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勇到戰無不勝的大將軍,該獲得什麼樣的賞賜?
奧達隆的一句愛慕與終生不娶,
註定了四王子安傑路希的「下嫁」命運!
天啊!他可是人人寵愛的綠翡翠王子,
怎麼可以被困在這個野蠻、粗俗、破爛的武人家裡!
要他自己動手更衣就算了,
居然趕他在太陽未上工前出門散步,
還強迫他吃下最討厭的魚類料理!
兩人每天一小吵,是半分對抗、半分樂趣,
但是一次關乎「身分」的話題,
讓香氣四溢的廚房頓時成了危險的戰場!
安傑路希沒有想到,自己單純為了反抗而出手,
卻害奧達隆被熱湯燙著、被菜刀刺傷……
章節試閱
序章
盛裝的男人單膝抵著白色大理石地板,恭敬且安靜地跪著。光潔的石板表面倒映著男人朦朧的身影,他的肩膀寬闊,身形碩長挺拔,粗厚的手掌按著屈起的左膝頭,黑色髮絲覆蓋住額頭,形成的陰影則遮去了他的表情。
大殿堂的四周高高開著長窗,陽光從西邊透入,像一層銀亮的薄霧,籠著男人身上的白色鎧甲,繁複的純銀飾紋閃動著低調優雅的光輝。
男人的正對面,高起的階梯盡頭安置著巨大的單人座椅,通體由黃金打造,燦亮得不可思議,上頭的精美雕刻、豪奢至極點的五彩寶石裝飾,都成為最理所當然不過的存在。
在寶座之上的,是一名遲暮的老人,也是一國的國王。
國王和寶座的光彩完全相反,他非常衰老,即刻就在座椅中耗盡生命也不足為奇的衰老。
他睜著疲倦的眼,像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看清楚跪在自己跟前的男人。
「奧達隆將軍……」他開口,又突兀的修正:「噢,已經是子爵了是嗎?」記憶力不行了,這男人竄升得太快,他總是很艱難才能記得新封的稱謂。
「屬下本是武人,陛下以將軍相稱,屬下只感到光榮。」被喚作奧達隆的男人恭敬地回答,聲音與他的長相氣質十分相稱,沉靜,且穩重。
年邁的國王半開嘴唇,似乎是想發出「真的嗎?」的疑問,掙扎了一會兒,終究選擇放棄。
「咳……又是一場勝仗,一場偉大的勝利,」激昂的內容,平板的語氣,國王吟唱般緩緩送出催眠的調子:「你展現出極高的智慧、無畏的勇氣與毅力,擊潰了貪得無厭的邪惡敵人,讓南方的帕普洛、斯圖亞特認識我們米盧斯人的強大,使他們感到懼怕,並且學會了尊敬,以及一紙令人無法抱怨的和平協定。無庸置疑的,這是一件很大的功勞。」
國王結束例行的言詞嘉勉,望向臺階下方,奧達隆將頭垂得更低。
「英勇的將軍啊,我該賞賜你什麼,方配得上如此卓越的功績呢?」
太快了,新年前才賜封爵位,賞賜了領地,儘管是邊境的小地方,可是不折不扣的土地、人民與稅收啊!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就要賜與這人伯爵的地位嗎?那必須追加適合新身分的封地和俸祿,身為一國之王,這樣的發展怎樣也不願見到啊!
「如蒙陛下允可,屬下心中一直有個願望。」
國王瞌睡般半垂的眼皮稍稍翻起。「喔?我一直以為將軍是個沒有慾望的人。」
奧達隆微笑著並不答話。
國王輕輕揮動戴滿寶石戒指的枯瘦手指。「那麼我就……聽聽你的願望吧!」
「是,屬下斗膽,懇請陛下允許,將綠翡翠王子殿下賞賜給屬下。」
殿堂一陣騷動,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話。一直有著半睡半醒氣氛的國王也彷彿乍然夢醒,坐直了身子,錯愕與詫異盡數寫在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
「綠、綠翡翠王子……你……你是說安傑路希……四王子安傑路希?你、你想要四王子?」
「懇請陛下恩准。」儘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男人的口吻依舊淡然。
「這……這個……」
匪夷所思的要求!若是其他人,大可直斥荒唐,但奧達隆不是其他人,他是獨一無二、米盧斯最善戰的將領,國王也不能輕易得罪他。
動搖的老國王,轉而求助坐在左首下方的長子:「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大王子傾身向前,代替他六神無主的父親發問:「我想要聽一聽理由,為什麼你想要四王子?」
奧達隆稍微調整了跪姿,讓自己正面朝向大王子。
「大殿下明鑒,這是屬下說來羞愧的特殊癖好,」話雖如此,他的臉上可沒有半點羞慚之情。「屬下愛慕四殿下的美貌已久,美夢若是能成真,未來,不僅僅是感激——」
他大膽抬頭,迎上大王子的目光。「屬下決定終生不娶,當然,也不會留下任何子嗣。」
理解、並且非常滿意的微笑,慢慢爬上大王子扭曲的嘴角。
「是嗎?你的用心,倒是很叫人感動。」
第一章
米盧斯的第四王子安傑路希.巴特瑞克,自出生那一日起就是與眾不同的。
「王子殿下的雙眼,簡直與綠色的翡翠無異啊!」
醫生無意間的一句話,使他得到一個美麗的稱號,此後人人都喜歡稱他為綠翡翠王子。
少見的翠綠雙眸,遺傳自母親的雪白肌膚與精緻五官,柔軟的淺金髮在充足的光線配合下,能夠閃爍出最燦美的光輝,那是在這個世上已近乎絕跡的黃金髮色。無怪乎人民總愛為他的出生添加各式各樣的傳說與想像,儘管那一點真實性也沒有。
綠翡翠王子排行第四,母親來自民間,身分僅是國王的側室,他從未具備問鼎王座的背景與野心。然而,母親的紅顏早逝使他得到父王的加倍憐愛,人民對他的偏愛則令手握實權的異母兄長們也不得不讓他三分。
他是不凡的,是被高高捧在手心上呵護的,是身分卑微、低三下四的販夫走卒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可如今是怎麼一回事?那個野蠻、粗俗、無恥、不知分寸的一個、一個……武人!軍中出身,開始不過是個小兵,靠著好運氣一直沒被敵軍打死,到頭來竟敢伸手摘下國王寶冠上最閃亮的一顆寶石?
而他——人民最愛的綠翡翠王子,不得不被困在這裡、困在這裡、困在這裡!
「奧達隆你這個混帳東西!」安傑路希高高舉起手中的大玻璃花瓶,重重砸在地上,破裂成無數碎片。
他的氣沒有消,房間卻不剩其他能夠摔出清脆聲響的東西了。
他不懂,明明是一間子爵府、將軍的住處,普通百姓不能比擬的寬敞房間,為什麼配上單調、無趣的裝潢與家具?樸素的桌椅已經被他搗毀,都是些需要花費極大力氣才能破壞的堅固木製品,累得他氣喘吁吁,根本達不到消氣的效果!
真是一個徹底破爛的地方!裝飾品就是那只花瓶,連砸東西出氣都不能盡興。
噢,對了,還有窗簾布可以扯!安傑路希匆匆奔向面東的牆邊,那裡有好幾組對開的長窗,垂掛的翠綠色布簾是房間裡他唯一看得稍微順眼的,直到他將布簾親自抓在手中,感覺到那種普通得令人失望的質料。
說窗簾真算是抬舉呢!就是一塊布!沒有刺繡沒有絲穗沒有隨著光線而變換的神祕光澤,就算拿來當擦桌巾也嫌太粗糙!
他奮起所有的力氣將窗簾布扯成稀巴爛,假想是在對付著那個討人厭的奧達隆。他這可不是偏見,所有他認識的人,儘管數目少得可憐,沒有一個人盼望奧達隆當將軍,沒有人喜歡他打勝仗,偏偏他又一直贏一直贏一直贏!事實上他從沒敗過,父王甚至勸他說什麼米盧斯全靠奧達隆才有今日,勸他接受這個不得已的安排,對外宣稱是讓他換個環境休養身體,不會太失面子。
休養身體?可笑!他即便壯如牛,來在這裡也只會生重病!
盡力把每一樣東西都破壞到最極限,安傑路希拭著微微滲出額頭的汗珠,滿心期待著看見奧達隆目睹這一切,然後發怒發狂。
最棒的是,奧達隆就算氣到死也拿他無可奈何,等到明天僕人清理換新之後,他還要再砸一次!每天每天反覆進行,非搞瘋那個無恥僭越的野蠻人不可!
