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湄公河的發源地
二○○七年五月十三日於青海雜多瀾滄江源
我們正在最前方的營地,離五千公尺的高度只差幾十公尺。隊員帶來的電腦多數都凍住不能使用了。我的電腦一直留在睡袋裡禦寒;即使如此,高容量電池通常能提供六個多小時的電力,現在卻只顯示稍多於三小時的儲量。在這種絕地氣候,這是可以預期的。連隊上最活蹦亂跳的幾個人的電壓都降低了,因為寒冷正在消耗體內的卡路里。儘管此刻是五月中旬,昨晚吹來的暴風雪,帶給營地超過十公分的積雪。今天早上我六點起來,置身於一片純白鬆軟的冰雪世界。
才不過是昨天下午,我們到達這裡時陽光照耀,大家都為今天的徒步探源湄公河感到很興奮。抵達基地營的最後一段路並不容易,我們必須駕路華越野車越過湄公河最後一道支流的河床,多處河寬約三公尺。紮營後,我們派嚮導去最近的遊牧帳篷,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湄公河第一家庭。我們請求他們跟遊牧的鄰居一起組成十五匹馬的馬隊,今天早上九點送來營地。我們還私下開玩笑,藏民的九點搞不好是中午。今早我們環顧四周的雪,心想假使馬匹真的中午抵達,讓我們攻上湄公河的源流冰川,大家就可以偷笑了。
直到開始下雪前,我們這一路都異常幸運。原本預計騎馬十天往返發源地,結果不需要了,因為到了離發源地最近的縣城雜多時,我們得知就在一年前,有條路築到了發源地。儘管這個消息是出自副縣長丁先生之口,實際上還是有點誇張。他說,幾天以前他才去過發源地,車子一直開到了冰河前面。但當我們終於開去那裡時,卻發現離發源地還有三十公里,路就沒了。接下來必須開車穿越河床和顛簸的草原。牧民騎摩托車所留下的幾道模糊胎痕,指引著我們朝哪兒駕車。
Martin Ruzek過去在美國航太總署工作,現在是中國探險學會的地球系統科學家,他使用即時全球衛星定位系統(GPS)監看路徑、方向,確保我們正在逐步接近發源地,沒有偏離目標。從一九九○年代初期至今,由中國科學院組織的若干個科學考察隊發表了幾份報告,Martin比較了那些報告。各方激烈地爭論發源處在哪裡;現在有了從太空拍攝的衛星和雷達照片,細節畢現,我們很確定自己正在探尋的源流是科學上的正確發源地,是從湄公河口上溯的最長的一條支流。
前一天,嚮導帶我們的考察隊繞路去看傳統上認為的湄公河發源地,或說精神上的發源地。該處是一塊隆起的土地,明顯高出周圍地面,上有一組水泉,流水汩汩而出。本地藏人認為這是「雜曲」(藏語)的發源地,也就是湄公河的最高點。儘管我們有些人有精神層次的追求,目標卻是按科學條件而決定的。這兩個發源地都很重要,都能提振人心,彼此相輔相成。我們決心要將雙腳踩上兩個源頭。
發源地帶十分偏遠,走在兩個發源地之間的那天,我們甚至看到不少藏羚羊、一群野驢、一隻狼、兩對黑頸鶴。通常狼對人群總是戒慎恐懼,可是這隻狼在我們附近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還發現一對野氂牛的角,可見牠們應該離我們不遠。野氂牛可能是個頭比一般氂牛都大的當地家氂牛的祖先。因為當野牛和馴養牛生長在一起的時候,偶爾在牧民趕牛進山時會彼此交配。
等到我們的路華越野車再也前進不了,其中一輛甚至陷在河床的岩石和流水之間,我們終於決定應該停車紮下最後的營地。此時,衛星定位系統顯示,我們離冰河的河流發源地,直線距離只有六點五公里。雖然距離似乎很短,彷彿不難克服,地表卻寸步難行,四面八方遍布著凹凸不平的土塊,以及數以千計的水洞。徒步前行簡直不可能,每走兩步,腳就非踩進泥巴不可。除了騎馬,別無他法。可是馬匹會在這麼狂暴的風雪中抵達嗎?
