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名史蹟的無感,和對更廣泛背景的好奇,驅使我細細去張望一些並不那麼熱鬧的角落,或者前往更為遙遠陌生的地方,尋找隱藏於其間的歷史幽光。旅程中,我看見一張張鮮明的台灣圖像,如此生動,如此肌理宛然。不僅僅透露著過去,也映照著未來……
這是一個年輕人尋找台灣歷史感動的經過,一次以五年時間走過台灣、大陸、荷蘭、琉球和日本各地的歷史現場見聞之行,一段閱讀、旅行、懷想和思考交相激盪的過程。
當貿易風再度吹起,命運因而改變……你將聽見過往的風聲獵獵、絮語細細。
作者簡介:
朱和之
本名朱致賢,一九七五年生。師大附中七四六班、政大廣電系畢。曾任職於電視編劇公司、公共電視「我們的島」節目、台北愛樂室內及管弦樂團。曾為《音樂時代》、《新朝藝術》雜誌主筆。現任職《經典雜誌》。編著有《杜撰的城堡──附中野史》;著有《指揮大師亨利‧梅哲》。部落格「古典之必要」:http://blog.yam.com/claudiochu
章節試閱
沖繩距離台灣不遠,從台北到那霸航程只需一小時,比那霸到任何一個日本本土的都市皆來得近。但我在第一次前往沖繩之前,只聽說這是世上居民最長壽的地方,人們樂天開朗。其餘毫無概念。
某年夏天,偶然幫母親去沖繩辦點小事,順便蹓躂個兩、三天。行前並無期待與計畫,買了本旅遊雜誌揣在背包裡就走,也不曾預定住所,出海關後直進市區,沿著旅館林立的國際通稍走幾步,很快便挑到一間順眼的住了下來。放好行李出得旅館,天色仍亮,但看看時間已去不了遠處。翻閱雜誌介紹,見那霸市有一處名勝「波上宮」,係建在臨海石灰岩岬崖上的一所神社,頗為特別,於是閒步而往。
離開國際通沒幾步,便是安寧的住宅區。我驚喜地發覺街角立有不少石敢當,同時許多公寓的屋簷上也設有風獅爺,讓人倍感親切。不久來到波上宮礁崖底下的參道入口,正欲舉步,看見旁邊另有間護國寺,境內立著一座孤伶伶的灰色石碑,不知怎麼卻吸引了我。好奇心起趨前往觀,碑文漸漸浮現,開頭竟似「臺灣」二字,趕緊上前看清全文,居然是「臺灣遭害者之墓」。
時近傍晚,天光漸漸沒了勁。我呆立碑前,腦中浮現幾個中學時從課本上囫圇強記的字眼,像是牡丹社事件、日軍侵台、琉球主權歸屬等等,知道這是中國、台灣、日本與琉球命運交錯糾結的大題目。但在這小小的墓前,那些貧乏浮淺的歷史常識,剎時脆散風中,纖塵不留。
他們就在這裡。那些琉球人,遭害者。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指尖,佇在暮色中靈性感人。課本上沒寫的,他們用百年的時間緩緩訴說著,我讀不出來,但呼吸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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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我前往位在沖繩島中北部的名護市。本想搭乘經由高速公路的巴士,心念一動卻跳上沿著海岸站站停靠的慢車,於是望見好漂亮的沙灘無止無盡地延伸著,海水時而碧綠時而幽藍,如琉璃似地斑斕耀眼。
當晚回到那霸,尋了一家居酒屋自斟自飲。我請服務生推薦當地特色料理,端上來的是蔬菜炒豆腐,以及有點像是東坡肉的「豚角煮」等。桌上自然少不了沖繩獨有的「泡盛」米酒。此物與日本清酒或燒酎皆不相干,是用古暹羅傳入之法,以泰國米和黑麴菌所製的蒸餾酒,帶有特殊的米臭味,乍飲不以為佳,喝慣了倒也頗覺風味別緻。
肴核既盡,想追加兩碟下酒菜,取菜單來看,有一樣「豆腐餻」不知何物,但見名稱有趣,遂試點之。一端上來,卻不由肚裡發笑,原來竟是一大塊豆腐乳!平日裡配白飯夾饅頭炒空心菜,何曾想到整塊拿來下酒。乃大樂,配著泡盛吃得一嘴腐乳和米臭味。後來才知道,豆腐乳早在明朝時便已傳入琉球,改以泡盛釀製,乃是琉球王室和高官的饈饌。
幾年後再訪沖繩,在另一家居酒屋一邊吃喝一邊和老闆娘攀聊起來,拿這往事當笑話來說。談笑間我請她也給我推薦一道沖繩料理,老闆娘略想一想,說有樣東西是用沖繩黑豬所製,頗有特色。於是欣然注文,然而菜一上桌又教人忍俊不住,因為來的是一盤紅通通的香腸切片。老闆娘聽說這是台灣也很普遍的食物,不免略感尷尬。我取而嚼之,口味與台灣香腸小異,肉質較嫩而更清甜,相當好吃。經我一番稱讚,老闆娘才鬆了口氣。後來她又推薦我嘗試海葡萄、苦瓜雜炒,以及像麻糬般可以拉長變形的豆腐製品,總算沒再踩到地雷,並且充分體驗沖繩料理多元融合的特性。
隔年第三度前往沖繩,特為走尋琉球王國遺蹟而來。這一日看完了孔廟、天妃廟、崇元寺和玉陵等處,接著去找有「珍珠道」美稱的「金城町石疊道」,這是琉球王國時代所建,聯絡那霸港與山上首里王城的石階道。我循著一條和石疊道交叉的柏油路直切進古道中段,張望一番後決定先下後上。往下走沒幾步,在一個立有石敢當的小路岔口,看到一位攝影玩家正在取景,於是稍待之。等他離開後往該處一站,果然美甚。
