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證人的介紹
這些紙頁將來有可能發表嗎?我不知道。無論如何,很有可能在很長一段的時間內,只有我最親近的人才能看到。其餘的人除非是私底下,否則必須要過了很久之後才能讀到它們。但我還是決心寫出來。這份努力將是艱苦的:因為對我來說,也許聽從疲勞和沮喪的建議會更合適一些!但是,證據只有在最新鮮時記下才有用,而我又不能確信這些證據是完全無用的。我堅信遲早有一天,法蘭西將看到在她那已被賜福,有著那樣多收穫的古老土地上,思想和判斷的自由之花重新開放。那時,被隱藏的案卷將被打開;在我們的歷史中最難以忍受的、崩潰的周圍。從現在開始堆積起來,時而是無知、時而是欺騙的迷霧,將一點一點地被揭開;也許,那些致力於穿透它們的研究者――如果他們能夠發現它的話――將會發現,翻查這份一九四○年的筆錄,是有些益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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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要寫的不是回憶錄。在眾多的事物當中,一個士兵的小小個人冒險經歷在此時並不重要,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操心,而不是去研究別致或幽默的細膩快感。但是證人需要有公民身分。在對我所能見的事物做一次概述之前,應該先說說,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觀看這些的。
書寫並教授歷史,就是我即將服務屆滿三十四個年頭的職業。它引導我去翻閱各個不同年代的大量檔案,以盡我所能的,在其中分辨出真實和虛假;並且大量地觀看和觀察。因為我一直認為,一個歷史學家的首要義務就是「對生活」感興趣,正如我的老師皮萊納(Pirenne)所說的。我在工作中對農村事物的特別關心,最終使我確信,如果不關心當前,也就不可能理解過去;對於農村的歷史學家來說,一雙審視農田形狀的利眼,就和破譯古老魔術書的天賦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正是這些批評的、觀察的,並且我希望,也是正直的習慣,我努力將之應用在那些悲劇性事件的研究中。而在事件中,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演員。
我所選擇的職業,通常看起來是屬於最不驚險的職業。但就這一點來說,我的命運,幾乎與所有的同代人一致。命運兩次把我拋出平靜的道路,其間相距二十一年。另外,它還使我對這處在戰爭中的國家的不同面貌,有了一種體驗,我認為是具有相當特殊的廣泛性的。我參加了兩次戰爭。我於一九一四年八月,身為步兵上士,開始第一次的戰爭經歷。當然是身在軍隊當中,幾乎可說是位於一個普通士兵的水平。接下來,我擔任排長,隸屬於軍區參謀部的情報官員。最後,是帶著上尉軍銜,做為軍長的副手,繼續參加戰爭。到了我第二次參加戰爭時,我已經在軍階的另一端,體驗到這個階級的大部分生活:在軍隊的參謀部,經常與總參謀部來往。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穿越人類制度和人類環境的切割,並非如此缺少變化。