安傑路希越想越是高興,激怒他人,讓人七竅生煙,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戲。
才想著奧達隆吹鬍子瞪眼的美妙畫面,門邊便響起叩著門環的金屬聲。
「請打開門。」
奧達隆平穩不帶情緒的語調,聽在安傑路希耳裡是傲慢的最佳代表。
他立即回絕:「無禮的傢伙,你滾!」
想當然耳,奧達隆是這座府邸的主人,一定有鑰匙能開門,抗拒不會有用。但他可是堂堂四王子,一個出身低微的下屬怎配命令他,怎能要他開門?
「快開門!」奧達隆加重了語氣。
安傑路希也相應辦理:「絕不!說什麼也不開!」去啊!去啊!摸摸鼻子去找執事拿鑰匙啊!
房門忽然劇烈晃動起來,搖一陣停一陣,每一次都比前次強烈,安傑路希馬上意識到對方並不想多走上一大段路去取鑰匙,而是打算強行突破。
更可怕的是,明明整扇是金屬打造的門板,竟完全不爭氣,禁不起主人三番兩次的粗魯對待,門鎖發出了吱吱嘎嘎可怕的聲響。
安傑路希退後兩步,開始擔憂,那道門鎖看上去頗有歷史,銜接處喀啦喀啦響,擺明一副厭世輕生的脆弱模樣。
果不其然,隨著強大的腕力壓迫,門鎖終於放棄掙扎,發出最後一聲臨終哀嚎,被扯得四分五裂,金屬碎片掉落一地。
天哪!「你這個野蠻人!」安傑路希失聲驚叫。
對照他瞬間變得死白的臉色,穿著黑色便裝大踏步走進房間的奧達隆有如一道巨大的黑影。米盧斯人多數是白皙的,奧達隆屬於極少數,膚色深,輪廓也深,簡練分明的臉部線條在需要展現出威嚇的效果時,有著絕佳的助益。
他跨過門鎖的殘骸,兩道緊聚的劍眉絕對和好心情沒有關聯。「你非得給人添麻煩嗎?」
安傑路希怒目斥責:「你怎敢用如此無禮的態度對我說話!」
奧達隆不屑地撇了撇嘴,懶得做口舌爭執,反手帶上了門,打算拉張椅子擋住,頂替壞掉的門鎖,放眼望去卻是一張完好的也看不見,全數遭到破壞。
他掃視房間一圈,對王子的忙碌大工程表達佩服:「不簡單,看來你費了很大的力氣。」
唯一倖免於難的是四柱大床,畢竟是講究睡眠品質的尊貴殿下,發洩有節制,不算太無可救藥。
安傑路希老早就在等著這一刻,哪知道奧達隆沒有他預想中的反應,反而是雙手環抱在胸前,態度好整以暇、從容不迫。
「如果這是你偏好的裝潢風格,我沒有意見。」
屋主沒生氣,破壞者可氣壞了。「誰在乎你的意見?快給我滾出去!」
奧達隆挑起一邊眉毛,斜睨著憤怒的王子。「我不打算滾,因為這是我的房間。」
「看得出來,房間就跟你本人一樣單調沒品味!」安傑路希竭力挖苦,可惜他對於尖酸狠毒的用語懂得並不多。「……那你等什麼?還不快領我去我的房間!」
奧達隆放聲大笑:「哈哈哈!請原諒我方才用詞的疏漏,這不只是我的房間,也是你的。當然你知道從今而後我們就是同床共枕的關係吧?」
「下、下流!竟敢說出如此……如此……下流齷齪的話!」安傑路希脹紅臉,氣得血液都要爆出來。「你這個出身低微的野蠻人!也配跟我……跟我同寢?我可是米盧斯的四王子!是你的主人!」
「你既然把王子的身分看得如此重要,何不善盡王子的義務?」
王子的……義務。安傑路希頓時啞然。
他明白奧達隆指的是什麼樣的義務,不能繼承王位的王子與公主,最重要的義務——與重臣聯姻,做為犒賞與籠絡的手段。
這件事不是沒想像過,只是在他美好的未來藍圖中,聯姻的對象是家世顯赫的公爵之女、是貴族千金,雖然他不愛其中的任何一個,但那才是匹配的對象,一個優雅美麗的淑女名媛,而不是一個兇狠霸道的大男人!
一想到現實與期望的差距,滿腔的委屈與憤怒便壓也壓不住,安傑路希對著害他陷入這種悲慘田地的罪魁禍首嘶聲怒吼:「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我最倒楣?你明明還有別的選擇!」
「但我就是要你。」奧達隆的語氣隱含威脅,聲音卻並不兇暴。
安傑路希後退了幾步,一半肇因於心頭莫名升起的恐懼,另一半來自對方的漸漸迫近。
「而且你該要慶幸,慶幸這個國家還有我想要的東西。」
背脊接觸到冰冷的石牆,安傑路希知道已無路可退。恐慌中,他抽出貼身的黃金匕首,刀刃朝著奧達隆。
「不……不許再靠近!」聲音在抖,但他已顧全不了體面。
奧達隆看了一眼幾乎抵在他胸膛的匕首,氣派萬千的純金把柄握持在不住顫動的白玉指間,意圖是嚇阻,結果倒很能夠刺激所謂的獸性。
萬幸的是,他不是個禽獸……目前還不是。
「不必憂慮,你還不值得我放棄尊嚴,訴諸強硬的手段。」
他露出嘲諷的微笑,同時舉起雙手,從臉色蒼白的王子身邊退開,然後直接走向四柱大床。
「希望你別誤會,我不打算勉強你留下。你可以自行選擇,待在這裡,或是現在就走出房門,走出這間屋子。我不會阻止你,更不會派人追你回來。只不過在離開之前,你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將會面對什麼樣的景況?」
這一席話,奧達隆全程背對著安傑路希,半是輕視,半是掩藏表情。
安傑路希手抓匕首,佇在牆邊,默默聽著奧達隆說出那番話,看著他除下外衣皮靴,伸手拉起棉被,翻身上床睡覺,自始至終沒有往自己的方向再望過一眼。
他吁出一口氣,懼怕之心離去,另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方才源源不絕湧出。
可惡的奧達隆!說什麼自行選擇?好好考慮?明知道他不需要考慮,因為結論是他根本沒得選擇!他在王宮嬌生慣養十七年,出宮寥寥數次,王城外的經歷則是零,假使丟下王子的責任與生活,遠遠逃走,恐怕連一日也無法存活。
他是無處可去的,只能被困在這裡,帶著匕首與王子的尊嚴,活生生困在這裡。大床上,奧達隆背身側睡,彷彿毫無戒備,但他知道,縱使衝上去賞他個痛快也只會害了米盧斯。
夜已深,明月爬上了半天高,安傑路希睏倦的雙眼在室內梭巡,他是堂堂的四王子,睡地板的念頭跟去死沒有兩樣,他絕不考慮!
那張四柱大床越看越是溫暖舒適,偏偏被討厭的野蠻人盤據了半張。他躡手躡腳,從遠離奧達隆的另一側靠近床鋪,耳聽著對方均勻的呼吸聲,心中滿是懷疑。
真的轉眼就睡得那麼沉?搞不好是裝睡,想趁他放鬆戒心,爬上床安安穩穩睡覺的時候發動攻擊。果真如此,他又能怎麼提防呢?
安傑路希在床邊無聲地踱步,握著匕首的掌心微微冒汗,想不出什麼好方法。
最後他睏得放棄,用最輕最輕的動作掀起棉被的小小一角,以最慢最慢的速度爬上大床。他側過身,背對奧達隆,匕首握緊在胸前,盡量躺在最最靠近邊緣的位置,眼皮一會兒降下,一會兒又不安地抬起,復又降下……反覆了兩三回,終究敗給強烈的睡意,天亮之前都沒再睜開眼皮。
米盧斯算得上是一個強盛而美麗的國家。她的國土範圍不大不小,位於大陸中央偏西,本身不出產礦物農作,仗著地理優勢,經由四通八達的貿易通路獲取原料,以卓越的工藝技術聞名於世。
除了米盧斯,大陸之上還有許多國家,諸國林立爭雄的局面已有不短的一段時間。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局面能維持多久,但此刻的米盧斯人是安於現狀的,他們的抱怨不多,多年來持續的勝仗讓戰火始終維持在邊境,甚至在別人的國土;貿易昌盛,各式各樣的工藝品輸出,換來傲人的財富,他們還要苛求些什麼?