一會兒,雪飄得比較緩和了,當我向北邊遊牧帳篷所在地張望時,突然看到馬頭浮出前面低矮的山脊。我向隊友大喊,宣布馬隊駕到。每個人都立即跳起,準備隨時動身。不過,上鞍和綑綁用具又花了半小時,然後大家才坐上馬背。
這一長列馬匹蜿蜒穿越沼澤,頗為壯觀,可是我只心繫於雄偉的湄公河的最終冰河起源。彷彿奇蹟般,風雪在我們向發源地出發時停止。一會兒,我們甚至看到頭上露出小塊小塊的藍天。水流越來越細,寬度幾乎不到一公尺,突然又分叉為二。Martin手上拿著GPS,非常確定應該跟著右邊那道溪流走,因為這些支流的衛星圖片他已經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次。
騎馬走了九十分鐘,我們來到五千一百公尺高的山脊。刻有「瀾滄江源」的水泥石碑高立山脊。然而,真正的源頭其實隱藏在另一座高出一百公尺左右的碎石丘後面,在一條小冰河的冰舌所及之處。因為昨晚下了大雪,很多地方仍然覆滿新雪,任何一匹馬都不能負載著我們爬上那座陡坡。而此刻隊員都因為空氣稀薄而疲乏不堪,絕大多數看來都很樂意留在原地,站在定界石碑前照張歷史性的相片。
我跟Martin沒有問過其他人就繼續向前爬,一次邁一步,在鬆散的碎石坡上一寸寸往上移。每爬幾步,就得停下喘氣。我一轉頭,看到英國攝影師Chris Dickenson、台灣的王志宏,還有畢蔚林和(洗)潔貞都跟在後面。我們得自己走出之字形的路徑,才能攀上最後這座山丘。沿途的每一步都讓我們喘了又喘。三十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可以俯視一小塊平地的最高點,海拔五千一百七十五公尺。就在那兒,在我們下面,是我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目的地,湄公河的冰川源頭。我們站立的地方實際上高出冰河的冰舌(或者說得精確一點:被雪覆蓋的冰河)約二十公尺。
我們開始拍照,從各個角度,拍了無數張。甚至拍了多張全景照片,記錄這個非常重要的地點、非常重要的時刻。然後,我們慢慢地向冰河的源頭爬下去。Martin必須對我們的位置做一個精確的GPS測量,這是關鍵。我們的測量度數跟中科院考察隊的記錄稍微有些差異,但在誤差容許範圍之內。其實,西藏高原所有的冰河都因為全球暖化而在縮短,先前的記錄有可能比我們的新記錄要短一點點。不過,在四周壯麗風景環抱下,在抵達湄公河發源地的神聖時刻中,這個事實立刻就變得微不足道。當心靈和科學相遇,我承認,對我而言,前者勝於後者。但是對於其他無法親臨其境的人而言,科學事實當然更加重要。
我在發源處撿了四顆很小的石頭作為幸運符。在離冰舌二十公尺的一小塊雪地裡,我用力在雪堆中踩出一個洞,通到下方一池冰涼的流水,離腳底可能有二十公分。我很想跪下,低下頭去,直接喝這個水穴裡神聖的水。可是,我擔心周圍的雪無法支撐我的體重。於是我以虔敬的心,攏起雙掌伸進洞裡,捧起水來喝。
忍受著刺骨的冰冷,我把帶來的容器沒入水中,裝了四瓶潔淨冰冷的水做採樣,以供分析。我並不認為化學分析將會顯示任何不良成分,例如重金屬、微生物什麼的。對於一條哺育六個國家、千千萬萬人民的大河,認為它的水可能有害,簡直就是褻瀆。這裡的水在精神上必須是純淨的,不管含有什麼。
我們盡可能延長逗留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回頭下到分水嶺的石碑處。其他隊員都在那裡等我們。經過一番耗時的全隊大合照之後,我們終於重新上馬,啓程騎回營地。天氣突然轉壞,雪再度重重落下。可是似乎沒有人在意,因為目標已經達成。老天一直站在我們這邊;在探源最關鍵的那一個半天,天空奇蹟般地開朗了,天氣顯得友善極了。還要更多的好運氣,就太過分了。
北緯三十三度四十二分三十八點八秒,東經九十四度四十一分四十五點四秒,二○○七年五月十三日十二點四十五分。好一筆重要的數據。經緯度代表科學性,時辰則帶有個人性。汲飲地球的一條大河之源,既真實,也很神祕;既描寫發生的事情,也充滿象徵的意味。一句中國的老話再度浮現腦海:「飲水思源」。而另一個溫馨的記憶也又一次出現腦際。二十多年前,我首次嘗到長江源頭的水,當時寫下這句話:「水是冰的,卻暖了我的心。」在湄公河的源頭,在這裡,我再次體驗到了相同的感受。
※ 湄公河口
二○○八年三月二十二日越南芹苴