我是猶太人,如果不是基於宗教的理由來判別與否,至少是由出生血統而來。我從未從事過猶太人的宗教活動,而且也沒有從事過別的宗教活動。我既未因出身感到過驕傲,也並沒有因此感到過羞恥。因為,做為如我所希望的優秀歷史學家,清楚的知道種族傾向是個神話,而且純種族這個概念本身,當企圖應用在從整個土耳其—哈薩爾(turco-khazar),和斯拉夫的地中海世界招募的一群信徒身上時,只不過是特別突顯出荒謬而已。我從來只在一種情況下公開申明出身:即面對反猶主義者時。但是,也許那些未來對我留下的證據持反面意見的人,將試圖毀滅這證據,同時把我當成「外國佬」。但我只需回答他們,我的曾祖父是(一七)九三年的士兵;我的父親在一八七○年,在遭圍困的史特拉斯堡服役;我的兩個叔叔和我父親在它被併入第二帝國後,自願離開他們出生的阿爾薩斯;我就是在這愛國傳統的教育中被養大。走出阿爾薩斯的猶太人,一直都是這傳統最熱心的支持者;最後,在今天的法國,雖然有些人合謀要把我驅逐出去,並且也許(誰知道呢?)他們會成功。但無論如何,我始終無法把自己的心從法國根除。我生在這裡,我喝了她文化的泉水,我把她的過去變成我的,我只有在她的天空下才能好好呼吸,而且我也會盡全力來維護她。
在遭轟炸的馬羅—雷—班(Malo-les-Bains)城中,當我和一個青年軍官在一扇門前閒聊時,他對我說:「這場戰爭告訴了我很多東西。其中一件就是:有些職業軍人,他們永遠也不會是戰士;相反地,一些普通公民,天生就是戰士。」他又補充說:「我向您承認,在五月十日之前,我根本就沒有預料到:你,是個戰士。」這種表達方式可能顯得天真。但我並不認為是完全虛假的;既不只是在它在一般的情況下成立,甚至是在我真誠地自問,只涉及到與我本人有關的事物時也一樣。有一位軍醫,他在參謀部的第四科是我的同伴,他喜歡嘲諷、指責身為老教授的我,「比任何人都具有軍人精神」:然而,這一點就表明了,我一直都喜歡在指揮部中所擁有的秩序。
我從第一次戰爭中獲得了四項嘉獎;我並不想欺騙自己並且假設,若德國人出人意料地進入雷恩(Rennes)且沒有立即阻止第一軍的計畫的話,那麼,當我在戰後回到家時,就不會在制服上多了一條槓。一九一五年在病癒後,不等輪召到我,就志願回到前線。一九三九年,我讓自己維持現役,不顧我的年齡和家中的六個孩子。而這六個孩子早就使我有權將制服高高地掛在釘子上了。從這些事實和這些證據中,我並不希冀得到任何虛榮的嘉獎;就上述的這一點而言,我見過太多勇敢的謙遜者,毫不虛誇地完成了他們的責任,他們的表現比我要好得太多,更何況他們是在比我更艱難的條件下,達成了自己的責任。簡而言之,如果讀者因前述的某些顯得有些粗魯的坦率之言,感到有些不舒服,而想要大聲責罵我的話。我想請這些讀者回憶一下,這個觀察者,這個軟弱寬容之敵,並沒有違背自己服兵役的願望,並且絲毫沒有被長官,或是被同伴認為是個太糟的士兵。
現在,我有機會把在上一次戰爭中的所行所見做個精確的總結。
正如我在前面說的,在兩次戰爭的間隔時期裡,我堅決地拒絕利用那些能夠讓我逃避所有軍事義務的法律措施。但是,雖然從一九一九年就已經被登記在參謀部,我從來沒有委屈自己去聽一堂所謂「進修班」的課。在一開始,我意識到我錯了。我的辯解是,那些年正巧與我生命中的這樣一個時期相對應,在這個時期裡,我或好或壞地創作出我主要的史學作品,這使我的休閒時間甚少。我從農村的經驗本身汲取慰藉;當然,戰爭學校的教育所反映出來的一切,少有正確思想的啟發,我就是這麼躲避這種反映。由於這時的軍隊特別重視好學生,因此它毫不寬容我頑強的翹課。甚至為此而加倍地處罰我。在一九一九年就是上尉的我,在一九三八年夏天,在我第一次受徵召時,仍是上尉。
在一九三九年八月,我看到自己仍然是上尉。儘管由那些看到我工作的軍官,簽報了一份升遷的提案;在一九四○年七月十一日,當我脫下軍服時,我依然是上尉。這就是我得到的第一個懲罰,它既沒有留給我仇恨,也沒有留給我悲傷。第二次的懲罰,在動員報到之後降臨到我身上。