噢,是的,隨著國王的漸漸衰老,日子是好像有些變化,但那些變化並不急遽,他們拒絕看見,他們的關注與視線只停留在美麗、耀眼的事物上,比如繁華的王城中最美輪美奐的白色大理石宮殿裡最優雅俊美的四王子,人民最愛的綠翡翠王子。
四王子安傑路希代表著米盧斯所追求的一切!無數的工匠宣稱,在有幸拜謁殿下一面之後得到了此生最美妙最天才的靈感,而四王子也跟絕大多數被米盧斯奉為藝術傑作的工藝品一樣,很美,卻沒什麼用處。事實上他也從未被要求具備任何用處,因為他夠美。
綠翡翠王子甚少染病,也無宿疾,卻給人身體孱弱的印象。每日,總到接近正午時分,他還慵懶地躺臥著。僕從會適時送上銀餐盤,讓他舒舒服服倚著羽毛大枕頭,連早午餐一道吃。
慢條斯理享用完清淡的蔬果與麵包,有專人為他整理及腰的秀髮,然後更衣。
偏愛淺色衣裳的安傑路希對服飾的選擇是嚴苛的,選搭的鞋子也很重要,美觀最要緊,適不適合走路是其次,反正他不走什麼路,因為身體不好,或是相反,到今日也弄不清楚了。
午後,國王若有空閒,他會花時間當個可愛的兒子,陪伴在父王身邊。國王忙碌時,他就和親近的其他王子公主,或者來訪的貴族公子千金們享受一場優雅的花園午茶。相反過來也不錯,應邀前往其他貴族的住所享受一場優雅的花園午茶,總之,優雅是首要重點。
偶爾,他還會搭上金光閃閃的皇家馬車,出外賞玩御用工坊的新製品,貢獻他無與倫比的品味與眼光。
以上的事件都沒有發生時,他喜歡蜷在躺椅裡讀點書,找來親近的侍衛講述王城外的種種見聞。他懶得外出親眼看,因為身體不好嘛!甚至什麼事都不做,懶散一整天也是愜意的事。
晚餐時間,照慣例必須和王室成員們一起度過,氣氛通常不太愉快,是少數幾件他身為王子不得不忍耐的事。
等他回返寢殿,通常已有一池香氣蒸騰的熱水等著他,來自東方的神祕香精,散發出迷人高尚的芬芳。沐浴時,四周簾幕的置放也很重要,不能感覺寒冷,也不能使環境悶熱,必須確保空氣清爽通風,香氣又不致消散。
他可以在浴池裡耽上很久很久,讓熱氣燻蒸肌膚,透出柔嫩粉紅,才心滿意足步出浴池,裹上柔軟如羽毛的睡袍,準備就寢。
如此講究的一日,一杯幫助睡眠的晚茶是他可以接受的適當結尾。隨種類不同,茶湯裡時而飄一葉翠綠,時而是指頭大小的花苞,無論哪一種,都是不產茶葉的米盧斯千里迢迢高價進口而來。
細細啜一杯茶,也許再來一點玫瑰口味的小餅乾,床鋪準備妥當,蓬鬆舒適,枕下薄荷葉的淡淡香氣可以給他一夜好眠,直到日上三竿,又是美好一天的開始!
睡夢中,安傑路希彷彿回到他熟悉的王宮,恢復他高品味的生活,野蠻的奧達隆和那座低水準的子爵府不過是一場惡夢。
啊,惡夢,真是一場最可怕的惡夢!幸好他及時醒來了!可是,他既然已經醒來,又是誰在一旁吵著叫他快醒來?
模模糊糊中抬起一半眼皮,夢中的美景如同彩色泡泡般啵一聲消失,剩下他親手造成的一室亂景冷冰冰攤在眼前,醒來方是惡夢。
真是氣死人!怎麼沒有趁他睡覺時好好收拾乾淨,恢復原狀呢?又是哪個該死的傢伙膽敢打斷他的美夢?難道還有人不知道,即使是國王,都不輕易在正午以前叫他起床呢!
他瞄了一眼窗外……開玩笑,現在才什麼時辰?除了奴僕,誰在這時候起床?轉過身,繼續睡他的,同樣的聲音又叫了數次。
「吵死了!我想起床的時候自然會起床!」
睡意都被怒氣趕走了啊!安傑路希冒著大火睜開眼。
站在床邊,打擾他睡眠的不是膽大的僕人,而是更大膽的奧達隆。
「你沒有離開。」他的臉上似乎有笑意。
「我要走要留,你管得著嗎?你那個粗俗無禮的混帳腦袋是不是認為,我沒有膽量離開?我不懂得如何自己生活?」
「你我心知肚明,你本來就不懂得如何自己生活。也可能你確實愛惜王子的身分,這對米盧斯是好事,對你自己也是。現在,快起床。」
「不要得寸進尺!」安傑路希吼了回去:「我接受這個令人厭惡的局面,不代表我要受你指揮!我不想起床,你別來煩我。」
「是嗎?既然你那麼想待在床上,我們找點床上的事情來做也不錯。」
掛著令棉被裡的王子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陰沉笑容,奧達隆屈起右膝跨上了床,順勢便要彎身。
安傑路希舉起雙臂遮蔽頭臉,驚恐大叫:「無恥的東西!你昨晚怎麼說的?我不是不值得你訴諸強硬的手段嗎?你身為將軍,講話竟然言而無信!」
「不抵抗就沒有強硬這回事。你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當然視為放棄抵抗,任人擺佈不是嗎?」
「不是!才不是!」安傑路希不顧一切將棉被往奧達隆身上使勁扔去,雙手並用,從另一邊急急下了床,連滾帶爬的。
「好吧!我可以將這個視為一種抵抗,儘管它很無力。」
他把安傑路希丟到自己頭上的棉被推回床鋪,一絲淡淡香氣飄過鼻端。他頓了一頓,忽然蹙起眉頭,表情變得兇狠起來。
「快!洗臉、換衣服!」
王子殿下憋著好大一股火氣不敢爆發。他不怕惹奧達隆生氣,但他可不願以貞操作為代價啊!
盛在黃銅水盆裡,沒有事先加溫過的冰水讓他顫抖了一下,這屋子裡究竟有沒有僕傭在做事呢?隨便洗過臉,十七年未曾自行梳妝打理的人生,安傑路希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他一臉怒容,瞪著袖手旁觀的奧達隆。「你……你要我自己梳頭穿衣?你這個爛屋子裡連伺候的僕人都沒有嗎?」
「連梳頭這麼簡單的事都要人服侍?你那頭髮……那頭髮……」那平日總是滑順閃亮的傲人長髮,此刻糾纏打結,一路亂到了腰間,倒有些出乎奧達隆的意料之外。
「哼,可真會找麻煩。」
他轉身出了房間,不一會兒,一名女僕打扮的年輕女孩匆匆忙忙奔進來,恭恭敬敬對著王子殿下屈膝行禮。
「四殿下早安。」聲音甜美,圓圓的小臉可愛討喜。
「嗯。」安傑路希點頭回禮,心情總算稍稍好轉。
他從鏡中望著女孩工作,看著散亂的長髮在細心的梳整下,慢慢回復應有的柔順模樣。女孩的手藝跟宮中女侍雖無法相提並論,卻自有一股足以彌補缺憾的溫柔特質,挑剔如安傑路希者,也說不出什麼抱怨的話。
「不如全部剪短,省事。」奧達隆在一旁冷笑。
安傑路希只是專心一意看著鏡中的自己,沒發現奧達隆一直站在門邊,也是從頭看到尾。
美貌的重要性僅次於貞操,他不願輕易說出「有膽就試試看!」之類的危險言論。他選擇抬起下巴,別開臉,不理睬對方的挑釁。
奧達隆倚在門邊又等了一會兒,直等到安傑路希在女孩的協助下換好衣服。
「菲莉絲,可以了,妳做得很好。」
「謝謝大人。」名叫菲莉絲的女孩朝兩人各行一個屈膝禮,匆匆退下。
安傑路希可沒聽漏奧達隆剛才的致謝,也沒錯過那一瞬間的和善臉色。
「原來你也會客客氣氣說人話。」真叫人詫異,野蠻人也有假裝文明的時候!
