉狂飆而出,飛濺的血光封住了她的眼。
黑衣男人錯身走過她的身側,蒼白冷酷的臉龐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倒拖身後的偃月兩刃刀,自刀鋒緩緩淌下一縷血線,在草地上蜿蜒浸潤,朝陽的照射下,艷麗如秋山楓紅,彷彿隨時可以燃燒起來。
突然「轟」的一聲,完顏芳和玉花驄撲地栽倒,連人帶馬兩具屍身,竟是被他這疾如閃電的一刀順著眉心一線齊齊劈為兩片!內臟從切成兩半的肚腹中緩緩流了出來,浸泡在血泊裡,散發出令人噁心欲嘔的腥膻氣味。
一時間,四野岑寂無聲。
眾人眼睜睜看著黑衣男人一路走來,身後留下一線血跡,駭極之下,竟是鴉雀無聲。好半晌,只見他緩緩將長刀負起,刀鋒上已經不見半滴血珠,明亮的天光折射在刀身上,清冽如一泓秋水。
忽然有乾笑聲響起,打破了詭譎的寂靜。陳老大結結巴巴地道:「哈,頭兒……頭兒你未免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吧……」
黑衣男人正是紅葉山莊的左使連崢,他抬眼冷冷一顧,道:「總比讓她任你們糟踐好。」說罷,竟對一幫侍衛莊眾以及身為少莊主的耶律楓全是視若無睹,逕自大踏步走開。
他走得很快,步子很大,片刻工夫便已經只剩個背影。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耶律楓遙遙望去,總覺得他走路的方式有些特別。
忽地,空中傳來一聲唳鳴。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隻玉爪海東青自空中撲擊而下,去啄血泊中的屍體。
白衫少年看著這幕慘狀,以手掩口,圓乎乎的臉皺成一團,滿眼不忍。忽然抬頭,見連崢已經走遠,趕緊搖著手臂追了上去:「嗄,師尊!師尊等等小秋啊!」
連崢卻不理他,仍是自顧自向前。小秋一邊嚷,一邊提氣追了過去,身法輕靈。師徒兩人竟把山莊中諸人撇在身後,追逐著上山而去。
眾人在原地呆呆站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左使嗜血狠辣的作風不是首次聽聞,然而,將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從中劈為兩片……這等手腕,就算是那些個終日在刀頭上舐血的黑道煞星、綠林梟霸,也是聞所未聞。
陳老大歎道:「頭兒自己不好女色,憑啥截了咱們哥們的興頭……」
「咳,我看也好,總都是為陛下報了仇!」這是憨厚得過了頭的契丹侍衛。
「報什麼仇?主使的人還不知是誰呢。」有人嗤笑。
「主使除了金國狗皇帝還能有誰?」
「說你傻還真傻!莊主武功蓋世,就連教出的大弟子--咱們的左使,也是縱橫武林罕遇敵手!這女刺客我們也瞧見了,雖有幾分本領,但怎能與他相比?可莊主就這麼無聲無息死在房裡……」
「沒錯,這女人能混在咱們莊裡這麼久沒露出身份,還對莊內外道路侍衛分佈都瞭如指掌,嘿嘿,要說沒內奸,怕只有傻子才信!」
「內奸?!」
「左使這麼急著殺了那女人,難道是……」殺人滅口這個詞雖然沒有說出口,卻已經呼之欲出。
「是啊,陛下薨了,紅葉山莊偌大的家業,下一任莊主,會是誰呢?」
「咦?哎呀,說的是啊,楓殿下他太……那麼,會是左使嗎?但皇姑也實在不可小覷!」
眾人議論紛紛,竟沒半個人把就在附近的耶律楓瞧在眼中。身著祭祀禮服的俊美青年低下頭,掉轉馬頭逕自回莊,沒發出半點聲響。
祭山儀的禮服冠冕相當沉重。一早起來,他在莊內等待重陽祭祀時,忽然聽得父親遇刺的消息,匆匆趕至,根本沒來得及更衣。此刻,疲憊至極的身體忽然感到那些衣飾愈發沉重了,簡直重逾千鈞,壓得他舉步維艱。鼻端彷彿還縈繞著刺鼻的血腥氣,連胯下的馬兒也感染了他的倦意,踏著小碎步奔著,喘出一口口粗氣。
是了,父王他……薨了。這世上生養他的親人,母后早就不在了,現在,僅剩的父王也……
大遼也早已滅國,距今已有三十年有餘。他現在可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國破家亡的落魄王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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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慢點啦慢點啦!」
山道上,小秋追在連崢身後,大呼小叫個不停。連崢不勝其擾,終於緩下腳步。小秋趕緊湊過去問道:「師尊,你也瞧見了對吧?」
他瞇起眼,稚氣的臉上出現了深思的神色。
「--那匹馬的馬臀上,有一條小蛇兒……細如拇指的雪玉蛇,毒性猛烈無比,見血封喉。」
連崢聽罷,仍是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急行。
小秋快步跟上,壓低聲音道:「師尊,你說,到底會是誰把那條雪玉蛇放在馬上的?到底是誰--想暗中殺了那個女人?」
連崢沉默半晌,終於緩緩開口道:「小孩子家,何必知道那麼多。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會死得很早……」陽光下,他的臉蒼白而冷漠,半邊臉頰烙著墨線的黥印,漆黑的眼瞳裡散發出陰鷙不祥的氣息。
小秋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這時他見連崢說罷,步子不停,又是匆匆急行。從背後望去,他仍是走得很快,步子也很大。看上去似乎與普通人沒什麼差別,卻又令人覺得這走路的方式十分奇特……
定定凝視片刻,小秋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嗄,師尊,你、你啊……」
他笑得前仰後合,連腰都直不起來,指著一臉酷樣大踏步前進的連崢笑到飆淚:「師尊你還真會裝!從剛才起我就奇怪你為什麼走那麼快--」
當!
