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罕見的,具有「神啓感」的,魔幻現實主義中國文學作品。
小說以黑色幽默筆調,描述愚昧眾生陷於食人罪孽,終致整省沉陷為湖。
故事的主軸發生在實體與虛構交織的「廣希省」,大山中那些愚昧荒蠻,又極富象徵意味的村落。時間則回到文化大革命,「廣希省」的文攻武鬥如火如荼;革命大業如此熱火朝天,不僅殺人淪爲等閒之事,甚至吃人也成了家常便飯,甚至成爲全民狂歡的盛事。人性原始的飢渴欲望,老中國的進補迷信,新中國的政治狂熱全都混爲一談。吃人不但要吃得狠,還要吃得巧,看看小説羅列的菜單或標題,像「紅酒腳筋」、「嫩薑脆心」、「心花怒放」、「人民肉鬆」、「人民骨酒」……,可以思之過半。小說呈現各種可驚可笑的怪現狀,以萬衆歡騰的吃人盛典為高潮,但樂極終於生悲,地動山搖,一場大水淹滅了一切。這是救贖不義的洪流,也是同歸於盡的惡水,作者的義憤盡在其中。
《沉》的作者曹冠龍在去鄉離國之前,就以充滿怪誕色彩和批判激情的傷痕文學受到矚目,也同時受到壓抑,但上海文評家對他所創造的「新的話語時代」一直記憶猶存,未料到與大陸文壇漸行漸遠的多年之後,在遙遠的北美,他將故國那段黯然失聲的文化和歷史的交響,寫成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小說。
王德威教授在導讀中表示:「就算吃人是中國文明古已有之的黑暗潛流,大規模的吃人多半和飢荒和戰禍有關。但發生在文革期間的人吃人事件卻有堂皇的意識形態作爲前提。吃人不再只是人倫防綫的違逆,反而是革命大道理的實踐。以理殺人,莫此爲甚。圖騰與禁忌、野蠻與文明在此顯現了最弔詭的共謀。六十年一場社會主義革命大夢,千百萬的生靈怎能就這樣沉入歷史記憶的深淵?正如《沉》的主要象徵「廣希湖」表面一潭死水,底下的怨毒淒厲之氣卻無從散去。紅色暴行,黑色幽默,《沉》骨子裏其實是本悼亡之書。」
如果用中國老說法「三十年為一世」的歷史尺規去丈量,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 ,一九七九年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 ,今年,二○○九年──整整兩個世代過去了。曾經在魔咒下茍延殘喘的文學家,比一般人有著更多體悟:人類因原諒而偉大,因遺忘而愚蠢。造成三千萬中國人死亡的「革命」,寫出不該被遺望的人物及故事的原型,正是小說家要寫這部作品的理由。