這石疊道係以石灰岩鋪成,石塊上孔隙甚多,樸拙大氣。而經過人們數百年來的奔走踩踏,又有幾分柔順之美。古道在此處蜿蜒陡急往下,向著遠處的那霸街景延伸而去,而午後斜陽又給石塊們熨上一層金光,既燦爛又溫婉,觀之久久不能離去。
繼續往下逛看,古道兩旁仍有若干舊式民居,古趣盎然。回頭往上走到石疊道盡處,便是首里城邊。首里城是昔時琉球國王的居城,正殿仿中國宮殿形式而建,二次大戰時遭美軍轟炸近乎全毀。現在重建得新穎亮麗,古風不存,我曾兩度往觀,無甚感覺,此番遂不復進,只去看附近幾個小古蹟,但也多不大有意思。
今日預定行程已畢,但才四點多,天光仍好。欲歸而若有所失,不歸卻不知何往。於是決定沿著首里城的牆根下繞一圈,看看能否取得特別的攝影角度。走出不遠,路邊設有一面觀光指示看板,介紹由此而前的一條「歷史散步道」。這在幾本日文旅遊書上都不曾介紹,姑且循之前進。不久見一小土山,看板上說明這是一處「御嶽」,係琉球傳統的信仰場所。但我左看右看,瞧不出有何特別,胡亂猜想也許這是遭到破壞荒廢的遺蹟?復往前行,又有一大塊被標示為御嶽的石灰岩,同樣無奇。之後連著幾個御嶽皆類此,或為一叢茂草,或為幾棵樹木,多稗小尋常無足觀。只有一處泉水出口,涓涓滴滴,稍用石材裝飾,勉強有點古蹟的樣子。但我發現這些御嶽前常設有香爐,也有告示呼籲祭拜的人自行收拾用畢的香燭。
時間漸漸晚了,這天走了不少路,頗感疲倦,看這歷史散步道又不得要領,遂決定再看最後一處景點就回頭覓食去也。於是步上一道小坡,往看一座石獅,及一個「乞雨嶽」。坡頂是個小公園,有一群小學生正在練習壘球。乞雨嶽就在公園旁,以一道直徑三公尺的圓形矮牆圈著,牆僅及膝,裡面長滿茂密的鐵蘇等植物。矮牆上開有一個小缺口供人出入,裡面擺著一個縮尺模型般極小的神祠和香爐,此外別無一物。
雖說非其鬼不祀,但我旅行時習慣向在地神明禮敬致意,於是很自然地對著乞雨嶽合掌。這時猛然想起我可還需要幾日的好天氣到處去遊訪呢,連忙祝禱:「外邦人來此致意,但這幾天可請千萬別下雨啊。」禱畢,繞著乞雨嶽觀看一圈,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遂踏上歸程。結果才走出不遠就真有幾滴雨水打在臉上,不由笑自己沒事拜什麼乞雨嶽。但這乞雨嶽興許有靈,接下來幾天,氣象未如預報轉陰下雨,而是賜給我結結實實的大好天氣。
在步行往電車站途中,忽然醒悟,適才一路所見的許多御嶽並非遺址,而是依然靈顯的神域。分開來看皆不起眼,合而觀之便顯得形象鮮明而充滿力量。御嶽是怪石巨木、繁草清泉,是一切人們心有所感之物,呈現了琉球人對自然的廣泛敬愛與崇拜。
重要的御嶽前常築有隆重堂皇的嶽門,但繞到門後一看什麼都沒有。起先以為如此一門,必是一座殿宇的入口。門後不存一物,想當然爾,自是荒廢拆除了。如今才知道門後的草木泉石即神明也。也在這一瞬間,我第一次感覺到琉球王國文明依然脈動呼吸著,這是其他琉球古蹟所不曾帶給我的強烈感受。
回頭查了資料,御嶽是琉球第二尚氏王朝所制定的聖域總稱。聖域是守護神(祖先和各種自然界的神靈)存在或曾降臨之處,多為林木、泉源和河川。當代人類學者經常在御嶽附近發現前人遺骨,由此斷定御嶽結合了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他們還發現御嶽不但是古代琉球的祭祀中心,同時也是聚落的中心。
西元二○○○年,「琉球王國的グスク及關連遺產群」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其中便包括了「園比屋武御嶽石門」和「齋場御嶽」兩處重要的御嶽。
「グスク(讀做Gusuku)」常以漢字寫為「城」,著名的幾座グスク也多以城堡的型態為人所知,首里城就是其中之一。但在琉球語中,グスク指的是「石塊圈圍之處」,因此也有村落護牆、倉庫和砲台等型態,至今在沖繩各地仍保存了不少遺蹟。
當代學者逐漸傾向グスク的本質是聖域或集落,隨著社會結構由部落邁向王國,グスク圈衛的範圍越來越大,終於發展成為城堡的形式。而在這過程中聖域始終是聚落的中心,即便在城堡中,也多能找到聖域遺蹟。譬如在名列世界遺產的「中城」裡,我就看到至少六個聖域或拜所。中城有趣的地方在於它是分數次擴建的,保留了不同時代的砌牆工法,整體設計也明顯受到日本城廓建築的影響。登上中城最高的一之郭,東邊山腳下就是太平洋,西面則可望見東海,一時詫異沖繩島狹瘦如此。
沖繩島北部的「今歸仁城」是三山時代北山王的居城,建築時代較早,城牆堆疊方式較為原始。今歸仁城不僅在主郭中設有一座火神祠,旁邊還有一道稱為「御內原」的附郭,這是一處城中的御嶽,過去僅限祭祀女官居住。御內原擁有城內最佳的展望,可見下方另一道附郭和色彩層次豐富的海岸,還有遼闊的天空。憑此一望,忽發奇想:若能在這裡當一位十四世紀的國王,每日裡眺望大片湛藍景色,似乎也挺不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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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考古挖掘調查,在琉球列島各地的聚落和城堡中,有四百多處發現中國陶瓷器。物件數量在十三世紀(大約南宋時期)起激增,而在十四世紀後半(元朝)再度大幅增加。