疾步前行的連崢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霍地頓住腳步,緩緩回過身來。萬年冰雪的冷酷表情被額角赫然凸顯的青筋破壞。抽搐,極度抽搐!
--你個死小孩,你敢說下去就死定了!
小秋卻一點不留給他面子,大笑著掀了他的底:「原來,從看到那條蛇開始,師尊你就一直在同手同腳地走路呀!難怪我總覺得你走路的姿勢有哪裡不對勁!哈哈哈哈哈……」
臉上的黑線成排地掛下來,連崢尷尬地清咳一聲,冷冷道:「閉嘴!」
正在這時,那隻玉爪海東青盤旋而至,落在主人的肩上。小秋和連崢同時望去,只見它爪間抓了半截蛇屍,正是被左使先前那刀一起斬斷的雪玉蛇。
連崢呆呆地看著停在自己肩上的海東青,還有牠爪間的半截蛇屍。一剎那的工夫,臉色就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本就蒼白的一張臉已經活像個死人。好半晌,他一咬牙,抬腳便行,只是姿勢極度彆扭,果然是同手同腳。走不了一會兒,這僵滯的姿勢到底不靈光,腳下一絆,差點摔個觔斗。海東青無辜地唳鳴一聲,拍拍翅膀飛了起來。
小秋忍不住又是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真受不了!師尊你枉稱武功絕世,怎麼偏偏有這個毛病?一看到蛇就渾身僵硬……咳,還說我是小孩子,師尊你才是呢!」
連崢一張臉掛不住了,腦門上青筋突突地跳,最後哼了一聲拂袖便行。小秋追在他身後,嘰嘰喳喳個不停。
玉爪海東青在半空中盤旋了片刻,終於展翅追隨主人而去。陽光照在草地上,被它丟下的半截蛇屍彷彿泛出熠熠的光澤,雪白的鱗片,猩紅的血漬,對比觸目驚心。
起風了,漫山遍野的楓樹隨風搖曳。偶有飄零而下的紅葉,在地上層層疊疊堆積起來,陽光照射下泛出綺麗的紅光。整個山林彷彿即將燃燒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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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瓔珞、纏枝花紋金鐲、鑲著綠松石的蟾蜍圖案戒指、雙魚玉珮……珍貴的飾品,一件件佩在了身上。
大遼的末代公主,紅葉莊主耶律浩天的妹妹,皇姑殿下耶律曼琳,端詳著自己映在銅鏡裡完美無瑕的身影,滿意地綻開了微笑。
精美的絲綢長袍,長及腳踝,外面再罩上一件左日右月的坎肩……金太陽在左邊,銀月亮在右邊,都是繡在這個坎肩的肩背面。
獨一無二的裝束。連大遼皇帝也不能仿照的裝束。
--因為,她不僅貴為公主,同時也是族中的女薩滿--奧姑,溝通人與神之間的使者,主持族中祭祀的女巫師。論起族中的地位,雖然她的哥哥耶律浩天性格悍勇、武功蓋世,但也未必能夠勝過妹妹在契丹族人心目中近乎女神般的尊崇地位。
銅鏡裡映出的臉龐,美麗冶艷。見到這張臉的人,誰也不會相信她已經超過了三十歲。
鑲著琥珀和珍珠的梳子,緩緩滑過光潔漆黑的長髮。珠寶的晶光與黑髮泛出的天然光澤交織在一起,更增亮麗。是了,光是這一頭烏黑柔韌又長又順滑的頭髮,就足以讓天下女人都為之又羨又妒地紅了眼。
--可是,拋開光澤度不論,要是能在密度上也更上一層樓,該有多好?
耶律曼琳明亮的眼眸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淚霧。
窮山惡水窮山惡水!皇姑殿下恨恨地咒罵,心頭在滴血。
該死的女真蠻子,滅了堂堂的大遼王朝,還把我們這等皇族貴胄逼到這麼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來。我的絕世美貌曝露在漫天風沙裡,皮膚越來越粗糙;我的滿頭秀髮,更是因為氣候乾燥一根根地掉……我容易嗎我!