作者曹冠龍說: 「遭磨難而哭泣是常情,受痛苦而嬉笑是瘋癲,而文學家的神經系統往往線路搭錯。」但作者顯然並非瘋癲,而是要用文學、用音樂、用藝術來表達他物傷其類的巨大沉痛。他不只寫了小說,還為這部文學作曲、吟唱,並有「招魂舞」、「犧牲者的圖騰」等…雕塑。小說中如詩般的文字段落,他也為讀者親自朗讀。這使得《沉》已經不只是一部好看的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一部視像感和音樂感交融滲透的極度特殊之作。
作者簡介:
曹冠龍,美籍華裔作家。其早期作品被譽為大陸傷痕文學的巔峰。曹冠龍在美國完成,台灣出版的中文自傳式小說《閣樓上下》被評為 「中國時報一九九三開卷十大好書」。次年,加州大學出版了由他本人主譯的英文版 “The Attic”,《紐約時報書評》稱其為卡夫卡級別的文學作品。後又根據該英文版出版了德文版,法文版和西班牙文版。曹冠龍持「波士頓藝術學院」碩士學位。現居佛羅里達州鶴南度湖邊,養花,種菜,栽果樹。
章節試閱
過場插曲——命運詠歎調
乘阿七酣睡之際,筆者偷閑發些有關命運的感慨。
命運守口如瓶,永遠不向你解密你一生中錯過的良機。
一生中陰錯陽差,多少機會從你的身邊擦過。每一個機會都有可能改天換地,兜底翻地改變你的命運,但你一概無知。機會來了,機會又去了,又是一縷天使的尾氣在你鼻尖幽幽消散,然後你擠上公共汽車,鬼頭鬼腦地盤算著如何逃掉那張兩塊錢的車票。
但這種無知如同烏龜的硬殼,保護著你的身心不受傷害。於是你心安理得,打發著天賜的光陰,日復一日地受用著自己的愚笨,貧窮,倒楣。時有抱怨,但也無可奈何。但如果讓你翻閱一下你那份命運的機密檔案,你一定會捶胸蹬足,呼天搶地,再也活不下去。
你一定聽說了,前兩天你們街區的一個老太太中了張百萬彩票。你擡頭看了看抖抖閃閃的小功率本地電視新聞,罵了聲:「奶奶的!」就依然埋頭剁肉醬,一邊抱怨著又漲了價的豬肉,一邊暗暗地尋思著是不是到了往餡子裏摻點紙板箱的時候了。
你早就知道周圍幾家的包子鋪往餡裏摻紙漿。紙渣無味,撒上點雞精粉;紙渣乾燥,調上點地溝油;紙渣發黃,再來點蘇丹紅。扳開包子一看,嚯,好一個關公亮相,溢光流彩,氣壯山河!一口咬下,那餡團從容不迫,誘敵深入,然後借力反彈,賞你一個張口結舌。
你想檢舉,但又不敢。聽他們吆三喝四地與那些市場管理員打招呼,就知道那是在給你發警告。你想效倣,卻又於心不忍。但事到如今,也只得下水了:一大桶剪碎的紙板箱,一次性尿布,正暗暗地在漂白水裏泡著哪。你把一雙斷了攀的泡沫塑料拖鞋也塞了進去。一不做二不休,看看誰家餡兒的彈性足!
那張彩票是在一家超市裏出售的。我把那櫃檯上方的監視像帶調出來一看,你老兄在場哪!這不是,你排在那個中獎的老太太前面。輪到你了,你遞過去張皺巴巴的人民幣,那站檯小姐嫌鈔票太油膩,要你換一張。換一張就換一張唄,趕快買呀,軲轆上拖下來的就是那張百萬彩票啊!但你不樂意,跟人家吵。吵不出什麽名堂,你一賭氣不買了,像個日本能劇裏一抖一抖的武士,以每秒兩幀的速度退場了。你看,你看,這真是失之交臂啊!