歷史學者曹永和先生認為元代中琉交易大為發展,和元世祖兩次東征日本,兩國關係交惡有關。雖然彼此政治往來斷絕,但仍有貿易需求,因此琉球轉口貿易應運而生。當商業活動發達,財富迅速累積,便促使了琉球各地的原始部落發展成割據豪族及城寨主,最後互相兼併,形成三山王國鼎立的局面。
明太祖即位以後,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命各國前來朝貢稱臣。當時中日之間仍因倭寇問題而不睦,明朝因此特別重視對琉球的羈糜。洪武五年(一三七二),明太祖遣使招諭琉球國,中山王察度隨即入貢,開啟了中琉邦交。
中國建立朝貢制度,圖的是政治上的效應,藉此呈現近悅遠來的喧赫氣象,以加強對帝國內外的統治基礎。藩國入貢,則主要是貪圖龐大的貿易利益。中國大體上並不干涉藩國內政,但對藩國的保護也不積極,雙方只保持名義上的宗屬關係。
中山不僅在三山中最早前往中國朝貢,次數也最多。總計中山朝貢四十二次,南山廿四次,北山則只有十一次。除了貿易交換,中山也派遣大量留學生學習中國文化,明太祖則賜與中山大型海船,以及「閩人卅六姓」航海專業人才,大幅提升了中山的海洋活動能力。中山因此實力大增,不但相繼攻滅北山與南山,並在東亞海域上大為活躍。
琉球奉明朝正朔,以漢文為官方文字。國王逝世,必須向中國報喪,請中國皇帝遣使來冊封新王。冊封過程儀式繁多,往往經歷半年以上,其中較為重要的儀式,包括冊封使到王府家廟崇元寺「諭祭先王」、在首里城正殿前舉行冊封大典等等。而在冊封儀式完成之前,新王名義上只能稱為世子。
有明一朝,琉球入貢一百七十一次,為各藩國之最,遠超過第二名安南的八十九次,日本則僅獲准入貢十九次。琉球成為東亞最重要的貿易轉運中心,進入了王國史上的黃金時代。一四五八年,琉球國王尚泰久鑄了一口名為「萬國津樑」的大銅鐘,懸掛在首里城中。其銘曰:「琉球國者,南海勝地也。鍾三韓之秀,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在此二中間湧出之蓬萊島也。以舟楫為萬國津樑,異產至寶,充滿十方剎……」文辭充滿了盛世王朝的自信朝氣,且對琉球的國際地位有充分的認識。
然而福兮禍所倚,琉球風光了百餘年,懷璧其罪,終於招惹了日本眼紅,尤其是九州南方大諸侯薩摩藩的覬覦。時值江戶時代初期,天下歸於德川幕府將軍之勢已定,薩摩藩因為連年征戰財政困難,加上藩內爆發嚴重的派系鬥爭,於是企圖以外事解決內政問題,遂在一六○九年以「琉球對日本無禮」以及「欠債不還」等理由加以侵略。
琉球欠了薩摩什麼債呢?事情要追溯到十八年前豐臣秀吉發動侵略朝鮮戰爭時,薩摩假借秀吉之命,要琉球提供七千名士兵十個月的兵糧,以及若干築城經費。這大約是王府歲入的兩倍,琉球根本無力負擔,但又沒有和薩摩決裂的餘地,只好勉強湊了半數支應,剩下一半算是向薩摩借的。這「債務」就成為薩摩侵略琉球的藉口,實在是先遭恐嚇勒索,又被迫簽下鉅額本票,最後難逃暴力討債。
薩摩派出了以七百挺鐵砲(火繩槍)為主力的三千人部隊長驅直入,琉球在缺乏武備的情況下,經過一番微弱的抵抗後隨即開城投降。自國王尚寧以下二百餘人被擄回薩摩拘留了兩年。
隔年琉球在薩摩主導下前往中國朝貢,明朝得知薩摩侵琉並企圖侵占對明貿易利益,遂以「國王被俘未歸」為由不許,薩摩只好將尚寧王送返琉球。次年琉球復請入貢,明朝從使節成員和貢物內容察覺日本依然介入甚深,於是以琉球甫遭兵禍,經濟疲敝的理由,改為十年一貢。薩摩見計不得售,又假借尚寧王的名義遣使到中國要求開放中、日、琉三方貿易,甚至威脅明朝若不接受,日本便將派數萬大軍前去攻打,結果中國不予理會,此事不了了之。最後江戶幕府下令琉球不准併入薩摩,仍以外國視之,以保持外交上的彈性。
琉球王國雖然保住了,但經此一役,薩摩侵占王國北部的奄美大島,又設官介入王府治權,實際上剝奪了琉球的獨立。此外,又規定琉球國王更替時須遣使到江戶向德川將軍謝恩,將軍更替時王府則須遣使慶賀,將琉球納入幕藩體制中,從此成為中日兩屬的國家。
琉球面對的情勢十分嚴峻。在稍早時,葡萄牙人東來,逐漸取代了琉人在東亞的貿易地位。而在薩摩入侵的同一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於平戶設立商館,進一步削減琉球對中國的轉口貿易利益。薩摩設官後,僅存的利潤也都歸於日本,琉球自王室君臣以至黎庶,生活皆日益困窘。
不難想見,琉球王國內部必然產生外交路線的迷惑與爭論。
長久以來,琉球對中國有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多方面的依賴。王府任用不少華人移民後裔為高官,他們接受儒家教育,也多曾到南京國子監留學。因此王府中自然有頗為強大的親中勢力,期望獲得中國保護。然而中國雖對琉球兩屬的狀態略有所聞,但並不在意,仍逐漸准許琉球恢復頻繁地入貢。無論明、清兩朝,都沒有保護屬國的意願。即便是琉球國王被俘時中國都不曾介入干涉,何況國王已被釋歸。因此期待中國拯救,只是親華派一廂情願的想法,註定落空。