「我是看對象說話。」奧達隆刻意表露出虛假的大大笑容。「你似乎準備好了。」
他朝安傑路希伸出一隻手,後者立刻把雙手藏到身後,警戒地問:「幹什麼?」
「晨間散步。」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
第二章
站門的衛兵一彎身退開,一名身材高挑(***身兆)的年輕男子幾步蹬上將軍府的門前石階,通過空無一人的前廳。
偏紅的棕髮以美好的弧度滑向他的腦後,一半被透明水晶製成的鍊飾所拘束,逃脫的另一半則瀟灑地披散在左肩,隨著輕快的腳步不住躍動著。
年輕人在肩頭斜披一件暗紅天鵝絨斗篷,頭上歪戴一頂大帽子,華麗的長羽毛以最俏皮的角度斜插在寬大的帽沿。他的身上是雕著花葉的輕便皮甲,振翅的蒼鷺側影描繪在胸甲右上方,白金色盾徽搭著銀釦,標明他的騎士身分,另外還有圖形各自不同的四個盾徽一字排開,陣容之浩大,顯然不是尋常騎士所能佩戴,當然更加不會是平民百姓了。
年輕人口中哼著快活的小曲,熟門熟路地穿過一道拱門,來到一間有溫暖陽光從矮窗照進來的小房間。
那是府邸在平日使用的較小飯廳,裡頭已經有好幾名僕傭忙碌工作著。
上唇留著一排整齊的白鬍鬚,常暱稱為老巴羅的執事正監督著早餐準備,看見其實不算是客人的客人駕臨,停下動作,彎著硬朗如昔的腰問候來客:「您早,卡雷姆大人。」
「巴羅老爹早啊!你家主人呢?」卡雷姆除下斗篷,連著大帽子一起交給執事。
老巴羅將衣物妥善收在門後壁櫥,回覆:「奧達隆大人和四殿下一早就去散步了。」
卡雷姆大笑:「奧達隆真是深諳招人怨恨之道啊!」隨即在餐桌邊坐下。
那是張寬大的長形木桌,佔據了大部分的飯廳空間。他坐定之後,仰起頭笑:「小雲雀,我坐在這裡等妳家主人回來,可以嗎?」
小圓臉的女僕菲莉絲手捧一只木盒,正沿著餐桌擺放餐具,陡然見到卡雷姆的兩隻藍眼睛衝著自己笑,吃了一驚,連忙低下頭,迴避視線。「是……是。」
「又一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令人神清氣爽,妳說是不是,可愛的小雲雀?」
「卡……卡雷姆大人,您還是用一樣的茶嗎?」
他爽快點著頭。「一樣,永遠一樣!隨便給我喝什麼都樂意,即便是毒藥也無妨。」
菲莉絲窘迫極了,頭低到不能再低,幾乎看不見茶杯的位置。
「啊,小雲雀,當作是施捨也好,是否願意給我半天的時間,妳我一起重新認識人生的美好?不,請不要搖頭!妳不能拒絕一個戀愛中的男人,尤其這場戀愛是妳引起的罪過。」
菲莉絲的手抖了一下,潑出兩滴茶水。「……請大人不要開我的玩笑。」
「為什麼說是玩笑呢?」
噹的一聲,她沒回答,拋下茶壺和餐具,轉身跑出飯廳。
「純情可愛,多麼令人著迷的美好特質。」卡雷姆端起茶碟,喃喃自語。陽光忽然自面前消失,代之以龐大的黑影,他嚇得差點往後跌。「皮皮皮、皮丁諾太太!妳不聲不響的出現,如果是意圖嚇死我,恭喜妳幾乎達成目的!」
皮丁諾太太是個存在感很巨大的中年婦人,她收起平日和藹的臉,雙手扠腰。
「卡雷姆大人,您簡直越來越不像話!菲莉絲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您再這樣子欺負她,我可會跟奧達隆大人告狀喔!到時候,大人一定會同意我用掃帚把您給趕出去!」
卡雷姆聳聳肩。「對一名美麗少女的熱烈追求解讀為欺負?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呢?」
皮丁諾太太擦拭著桌上的茶漬,一手拾起木盒,繼續菲莉絲的工作,一面大大搖著頭。
「喔,我可清楚您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個女性的敵人,最糟糕的交往對象!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拒絕您是正確的,她有清楚的腦筋。」
紅棕髮的青年輕佻地撇了撇嘴角。「啊呀,謠言、誤解、偏見!我鄙視這三個惡魔。」
拱門處,一陣局部性地震使兩人的對話中斷下來。說是地震也不盡然,其實也像閃電打雷,或是毒蛇猛獸互相廝殺之類的。若是在不熟識的人家聽見如此不妙的動靜,轉身破窗而逃絕對是卡雷姆的第一選擇。
不一會兒,表情很不好看的奧達隆和安傑路希,一前一後進了飯廳。除了臉皮繃得比平日更緊些之外,奧達隆看來並無異樣。安傑路希就不同了,白皙的臉龐染著一層激烈運動後的潮紅,神情疲倦,且不悅。
假使卡雷姆不是素知奧達隆的個性,此情此景,他一定會往最下流的方向揣想。
放下杯碟,他站起身,輕巧一鞠躬。「美好的早晨,問候兩位。」貴族式的花俏行禮專門獻給王子殿下。
奧達隆走到桌邊坐下,覷了他一眼。「你又來了,家裡沒飯吃嗎?」
「才不,除了公務,我主要是來拜見四殿下。」他衝著安傑路希粲然一笑。
對方看著他,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想起:「我認得你,你是佛利德林公爵的二兒子,也在王宮裡工作。」
卡雷姆小心藏起苦笑與無奈的心情。也在王宮裡工作實在是個不相稱的說法,他是禁衛騎士團、宮殿騎士團以及王城戍衛騎士團的三團總團長,不僅王宮,要說整座王城的安危都落在他的肩頭也不算誇張。
「正是。卡雷姆.佛利德林,聽候差遣。」開朗的年輕男子再次彎身行禮。「四殿下換了環境,果然神采飛揚,精神好了很多。」
「只不過是勉強活著罷了!」安傑路希和卡雷姆對話,卻是瞪向奧達隆。
「記得並沒有人勉強你。」
「你這話什麼意思?想要我別活了是不是?」
「哎呀、哎呀!別這樣,不要壞了早餐的胃口嘛!」卡雷姆連忙繞過桌面,殷勤的為王子殿下拉開椅子,企圖排解:「一定是奧達隆的錯,你究竟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情,惹殿下不高興?」
「我們從事了非常刺激危險的花園散步。」奧達隆刻意加重最後幾字的語氣,諷刺的意圖明顯。
「你明知我的身體不好,一次走那麼多路,很可能會害死我!」安傑路希氣呼呼落坐,同時故意用力踢桌子,然而木桌堅實厚重,文風不動。
「你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儘管昏倒,我保證絕不會讓你死在路邊。」
場面比卡雷姆想像中更糟,他搶在安傑路希反唇相譏前笑著插嘴:「既然他都這麼說了……」
「閉嘴!我沒問你。」
安傑路希和他無冤無仇,只怪他是奧達隆的朋友,就是一丘之貉,一樣是該死的東西!
卡雷姆臉上的笑容不減,王子罵人不痛不癢,而且他還成功中斷了愚蠢的對話,目的已經達成。
只不過這頓早餐的衝突本質無法輕易改變,上桌的不只餐點,還有鬥嘴,以及沉默中的兇狠互瞪……貼切點說,安傑路希狠瞪,奧達隆刻意漠視,卡雷姆在一旁看好戲。
早餐進行到一半,安傑路希站起身,奧達隆反應極快,一下子抓住他手腕,將他拉回椅中。
「幹什麼?放手!」他大叫。
「你沒有吃完。」
安傑路希嫌惡地睨了一眼盤中的食物,剩下肉和蛋。「我不愛吃這種東西。」
「你只吃了一點點蔬菜和麵包,不夠。」
「我沒胃口。」
「沒胃口也得吃完。」奧達隆非常堅持。
「你沒資格命令我!」
他拚命掙扎,奧達隆的手卻像支鐵鉗緊緊咬住他的手腕,甩也甩不掉。他試著用另一隻手去扳,落得兩隻手都發疼。「放——開!快放開你的手!」
「只要乖乖吃掉盤中的食物,求我也不會抓著你。」
「乖你個頭!我不吃!」
「……你們……」
卡雷姆再度嘗試居中協調,這次打斷他的不是王子的怒吼,而是奧達隆冷冷的聲音:「你吃飽了就先到外頭等著。」
其實他還沒吃飽,但他吐了吐舌頭,迅速端起自己的盤子,一溜煙逃離越來越危險的飯廳。
「怎麼,你害怕窮凶極惡的模樣被看見嗎?」
「我帶兵的時候可兇得多了。你究竟吃不吃?」奧達隆手指加勁,掌中細白的手腕肯定會留下一道深深的紅色印子。
安傑路希不願屈服,也難以開口,他痛得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深怕一開口就會呼痛落淚。
「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奧達隆左手握拳,重擊桌面,巨大的悶響迴盪室內,厚重的大木桌跳了一下,杯盤震動。
安傑路希忍不住身子一顫,淚珠違背他的意志,滾落了一顆。他用盡全身力氣止住其他淚水接著掉落,在糊成一片的視線裡,勉強抓起叉子,花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又吃掉半顆水煮蛋、兩片煎培根。
油膩膩的噁心肉味殘留在舌尖口中,恥辱的淚水還在雙眼裡打轉,手腕被施加的壓迫痛入骨髓,他分辨不出哪一種最令他難受。
「……還有剩。」奧達隆催促著。
「分量太多,吃不下了!」
美麗王子的淚珠、泛紅的眼眶沒有軟化剛硬的心腸,他望著安傑路希,思考著把食物硬塞進他嘴裡,又不噎死他的可能性。安傑路希則考慮著是否該違背自己的美學,再次受到逼迫時,狠狠地吐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瀰漫著一觸即發的緊繃感。
忽然間,老執事巴羅悄悄走到他們中間,以一貫平靜有禮的語氣,對王子開口:「殿下,這些餐點,您是否不用了?」。
「對,快拿走!」他立即扔下刀叉。
巴羅鞠躬彎腰,收起盤子。
「巴羅!」奧達隆簡直無法相信。
老執事只是淡淡回應:「大人,食量是無法在一日之間增加的。」說著也對他一鞠躬,轉過身從桌邊退開。
奧達隆無可奈何,放開了箝制安傑路希的右手,後者一腳踢開座椅,憤然離開飯廳。
「奧達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王子噙著淚水離去,數分鐘之後又以憤怒的姿態再現。
他剛去過寢室一趟,本打算摔上門好好發一頓脾氣,映入眼簾的景象卻使他燃起一把新的怒火,幾乎取代了先前的滿腔悲憤。
如他所期待的,房間已打掃過,清走了昨晚破壞過後的殘骸。可是,新的家具和擺飾呢?竟然完全沒有換新,房間空蕩蕩幾乎只剩一張床,連窗簾都沒有,簡直不可思議!不可理喻!不可接受!