也難怪,成天煙熏火燎的,脾氣不好。你勉強小學畢業,四則運算已攪得你天昏地暗。成人後好歹開了家包子鋪,那點加減乘除對付這幾籠饃饃也勉強混得過去。一個煤爐,一個老婆,一摞子蒸籠,起早摸黑,天冷生意好一點,錢賺得多一點;天熱生意淡一點,晚上可以睡得早一點。這店鋪牆壁上的石灰乾得發裂,刮不出油水,但街道裏的那些工商管理員,衛生檢查員之類的,依然三天兩頭來找岔子。趕緊把髒兮兮的桌子抹乾淨,點頭哈腰地捧上一籠熱騰騰的鮮肉包子,餐巾紙裏夾上張老頭票,總能對付得過去。
晚上關了燈,昏暗中照例要來一場破口大駡,把那敲竹槓的祖宗八代一一拿下,滿門抄斬。但小夫妻恩恩愛愛一番後,渾身酥軟了,心也就不那麽疼了。總而言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油膩膩的小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滑過去。
但你做夢也想不到,你根本就不應該是這家包子鋪的老闆。四十年前,生命伊始,你就錯過了一個更大的機會。那事件清清楚楚地記錄在你的命運檔案中。時間、地點、案情、當事人、見證人、仲裁書,一一在錄。只是爲了杜絕上訪,保證和諧,天堂檔案對人間永遠保密。
當時你的父母還在談戀愛,那天晚上,蟲鳴一片,月亮好圓,小兩口子溜進公社的高粱地裏胡亂來。去年收成好,溫飽思淫慾,你爹精力充沛,把你娘身下的高粱桿子壓得啪啪響。你老子一聲吼叫,發出了他的號令。億萬選手,波士頓馬拉松賽似的,衝射出去,一場浩浩蕩蕩的奪標賽開始了。
這批選手雖然聲勢浩大,卻和那年頭的群衆運動一樣,起哄有餘,普遍水平不足。但運動員中有一個帥哥鶴立雞群,肌肉飽滿,渾身黑亮,腦袋裏鼓囊囊地塞滿了智商。他一馬領先,頻頻拍打著他那條強勁的尾巴,衝著那幽幽發亮的繡球奮力遊去。
上帝日理萬機,但總是不辭辛苦,照例親自裁判著每場決定人類命運的競賽。那地方光線雖然昏暗,但上帝明察秋毫,看著那個小夥子在賽場上的出色表現,十分高興。浪淘盡億萬黃沙,得一粒真金足也。他知道,在這芸芸衆生中,一個諾貝爾獎金的獲得者即將誕生。
真是大意失荊州,他老人家稍一溜神,就釀成了千古遺憾。眼看那帥哥就要擊中目標,不料身後的一個歹徒醋性大發,一口咬住了那佼佼者的尾巴。千鈞一髮,錯失良機,讓身邊的一個凡夫俗子奪去了桂冠!
目睹這起故意絆腳,他老人家痛心疾首,掏出一張純金的警告黃牌,吹鬍子瞪眼睛,對那個犯規者大吼大叫。但該場比賽木已成舟,舢板龍船,格局已定,再也無法更改。上帝長歎一聲,撂下這塵世的一片殘局,揮袖而去。
你母親感到小腹一陣痙攣,隱隱地也感到似乎闖了什麽禍,但遠遠沒有想到這禍闖得有多大:一個將與楊振寧齊名的理論物理學家砸了鍋,糊裏糊塗地變成了「雲霧記包子股份有限公司」的老闆!
好一朵茉莉花
自從阿董所在的的那個井派連隊進駐茉莉村,鬧得沸沸揚揚,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課當然是上不成了。但待風聲平靜了些,葛老師和辛老師居然悄悄的去找村書,說:「娃娃們好久沒上課了,可以恢復一點教學活動了吧?」
村書大驚失色,把兩個老師拉到一邊,喘氣的聲音比說話的聲音大:「哎呀呀,你這兩個書呆子啊,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包庇你們二位,哦,現在還多了個貴公子,我他媽的成天提心吊膽哪!還不趕緊躲回屋裏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天,連指導員清點了一下村子裏的階級隊伍。不錯,五類分子基本上清除了。哎,怎麽還有一對地主的兒子和兒媳婦?立刻把村書叫來問話。
村書臉色灰白,結結巴巴地搗漿糊:「哎呀,哎呀,這個情況我怎麽忽略了呢?上了年紀,丟三落四,是我的過錯,是我的過錯!但話又要說回來,指導員,這山溝溝裏就這麽兩個老師,要是宰了,誰來教娃娃識字算算?」
指導員大發雷霆,說:「糊塗!紅軍戰士有幾個識字的,還不是照樣打下了江山?到了共産主義,有福共享,十棟洋樓十家住,有什麽要算的?」
「有道理,有道理!」村書的覺悟一下子提高了:「共産主義,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哦,不用秤,都是金磚,一塊一塊地數。哦,不用數,摞起來一般高,還會錯嗎?」
指導員立刻派出幾名戰士將葛老師一家三口押到糧庫裏關起來。隊長說,雷厲風行,今晚就來個全人宴,斬草除根,先把葛老財的兒子和孫子處理掉。葛老師抱著兒子,被押到了村公所。葛老師看著周圍一圈狼似的眼光,知道末日來臨,卻還苦苦哀求,說孩子無辜,能不能留下一條小命?