那麼索性轉為親日,是否為務實的生存之道呢?琉球與日本交流也頗有歷史,受大和文化影響甚深,加上薩摩介入王國的內政和人事,自然也產生親日派。他們提出了「日琉同祖論」,並積極引進日本茶道、華道和音樂等文化,以利兩國親善。但是日本為了利用琉球作為和中國貿易的中介,必須維持中琉朝貢體制,於是禁止琉球日本化。譬如禁用日本制度和姓名,禁止在各種文書中提及日琉關係,甚至規定在中國冊封使停留期間,琉人禁說日語,薩摩官員則必須偽裝成琉人,或暫時避居偏遠地區。
親華派和親日派爭論不休,後來演變成水火不容的黨爭。兩派都曾取得執政的地位,但他們都無可奈何地發現,「兩屬」的意義,便是無法徹底地擺脫其中一方,也無法完全融入任何一方,更不可能自立自強,只能在夾縫中殘喘搖擺。這樣委屈迷惘的局面,竟延續了將近二百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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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一年十月廿九日,宮古島的頭職(最高官員)仲宗根玄安,按照往例率部到那霸上繳年貢,然後分乘四艘船準備返回宮古島。不料離開那霸港後氣象驟變,仲宗根玄安搭乘的船隻在狂風巨浪之中失去方向,任由波濤顛簸撥弄,茫然漂流。如此六、七天後,船隻在一處陌生的海岸邊擱淺,船身也損壞了。乘員們用小船划往岸上,但有三人不幸落水溺斃。登陸的六十六人漫無目的闖蕩了一天之後,遇上當地土著。
這些土著穿著極大的耳洞,掛有貝製的耳飾,腰間配刀,身材壯碩。琉球人驚疑不定間,畢竟又饑又渴,於是比手劃腳要求飲食。土著將他們領到頭目家中,煮了地瓜粥給他們充飢,但晚上又有別的土著闖進來硬是剝搶兩個琉球人身上的衣服。雙方言語不通,琉球人不知土著是敵是友,心裡十分害怕,於是隔天趁著土著們外出打獵時分批逃走。
土著發覺後追了上來,並厲聲質問他們。事後知道土著認為琉球人誤闖領地,未予追究已是格外優待,他們卻從頭目家不告而別,十分失禮。但當時琉球人聽不懂土著的話,只看到對方怒氣沖沖的模樣,於是或逃跑或抵抗,結果紛紛遭到殺害,只有十二個人逃到漢人村莊,被村民鄧天保和莊長楊友旺收留保護。
原來琉球人登陸的地方是台灣南部的八瑤灣(在今屏東縣滿州鄉),他們遇到的土著是排灣族高士佛社原住民。琉球人逃到楊友旺家後,又有同為排灣族的牡丹社人趕來助戰,楊友旺出面談判,以牲口和布匹等物換得這十二人活命。牡丹社人回程途中發現被殺的五十四名琉球人屍體,遂將之馘首攜回。
鄧天保收葬被害琉人的屍身,楊友旺則照顧倖存者月餘,然後將他們送往鳳山縣衙,官員又將他們轉往對岸的福州琉球館,次年琉球人才終於被送回家。
在整個清朝,文獻可徵的琉人飄著台灣事件共有七十餘起,被原住民殺害的也不只這一樁。按照慣例,中國方面加以救助並送還,琉球國王事後發諮文謝恩,從不追究任何責任。但沒有想到這次的漂流遇難事件,竟引發了近代中日外交史上一大波瀾,也就是我們熟知的牡丹社事件。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後,社會結構巨變,尤其是武士階級的廢除,造成了龐大的社會問題。武士不僅僅失業,同時也失去地位、名譽,以及賴以立身的文化根源。於是被稱為「士族」的舊武士們群情洶洶,乃至於發起數次武裝暴動。於是有人提出以對外征伐宣洩內部壓力的論調,具體的目標是朝鮮。但經過複雜的國家發展路線辯論和權力鬥爭,「征韓派」失勢,領袖西鄉隆盛下野回到故鄉鹿兒島──也就是舊薩摩藩。
薩摩士族以善戰著稱,勢力龐大,反對維新的情緒也最為高漲。日本政府為了安撫薩摩士族,在平定佐賀士族叛亂之後,決定出兵海外。征韓已作罷論,必須找尋新的目標。恰好這時有個曾經當過廈門領事的美國人李仙得,宣稱中國不把台灣「番界」視為領土,於是日本人把腦筋動到台灣來,成立了「台灣蕃地事務局」,準備出兵入侵。遠征軍的主帥刻意選由西鄉隆盛的弟弟西鄉從道出任,並且在正規軍之外,招募了八百名薩摩失業士族,組成一支「殖民兵」。
出兵外國需有大義名分,保護國民的航海安全似乎是充分的理由。於是一八七一年的琉人遇難事件,以及另一樁日本小田縣民漂流到台灣遭卑南原住民搶劫的事件,就成了日軍侵台的藉口。過去二百六十餘年間,日本刻意隱瞞對琉球的宗主權,此時則堂而皇之地提出來,以強調保護國民的正當性。同時日本政府也將琉球藩的管轄單位由外務省移交給內務省。
日軍在一八七四年(同治十三年,明治七年)出兵,前後派遣了四千多人登陸台灣南部的社寮(今屏東縣車城鄉),一個多月後占領牡丹社部落,擊斃頭目阿祿古父子,迫使鄰近五十七社先後降服。但日軍苦於瘧疾,病死五百多人,漸漸師老兵疲。
中國一面備戰一面透過外交途徑企圖迫使日本罷兵。中國強調琉球是中國的屬國,「屬土之人相殺」,自然應該由中國政府來主持公道,與日本無關。日本則緊咬琉球是日本屬國、台灣「蕃界」乃無主之地,為了將來航海安全必須懲罰「生蕃」施以教化等論點來發揮。