以最最輕柔不過的力道梳順頭髮,皇姑殿下把雕琢著鳳凰圖案的金箍小心翼翼地戴在了頭上,呼吸都幾乎摒止。最後,她鼓起勇氣抬眼看向銅鏡,吁出一口長氣。為了讓頭髮看上去更多一點兒,她從不編髮辮,總是散髮肩後。金箍側面垂下的瓔珞流蘇讓不多的頭髮顯得豐盈而飽滿,更值得感動的是--
耶!今天沒有梳掉頭髮……
娉娉婷婷出了房間,耶律曼琳已經恢復了作為一位公主和奧姑的全部風度,端莊高貴。側頭睨了侍女小星一眼,她柔聲發問:「怎麼?還沒人來催我麼?」
重陽正日的祭山儀,按照規矩當然是由族中的奧姑來主持。只不過,皇姑殿下每天早晨都要花費足足一個時辰在她那一頭秀髮上,雷打不動,天塌下來也不管,遲到早就成了家常便飯。可是,到現在還沒人來催……
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契丹侍衛衝進來跪下,語調惶恐:「皇姑殿下,不好了!陛下被金國奸細刺殺了!」
耶律曼琳旋風般轉過身來,美麗端莊的面具霎時間碎裂,失聲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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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哇,妳穿得實在太樸素了!怎麼不戴首飾?爹給妳帶回來的瑪瑙戒指、鏤金手鐲,妳怎麼都不戴?」胖乎乎的大遼舊臣蕭齊一邊擦汗,一邊催促。
「唉,妳一副花容月貌,偏偏不懂得打扮,怎能讓陛下迷上?要知道,我們述律蕭氏可是大遼開國以來的後族世家,現在陛下沒有王妃,妳是我們族裡最高貴的姑娘,只要讓陛下動了心,一定會冊封妳做王妃啊!」
蕭齊油光發亮的圓臉上鑲著一對賊溜溜的小眼睛,腆著小肚子一副發福狀,其貌不揚。偏偏他女兒蕭燕卻是個身材婀娜的美貌少女。也難怪他打起賣女求榮的主意。
然而,蕭燕聽了父親的話,卻咬著嘴唇低頭不語。蕭齊老頭枉活了一把年紀,卻不曉得,耶律浩天再是地位顯赫、武功高絕,畢竟已是年近四十的大叔。少女懷春,心中愛的可是年輕俊帥的情哥哥,誰願理會他?
「嘿,陛下的新寵芳姬,還不如妳長得美,就靠那股狐媚勁兒……女兒哇,妳什麼都好,怎麼就學不會賣弄風情!唉,今兒個祭山儀,妳好好給我打扮了,我不信陛下看不中妳……」
「唉,其實,楓殿下的年紀跟妳差不多,至今還沒有大婚。如果妳做不成陛下的王妃,以我們述律蕭氏的地位,多半會被許配給殿下。可是,那小子太過沒用,在莊裡的勢力還比不上左使連崢那個漢人……一旦陛下歸天,這山莊的大權到底落在誰手中,還殊未可知……」蕭齊絮絮叨叨,綠豆小眼裡射出算計的精光。
蕭燕雖然心中自有打算,到底拗不過父親,只得隨手選了幾件首飾戴上。姿態雖然柔順,眼神卻甚是幽怨。
忽地,門外傳來侍衛的稟報:「蕭大人,不好了!陛下被人刺殺了!」
「什麼?!」蕭齊和蕭燕幾乎同時驚叫出聲,神情都極為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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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莊主耶律楓牽著馬回到山莊的時候,恰好遇見了從山下買醉歸來的右使耶律達。耶律浩天和耶律楓父子傳自耶律一姓的世裡氏一支,即大遼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家族,是大遼世襲的王族。耶律達雖然與他們是同姓,卻並非同支,是不折不扣的平民出身,只是機緣巧合才被耶律浩天收為弟子。他身形壯碩,濃眉大眼,因為宿醉未醒,走路還有些踉蹌。見到一臉落寞的少莊主,他醉醺醺地問道:「師弟,你沒事吧?發生什麼事了?」
耶律楓心中一動,旋即歎息道:「二師兄,你聽說了麼?我父王他、他薨了……」刺目的陽光透過樹蔭的間隙照下來,映在他俊雅秀逸的臉上,彷彿也變得柔和了許多。這位大遼的末代皇子,竟有著一副異乎尋常的俊美相貌。
右使耶律達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武功蓋世,誰能傷他?」
耶律楓淡淡地道:「父王的老毛病,二師兄你猜不到麼?是一個自稱金國郡主的女人下的手,就是父親最近專寵的那個芳姬夫人!」
「她一介女子,就算是……在床上,也不可能是師父的對手啊!」
「沒錯!」耶律楓的雙眼亮了起來,「山莊裡,肯定有內奸!要不是有內奸共謀,完顏芳是不可能得手的!」
「……內奸?」耶律達下意識地重複,臉色因為過度震驚而變幻不定。
看著師兄震驚的神情不似作偽,耶律楓抿起了唇。燦爛的陽光下,青年陰柔俊秀的容貌彷彿也鍍上了一層金輝,神情融化在一片白熾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唯有微微翹起的唇角,傳遞出倔強堅決的味道。
--內奸到底是誰?