葛老師將個剛滿周歲的兒子雙手托出,有點像話劇《放下你的鞭子》裏的一個舞臺動作,意在喚起觀衆的感情,卻不料成了個推銷廣告,引起了連隊伙夫的興趣。那伙夫是個天津人,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大聲地說:「我要了。這娃娃肥瘦合宜,肉質柔嫩,下鍋煮了可惜,還不如剁成肉餡,給大夥兒嘗嘗狗不理包子吧!」
戰士們齊聲歡呼。
指導員本想清蒸獨自受用,聽得這一陣歡呼,也只得順水推舟,成全了大夥兒的心願。那伙夫也是個機靈人,開飯前他悄悄地給指導員端去了一小碗白白的蜜柚漿,漿面上還撒了層白糖和切得細細的嫩薑絲。他讓全連的戰士享了口福,每桌上都放上了一蒸籠熱氣騰騰的包子,但那一條童鞭和一副童筋卻給指導員燉了一個稠黏黏的沙鍋。
葛老師清瘦,精多肥少,做的是烤肉,與那湯油四溢的包子相得益彰,大夥兒吃得高興,只是出了一個小小的蹊蹺。
那村公所的院子裏,也就是葛老財的院子裏,擺開了幾桌酒席,戰士們正吃得冒汗,忽然看見有個和尚垂肩站在桌邊。月亮剛剛升起,黃袈裟罩著一圈銀光,浮水印版畫似的溶入夜色,臉卻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衆人覺得奇怪,這年頭四舊破得徹底,哪兒冒出來這麽個像模像樣的和尚?
戰士們樂了,衝著那和尚喊:「來來來,師父,坐下,坐下,酒肉穿腸過,嘗嘗咱們的神童餡肉包子!」
衆人大笑。
桌對面一個戰士抓起個包子,扔給那和尚。
包子在夜空中滑行,像脫離了星體的一顆隕石,在無盡的時空中獨自旅行。極慢而又極快,越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北京猿人搖曳的篝火,阿房宮沖天的烈焰,淮海戰役深夜的炮擊,開國大典怒放的焰花,一一映射在包子那蒸得圓滑油亮的裹皮上,閃閃爍爍地變幻著顏色。
北斗星緩緩回旋,計算著那不知什麼單位的時間。
氣流滑過包子,正面早已突破音障,側面卻又造成負壓。那幼兒柔嫩的細胞,受不住餡的悶熱,趁機滲出面團的間隙。像蜘蛛吐出的黏液,遇風結晶,飄出一束灑灑洋洋的銀絲,互相摩擦,發出金鈴子般的顫鳴……。
透明,純潔,超脫。
這絕非人類能理解的聲音。它不含傷痛,不含悲哀,不含寂寞,沒有新陳代謝的雜質,沒有七情六欲的糾纏,沒有無病呻吟的造作。然而它的頻率,它的波型,它的諧音,紋絲畢露地被宇宙那漆黑的寬帶高傳真錄音,無限度地傳播,無限期地保存。
太尖,太細,太弱,宴席上那些被酒精漲紅的耳膜近在咫尺,茫然無聞;一勾殘月遙遙在上,側耳聆聽。
那包子終於飛過八仙桌,穿透那和尚的身子,啪的一聲濺落在磚地上。
一條狗竄過來,伸長了脖子,正要一口叼去,那白森森的犬牙突然刹車,從容地展現出鮮紅的牙床。
那扔包子的手臂也在空中停住,彷彿新莊剛志的一個典雅的棒球投射。
但誰也沒有覺察這定格處理,因爲整桌的笑容一齊凝結,張著嘴,呲著牙,扭曲的嘴唇睡蠶似的僵住。
只有那麽一秒鐘,又突然解凍。
那狗一口咬下,卻咬著了一隻布鞋!