安傑路希抬起下巴,單手扠腰,另一隻手直指寢室方向,高傲地下達命令:「馬上叫人恢復原狀!」
奧達隆用手肘撐著桌面,兩手交握,黑沉銳利的雙眼越過手背上緣,靜靜望向安傑路希。
他一度以為嬌生慣養的王子殿下已逃回房間哭成淚人,暫時不會出現。顯然他是低估了王子的恢復力,這種頑強該說是堅毅不撓?抑或是單純的脾氣太壞?
「你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自己想辦法,我們沒有多餘的人手。」他明白拒絕。
安傑路希挑起眉。「少唬人,怎麼可能沒有人手?」
「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經事要做,沒時間浪費。」
「那我要換房間!」
「但我不想換。我睡哪兒你就睡哪兒,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奧達隆帶著一絲調弄的笑意,看著那對噴著火的美麗綠寶石。
「你簡直……你簡直可惡透頂!」
安傑路希多麼恨自己沒有學會更多更惡毒的詞彙,表達更強烈更巨大的怒火!「告訴你,沒有人能這樣對待我而不受懲罰!我要去稟告父王,讓你為自己的膽大妄為後悔莫及!」
撂下話,王子的身影剛從飯廳消失不久,便跑進來一名站大門的衛兵,神色惶惶然。
「又怎麼了?」奧達隆開始感到不耐煩。
「稟告大人,四殿下要求備馬車,說是要去王宮。」
「不必攔阻,他愛去哪裡就讓他去。」
「可、可是我們沒有專門駕車的車伕。」
「……」奧達隆皺了一下眉頭,不得不承認自己從沒考慮那麼多養王子的細節。他指著對方,下達命令:「就由你駕車吧!」
突然多了車伕兼職的衛兵呆了一呆,方才銜命而去。
車駕抵達王宮,一路上已在心底將奧達隆罵了無數遍的安傑路希王子迫不及待跳下,直奔國王的所在地,只是他沒料到那竟會是在寢殿。
未到正午,本該在謁見室、議事大廳或是書房之類的地方處理國政的年邁國王,此時仍待在睡房,背部倚著三、四個大枕頭,錦被蓋住他一半身子,斜斜坐躺在床上。床畔的小桌上整齊堆著兩疊文件,侍從正為他讀著其中一份。
由侍衛領著路,安傑路希沒有等候通報就走進國王的寢室,聲音則又比他的人早到一步:「父王!您怎麼樣了?」
國王命侍從暫停,布滿皺紋的瘦長臉龐浮現慈父的微笑。不論何時,他心愛的小兒子都是最優先的。
「沒事,只是醫生希望我多休息一會兒。」國王略振精神,召喚兒子到跟前來:「什麼事讓我的小王子起了一個大早?眼睛這麼紅,是沒睡好?還是受了委屈啦?」
「父王──」
安傑路希往前奔了幾步,選在最恰當的距離,雙膝一軟,不偏不倚,穩穩趴倒在國王的腿上,長髮順著脊背蜿蜒垂落,鋪成一道淡金色瀑布,跟主人同樣柔弱無助,同樣美麗不可方物。全部過程一氣呵成,自然無比,是他自幼精通的拿手絕活,連石像雕塑看了都要為之心碎。
寵愛兒子的國王最吃這一套,他單手撫著那一把燦美的金髮,滿眼都是疼惜。「乖,乖,奧達隆他……不太體貼,是不是?」
「豈止不太體貼,他根本是個窮凶極惡的大壞蛋!父王為什麼讓您的兒子受這種罪呢?」飽含委屈的翡翠綠雙眸抬起,波光流轉,散發出的威力能令最無辜的人都生出罪惡感,他嗚咽著:「您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拒絕他的!」
國王嘆了口氣。
如果是別的事情,一百件都能答應,偏偏就是這一件讓他為難。大王子和二王子都竭力贊同,他們搬出的許多理由,不是一個年邁的國王所能忽視的,而那些理由,一樣都不適合對他的小兒子說起。
「唉,父王老了,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照顧你,這也算是……算是為了你好啊!待在奧達隆的身邊,至少是安全的,他再兇惡也不至於傷害你……」
「他一定很快就會傷害我了!」
「別胡思亂想,他不會的!更重要的是,日後的國王必定也敬重奧達隆,會對你好,這些利害關係,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他就是不要跟奧達隆在一起!
國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小兒子的這股脾氣是他自己寵出來的,向來是依順心意,有求必應,沒有其他的應對方法。
「答應父王,為了米盧斯,你要留在奧達隆身邊。這是王子的責任,而你是米盧斯最令人驕傲的小王子,不要辜負了父王和臣民的期待。」
「……」
安傑路希沒有正面答應。次數雖然稀少,但每當父王抬出這一類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事情無可轉圜的象徵,他此刻是真正覺得想哭了。
即使心中不樂意,現實依然擺在面前。父王逐漸年老體衰,許多事情都已力不從心的現實,是他逃不開的。想必那個可恨的邪惡的無恥的奧達隆就是利用了這一點,逼迫父王就範。
跋扈的將軍迫害王室就是這樣!父王尚在,奧達隆已如此惡形惡狀,對他這樣壞,等國王不在了,討厭的大王子即位,當然更不會管他的死活,到時候不知道還有多麼辛酸的考驗等待著自己啊!自古紅顏命運多舛,他比紅顏更悲苦!
如果有人指稱他誇張,何不先看看晚餐桌呢?白天說奧達隆壞,半點都不冤枉,馬上就弄來這種可怕的東西折磨人!
竟然是一尾魚!安傑路希的胃翻攪著,他恨魚腥味,比肉味更無法忍受。
「我可不吃這種東西。」
「不准挑食。」
安傑路希拒絕,奧達隆堅持,緊接著提高音量,讓場面進入戰鬥狀態的則是王子殿下。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準備我討厭的食物來折磨我!你為什麼不和這些失敗的食物一起去死?」
……吵到最後的結果是早餐的翻版,什麼壞事也沒做的大木桌慘遭主人痛擊,王子忍辱負重,勉強吃下一半對他而言根本不是食物的食物。差別只在於,奧達隆這回沒抓他的手,安傑路希也因此沒再落淚。
屈辱的晚餐,在老巴羅的介入之後終於結束。
天色已暗,安傑路希無從選擇,只能回房間生氣。房間比前一晚更空曠,供他不斷踱來踱去,往返來回著走,殊無阻礙,只是這個好處根本比不上摔東西砸東西來得有效果。
過了一會兒,月亮剛從樹梢上露出臉,奧達隆也回到寢室,彷彿晚餐桌上所有的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面無表情地宣布:「走吧,晚間散步。」
安傑路希跳起來,卻找不到半個能砸在奧達隆腦袋上的家具。他是什麼意思?散步散步、一天兩次,堂堂的王子是他養的狗嗎?
「再走,腳會斷!」
這是真實的,早上走了那一段路,他柔嫩的腳底已經隱隱作痛。
「換上它。」奧達隆將原本拎在手上的兩大塊黑黑的怪東西扔到他腳邊。
他低頭細看,是一雙短靴,通體漆黑,醜到傷眼!這種貨色,多看一眼也是折磨,還想要他換上?
他用行動代替言語,一腳踢開醜陋的鞋子。奧達隆好像早就料到,一點都不生氣,也完全不浪費唇舌,直接一伸手,抓起王子尊貴的腳踝。
安傑路希瞬間失去重心,往後仰摔在床鋪上,心跳嚇得加快了幾拍。「你、你想摔死我嗎?」幸好後頭是床!