雙方畢竟都不願正面開戰,最後議和。中國以撫卹難民和購買日軍修築的房屋道路等名義支付日本五十萬兩銀,不言賠償,算是保住顏面。但和約中留下了著名的「茲以台灣生番,曾將日本國屬民等妄為加害」,以及「日本國此次所辦,原為保民義舉起見,中國不指以為不是」等條文。後世論者常謂中國從此默認了日本擁有琉球的主權,其實並不盡然。因為「日本國屬民」可以解釋成「日本國小田縣民」。寬一點來說,中國頂多是承認琉球的兩屬狀態,而非放棄對琉球的宗主權。但這場外交戰中國確實打得不漂亮,條文又留下曖昧的語句,遂使日本得以片面解釋為「中國承認日本擁有琉球全部的主權」,繼而在次年吞併琉球。
正當日本以「保護本國琉球藩民」的理由和中國交涉之際,琉球王府卻向日方請願罷兵,並且遣使赴中國入貢,這等於是打了日本一耳光。而日本出兵台灣,未得寸土,也想以琉球作為補償。因此在中日簽訂和約的次年,日本推動「琉球處分」,派員告諭琉球切斷與中國的朝貢關係、改奉明治年號、改行日本法制等等。眼看亡國在即,琉球不斷拖延時間,並派密使向中國求援。中國為此特地派出第一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前往日本,頭一件事就是針對琉球問題向日本提出抗議,但沒有太大的功效。
日本見中國介入,遂加快腳步,改採強硬手段,派出五百名軍警包圍首里城,強迫國王尚泰離城並移居東京。又隨即「廢藩置縣」,消滅了國祚四百餘年的琉球王國,設置沖繩縣,將之併吞成為日本領土。琉球長期被薩摩控制,沒有武裝反抗的能力。各地官員只能以不服從、不出勤的方式消極抵制,但遭到沖繩縣當局大量逮捕。於是有官員偽裝成中國商人前往北京求救。中國除了再次表達抗議,這次更委託正在中國訪問旅行的前美國總統格蘭特(U. S. Grant)做調人,格氏欣然應允,隨即前往日本。
格蘭特以其個人魅力在日本訪問期間刮起一陣旋風。對於琉球主權爭議,他站在中立位置勸兩國透過和平手段解決,同時這位打贏南北戰爭的聯邦軍總司令又提醒日本,中國無論在陸海軍戰力和物資上都比日本強大,真的發生衝突日本占不了便宜。
於是日本提出「分島改約案」,願意有條件割讓宮古和八重山等「南島」給中國。中國一度考慮接受,並打算讓琉球在南島復國,但琉球王府在北京的官員們認為當地偏遠貧瘠,亟陳不可。後來李鴻章提出增割沖繩島或首里城一帶,日本不肯退讓,雙方終於不曾訂約簽字,擱置了此案。
儘管已經亡國,琉球士族依然分成兩派,一方支持日本的統治,一方則暗中推動復國運動。在沖繩置縣十五年後,中日又因朝鮮宗主權問題爆發了甲午戰爭。一時琉球復國情緒高漲,支持者每月初一、十五穿上傳統大禮服前往各地的御嶽和寺廟參拜,明著祈求國王健康,暗地裡祝禱中國戰勝以利琉球復興。縣內氣氛緊張,流傳著中國艦隊隨時將會攻打那霸的傳聞,各地發生若干騷動,縣當局也動員備戰,彷彿沖繩即將成為戰場。但這最後的復國希望,隨著北洋艦隊在黃海的慘敗而化為泡影。中國無力再向日本主張琉球主權獨立,多年的歸屬爭議自然解決。
甲午戰後,琉球人終於死了心,接受日本統治的事實。當年琉人的斷髮和就學率都有戲劇性的成長。日本也從這一年開始廢除「舊慣」,大力推動琉球的日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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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至此,不由得詫於台灣和琉球命運的若干神似。
最初中國人以「流求」稱呼台灣,後來因為海洋地理知識的貧乏而誤用以指稱沖繩島;兩地都因位處環中國海的交通要津而躍上國際舞台,也都因此召來外部勢力的入侵;甲午戰爭對兩地同樣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台灣因此遭到割讓,琉球則棄絕了復國之念。台灣割讓時,士子赴京請願,鄉勇武裝抵抗。琉球被日本併吞時,同樣也有士大夫到北京效包胥之哭秦廷,奔走呼號,乃至絕筆死諫,而終歸無用。
同在日本治下的沖繩和台灣也可謂難兄難弟。雖然沖繩是日本國土,台灣是殖民地,彷彿高下有別,實際上日本人對琉人和台人的輕蔑則一,甚至有「琉球人是內地的生蕃」這樣刻薄的言論。
沖繩人在故鄉從事公職,鮮有升遷機會,譬如警政部門就規定沖繩人不得擔任巡察部長(主任或分隊長)以上的職務。而日本初領台灣時忙著「鎮壓盜匪」、「討伐生蕃」,亟需大量警力,加上總督府也樂於將沖繩的皇民化經驗複製到台灣來,於是大量任用沖繩出身的教員和警察。
日本國力日漸強大,軍國主義抬頭,隨後四出侵略東亞各國,沖繩和台灣作為南進基地也跟著繁忙緊張起來。沖繩人因為「適應南洋風土」的理由被大量移民到南太平洋諸島,在大戰末期犧牲甚多。沖繩人從軍者,為了不受歧視,作戰時常常奮不顧身,因此遭受更大的死傷。