衆人哈哈地笑出聲來,笑聲有點拖拉,口唇有點錯位,還要放過幾十幀畫面才能恢復正常。
衆人扭頭找那個和尚,卻聽見一陣嚎叫,聲音飄忽,回音壁似的,辨不清聲源:「我罪大惡極,將我千刀萬剮!千刀萬剮!千刀……」
兩天後,一個黃昏,糧庫的門鎖再次被打開,阿董站在門口,身後還有兩個年齡相仿的男孩,都穿著綠軍裝、綠軍帽,腰間都是一條牛皮武裝帶。
「辛……辛老師。」阿董吞吞吐吐,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葛老師呢?」辛老師急急地問。
阿董沒作聲。
他身後的一個男孩說:「沒啦!」
「我娃呢?」辛老師聲音發抖。
「也沒啦!」
辛老師在牆腳下草垛裏卷緊了身子,昏暗中聽得見一陣牙齒磕擊的聲音。
三個男孩默默地看著。
「那,那我也就應該去了。」辛老師終於平靜了下來,問:「要取心,沒錯吧?」
「沒錯,指導員搞到了一瓶茅臺,要點下酒的菜。」一個男孩朗朗地說。
「哦。哪兒取?」
「溪邊,竹林下面。」
「好。」
辛老師走出糧庫,迎面一陣清風,好涼快!辛老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辛老師走在前面,三個戰士跟在後邊,暮色中踩著白色的花瓣,來到了溪邊。傍晚時下了一場急雨,風向又稍稍轉一下,那水灣裏的花瓣擠成了厚厚的一潭積雪。
「就在這兒?」辛老師問阿董。
「嗯。」
「把刀給我。」
阿董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把刀給我,你們不能殺人。你們還都是小孩子。」
「辛老師,我們幹過好多次了,就那麽回事,不在乎。」
「不管怎麽說,你還是我的學生。我自己來。」
戰士們交換了一番眼神,沒有誰提出異議,於是阿董從武裝帶上拔出一把匕首,但他還是想說服辛老師:「辛老師,我看還是讓我動手的好。我動作熟練,不會讓你受苦。」
辛老師沒有回答,只是將右手伸出,五指叉開,纖細蒼白,卻不搖不晃。
阿董走上一步,雙手托著匕首,交給辛老師。
「刀快,小心割手。」
辛老師接過匕首,沉甸甸的,六寸來長的刀刃,無光鍍鉻,銀白色,刀的兩面都開有血槽,弓形的護手後是暗綠色的柄,柄上鑄出四道指抓凹紋。這是一把六五式軍用匕首。
雲衣重裹,月光朦朧,慘白的光在她臉上晃動。
辛老師握著匕首,走下溪去。水下有卵石,辛老師有些踉蹌,但她努力穩住身子。
「辛老師,動作要快,乾脆!」阿董在竹林下喊:「刀尖頂著耳朵根下面,繃緊脖子,使勁往下割,唰的一下!」