「我以為尊貴的王子殿下渴望有人服侍。」
奧達隆半跪在跟前,刻意柔聲的語調卻是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他的動作仍是一貫的強硬,手掌緊緊抓握住安傑路希的腳踝,開始解靴上的繁複釦帶。
安傑路希立刻抬起另一隻腳,奧達隆則搶在他真正踢到自己之前,身子一偏,順勢將他的小腿挾在右手臂和身體之間,縮緊手肘,牢牢壓制著。
「好痛!你分明想壓斷我的腿,還好意思說什麼散步!」
他想改用雙手繼續攻擊,奧達隆忽然抬頭,凌厲的目光直射上來。「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他下意識縮回了手。
真後悔!昨天不該把房內的燭臺架全數砸毀,只靠懸吊在天花板的燭光,室內亮度不足,額外造成的陰影使奧達隆的威嚇加倍可怕。
他忿忿然轉而揪住床單,任憑奧達隆除下他的鞋襪,將光滑的裸足握在寬大的掌中。
抓著床單的手指揪得更緊了些,奧達隆解他的鞋子時很野蠻,實際接觸他的肌膚時卻有點不太一樣,至於哪一點不同,他也沒辦法解釋,只是不知不覺間從頭到腳都僵硬了起來。
他在緊張,非常緊張……為了掩飾這個莫名所以的感受,他放大音量:「為什麼連襪子也要換?而且是這麼醜的顏色!」
「現在是晚上,外頭會冷,你會發現它很舒適保暖。」
「哼,不出去就根本不會冷了。」
「很遺憾,你是非出去不可。」
奧達隆微微挺身,抓著安傑路希的右腳塞進靴裡,膝蓋以下幾乎整個落入他的懷中。
就在安傑路希脹紅著臉,打算高聲宣判對方行為逾矩、意圖非禮的前一刻,他又很快鬆開手,好像半分都不留戀一般。安傑路希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不知道該不該生氣。在王宮裡,侍從幫他穿鞋是家常便飯,因此奧達隆也不算真正無禮。當然,同樣半跪在他跟前的僕從絕對不會有這麼霸道的舉止,更不敢徒手碰觸他的肌膚。
比較起食物的怨恨,他還算能夠接受奧達隆為他穿鞋……只要不是那麼醜的鞋子。
終於,他的兩隻腳平放在地上,低頭看去,真是此生僅見最醜的靴子!
靴頭長得像一塊硬邦邦非常難吃的超大圓麵包,靴筒粗短,兼且單調乏味,徹底破壞掉足踝的曲線之美,穿上去人人都是大腳怪!
奧達隆拉著他站起,試走了兩步,搞不好尺寸不合的最後希望也隨之破滅,腳趾腳跟的位置正好,整雙鞋合腳得可恨。
奧達隆顯然很滿意。「是不是好走得多?」
確實,安傑路希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就像赤足走在棉花堆上一樣舒適。
「不好走!既難看又難穿,簡直跟走在針尖上一樣痛苦!」但要他乖乖承認則是門都沒有的事。
「那你最好開始祈禱,希望你的腳底跟你的嘴一樣硬。」
第三章
大司祭傳道的時候一再提過,死後有所謂使罪人受罰的地獄世界,安傑路希決定下次見到大司祭時,他要告訴大司祭,活著的世界也有個專門叫人受罪的地獄,叫做奧達隆的家!
在這個專屬於他的個人地獄,日子一天天過,安傑路希最終發展出一套為什麼他要受罪的見解:因為平民出身的奧達隆有自卑感,需要靠王子的身分提升地位,成為真正的貴族,儘管在安傑路希眼中,他永遠也別想沾上真正貴族的邊緣!又由於這種扭曲的自卑心態,他痛恨美麗的王子,絕不讓王子過快樂逍遙的日子。
每天一大清早,安傑路希就被叫醒,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景象就是站在床前的奧達隆,立刻壞掉一整天的心情。
明明知道他恨死運動,奧達隆偏要逼他出外散步,每天每天,早晨傍晚,風雨無阻,天氣好壞的差別只在於散步的路途遠近,在花園散步或是走得更遠一點到河邊。
白天的時候,奧達隆幾乎不在屋裡,用餐時間卻非趕回來折磨他不可。餐桌上的內容向來豐富,魚啊肉啊什麼都有,而這個什麼都有最讓安傑路希受不了!什麼都要他吃,分量還一日多過一日,次次用餐都是激烈對抗,明知道最後非吃不可,他總是要先掙扎一番,絕不乖乖從命。
挑食問題事小,尊嚴的問題可不能小覷!
其實,安傑路希的心中一直存著希望,但願有一天奧達隆煩了、昏了,吵到後來一掌把桌子掀翻,大家都不用吃,多好!可惜大魔頭的自制力強,耐性又好,每天陪任性的王子殿下在餐桌邊虛擲光陰,從不厭倦,從不放鬆,也從不失控,連安傑路希自己都有幾次想乾脆放棄,別反抗算了。
身為王子,沒有金錢概念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他沒自己花用過金錢,可不代表奧達隆就能夠帶著一臉正氣,說什麼奉祿足夠照顧王子,因此拒絕王宮給予王子的豐厚生活津貼啊!
如此一來,國庫省一大筆錢,大臣們求之不得,大王子心花怒放,奧達隆慷他人之慨,得一個為國為民、無欲無求的美名;而他安傑路希,堂堂一國的王子,則變成必須仰賴奧達隆生活的大窮人!真是一點成本都不需要花費的可惡計畫!
想也奇怪,軍務不忙嗎?聽說北方正在進行三國大混戰,打得精采熱鬧,東方的局勢也不穩定,為什麼不趁機把奧達隆派出去攪亂一番?最好經過三年五年都不要回來,或者被敵人抓走也不錯,讓他天天被逼著吃菜吃麵包,嚐一嚐滋味怎麼樣?
可惜他的願望沒有上天接納,米盧斯的每一天仍在和平中度過。
這一天,奧達隆照例逼迫王子殿下進行晨間散步,在只有鳥鳴聲的閒靜花園裡,兩人一路踏碎露珠,讓涼冰冰的晨霧沾溼衣襟,安傑路希終於忍不住提出心中疑問。
「你為什麼每天都待在王城裡?不是有子爵的封地,為什麼從來都不去?平常也不需要訓練軍隊、保衛國土嗎?」
聽見他開口詢問,一逕往前趕路般疾走的奧達隆終於肯稍停腳步。
安傑路希抓緊機會,大口喘氣。這算什麼鬼散步?他雖不常從事,但他知道什麼是散步!散步應該是悠閒地走走停停,一路賞花賞鳥,偶爾坐在花叢邊的涼椅歇歇腳,侍從在旁為他撐起遮陽傘,再送上冰鎮過的檸檬水,仰望藍天白雲,享受一下午的愜意。
哪有像奧達隆這麼亂來的散步?不停的往前走啊走,每次都害得他氣喘吁吁,難以跟上。奧達隆眼看他跟不上,又不肯索性扔下他一個人,只會拚命催催催,乾脆老實正名為行軍算了!