完顏芳本來是個線索,卻已經早早死去。想找到背後的主使者和那個隱藏極深的內奸就更難了!
那麼,父王薨了,在這件事當中,會得到最大好處的人是誰?
左使連崢?皇姑耶律曼琳?老臣蕭齊?右使耶律達?甚至……是我自己?
內奸害死父王的目的是什麼?為了紅葉山莊的偌大勢力嗎?他是想自己掌握山莊大權,還是扶持傀儡幕後操縱呢?或者,渾水摸魚、趁火打劫?
……是了!無論你有多高的本事,多大的勢力,我都不會認輸的!我一定會把你揪出來,讓你為父王的死付出應有的代價!
第二章 黑山祭祀
重陽的祭山儀在充滿疑雲和陰鬱的氣氛下照常舉行了。皇姑耶律曼琳身著繡著日月的坎肩,週身上下綴有銅鏡、小鏡、腰鈴,下身後側則是長長的飄帶,柔滑的絲綢法袍勾勒出完美的身體曲線。她手持神鼓邊敲邊唱,大小銅鏡和腰鈴相擊作響,飄帶四飛,為契丹一族自古以來至高無上的黑山神獻上祭祀。
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契丹族人大多懷著尊崇膜拜的心情,注視著代表神靈使者的奧姑獻祭。而那些漢人卻漫不經心,態度輕浮。其中陳老大一幫人更是盯著耶律曼琳凹凸有致的胴體看得目不轉睛,眼神色瞇瞇的。
耶律楓逡巡四周,看到他們一張張色慾薰心的面孔,心裡一陣厭惡。他也知道,莊裡收容的人多了,往往就會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可是,近年來,投奔紅葉山莊的漢人,大多是在北五省武林犯了事的黑道煞星和綠林宵小,武功雖不低,可人品也一個比一個低劣。他原來根本就不贊成讓這幫人加入山莊。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人叢裡的黑衣男人身上。
這全場莊眾少說也有數百人,然而無論是誰,第一眼都只會瞧見這人--
左使連崢一身黑衣,卓然傲立於人叢中。蒼白的臉,陰鷙的眼神,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右頰上墨線勾勒的黥印觸目驚心。
就是這個人,耶律浩天的大弟子,一個漢人,極力主張山莊應該以擴充勢力為上,說服了耶律浩天,將這些北五省武林的敗類渣滓一併收羅於麾下。
紅葉山莊本是契丹人的天下。三十多年前,遼保大五年,盛極一時的大遼王朝被完顏阿骨打率領的金軍所滅,耶律王族的世裡氏嫡系一支,跋山涉水逃到這裡,建立起紅葉山莊,意圖保存實力,伺機復國。
可是,莊主耶律浩天沉迷女色,一身絕世武功和雄心壯志都埋沒在溫柔鄉中,樂不思蜀,早把復國的心願拋到了九霄雲外。而在大弟子連崢的煽動下,莊裡收容的漢人越來越多。這些人結仇無數、窮途末路,投奔紅葉山莊不過是為了找個強大的庇護,對契丹人復國的心願自然也絕不會熱心。連崢為了拉攏他們,率領他們在外劫掠,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時間一久,莊內的勢力儼然分為了兩股--擁立耶律王族的契丹人和聽命左使連崢的漢人,平分秋色,各不相讓。
原先,因為莊主耶律浩天一身武功悍勇無敵,還能鎮住局面。連崢也對這個師父存著一份顧忌。可現在,耶律浩天已死……
耶律楓的眼神黯淡下去。父王的死,怎麼看最有利的人都是連崢,可是--
祭山儀之前,連崢一直遊歷在外,已有三個月之久。而父王之死顯然是個縝密的佈局,他當真能自己遠遊在外就做下如此精密的部署嗎?
何況,他剛一回來,就當著眾人的面,乾脆俐落殺了女刺客完顏芳。此舉無疑增大了他的嫌疑。但是反過來說,太明顯的疑點反就成為破綻了。而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嗎?