太平洋戰爭後期,美軍逐一攻下南太平洋諸島,節節進逼日本本土。沖繩於是被當成本土的防波堤,全員備戰,最後成為日本戰前領土中唯一遭遇陸上作戰的地方。當時日本國力空虛,又先將主力部隊調往台灣協防,不待交戰便已知毫無勝算,卻仍執意死守沖繩為內地爭取更多時間。美軍一度計劃登陸台灣,幾番討論後才改為攻擊沖繩。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美軍從沖繩島中西部海岸登陸,然後向南北兩端推進。設在那霸市的沖繩防衛軍司令部,很快便逐步向南撤退,最後以南部的天然石灰岩洞為戰壕抵抗到最後一刻。
今日在沖繩島南部仍保留許多戰地遺蹟供人憑弔,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系滿市郊的「ひめゆりの塔」。ひめゆり(讀做Himeyuri)是「姬百合」的假名寫法,指的是沖繩女子師範學校和沖繩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兩校共用校園,並有若干教師相互兼任,校友會誌各以「白百合」和「乙姬(少女)」為名,因此合稱姬百合。沖繩戰起,兩校學生和若干教師被編為共計二百四十人的「ひめゆり部隊」,從事護理工作,隨著陸軍醫院一路徒步撤退到南部各處,而在這個離海岸不遠的「伊原第三外科壕」犧牲最多。
此處所謂塔者,係一個大型刻名紀念碑。碑前地上有一個被植物遮蓋而不甚明顯的洞穴,以欄杆圍住。看了解說上前張望,果見洞穴垂直往下,不辨深度,這就是當年的天然戰壕了。塔後建有資料館(博物館),內部陳設頗為用心,介紹姬百合們的故事,展示當時的課本、護理工具和家書,也有戰壕的擬景,以及陣亡師生的照片和簡介。館內有位導覽的志工阿姨,係當年姬百合也,對著戰壕擬景現娓娓道出她們的遭遇。
姬百合們本為無憂學子,芳華正盛,一朝編入部伍,隨軍南來,藏身在這荒野洞穴之中,匆匆接受了一點粗淺的護理訓練,立即便須為搶救不完的傷患清瘡、換藥、除去傷口的蛆蟲,還要汲水、煮飯、埋葬屍體。洞穴穢臭陰森,傷兵日夜厲聲哀嚎,洞外美軍轟炸無時或已,空氣中瀰漫著絕望的氛圍。
忽一日,防衛司令部頒令,說姬百合義行可嘉,任務已了,著令原地解散,自行判斷今後動向。這道命令讓師生們陷入混亂,不知所措,少數人選擇繼續躲在洞裡,多數則出洞漫無目的地逃亡。方時美軍陸戰隊已從北方迫近,南邊海上有艦炮射擊,空中則有戰機不住地掃射與轟炸。無論逃往哪個方向,始終都在炮火威脅之中。戰後統計,姬百合們超過八成的死傷發生在解散命令下達之後。
資料館有一個展示間不斷播放著生還者的訪談。只見一個個老太太們回到傷心之地,訴說當年最要好的姊妹就死在自己肩上背上的故事,叫人聞之心酸。其中一則尤其令我震動:一名老師帶著學生出洞逃命,途中對大家說,若我負傷,請諸君棄我而去。若諸君負傷,我也將棄妳們而去。我們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來,告訴後人姬百合的遭遇。
姬百合的故事在戰後被寫成小說,並五度拍成電影,因而廣為人知。其實在沖繩戰時,各級學校都被動員,除了姬百合之外還有白梅隊、瑞泉隊等女學生護理隊。男學生則多編入「鐵血勤皇隊」參與戰鬥,半數戰死。
第三外科壕現在不開放進入。於是我前往另一處曾有姬百合部隊服勤的戰時軍醫院壕參觀。這是位在南城市郊系數地方的「アブチラガマ」(讀做a-bu-chi-ra-ga-ma),又稱「系數壕」。アブチラガマ是琉球語,指深縱而如懸崖般直下的洞窟。
此壕所在頗為偏僻,公車路線和班次都極少,但是離觀光勝地玉泉洞不遠。我遂搭公車到玉泉洞賭賭運氣。雖然該處的計程車都是被包了車在等客人回程,幸好有運將幫我用無線電呼叫同事來接載,才順利抵達系數壕。
先到售票中心買了票,租了手電筒,依規定戴好安全帽,在洞穴入口遇到一個參觀團體。領隊高良先生說他們是那霸市內一所高中的教職員,到此地舉辦進修活動。他並邀請我一道走,可以順便聽解說員的介紹。
洞穴在地底,入口現在鋪設了水泥階梯以利進出。入得洞內,頓覺溫熱,逼得我立時脫掉外套,不過倒不至於悶窒。這座洞窟全長二百七十公尺,兩端各有一個出口,洞內曲折起伏,最窄處僅容隻身通過,寬處則如一個小廳。洞內偶有滴水,地面潮濕,須仔細踏穩了方能前進。石灰岩壁不太反光,儘管十幾支手電筒四處照射,仍感幽闃。
沖繩戰初期,這裡被指定為當地居民的避難所,收容二百餘人。後來軍醫院遷入,趕走一部份居民,湧進了超過六百名傷兵、軍醫、護士和十多名姬百合隊員。戰事後期,美軍發現這個戰壕,曾以燃燒彈和毒氣加以攻擊,造成不少傷亡。
洞內的戰時遺物並不很多,大致保持原始狀態,只有兩道防爆牆是明顯的工事遺蹟。各處立有字牌,說明當時的運用狀況,如破傷風患者安置處、腦傷患者安置處、軍醫室、太平間、廁所等。此外有伏流和一口水井。
行至一室,導覽員要大家關掉手電筒體驗片刻,瞬時四周陷於完全的黑暗。一個小男孩叫道:「好可怕!」但那只是出於對黑暗的自然反應,並非真的恐懼。視覺消失後,聽覺和神識加倍敏銳地體察身周的一切。洞內有自然的輕微迴響,以及偶爾滴下的水聲,沒有半點陰森恐怖的氣氛,而是充滿著一種幽深的平靜。
導覽員很快地又亮起手電筒,請大家為這裡的遇難者們合十祝禱。
走到洞穴尾端出口附近,導覽員比比上方,我們抬頭才發現洞頂嵌有一塊臉盆大小的黑色金屬物體,不知本來是什麼東西。導覽員說這是被炸彈爆風吹上去黏住的,周邊的石鐘乳也都被爆風染成黑色。
