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戀歌（1）

《心靈戀歌》大多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心靈花園」專欄，由焦桐先生整理成冊，其中包括張艾嘉、陳其南、溫小平、小魚、張小虹、顏崑陽、王瑞香、白樺等名家，薈萃成一精采絕倫的短文集。《心靈戀歌》(1)、(2)兩冊共輯八十篇「全民寫作」，捕捉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分享生命中的美好時光；在心靈的花園裡，活動思想和感情的筋骨，收獲人間至情至性的耕耘。

如果是冬天，就窩在暖爐旁的安樂椅上；如果是夏天，就披浴衣，啜香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談話。將這些話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小品文）。

序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我每天晚上為女兒講的床邊故事，從童話變成中國古代的諷喻小故事，挑著講《韓非子》之後，按著講《墨子》、《莊子》，顯然她也能滿意每夜幾個小故事，不必抱著等待後續情節的心情入夢。

「今天很乖，多講兩個故事。」
「剛剛那個故事大短，再講一個。」

講這種床邊故事，是我們珍惜的親子時閒，為了當女兒的密友（familiar friend），我樂於扮演討價還價的「故事點播機」；為了多聽幾個故事，她也樂於暫時扮演乖寶寶，把自已的房間收拾乾淨，或多喝一杯水。慢慢地，我的女兒聽完每則故事後，總是會作出價值判斷，並開始藉以觀照自己的生活遭遇，提出來和我討論。

如果可以喻生活為書寫，則我們父女最近的床邊故事大概就是小品文（familiar essay）了，態度上帶著閒適、隨便的況味，故事的性質叉不乏諷喻寓言，具備一定的思想內容、經驗教訓和指涉目的。我素所喜歡的小品文不必就有短篇架構，常常只是一種心情，一段揮之不去的心事；即便嘲諷，也是提供一種省思，一種情趣，充滿哲理、知識的滋味。嚴格來講，我對白血球的常識，不是來自「健康教育」課本，而是高士其的一篇所謂科學小品；我讀過豐子愷的，相信胡琴，果然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好樂器……。

我觀察現代中國小品文的發展，大致可以分成兩路：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顯然受到明人小品的影響，帶著幾分名士氣，閒適而風雅地，對社會現實採取觀照的態度。魯迅的態度就很不一樣，他提倡的小品文不但要盡量減少個人主義的氣質，還強調抗爭和諷刺的特徵，、這類小品的社會批判性格，寅踐了他所揭櫫的匕首和投槍。

特別是抒情傾向濃厚的小品文，常常侵略詩的領域，諸如屠格涅夫、王爾德的散文詩。有些作家不滿足於純抒情、批判的書寫，在「小品」裡加進情節，向極短篇（flash fiction或sudden fiction）滲透，形成文類的另一個模糊地帶，最明顯的例子恐怕是博爾赫斯了。

我心目中的小品文是essay，不是sketch，它的特點在於形式上的短，無涉內容、題材。一般生手寫小品文，大多只寫到「小」，其實並沒有「品」，我所謂的「品」是指這種文類所特有的優點，包括舉重若輕，文字精練，結構完整，語言自然，事件單一等等。

小品文因為篇幅太短，通常只表現事件的片段，即使講理，也只能講小道理吧。它提醒我們一條創作的道理：不必偉大的題材，只要善於捕捉生活裡的吉光片羽，輕薄短小也能具備動人的力量。這是卡爾維諾所謂深思熟慮的輕，並非輕舉妄動的輕，經過嚴密思考、設計的輕，會讓輕舉妄動顯得愚蠢、沉重，他說，「我的寫作方法一直涉及減少沉重感」，也括減少故事和語言的沉重感。

《心靈戀歌》大部分收錄自「人間」副刊近半年來的「心靈花園」專欄，這個開放性專欄精神上是《愛的小故事》的延續，本質都屬於「全民寫作」，鼓勵大家分享生命中美好、感動的遭遇，鼓勵平常鮮少動筆的讀者扮演另一種角色，到新闢的花園活動思想和感情的筋骨，並收穫自己的耕耘。

螢歌
我第一次進入滇南的熱帶山谷，還沒有公路，是騎著馬去的。橫斷山脈的特點就是山特別高，谷特別深，翻一座山需要整整一個白天。

當我將要下到谷底的時候。最後一抹夕陽，把潔淨如洗的小小一方世外桃源，呈現在我的面前，清晰得如同一幅在我掌中展開的水彩畫。墨黑的山林給小河讓開了一條道路，讓得寬闊了一些，就成了一個杏核形的平壩。小河從西邊一條狹窄的山谷裏游進來，彎彎曲由地貫穿整個色彩豔麗的壩子，留下一簇簇的小樹林以後，就消逝在東邊一條狹窄的山谷之中了。每一座開滿鮮花的小村，都蹲在猛臘河的一個小灣兒裏，天地之間靜極了，似乎只能聽見河水的低吟。我催馬跑下山來，好熱！好香啊！香氣撲鼻。漸漸，迎面的山峰上緩緩飄落一片白雲，白雲很快就擴散為薄薄的霧靄。突然，陽光熄滅了！太快了！太陽一下就墜落了！只在西邊山頂的上空，留下一片胭脂，而且很快就黯淡了。大地靜謐而芬芳，我扣緊馬勒，讓座下馬緩緩前進。四蹄踏在柔軟的田埂路上，沒有聲息。我此刻有一種盲人進入天國的願望：要立即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已經進入了的嶄新世界。雖然我知道，這一願望的實現，要到太陽巡視了地球另一面的每一個角落以後，重新再次在東方昇起時候。我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聽任座下的小馬把我馱到任何地方去。我在靜靜的黑暗中，享受著熱風送來的濃香。驀地，啊！田野像歡歌一樣飛起億萬盞螢火。那麼密集的螢火！在低空中形成一片綠熒熒的光暈。沖淡了夜色，使大地萬物都若有若無地顯現出來，如同置身於銀色的夢境之中……我打心底裏由衷地升起一種感恩的情緒，隱隱約約意識到：這一瞬不正好是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嗎！是的，它不僅是某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後來，它幾乎是我每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只不過我沒有用文字寫在每一首詩歌的卷首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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