他遙遙注視著那個表情冰冷的黑衣男人,一時間心潮起伏,不能自己。忽然,一個白衫少年蹦蹦跳跳湊到了連崢身邊,齜著一口白牙笑得開心。連崢睨了他一眼,居然就由著他湊近了胡說八道。這可真是蔚為奇觀。耶律楓大奇,忍不住仔細打量起他來。
他適才也約略聽得幾個莊眾說起,這少年是左使連崢這次出門所收的弟子,自稱小秋,也沒個大名,身世更是諱莫如深。此刻,耶律楓遙遙望去,只見他一張圓臉猶帶稚氣,清秀可愛。然而--
他的臉頰上也有一道明顯的黥印,只是比左使臉上的小得多,色澤也較淺,瞧上去不但不似連崢那般可怖,反倒襯得白玉般的臉龐吹彈得破。
耶律楓瞧得正出神,突然小秋抬眼望過來,兩人的目光碰個正著。耶律楓微覺尷尬,只得訕訕一笑。他容貌雋秀,這一笑神飛風越,容光如美玉溫潤。小秋只覺眼前一亮,竟然看得目瞪口呆。
「師尊,師尊,那邊有個人在對我笑,是個大美人!」
連崢皺眉,不理他。
「真的是大美人啊!笑起來真好看!師尊師尊,他是誰啊?是誰啊是誰啊?」
魔音穿腦,連崢繃得死緊的臉皮也撐不住了,淡淡睨過去一眼,他皺眉。
「那到底是誰啊?告訴我吧。」小秋索性拉著他的衣擺不依不饒起來。
沉默良久,連崢垂下眼簾,啞聲道:「少莊主耶律楓。」
「嗄?那不就是王子殿下?哇!王子啊,難怪這麼好看,真不愧是王子!」
連崢臉上掛下一排黑線:王子跟相貌好看有什麼必然聯繫嗎?
「他對著我笑,哈哈。」小秋歡喜得手舞足蹈,忽然想到什麼,笑聲戛然而止。半晌,訥訥問道:「師尊,他是少莊主,那、那就是說,他的爹爹,就是今天遇刺的莊主了?他的爹爹今天過世了?」
連崢睨了他一眼,道:「是。」
「……他心裡一定很難過。」小秋忽然道,「而且,真正的兇手,還不知是誰。」
連崢沉默片刻,眼神越發陰鷙,冷冷道:「這件事,你不要插手。」
「嗄?師尊你怎麼猜到我在想什麼的?」
連崢又看了他一眼,圓乎乎的小臉皺成一團,一副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的樣子。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還用得著猜?
隔了半晌,他緩緩開口,語調瘖啞:「我告訴過你,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會死得很早。」他垂著頭,額發披拂下來,烙著黥印的半邊臉頰籠罩在陰影裡,瞧上去極為陰森。
小秋不由自主又打了個冷戰,須臾,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使勁搖晃,抱怨道:「師尊你不要動不動擺出這鬼樣子好不好?我會怕啊!」
「……」連崢定定地看著他,再低頭看看自己被他用力晃動的手臂,滿臉黑線。原來這就是你怕的方式?真是夠了!
忽地,小秋輕聲道:「……師尊,我想去幫少莊主找出那個真正的兇手!」
連崢訝然低頭,對上小秋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半晌,他別過頭,冷冷道:「該提醒你的話我都已經說過,勸你最好罷手。」
「嗄,師尊哪,你不是說過我是個幸運小子麼?」小秋很喜歡耶律楓剛才那個笑容,宛如美玉般溫潤和煦,賞心悅目。
「所以,不管師尊怎麼說,我一定要幫少莊主找出真正的兇手!」再說,師尊的惡鬼臉看著可怕,在他身邊呆久了就知道,不過是紙老虎罷了。他從來也沒真正責罰過自己……為了王子殿下的笑,自己豁出去啦!
哈哈,哈哈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笑傾城?
小秋揪著自己的頭髮唸唸有詞,手舞足蹈。連崢哭笑不得。耶律楓遠遠望過來,只道他師徒兩人談笑甚歡。
場中獨舞的奧姑耶律曼琳似乎也不經意地把視線投了過來,饒有興味。
人群裡,右使耶律達垂首端坐,若有所思。他身後,弟弟耶律撒八正和好友移剌窩斡因為哥哥的失態而竊竊私語。老臣蕭齊一雙綠豆小眼精光閃爍,視線在連崢和耶律楓之間遊移不定,神情猶豫。站在他身後的女兒蕭燕,低眉斂目,似有無限幽怨。
偌大的場中,迴盪著祭山儀特有的古樸陰鬱的樂聲。身為奧姑的耶律曼琳拍擊著神鼓,吟唱出悠遠蒼涼的曲調,原始而神秘的舞姿隨著樂聲搖擺律動,銅鏡和腰鈴相碰作響,一聲聲彷彿敲擊在人的心房上,令人神魂動盪。
--黑山神,掌管人死後靈魂歸屬的神靈。人無貴賤,死後皆歸黑山神管轄。
場中的人們,或虔誠懾服,或心懷鬼胎,或滿腹疑雲,均籠罩在詭譎陰鬱的氣氛中。