辛老師彎下腰,將那水面上的茉莉花瓣分開,緩緩地坐了下去。溪水淹沒了她的肩膀,花瓣上只露出她的頭。辛老師閉上眼簾,仰面躺下,頸後的長髮一個翻滾,沉入水底。茉莉花瓣幕布似的合攏,小水灣又成了雪白的一片。
夥伴遞過來一支煙,阿董沒接。
溪水汩汩地流,小水灣裏團聚的花瓣在緩緩地轉。
「我看她是在淹死自己吧。」一個夥伴說。
「女人喜歡投河,反正一個樣。」另一個夥伴說:「抽完這支煙咱們就動手。」
血,鮮紅的一條血流,從潔白的花瓣下徐徐遊出,在暗綠的卵石間迂迴,濃濃的一條,不肯擴散。
「好樣的,敢用刀子。」一個戰士彈了一下煙灰,淡淡地說。
那血流躲過了兇手們的視線,在一塊大石頭的後面鑽出水面,蛇似的扭上岸來,馬爾克斯似的,在落葉和花瓣間迂迴,噝噝地嗅探著主人腳印,沿著原路向糧庫蜿蜒遊去。
它匆忙趕路,翻耕著濕軟的泥地,犁出一條連綿不斷的波浪。有時一個急轉彎,離心力擦出一縷縷蒸汽。斷枝攔路也不屑攀爬,一躍而過,在空中飛出一條閃亮的弧線。
一群螞蟻驟然停步,簇擁成一團,擡起的前爪勾在空中,連觸鬚也不敢抖動。細小的複眼裏火花跳躍,彷彿反射著頻頻閃過的車窗,眼盯盯地望著那鮮紅的火車呼嘯而過。
幾片花瓣隨風飄落,卻在血流上方穩穩地浮著,像是一連串素縞的牌樓。
到了。
血流盤繞在門下。
糧庫門上懸著一條沉甸甸的鐵鏈。
那血流找不到門縫,便抖抖地沿著鐵鏈往上爬。
鏈環冷眼相看——這斑斑的罪迹,看你如何收拾。
血流卻不顧一切,鑽進那鐵鏈在門上穿出的孔,伸長了脖子,降落在糧庫內的泥地上,在墊坐的草垛間慌忙搜索,枯草沙沙作響。
那血終於探出頭來。
整條血流凝滯。
但那血流頂端的顔色卻在漸漸地脹亮:由紫紅變成鮮紅,由鮮紅變成橘紅,由橘紅變成了熾紅……
溪流邊三個男孩還在等候。
水灣中的花瓣團越轉越快,模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圓盤。
「怎麽回事?」
「水急唄。剛才的那場雨大。」
「那好。水急沖得乾淨,省得咱們血糊拉雜地去洗。」
糧庫徐徐地冒出煙來,背風,又被竹林擋著,誰也沒有覺察。
三人盯著那團旋轉的花瓣。
那花瓣團越轉越快,越轉越厚,邊緣收縮,陀螺似的向中央隆起。
那陀螺驟然刹住。
月亮嗖地揭開蒙臉的黑紗,射下一道銀光。
三個男孩目瞪口呆。
水中浮著一朵巨大的茉莉花,花瓣展開,潔白精緻,中央托著一顆心臟,雪白的心臟,像一球結實的花蕾。那心房上端還殘留著一條撕裂的動脈,像一截被匆匆折斷的枝條,幾絲銀色的纖維從斷口彎彎垂下。但那心在還隱隱地跳,脈衝似的反射著月的光波。那心跳漸漸地加強,心房上的筋脈梗起,像通了電的鎢絲。
月光收縮,碳燈似的聚焦在那花座上。那心越跳越猛,越跳越快,越跳越亮。周圍一片昏暗,唯有花座上電焊似的激發出陣陣弧光!