「直接喝它?不行!」我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邊想著大約一年前我在湄公河源頭曾經啜飲了一口水。現在置身這條大河的三角洲出海口,一個想法掠過我的心頭:再喝它一口,有始有終嘛。可是理智很快地占上風,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一趟走完整條湄公河,相當難以想像。而且要穿越六個國家,只會使事情更加複雜,不論後勤或政治上都很麻煩。因此,我的辦法是只管起源點和入海口兩端,當作我有意認識這條亞洲大河的一個象徵。
在西貢(胡志明市)南邊的三角洲,湄公河在注入南中國海之際,分為九條支流。到那裡去,搭船要比陸路方便得多,因為水道割裂了交通,過橋、坐渡輪,從一塊陸地到另一塊陸地,很花時間。湄公河夾帶泥沙來到這裡,堆積成龐大的三角洲,幾千年下來,沉澱為棕櫚樹、椰子樹夾道的農田。
肥沃的土壤使湄公河口成為越南名副其實的米倉。過去年收三次,現在減為兩次,因為政府鼓勵農民輪耕一造蔬菜。稻田面積之多,可從一種特殊的河船得到佐證,這種船的船身兩側向外鼓起,好像大籃子或大盆子一樣,用來載運稻糠。據說,稻糠是運到鄉村市場,賣給買不起天然氣的人當燃料。
陪我一道來的年輕人Ly Nhat Truong,英文別名叫吉米,在大學裡主修英文,是我的傳譯。越南的高中畢業生中約有百分之三十繼續接受大專教育,不升學的男生,有一年半的兵役在等著他們。大學剛畢業的人,大約每個月平均可拿一百萬盾的薪水,相當於美金七十元。高中畢業生拿得少多了,也許四十美元。不過多數大學生有手機,是父母出的錢。一輛腳踏車要花上三十美元,而機車則二十倍於此。
吉米說,他的祖父來自中國,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吉米雖然有興趣到中國尋根,卻覺得以自己的微薄工資,永遠不會有錢出國。他大三的時候,開始當導遊打工,一方面賺錢,一方面練英文。他還告訴我,從前商店和企業都是中國人經營的。可是三十年前反華的動亂造成華人出走,不少人搭湄公河上的小型帆船離開,抵達其他國家成為難民。今天,多數店主是越南人。
我們乘一艘小遊輪在河道裡上下,還駛進某些小得多的水道、運河。沿河兩岸有各種營生,從小型造船廠到磚窑、水泥廠到發電廠、水產批發到製冰廠都有。雖然水邊也有些比較像樣的建築物,可是大部分房舍可稱之為棚屋或臨時棲所。大家在水裡洗衣,也洗澡。
我下午參觀了一個當地的村落,看到不少人在吊床裡午睡。幾棟房子的院子裡有倒置的籐籃,裡面放著公雞。在越南,鬥雞賭博是村人愛好的消遣,但這是違法的。然而,從雄偉的公雞之多看來,顯然此道甚受歡迎。我甚至看到河畔一座房子走出一個男人,他帶著雄赳赳的公雞到岸邊,用湄公河的水細細地替公雞梳理羽毛。在河流所經的其他地點,如果有任何雞隻在岸邊接受清洗,可能只是屠宰後、烹飪前的一道手續。
除了公雞,村民也養了不少狗。我問吉米為什麼看不到貓。「越南人討厭貓,」是他的回答。「貓不忠心,會偷東西吃,而且不吉利。」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數著三大罪狀。他把這三點又重複了一遍,彷彿要我確實知道他說的很正確。「假如鄰居的貓溜到你家,你要丟石頭趕走牠。我們討厭貓,」他再次強調。
白天的芹苴非常沉靜,特別是下午燠熱之際,可是到了晚上,村鎮就活了過來。成百輛機車在離水邊不遠的街上轟轟而行。咖啡館、酒吧、餐廳做的都是開始活躍的遊客生意。多數觀光客來自歐洲國家,尤其是法國,因為越南曾經是法屬殖民地。各色小販排滿街的兩側,有些在賣長棍型的法國麵包。
一大早,我到附近一條湄公河支流的水上市場去。這座水上市場以全越南規模最大而聞名。各種各樣的出產都在這裡買賣,水上交通十分擁擠。小舢板向較大的帆船聚攏做交易,有些稍大的船甚至是別具風味的船屋。多采多姿的畫面,加上柴油引擎的聲響,這個經驗令人難忘。我也買了二十四個大而美味的芒果,才十萬盾,約相當於七美元。(後來在機場,同樣的錢能買三個芒果)我離開市場,啓程回家。可是心裡知道自己還會再來。或許,下一次我會租一艘船屋,上航湄公河,到柬埔寨,甚至更遠的地方。
在湄公河源頭,我承受的是風雪的襲擊,穿的是冬季羽絨服裝、靴子,住的是帳篷。而在河口這裡,我面對的是白花花的太陽,穿的是短褲、涼鞋,住的是濱臨湄公河的豪華旅館Victoria Resorts。在源頭,我們視河水為神聖之水,採樣帶回,既供檢測,又當作紀念。在河口,我不相信有人會那麼做。有能力設法探尋源頭的人,為數不多;可是,任何有錢買機票飛到越南的人,都可以抵達河流的入海口。
在湄公河的源頭,我低頭汲飲河水。在湄公河的尾巴,我只能放下雙足,把腳伸進河水。我對待河頭河尾的方式如此懸殊,看來也許有點過分;不過,也可能恰到好處,因為我的做法替湄公河的命運和遺產做了不言可喻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