起風了,衰草搖曳,落葉飛舞。莊主之死掀起的驚濤駭浪還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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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祭祀的奧姑獨舞結束之後,將要進行的是傳統的「秋捺缽」儀式。契丹人早期生活在草原上,屬於「逐草而居」的遊獵民族。大遼建立後,皇帝仍然沿襲過去的傳統,隨著季節、氣候和水草的變化四時遊徙,在其各地所設的行帳中一邊遊獵,一邊辦公,由此便產生了四季的捺缽制度。
所謂秋捺缽,在永州西北五十裏的伏虎林,主要是入山射鹿及虎。射鹿時,事先埋伏在鹿飲水必經之處,待鹿來飲水,令獵人吹角效仿鹿鳴,鹿集至則射殺之,稱作「呼鹿」。
大遼帝國被金兵所滅後,貴族耶律大石一支率部經回鶻西行,至葉密立建號稱帝,號天祐皇帝,又號古兒汗。史稱西遼,又稱哈喇契丹(黑契丹)。而自命天祚帝嫡系後裔的耶律浩天等人,只能龜縮在灤河黑山一帶的窮山惡水中等待時機。正因如此,紅葉山莊的契丹人反倒格外重視這些傳統的儀式。彷彿籍著每年舉行這樣的盛大儀式,就可以約略回想起昔日大遼王朝的繁華與榮光。
秋捺缽選在距離山莊不遠的灤河支流的一條小河邊進行。畢竟,無論沒落的契丹子孫多麼不甘心,他們現在仍是生活在大金統治的土地上,必須忍氣吞聲、默默忍耐。這傳統的祭山儀,實則也不過是個形式罷了。
契丹侍衛吹動銀號角,飲水的鹿群以為是同伴的召喚,沿著小河聚集過來,被驅趕到一處成了活靶子。眾人彎弓搭箭射去,一時間人聲馬嘶不絕於耳,喧鬧極了。
耶律楓拉著自己的坐騎,避開眾人緩步行去,穿過林子來到小河的另一邊。隨手把自己的馬兒紫燕放了,讓牠自己飲水。河畔草色青翠,星星點點的野花開得正盛,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木葉清香。他拿出隨身的竹笛來吹,悠揚的旋律響起,靜謐溫馨的味道籠罩在四野。
忽然樹林裡傳出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人一騎闖了出來。馬上那個圓臉的白衫少年,正是小秋。他胯下那匹馬驚了,顛跳狂奔至此,好容易才安靜下來。小秋摸摸馬兒的頭,翻身下馬,恰好瞧見耶律楓,不覺一喜,衝著他就是一笑。
少年的笑容溫暖而明亮,耶律楓心中一暖,也回了他一笑。只是想到他跟連崢關係親近,到底要避嫌,因此仍是端坐不動,吹他自己的笛子,無意搭理。
小秋卻涎著臉湊過來,笑得眉眼彎彎,道:「我叫小秋。」
耶律楓抬眼看著他。陽光金粉般落在少年圓圓的臉上,右頰的小小黥印因為強烈的反光幾乎看不清了。心中一動,耶律楓淡笑道:「我想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對不對?」
小秋伸手耙耙頭髮,傻笑道:「嗄,是啊,我知道你是王子殿下。」
耶律楓微微一愕,他雖然貴為莊主之子,貨真價實的大遼末代皇子,可很少有人這麼叫他。只是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好脾氣地笑著:「是啊,可惜是個亡了國的落魄王子。」
小秋撓撓頭,要勸慰又詞窮,支吾片刻,又道:「王子啊,你相貌這麼標緻,你娘親肯定也是個大美人吧?」
耶律楓終於啞然失笑。這小子口沒遮攔,胸無城府,怎麼看也不像是別有用心。連崢那樣的人居然會收他做了弟子,實在是奇哉怪矣。
他這一笑風輕雲淡,目蘊秋水,薄唇輕抿別樣清潤,小秋立時又看呆了,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耶律楓挑了挑眉,笑道:「我母后是大宋公主妙音帝姬,只是她過世已久,我已不記得她的容貌了……」
「嗄,難怪你長得不像契丹人,這麼秀氣!幸虧也沒有留契丹人那難看的頭型……」
耶律楓目光閃動,柔聲道:「那麼小秋你是哪裡人氏?」若有深意的目光掃過他臉上的黥印。
黥面是一種古老的刑罰,又稱墨刑,方法是用刀鑿刻犯人的皮膚,然後在刻痕上塗墨,使其永不褪色。北宋時,黥面之刑一律改用針刺,因而又稱為黥刺。遼國和金國沿襲了這種刑法。根據犯人的罪狀不同,刺的位置及所刺的圖案字樣排列的形狀也有區別。
宋律規定,流、徙、杖刑都可以同時黥刺。可是小秋小小年紀,又怎會是犯人?而且,連崢的臉上也有這麼一個黥印,卻無人知道來歷。他城府極深,陰沉乖戾,沒人能在他口中探得答案,可他這個徒兒麼……
果然小秋遲疑了一下,便坦然道:「我受了傷,忘記了很多事情,也不知自己父母是什麼人。我最多的記憶只到幾個月前,跟著大夫在大興府養傷。後來大夫把我託付給師尊,我便一直跟著他啦。」
耶律楓心中一驚,念頭急轉:大興府是金國現今的中都。如此說來,小秋的黥印應該和金國有關嗎?那麼,是不是說連崢臉上那個黥印,也跟金國脫不了干係?他殺完顏芳,到底是不是殺人滅口、欲蓋彌彰?