我一開始,在書面上屬於軍團的第二處:由於第二處負責情報,所以我應該承認,這對於一個歷史學家來說,不算是太差的職務;再說,我已經更加謙卑地說過了,那是在步兵師的參謀部裡工作。但是,有人很快地就讓我離開軍隊的情報部門,把我趕到轄區中那些不怎麼光榮的事務當中。在這種情況下,是一個軍分區集團的參謀部。這個軍分區旅團其實就駐紮在史特拉斯堡,那時,在那裡的每個人都目睹德國炸彈送來的第一道傷口。我當時覺得,躲避一個如此安排的職位不甚優雅。每當事關己身時,這種感覺,經由輕易屈服我的天生惰性所證實,阻止了我去嘗試那些也許可以讓我感覺更好的手段。但是,在戰爭前不久,一個朋友努力要讓我進到總參謀部的第二處,但他卻沒有及時辦成。因此,就是在史特拉斯堡的軍分區集團,在完成了兩次短暫的訓練之後,我首先於一九三八年九月,在慕尼黑警報時被召回;接下來第二次,是在次年的三月,僅僅在幾個小時內就被召回(召集令於劍橋送達到我手中,我不得不從那裡急忙趕回);最後,就是在決定命運的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四日。
總之,我對這職務並不太遺憾。一個軍分區集團的參謀部的工作本身,就是令人沮喪的。但是對於戰爭的開端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站。至少,在最初的兩三個星期裡,就是如此。確切意義上所說的動員,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我們的控制下實施的。後來,在國家深處運行的同類參謀部裡,發生了些什麼事?在我想像中,這最初的狂熱一旦耗盡,它們無論如何都還保存了某種能動性,這是由數不清的毫無價值的檔案,和許多小故事構成的。我們的參謀部,在不久前離開了史特拉斯堡,撤退到孚日山下的莫爾斯海姆(Molsheim),在那裡仍然被安排到軍隊當中。當第六軍決定――儘管慢得驚人――佈置它自己的指揮機構時,已經逐漸減弱我們的角色,減弱到幾乎是趨近於零的程度。於是,緊接著的是好似永無止境的麻木白晝。我們共五個人:一位準將,一位中校,兩名上尉,一名中尉。我們仍然在教學大廳裡面對著面,全都抱著一個希望:有一名意想不到的信使帶來的某一份文件,使我們終於有機會動手起草另一份文件。兩個中尉中年輕的那位是最幸福的,因為他的工作是分發通行證!一個歷史學家不會輕易感到煩惱:他總是能夠回憶,觀察,和寫作。但是,當自己民族正在戰鬥時,無用,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我們的將軍屬於預備役編制。這個優秀的人最終會被重新派回到他的研究工作中,也就是說,主要是去釣魚。參謀部的其他人,與薩維爾納(Saverne)軍分區集團的參謀部混合在一起。就個人而言,我其實只在這可愛的小城市裡度過了兩天,當時它已經非常擁擠了。我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到達總參謀部的一位上層人士身邊的管道。在人們有必要從中獲得許多驕傲的那些事情中,「通過關係」獲得更好的職位,這根本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可是,如果沒有任何方法能為我的誠意找到更為有用的職務,這是我的錯嗎?通過這個強而有力的說情者,我在十月初收到一份調令。我被分配到第一軍的參謀部,我毫不耽誤地到皮卡爾第(Picardie),在波安(Bohain)與軍隊會合。
總參謀部的命令,指派了一項確切的職責給我:與英國軍隊聯絡的聯絡官。因為這個身分,我必須出現在第二處。另外兩位上尉很快就到達了,比他們更早到達的是一些通知,正如我的那份通知一樣,一句句地確定了他們的職務。參謀部的長官認為,這裡的人員太多;他想,軍隊的每個主要機構,與我們的遠征軍鄰居,都應當有自己的聯繫方法。於是他把我們分派到不同的處,只有第一處例外,這第一處的作用是監督兵力和紀律,幾乎沒有對外窗口。至於我,我發現自己被分派到第四處,它負責交通,人工和糧食供給。一開始,我在這裡擔任著同樣的職責,也就是半情報,半外交。在下面,大家將看到,非常不幸,並且也是非我所願的,這些工作分配經過實際體驗,是如何顯得越來越沒有意義。我會重新落入起初令我深感痛苦的那種無所事事嗎?當負責油料供應的軍官被招到另一個崗位上,人家指定我接替其職位時,那時我就已經開始感到痛心了。