男孩們蒙著眼睛,轉過頭去。
爆炸。
沒有聲音。
三個人被光的衝擊波同時推倒。
炫目的光一波一波地擴散。
一股橡皮的焦味。黑色吸光,又正正地對著原爆,三雙膠鞋的底燙得變了形。
三個男孩掙扎著坐起身來,昏昏沉沉,褲腿內冒著蒸汽,下巴和鼻尖辣辣的痛。
雪盲似的,過了好一會兒那濃黑的竹林才慢慢地顯影。
糧庫不知什麽時候起火了,像雅典埃雷赫修神殿的聖焰,靜靜地舒展著火舌,給遠處暗綠的溪水投下了一抹搖曳的紅光。
溪水還是汩汩地流,還是那樣的透明。
一瓣又一瓣,茉莉花又漸漸地在小水灣裏彙集攏來。
一縷淡淡的霧,染著一抹硫磺的氣息,漸漸擴散,融入那熠熠閃爍的月光。
空中傳來一串琴聲,豎琴的一溜子滑奏,從高音區滾到低音區,臺柱邊的那根粗重的羊腸弦帶領著整團的四十七根琴弦一齊轟響。那琴音就像猛地往樹幹上一撞,彈起了滿樹的雪花,衝著陽光紛紛飄落……。
一陣咯咯的笑聲,小孩兒的笑聲。接著又是一溜子滑奏,這回是從低音滑向高音,輪到那根纖細的鋼絲弦壓軸主演,音色清脆尖亮,但中氣不是怎麽足,所以豎琴的全體成員一起嗡嗡作響,製造點共鳴的氣氛。
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那些孩子們一定是趁樂師不在,圍著一架巨大的豎琴鬧著玩。彈不出什麽樂曲,只是七手八腳在琴弦上掃來掃去。幸虧那紫紅木的豎琴德高望重,寬宏大量,怎麽胡鬧也不生氣,聲音總是那麽柔和悅耳,讓孩子們玩個高興,也順便培養一點他們的音樂細胞。下一代光會鬧哄哄地颳風打雷扔冰雹怕成不了氣候。
果然有個女孩子唱了起來,奶聲奶氣: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卡殼了,大概是忘了詞。一陣嘰嘰喳喳,小夥伴們紛紛提詞,於是小姑娘吸了一口氣,又從頭來起: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我真想採一朵頭上戴,
可又怕明年不發芽。
我真想採一朵頭上戴,
可又怕明年……
也許是邊飛邊唱,那歌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飄,終於溶入夜色,沉甸甸的一片寂靜……。
第二年,茉莉村的茉莉花樹全枯死了。
立春興沖沖地趕來了,但那些尖厲的枝條,高挑著慈禧太后的眉梢,聲色不動,冷眼相看。穀雨如煙如絲,如訴如泣,卻一概沒有回音,只得收拾打點,沿著那些黑色的骨節冷冷地滴下。
樹倒猴散,連麻雀也不願在那些枯樹上落腳。蝙蝠們乘虛而入,飛得累了,便一排排倒掛在那些枯枝下,扭著黑油油的皮膜,吱吱地叫。突然一條枯枝壓斷,失落的蝙蝠一陣慌亂,騰入夜空,難民似地在明察秋毫的月亮臉前竄來竄去,引不起什麽注意,只得一個個自謀出路,找根早已客滿的枝條,死皮活賴地擠進去,惹起一波波騷動。
雪溪也變得像尼克森總統訪華時的胡同,乾淨得透出了地球底下的白宮。水面上再也沒有茉莉花瓣飄遊追逐。那玻璃一樣的溪水冷得透骨,伸下手去,立刻失去了血色,愛克斯光片似的,隱隱地看得見骨頭。咬著牙洗一下頭髮,出水手巾一搓,那頭髮便乾草似的,瑟瑟地斷了。
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在雪溪裏洗澡。
過場插曲——命運詠歎調
乘阿七酣睡之際,筆者偷閑發些有關命運的感慨。
命運守口如瓶,永遠不向你解密你一生中錯過的良機。
一生中陰錯陽差,多少機會從你的身邊擦過。每一個機會都有可能改天換地,兜底翻地改變你的命運,但你一概無知。機會來了,機會又去了,又是一縷天使的尾氣在你鼻尖幽幽消散,然後你擠上公共汽車,鬼頭鬼腦地盤算著如何逃掉那張兩塊錢的車票。
但這種無知如同烏龜的硬殼,保護著你的身心不受傷害。於是你心安理得,打發著天賜的光陰,日復一日地受用著自己的愚笨,貧窮,倒楣。時有抱怨,但也無可奈何。但如果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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