「按照先代國王頒下的規定,領主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必須住在王城,沒有申請許可不能任意出城,你不知道嗎?」奧達隆雙手環胸,神色自若,氣也不喘一口,看在安傑路希的眼中果然不愧為野蠻人。
「我幹嘛要知道?」他回得沒好氣。
「再說到練兵,除了各城的騎士團,兵士們本來都是普通百姓,戰事結束便各自返家。然後一年內會有四次,一次一個月的地方召集訓練,由當地的衛戍騎士團負責執行訓練。像我這種將領,平日手上一個兵也沒有,遇到戰事才由陛下進行指派。這一點,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哼!聽起來很離譜又麻煩,安傑路希不願盡信。
「這不是什麼機密,你若懷疑,大可去問問別人,只不過……」奧達隆提起嘴角,說是笑容,倒不如說是故意要激怒安傑路希。「王子殿下不知民間疾苦也就罷了,沒想到連國事都迷迷糊糊。」
特意加上殿下二字時,說的從來不是好話。安傑路希憤然抗議:「父王不希望我關心國事啊!每個人都要我別擔憂、別過問,什麼都讓大殿下、二殿下操心就夠了……難道我要隨便抓一個大臣來問嗎?他們又不敢亂提!」莫名其妙的過往,回想起來就氣悶。
「……」
然而,以奧達隆的理解,這根本沒什麼莫名其妙。
綠翡翠王子自出生就受歡迎,國王依慣例將所有的權力交給大殿下,卻把大部分的寵愛留給小兒子,既然偏心又不敢對抗保守勢力,怕深得百姓喜愛卻缺乏後臺支持的小兒子產生野心,怕兄弟鬩牆,怕宮廷生變,怕東怕西,是個懦弱的老好人。
「奇怪,你這次不嘲笑我、不諷刺我嗎?」安傑路希狐疑發問,奧達隆的沉默反應絕非好現象。
「我只是認為應該有更恰當的作法。看你們四兄弟就明白,陛下對兒女們的教養方式不太健全。」
「不許說父王的壞話!」雖然他樂於承認那個討厭的大王子是不健全的。
「確實,此刻說再多陛下的壞話也改變不了你不該生在巴特瑞克家族的事實。」
「反正你就是認為我不配當王子。」
「在我眼裡,你從來就不是個王子。」
「聽你這麼說,我可不驚訝!」安傑路希的怒火熊熊燃起,以致沒有察覺奧達隆平靜的語氣裡其實不含半點負面意義。
他氣勢洶洶踏前一步,近距離指著奧達隆的鼻頭厲聲質問:「所以你當我是什麼?是你養的狗對不對?」
「……狗?原來你是這麼想?我是養過狗,老實說,狗兒很聽話,看家狩獵,會做的事不少,非常有用處。更重要的是,狗兒還能討主人歡心,可比你強得多了,所以我並沒……」
一個響亮的巴掌打斷了奧達隆的話。
他靜靜望著氣得渾身顫抖的王子,怒火使得那一對碧綠眼眸更加生動。
他沒有生氣,挨這一巴掌也毫不意外,冒險說出那些話時,便預期會得到激烈的反應。這一巴掌打得結結實實,正想著對方的手掌應該比自己的臉頰更疼,氣頭上的王子又甩了一耳光過來。
這回奧達隆收起了笑容,眉目之間不覺變得陰沉。
「……你不覺得應該先衡量彼此力量的差距,再決定該不該動手比較妥當嗎?」
「你膽敢侮辱我,就是該死!」
第三次的巴掌,奧達隆沒再讓他得手。
他在半途捉住安傑路希的手腕,盛怒的騰騰火焰同樣在他的瞳中、胸中灼燒著。
「你這個被寵壞的任性王子,是時候讓你學學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氣!」奧達隆說著雙手使勁,拽著安傑路希纖細的手臂一路往屋子前進。
王子大聲喊叫,不斷命令對方放手,同時拚命抗拒。無奈兩隻手腕都被緊緊箝制住,掙脫不開,無論雙腳怎麼亂踢亂踩,仍舊不能避免被硬拉進屋裡。
一如每一個早晨的飯廳,皮丁諾太太、菲莉絲以及老巴羅都在,廚師夫婦正把盛滿熱湯的鐵鍋安置在木桌中央,早餐幾乎準備妥當。
突然間,奧達隆粗魯地撞開後門,那是一扇飯廳和廚房共用的小木門,手上還抓著不斷踢打掙扎的王子殿下。
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下手邊進行的工作,驚詫地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你們統統退下,不許任何人進來!」奧達隆沉聲下令。
奧達隆發現自己選錯了場所,是安傑路希第三次向他丟擲餐盤的時候。
飯廳空間小,雜物多,平日正常使用時都得稍加留意腳步,避免碰撞,何況怒火中燒、拳打腳踢的時候。不多時,滿地都是餐具的碎片、翻倒的桌椅,更多是糟蹋了的食物蔬果。
奧達隆劍眉怒張,對這些浪費了的食物器具感到相當生氣。「你要知道,這些都是需要花錢購置的!」
「笑死人,這種破爛東西能值多少錢?」安傑路希從桌上捧起一只大盤,盤中層層疊疊,鋪滿鮮綠色生菜,葉片還滾著好幾顆小水珠。他連著蔬菜帶盤子一起用力扔向奧達隆,木製盤子失準撞上牆壁,盤緣撞出一道裂痕,菜葉則在中途四處飛散。
「你不是說俸祿足夠,可以『照顧』我嗎?我就讓你好好『照顧』個夠!」
奧達隆眼見安傑路希又伸出手,目標是身後的大棚架,那上頭的瓶瓶罐罐多不勝數,真被拿來亂扔就糟糕了!他一翻身躍過桌面,箭步上前,安傑路希大吃一驚,已來不及閃避,隨手抓到一個酒瓶模樣的玻璃罐,想也不想就往前揮動。
奧達隆舉起手臂格擋,玻璃瓶砸在他的前臂,瓶身登時破碎,香氣撲鼻,黃綠色的半透明油液隨之飛濺灑落,原來是一瓶調味用的橄欖油。
同時他已撲向安傑路希,兩人一進一退,地板滑膩,被腳底一踩,一起摔倒在地。
一掌掃開地板上的尖銳碎片,奧達隆用身體的重量緊緊壓制住王子殿下,周遭滿是亂七八糟的湯汁菜餚,溼滑黏膩,要穩住那具不斷掙扎扭動的身軀很不容易,他牢牢握住對方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後。
安傑路希痛得張口亂罵,可惜來來去去只是同樣的幾句,罵不出什麼新花樣。
「不准碰我!不准碰我,你這個野蠻人!不要壓在我身上!」。
「後悔先動手了吧?會痛的話就乖乖求饒,向我道歉。」
「放屁!」安傑路希又痛又怒,已不在乎這句粗口是否有違王子的教養。「有種你就動手啊!動手打死我啊!」
打死他?那真的是有可能的,奧達隆思索著。嬌生慣養的王子雖沒有王子一向自稱的柔弱,在過於強大的奧達隆面前,仍舊是非常脆弱的。一身細皮嫩肉,捏一會兒便有瘀血,揍兩下絕對重傷,一個不小心就把他打死了。
兇他嚇他,可以讓他乖乖用餐、乖乖運動,卻不能讓他低頭認錯,奧達隆真是打心裡厭惡這些該死的王族教育。
他考慮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抓住安傑路希的前襟,最高級的絹布登時成了脆弱的紙張,輕易被撕扯下來,露出大半個雪白胸膛。
奧達隆終於滿意地看見王子倔強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恐。「你……你幹什麼?」安傑路希高聲大叫。
「你不會看不出來吧?」奧達隆冷笑著,他打算狠狠地嚇他,嚇到他屈服,乖乖道歉求饒為止。他抬起右手,指尖感覺油膩膩的,瞥眼看見上頭淋得滿滿都是橄欖油,於是他反過手背,將手上的橄欖油盡數抹在那一片白璧無瑕的裸胸上。
安傑路希出其不意尖叫了一聲,再度掙扎起來。
奧達隆加重左手的壓制力道,翻過右手掌,寬厚的大手沾著橄欖油,在王子細嫩的肌膚上均勻抹開,油油滑滑的手指緩緩遊動,探進尚有衣服遮蓋的上腹部,又沿著纖緻的腰線,一路摩弄回來。
「變……變態!……不要弄了……我又不是食物!不要亂塗!」安傑路希的雙頰一片通紅,呼吸紛亂。
他不明白,比起捏腕扭臂,奧達隆這樣子亂塗亂抹,明明一點都不疼痛,卻更難忍受,差點就要哭出聲來,只好咬緊了牙關,苦苦忍耐。
奧達隆低聲在他耳邊說:「我說過,乖乖求饒、道歉,就放過你。」他的手指刻意掠過乳尖,過強的刺激,惹起安傑路希一陣顫悸。
「……我不要……死也……不要。」抖著聲線,王子的倔強依舊,他半裸的胸膛急速起伏著,晨光從矮窗射入,半透明的黃綠光澤在白如雪的肌膚上瑩瑩發亮,還有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散發出異樣的美感。
奧達隆沒發現自己看得有些入神,安傑路希卻察覺到箝制的力道略略鬆懈了。
他不顧一切屈起膝蓋,狠狠頂向奧達隆的下腹,趁對方因疼痛而動作稍頓的一剎,手往頭頂伸,碰觸到一根柱子形狀的木頭,不管那到底是什麼,雙手緊緊抓住,當作施力點,雙腳猛蹭,拉動身子脫出奧達隆的壓制。
等他驚覺那原來是餐桌的桌腳,大木桌已經因為猛烈的拉動,搖搖晃晃起來。
一股熱氣當先從上方撲面衝下,他想起桌上向來有一只盛滿熱湯的大鐵鍋。
「——!」
安傑路希絕望地閉上眼,雙手來不及遮住頭臉,小小的空間裡接連響起可怕的聲音。他的胸口和背脊各疼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他身上,但不是湯也不是鍋子。
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安傑路希首先見到一片巨大的背光黑影,疼了那一下的壓力慢慢消除。奧達隆低低哼了一聲,從安傑路希的身上慢慢撐起半身,鐵鍋發出「匡當」巨響,從他的脊背滾落在地,熱湯潑了滿地,卻僅有零落數滴濺上安傑路希的衣袖,多數潑在地上、以及他的肩背。
奇怪的是,湯汁是淡淡的金黃色,他的右肩卻滲出紅色。
安傑路希彷彿凍結在原處,不敢輕動,更不敢出聲,他蒼白著臉,眼看奧達隆的左手伸向被染紅的右肩,從肩頭拔出一把切肉用的刀子。
這一拔,血紅色迅速擴散開來,頃刻蔓延到了右上臂。安傑路希倒抽一口氣,半是驚愕,半是恐懼,嘴張大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帶著一點點搖晃,奧達隆拿著那把沾了血的刀,緩緩站起。他的眉頭是緊皺的,頭髮和衣服都被食物搞得亂七八糟,狼狽不堪,仍有一種非常可怕的壓迫感。
有那麼荒謬的一刻,安傑路希以為他會在自己身上也砍個一刀洩恨。但那終究是荒謬的念頭,奧達隆只是一揮手,遠遠扔開切肉刀,左手壓著肩頭,一言不發地離開飯廳。
奧達隆走掉了,驚魂未定的人兒依舊坐在地板上,手拉住胸口的衣襟,倒不是要遮什麼,只是不知所措,雙手不知道擺什麼地方才好。他的心臟還在怦怦直跳,混亂的思緒裡,並不盡然是害怕與生氣。
不知道何時,老執事來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杯水,和善地問:「殿下,您還好嗎?有沒有哪裡受了傷?」
安傑路希接過水杯,三兩口喝乾,茫茫然搖頭,手指著飯廳拱門,奧達隆身影消失的位置。「那個……那個湯和鍋子……還有那把刀……」那刀砍出了好多好多鮮血啊!