就這樣,翌日我突然變成整個法國前線,機械化最深的部隊中的碳氫燃料大師。我的第一印象是極度的恐懼: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積極作戰的情況下,這個職責必然要擔負最重的責任,而且我對這職務一竅不通。「但願,」我給我的妻子寫道,「希特勒願意再明智幾個星期!」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領導崗位,任何一個在精神上還清楚的人,如果堅持不懈地工作,就能圓滿地完成。我盡我的一切能力學習新職務。在努力學習的過程,我發現有個大好機會:軍隊的燃料庫指揮,是最可靠最公平的指揮者。這是我在這裡第一次寫出拉尚(Lachamp)上尉的名字。這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場被錯誤引導,並且被更多錯誤完結的戰爭留給我們的苦澀回味,只使我覺得那些稀少的閃亮記憶更加的珍貴。遇到一位真正算得上是個人的人,總是一件快樂的事;在理想完全相同的情況下,與他一起工作,並且感受到這種合作漸漸開放成一種堅定的友誼,除了這些珍貴的回報之外,戰爭可不認識什麼叫做回饋。
說實話,我的新職責只是在最初的學習階段,賦予我很多工作項目。在這之後,我像我所有的同事一樣,滑進了軍隊官僚毫無熱度的生活中。確實,我不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我並不是很忙碌,每天的工作只足夠稍稍讓我的大腦興奮。在幾個星期的時間裡,我有幸能夠把一樁額外的、自行選擇的任務,與這些工作結合在一起。我發現,關於在比利時境內的燃料存儲,我們只有一些荒唐又不充分的情報:對於這樣一支軍隊來說,這是可怕的失職,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支軍隊本身的使命就是,一旦德國人侵入比利時的邊境時,他們也要進入比利時。一些私人的關係,使得我有能力補充這份資料,並讓它更清楚明確。這當中需要有許多步驟,我在參謀部環境中的經驗,從這些環節中獲得不少益處。當時,如果辦公室人員夠有禮貌的話,我尤其懂得如何在辦公室的人員中,在正確的法語中解釋簡單的一句「干涉與你不相干的事」所表示的意思,因為說到底,我所發起的調查,儘管其結果可能是很有用的,它卻根本不屬於我的正常職責。這被大家帶著一種謹慎的微笑稱為:「有活力」。
但這事情也只維持了一段時間。後來,被迫逐日清查軍用水壺,或是用滴管計算燃油補貼,我重新,也許是錯誤地,感到我所擁有的知識力量和事業精神沒有能夠好好地發揮。從一九三九年冬天到一九四○年春天,這長長的幾個月裡的煩惱,損耗了多少的聰明才智,沉重地壓在憂鬱的波安城上空。而我,也許多少受到這種煩惱輕微的毒害,我承認,我當時嚴肅地想去尋找別的東西,甚至是夏天一過完,就乾脆請求重新回到我在索爾邦大學的職位。就在這時,五月十日的雷聲響了。
不論它如何令人意想不到,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一份小小的個人回憶更好地展現它了。我在九日到達巴黎,以便在次日上午儘早趕到莫(Meaux)。在那裡我必須從總參謀部的燃料處為自己弄到優質燃油的供應券,這些供應券通過我的關心而被分配給各個單位,有助於按規定進行徵收。在我到達莫時,我還完全不知道夜裡發生的那些事件。總參謀部的這些先生,看到一位軍官特地從比利時前線的軍隊而來,在當時這麼一種形勢下,為了一件如此不具戰爭性的任務而出現,自然感到非常驚訝。在幾分鐘的誤會之後,我終於明白這接待之所以有點尷尬的原因:正好及時,足夠我穿過巴黎衝向車站,並且在那裡衝上一列火車,即使火車上難以置信地擁擠,最終我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