戰時日軍將洞穴分成幾區,日本內地人躲在中段最深處,沖繩籍軍人稍往外側,當地居民則只能待在洞口一帶。此外隨時有哨兵監視,當地人若企圖出洞,往往被視為打算向美軍通報而當場格殺。出了系數壕,洞口對面另有一處半露天的小凹穴。高良先生說,這是收容韓國籍慰安婦和牲畜的地方。而今凹穴上掛著來自日本各縣市參訪學生獻上的千羽鶴。
我記起《沖繩縣史》上的一段敘述:「沖繩的近代史大略來說就是沖繩吸收日本帝國主義並與之一體化的過程,也是沖繩民眾在思想和文化面『皇民化』的過程。這個一體化過程在沖繩戰時到達頂點,然而在此背後,卻又露骨地呈現出更多的差別與偏見。」
在姬百合之塔東邊不遠,有座平和祈念公園。這裡是防衛軍司令牛島中將自盡之處,也可以說是沖繩戰結束的地方。公園裡設有占地廣大的「平和之礎」紀念碑林,一排排面向大海,凡在沖繩戰中亡故者,不分國籍,無論身份,悉數刻名誌之,共有廿四萬餘筆。其中美軍陣亡者一萬四千人,而在廿二餘萬日籍戰歿者中,沖繩人多達十五萬,超過當時全縣人口四分之一。
我在碑林間漫步,偶見三兩家屬帶著鮮花和便當,在故人的名字前久坐閒話。一眼望去,石碑上刻的多是「島袋」、「仲村」、「金城」這類沖繩姓氏。在這裡,海風沒有差別,也沒有偏見地吹拂在每一個名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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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美軍以琉球主權係遭日本侵占為由,經聯合國交付託管,時間長達二十七年,並扶植成立自治程度有限的「琉球政府」。事實上美國是藉此進行在遠東的戰略佈局,沖繩也果然在韓戰與越戰時發揮重要的後方基地功能。
美軍託管期間,為了建設基地強徵土地、侵犯人權,又不時有軍人犯罪而未進行公正的司法裁判,不斷刺激沖繩人民的反抗情緒,因而產生了「祖國復歸運動」。和部分台灣人在戰後的心理過程相似,沖繩人在新的外來統治者壓迫下,已不再緬懷逝去久遠的琉球王國,反而對舊的入侵者日本產生了強大的孺慕回歸之念。
越戰時期,沖繩更加遭受騷擾。美軍的B-52戰略轟炸機以沖繩為基地,直接飛往北越進行轟炸,並曾有一架B-52起飛失敗墜毀在嘉手納基地引起猛烈爆炸。又有核子動力潛艇在那霸港內排放冷卻水造成輻射汙染,以及美軍在沖繩秘密存放核子武器的問題。此外直到美軍基地發生毒氣外洩事件,導致二十餘人送醫急救,外界才發覺美軍違反國際協定在沖繩島上貯存了一萬三千餘噸神經毒氣,其中包括日後因東京地鐵毒氣事件而廣為人知的沙林毒氣,和毒性更強數倍、在好萊塢電影《絕地任務》中被恐怖分子用來威脅要投向舊金山市區的VX毒氣。
凡此數端,使得沖繩復歸祖國的聲浪日益高漲,終於以一次美軍對交通意外肇事者的袒護事件為導火線,爆發了大規模反美暴動,溫和的沖繩人燒毀七十餘台美軍車輛和美國小學校舍。美國於是在一九七二年將沖繩歸還日本,但仍保留許多基地及大量駐軍。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歸還沖繩的決定曾遭到中華民國政府抗議。因為中華民國延續清朝的外交態度,始終主張琉球主權獨立,抗戰期間也多次表明勝利後將協助恢復琉球王國;直到民進黨執政後,才於民國九十五年(二○○六)低調地將「中琉文化經濟協會駐琉球辦事處」更名為「台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駐琉球辦事處」,間接承認了日本對琉球的主權。在過去數十年中,台灣是世界上唯一稱「沖繩」為「琉球」的地方,至今仍為民間所習慣。在我於九十七年寫作這篇文章的同時,收音機裡傳出旅行社的促銷廣告,就依然宣傳「琉球機票半價優待」。
平成十六年(二○○四),一架美軍直昇機墜毀在沖繩國際大學校園內,美軍竟封鎖現場,不准沖繩警察和各界人員進入,引起強大的反彈。人們質疑這裡究竟是日本的領土,還是美國的版圖?一時宛如「兩屬」的苦境,又於沖繩島上再度重現。
另外一方面,儘管回歸日本,沖繩人對這祖國仍抱有若干複雜的情感。譬如日本文部科學省在平成十九年(二○○七)檢定教科書,修改沖繩居民在戰時被日軍強迫集體自殺的記載,結果沖繩縣以「撤回檢定」為訴求召開縣民大會,竟有數萬人出席,造成相當大的衝擊。此外根據琉球大學法文學部在同年所做的「沖繩縣民意識調查」指出,百分之四十一點六的受訪者認為自己是「沖繩人,且非日本人」。但認為沖繩應該獨立的只有兩成,認為不應獨立的接近六成五,主要的理由是沖繩的經濟無法自立。
樂天長壽的沖繩人,到今天依然擺脫不掉在兩大強權夾縫中尋求自我的歷史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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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來到護國寺的臺灣遭害者之墓前,晴天朗朗,碑石如故,依然頗為發人思緒。