老巴羅微笑著安慰他:「沒事的,那鍋湯盛出來好一陣子,已經不怎麼燙;刀傷在肩頭,並無大礙,當然,鐵鍋或許痛了一點吧!不過不要緊,全都是皮肉傷,大人已經去包紮傷口,請殿下不必擔心。」
「喔……」安傑路希暗暗鬆了口氣,嘴巴上卻不饒人:「我可沒有擔心,他活該!痛死最好!」
老巴羅笑了笑,扶著安傑路希起身,轉頭叫:「你們可以進來了。」
飯廳一下子進來四個人,見到混亂的場面,先是一怔,隨即忙忙碌碌收拾起來。
老執事叫住菲莉絲:「我想殿下需要梳洗更衣,麻煩妳去準備一下。」
「是的。」菲莉絲輕快地點著頭,匆匆趕去準備熱水。
剩下來的皮丁諾太太和廚師夫婦三個人,或撿拾碗盤刀叉,或清理碎片,或用抹布擦拭油膩,忙得不可開交。
本來準備好的食物都完蛋得差不多了,大家的早飯想必都還沒有吃吧?安傑路希在人手眾多的皇宮裡養尊處優,沒有什麼機會關心僕役的工作,乍逢這樣的場面,突然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恰當。
看見王子微帶彆扭的神色,皮丁諾太太意會到他的不安,忙說:「噢,這根本沒什麼!我總是說『多一點活力!』,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殿下您可千萬別在意啊!」
廚娘拎起空空的大湯鍋,熱烈附和:「是啊是啊!殿下您一定很餓了,這裡亂七八糟的可不能委屈您,等會兒為您送早飯過去寢室好嗎?或是您比較願意在另一間飯廳用早飯呢?」說話時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連廚師都停下收拾的動作,關心地等候他的回答。
僕人們殷勤的態度,令安傑路希感到相當意外,當他全身浸在浴池裡,被白霧般的蒸汽包圍時,仍不時想著原因。
這是一處難得能看出奧達隆的身分財力的好地方。浴室整體的格局雖簡單,卻寬敞舒適,緊鄰著睡房,裝設有一個氣派的石造浴池,讓洗澡成為住在這裡少數幾件沒得抱怨的事情。
安傑路希用後腦斜靠著浴池邊緣,呼出一口長氣。他已經很久不曾在晨光中沐浴了,但是此刻的他一點都不享受!經過飯廳的一番跌摔撲撞,他的肌肉隱隱痠痛,細嫩脆弱的皮膚表面還有好幾處發紅泛青;他的思緒更是亂,腦袋不斷違背意志,想起奧達隆肩頭的一片紅,紅得令人心焦煩躁,沒有辦法平靜。
「不要想了啊!誰叫他要那樣欺負人,活該遭受報應!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可是在他被保護周到的王子生涯中,一向只有玫瑰的紅、寶石的紅,幾乎不曾見過血液的紅,要他不想也難。
「打擾了,殿下。」菲莉絲輕聲碎步,拿來一條大浴巾和乾淨的衣服,疊好了放在池邊伸手可及之處。
照皇宮的規矩,女僕該要服侍他擦身子穿衣服才對,不過安傑路希早明白在這屋子裡是不可能的,因為奧達隆沒唬他,這裡的人手真的少。
在他的認知當中,菲莉絲算是貼身女侍,卻又兼做許多其他的事,除了太粗重做不來的,工作幾乎涵蓋一切雜務;執事巴羅是屋子的總管;掌管廚房的是朵南夫婦,他們同時也是菲莉絲的雙親;皮丁諾太太不住在這裡,只在每日早上過來,在晚餐準備好之後返家,是名相當能幹的幫傭。
屋外,正門和兩個邊門各有兩名衛兵站崗,然後有園丁和工匠各一,屋裡屋外的器具修繕、景觀維護,全靠他們。至於馬廄裡的馬匹,據說是奧達隆親自照顧。
然後就沒啦!好歹也是間子爵府,米盧斯首屈一指的大將軍住在這裡,人手就這麼一點點,真叫他不敢相信!
「殿下……」
很難得,菲莉絲放下衣物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吞吞吐吐開了口:「那……那個……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說幾句話?」
害羞的菲莉絲竟然主動想說幾句話?會拒絕的人想必沒有幾個,安傑路希也覺得好奇。
「妳說吧。」
「那個……雖然你們……我是說殿下您和奧達隆大人,你們……你們打了架,可是,希望殿下不要因此討厭奧達隆大人……」
安傑路希翻起纖長的眼睫,略顯詫異地望著菲莉絲,他不太明白一向安靜害羞的小女僕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不是『因此』討厭那個野蠻人,而是他本來就討人厭。」
菲莉絲圓圓的小臉因尷尬而泛紅,她鼓起那不太多的勇氣,說著:「您、您不曉得……本來屋子裡是沒有浴池的,這是……是特地為殿下準備的,大人他是……他很重視殿下……」
安傑路希微微愣了一下。「不是吧?我倒覺得他是想淹死我!」
「可……可是……」
「夠了,不用再說了。」
菲莉絲剛離開浴室,安傑路希就後悔了。
他生氣的對象是奧達隆,不是善良無辜的女僕,看著她頹喪挫敗,絞著雙手含含糊糊致歉退開的模樣,安傑路希立刻被深重的罪惡感籠罩。
稍微推敲了一下菲莉絲說的幾句話,他突然醒悟,大家殷勤的態度,難道是擔心他生奧達隆的氣、怕他討厭奧達隆?
真奇妙,奧達隆生他的氣,他也生奧達隆的氣,他們互相討厭,奧達隆顯然根本不在乎不是嗎?還故意做那種……那種……又低級又下流的事!
安傑路希的臉頰受到熱水及回憶的薰蒸,漸漸火熱起來,浸在水裡的胸膛也是同樣的狀況。
全都是因為被那個變態的野蠻人這樣那樣的摸過了啊!太丟臉、太丟臉了!他抱著快要爆炸的頭,差點在浴室裡放聲大叫。
洗掉身體的油液之後,他又努力擦洗了好幾遍,直到胸膛發紅發燙才肯罷休。可是,腦中的影像是怎樣都洗不掉的啊!如果不是湯鍋和刀子意外落下,真不敢想像奧達隆接下來會怎麼欺負他?
不行,他一定要想個辦法防患未然!
序章
盛裝的男人單膝抵著白色大理石地板,恭敬且安靜地跪著。光潔的石板表面倒映著男人朦朧的身影,他的肩膀寬闊,身形碩長挺拔,粗厚的手掌按著屈起的左膝頭,黑色髮絲覆蓋住額頭,形成的陰影則遮去了他的表情。
大殿堂的四周高高開著長窗,陽光從西邊透入,像一層銀亮的薄霧,籠著男人身上的白色鎧甲,繁複的純銀飾紋閃動著低調優雅的光輝。
男人的正對面,高起的階梯盡頭安置著巨大的單人座椅,通體由黃金打造,燦亮得不可思議,上頭的精美雕刻、豪奢至極點的五彩寶石裝飾,都成為最理所當然不過的存在。
在寶座之上的,是一名遲暮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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