「對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心?」
耶律楓還在沉思,小秋卻窸窸窣窣從懷裡掏出一包點心,湊到他面前獻寶。包裡無非是重陽應節的點心,菊花五色糕、九重米果之類。不過小秋剛才跟馬兒較勁,顛簸了很久,這時打開來一看,懷裡的糕點居然都被壓扁了。形如小塔的塔尖耷拉下來,棗栗乾果稀巴爛,碎粉米渣不成個模樣。
小秋目瞪口呆,臉上掛下一排黑線。
耶律楓暗中好笑,伸手拈了一塊略微成形的嘗了嘗,讚道:「嗯,我正好餓了。很好吃。」這少年一派天真,何況眾所周知他是連崢的弟子,應該不會用到下毒這麼拙劣的手段。
小秋眉開眼笑,立刻附和道:「沒錯沒錯,點心嘛,樣子不重要,能吃就成!」把棗栗乾果挑出來,丟進嘴巴裡,咀嚼有聲,吃得很香。
沒想到旁邊飲水的馬兒居然也湊了過來,頭一拱,就伸嘴來嚼點心。小秋也像是習慣了,頭一偏用力把馬頭向旁邊擠,嘴裡還嘟囔:「小白菜你別搶,自己去吃草吃草!」原來他這匹矮腳小馬居然叫做小白菜。
耶律楓看著他一張圓圓的小臉跟小白菜瘦長的馬臉擠來擠去,並排在一塊兒,說不出的滑稽,又是失笑出聲。哈,這個小孩兒簡直是個活寶。
結果小秋還是餵了幾塊乾果點心給那匹小白菜。小白菜銜在嘴巴裡,居然也不急著吞下去,卻湊到耶律楓的馬兒紫燕身邊挨挨蹭蹭,示意自己有好吃的。紫燕噴了個響鼻,不屑地瞪了它一眼,一蹄子狠狠跺在河水裡,嘩啦啦一聲,飛珠濺玉激起一片水花。小白菜兜頭兜腦淋了一身濕不說,連旁邊的耶律楓和小秋都殃及池魚,濺得滿臉是水,活脫脫兩隻落湯雞。
小秋手裡攤開的油紙包裡,碎粉米渣變成了米糊糊,徹底吃不得了。小秋額角青筋暴凸,瞪著那灘黏呼呼的米糊發了半天呆,發一聲喊,作勢要去抽打紫燕。結果這馬是個鬼靈精,立刻撒開蹄子跑了,小白菜則歡騰地跟了上去。
兩匹馬都丟下主人跑了,耶律楓站在河邊,擦著臉上的水,笑得直不起腰,原先對小秋那點莫名的排斥,也漸漸淡了。
小秋笑了半天,皺著小臉道:「這下好了,徹底沒得吃了!」
耶律楓道:「其實等狩獵結束便有鹿肉吃了。」
「哈哈,鹿肉好吃,我喜歡。」小秋揚眉笑起來,忽然道,「咦咦咦?王子你沒有獵物,一隻也沒有!」
耶律楓揚了揚手中的竹笛,道:「是啊,我不愛見血,所以一直在這裡吹笛子,根本沒去狩獵。」他抬手時衣袖滑下,露出光潔的手腕。
小秋忽然瞧見他手腕上一道金色光芒閃過,耀眼眩目。他不假思索伸手握住耶律楓手腕,湊近了去看。腕脈是人身要害,耶律楓卻微微一笑,抬手腕送到他手中。只見他白皙的手腕上套著一個奢華的黃金手鐲,燦亮的陽光照在鐲子上,泛出美輪美奐的光芒。
--如此輝煌奪目的金黃色……
小秋揉了揉眼睛,忽地驚叫出來:「嗄,這不是手鐲,這是、這是……」
金黃色的「鐲子」動了!它懶洋洋地抬頭、吐信,彷彿打呵欠般張開嘴巴,露出小小的尖利的牙。
耶律楓低下頭,看著用尾巴盤捲在自己手腕上的小蛇,唇角微勾,露出柔和的笑容:「沒錯,這是我養的小金。」
一瞬間,青年柔和的笑臉變得那麼不真實,烏黑眼瞳裡有碎金光芒細碎漾動,連束髮冠冕都因為光線的原因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光,猶如黃金鑄就。
小秋霎時間呼吸幾乎摒止,帶著微笑的青年像是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明明是一樣的面孔一樣的神情,卻又那麼陌生遙遠。好半晌,他勉強乾笑兩聲,道:「原來是小金蛇,真是少見。」
「有沒有嚇到你?」耶律楓抬起頭,眼底露出頑皮的笑意。
「嗄,怎會!小金很可愛啊,我一直很喜歡可愛的蛇蟲之類。」見他這麼一笑,原先莫名所以的壓迫感和詭譎感都消失了,小秋不自覺鬆了一口氣,也笑著回話,「不過,要是我師尊的話,哈哈,那可就……」
耶律楓奇道:「你是說左使他……」
「沒錯,我師尊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
「嗷嗷嗷嗷嗷!」
話音未落,身後林子裡忽然傳來一陣憤怒的咆哮,兩人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便看到一頭壯碩的黑熊人立狂奔而來,肥大的巨掌把沿途阻擋的樹枝拍得斷枝激飛,後肩上插著一枝短短的羽箭。黑熊眼珠子血紅,顯然陷入了瘋狂狀態,這股子邪火眼看就要由這裡僅有的兩人承受!