當年這五十四名琉球人遇害後,牡丹社人取走頭顱,屍身則由漢人收葬在雙溪口。一八七四年日軍攻破牡丹社,取回四十四個琉球人髑髏,但並未使之與身體重聚。他們將埋在雙溪口的身骨遷葬到統埔莊,同時立了一座「大日本琉球藩民五十四名墓」的石碑,在漢人地界宣示對琉主權,此碑至今猶在;四十四個髑髏則先大老遠地送往長崎的台灣蕃地事務局,再交給琉球官員帶回,葬在那霸市郊,後來又遷葬到護國寺現址。
從政治面來說,日本將琉人遺骨的效益發揮到極致,每一個環節都充滿宣示性。然而也可以由此看出,日本的「保民義舉」原來是這麼回事。為了政治上的目的,不使遇難者身首歸葬一處,送返琉球的髑髏又葬在那霸,而非他們的故鄉宮古島。憾死異域的琉球人,最終還是不能回到本鄉的御嶽,成為故里的守護神。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並不知道遇難者的姓名,甚至於以為他們是漁民。碑石上刻著一篇文章,宣揚日本保護藩民的豐功偉業,但對墓中葬者為誰毫不關心,也無一句祈禱安息的話。日後經過熱心沖繩人的調查,才確認他們的身份和名字,並將之刻在墓前。
遇難者們啊,你們可知道琉球之風隨著你們的死去而轉變了方向...(未完,更多精采《滄海月明──找尋台灣歷史幽光》)
沖繩距離台灣不遠,從台北到那霸航程只需一小時,比那霸到任何一個日本本土的都市皆來得近。但我在第一次前往沖繩之前,只聽說這是世上居民最長壽的地方,人們樂天開朗。其餘毫無概念。
某年夏天,偶然幫母親去沖繩辦點小事,順便蹓躂個兩、三天。行前並無期待與計畫,買了本旅遊雜誌揣在背包裡就走,也不曾預定住所,出海關後直進市區,沿著旅館林立的國際通稍走幾步,很快便挑到一間順眼的住了下來。放好行李出得旅館,天色仍亮,但看看時間已去不了遠處。翻閱雜誌介紹,見那霸市有一處名勝「波上宮」,係建在臨海石灰岩岬崖上的一所神...
作者序
於是我前往荷蘭,到阿姆斯特丹、台夫特等東印度公司的六大商會城市旅行,並登上一艘復原的十七世紀東方貿易大帆船。到日本長崎看鎖國期間的貿易遺跡,在舊長州藩的首府荻市尋找明治維新的根源,到九州平戶島的海灘上摸摸鄭成功出生地的「兒誕石」。也走了一趟八通關古道,用八天從南投東埔走到花蓮玉里,在叢山峻嶺裡看清朝和日本政府於台灣伸張治權的痕跡。此外走訪琉球、湄洲、泉州,金門、澎湖、北港、大甲、台南、關渡……等地,望見台灣歷史文化的不同面向。
十年前我抱著對台灣身世的好奇,來到這古老的府城與安平。當時穿梭在眾多遺蹟裡,不僅無所感亦無解答,反而只能感到巨大的茫然,並因此深深困惑,乃至於在日後為了解答這困惑,開始了漫長的歷史尋訪之旅。十年間似有無數見聞思慮,但聽得這與昔時毫無分別的蟬聲,卻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在島內和海外幾番來去,繞了偌大一圈回到此處,卻彷彿昨日才剛從這裡啟程。當年對古蹟和歷史的若干疑問,現在看來自是淺薄可笑,卻又那麼珍貴。而倘若再十年後重訪此處,說不定也同樣會覺得今日所感所惑不值一哂,但又無比懷念……
參拜觀賞已畢,正要離去,卻見中庭地上雨點暈染,如無數繁花紛然乍開,才一抬頭,暴雨已然傾落。我開心地留在廟裡轉了又轉,最後坐在廂廊邊長長的板凳上看這痛快的雨勢,享受偶然飄停在臉上的雨沫,並且打從心底深深地感謝老天在每個旅程中為我安排的種種美好情景。〈烏特勒支丘(跋)〉
於是我前往荷蘭,到阿姆斯特丹、台夫特等東印度公司的六大商會城市旅行,並登上一艘復原的十七世紀東方貿易大帆船。到日本長崎看鎖國期間的貿易遺跡,在舊長州藩的首府荻市尋找明治維新的根源,到九州平戶島的海灘上摸摸鄭成功出生地的「兒誕石」。也走了一趟八通關古道,用八天從南投東埔走到花蓮玉里,在叢山峻嶺裡看清朝和日本政府於台灣伸張治權的痕跡。此外走訪琉球、湄洲、泉州,金門、澎湖、北港、大甲、台南、關渡……等地,望見台灣歷史文化的不同面向。
十年前我抱著對台灣身世的好奇,來到這古老的府城與安平。當時穿梭在眾...
目錄
序 找尋歷史幽光
迷路的古蹟 VOYAGE
風櫃濤聲 PESCADORES
尼德蘭之帆 NEDERLAND
平戶隨想 HIRADO
關渡門 GUANDU
媽祖婆 MAZU
日本的古城 SHIRO
長崎一鑑 NAGASAKI
城下町蜃影 HAGI
琉球之風 RYUKYU
金門 KINMEN
八通關古道 PATTONKAN
烏特勒支丘(跋) UTRECHT
序 找尋歷史幽光
迷路的古蹟 VOYAGE
風櫃濤聲 PESCADORES
尼德蘭之帆 NEDERLAND
平戶隨想 HIRADO
關渡門 GUANDU
媽祖婆 MAZU
日本的古城 SHIRO
長崎一鑑 NAGASAKI
城下町蜃影 HAGI
琉球之風 RYUKYU
金門 KINMEN
八通關古道 PATTONKAN
烏特勒支丘(跋) UTREC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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