「開、開什麼玩笑!」小秋牙齒格格打顫,「好好的獵鹿,誰吃飽了撐著去招惹熊瞎子的!」
耶律楓臉色也有點發白。他本來倒未必怕了一隻熊,可他和小秋的馬匹都跑了,所有的護身兵器都在馬上,要他赤手空拳跟這個龐然大物搏鬥,那也太為難人了不是!
熊的視力很差,但嗅覺和聽覺十分靈敏,所以才被獵人稱之為「熊瞎子」。耶律楓見不能力敵,立刻輕聲招呼小秋道:「我們向河中央去!」他想黑熊雖然能鳧水,到底動作會受阻,而且藉著河水還能遮掩兩個人身上的氣味。
小秋苦著臉道:「我水性很差啊!」
耶律楓一愕,腦中忽然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念頭。黑熊雖然兇猛,平常情況下卻不會主動進攻。它身上中的那枝小箭,只當給它撓癢,傷是傷不到一點,反倒激怒了這個龐然大物。可射箭的人呢?
--他是誤傷猛獸嚇得逃了,還是……
特意要引這只熊來對付……我們?
不,小秋在山莊初來乍到,雖是左使的弟子,卻沒其他背景。這人要對付的人,是我!
果不其然,那黑熊狂奔到近前,竟然毫不猶豫地朝著耶律楓這邊衝來,巨掌掄來,渾厚凌厲的勁風讓人呼吸一滯。
耶律楓心中狂跳,勉強舉起手中的竹笛一格,頓時「喀吧」一下,應聲折斷。巨大的陰影從面前投射下來,耶律楓心中一涼,閉目待死。
危急關頭,忽然「啪嗒」一聲,小秋人急生智,把手上那包米糊糊劈頭蓋臉摔在了黑熊臉上!
黑熊怒吼一聲,伸巴掌扯掉油紙,只是那灘米糊糊黏呼呼的,一時卻糊住了它的眼睛,急得它「嗷嗷嗷」地咆哮不已。黑乎乎的龐然大物臉上糊著一團白生生的黏米糊,情景相當詭譎,小秋忍不住笑得打跌。
耶律楓一個懶驢打滾,從熊掌下逃得一命,心有餘悸,卻笑不出來。他見小秋居然沒心沒肺地站在原地狂笑,心中歎氣,提醒道:「我們還是快逃吧!」
話音未落,那只熊果然已經抹掉了糊住眼睛的米糊,狂吼著撲向了小秋。小秋卻笑得彎了腰,沒料到變故如此之快,一時間呆住了,根本來不及反應。耶律楓歎了口氣,於情於理,小秋救他在先,他不可能見救命恩人遭遇危險卻不管不顧。他倏地抬腳踢出,河中水花激飛,凝水成箭,直射黑熊腿彎而去。他本人則錯步踏出,繞過黑熊,一把扯住了小秋的胳膊,沒命地向反方向逃竄--
黑熊皮糙肉厚,他現在手無寸鐵,而且因為自小體弱,功夫還不到父親耶律浩天十成中的一成,河水凝成的箭根本沒法射穿黑熊的皮肉,他不打要害卻奔著腿彎而去,本就是為了拖延時間而已。
關節無論是在人還是獸身上都是最脆弱之處,水箭擊中黑熊腿彎,果然讓這巨大的猛獸步子一顫,負痛狂吼。趁這個機會,耶律楓已經拉了小秋涉水而逃。他倒不是慌不擇路,而是想著河水多少能沖淡他們兩人身上的氣味。
不料那黑熊咆哮一陣之後,居然又是毫不猶豫地涉水追了過來!
「嗷嗷嗷嗷嗷!」黑熊狂吼。
「哇啊啊啊啊!」小秋尖叫。
耶律楓耳鼓被震得嗡嗡作響,掌心頓時浮出一層黏膩的冷汗。
熊瞎子就算嗅覺靈敏,也不可能專盯著他這個陌路相遇的路人緊追不捨;而且還恰好抓住了他隨身武器不在身邊的機會……
--這絕不是巧合!
有人處心積慮想取了他的性命!
第一章 重陽驚變
秋來霜落,木葉蕭蕭。然而,金國轄境內的黑山,包括臨近灤河郊野一帶,均是碧空如洗,天高雲淡,顯出幾分山明水淨來。
宋紹興二十七年,金正隆二年。九月初九,重陽節正日。
明澈的晨光透過山間的樹蔭照進紅葉山莊,層林盡染,秋菊燦金,好一派清秋盛景。
侍女小月在房間外徘徊了良久,眼看就要誤了時辰,終於輕輕叩門,小聲叫道:「陛下,陛下!再不起恐怕趕不上祭山儀了。」唉,春宵苦短,君王不早朝,古人誠不欺我也!
--她輕喚的這一聲「陛下」,其實蘊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原來這紅葉山莊雖然對外號稱是北五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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