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兩碎銀、一份伙房的差事。
對於孫昕的恩情,寶生一直記掛在心,
就算孫昕給他那些不過就是施捨,
甚至他對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開始時,孫昕認為寶生不過就是個乖巧的小廝。
而知道他會一點回語時,
也就是從伙房的小廝變成聰明一點的小廝罷了。
不吵不鬧、乖巧聽話,甚至聰明認真得……有點過頭了。
是有懷疑他是存著什麼心接近自己,
但在接觸了寶生後,孫昕第一次發現,竟有人能這麼單純。
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了報答他不經意施下的,小小恩情……
為了報恩,寶生他努力的工作著。
只是,當他接近孫昕之後才發現,
其實自己對他懷著的,不只那恩情而已……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刺桐花開刺桐城
南宋末年 刺桐港(今福建泉州)
春夏之交,正是刺桐花瀰漫的時節。
刺桐港口裡,停泊著大量的商船,遠望去,風帆林立,十分壯觀。
今年第一艘遠航大食國(今阿拉伯)返還的商船,運載了滿艙的乳香、木香、龍涎等香料。這是一艘裕豐泰的商船,屬當地望族孫家所有。
這艘大型遠航海船,極其高大,有三十五丈長,船身如高樓般,上立有五桅,其主桅直擎藍天。
水手們或收起篾帆,或從底艙搬運出貨物,在船上忙碌。
一箱箱的貨物堆放在甲板上,由掌簿清點登記,然後再由腳力將之扛下船,運載至附近的倉庫。
這些從事搬運的腳力皆是赤貧,平日就聚集在港口,靠出賣勞動力,獲取收入。
寶生吃力的扛起一口箱子,緩慢地步下木梯。他的身後不時傳來其他腳力的催促聲。其實,他並不適合做腳力,他年齡也不大,身體太單薄,並無多少氣力。
「快點,豆芽菜似的,就別幹這活!」
在步下最後幾層階梯的時候,排後頭的人,終於忍不住推了寶生。
寶生身子搖晃了幾下、穩住後,便努力的步下木梯,然後挪開擋住木梯的身子。
寶生將肩上的木箱卸放在地上,猛喘著氣。他的肩膀火辣地疼痛,一身短打也被汗水溼透了。
這是第五口箱子,他平日裡也只能扛個五六口,別人用他花費的時間,都來回十來趟了,他著實掙不了幾個錢。
帶他入行的水生叔曾對寶生說氣力是訓練出來的,沒人是天生的。但寶生吃都吃不飽,哪來的力氣。
抬手將額頭上的汗水拭去,寶生彎下腰,吃力地扛起放置在地上的箱子,朝倉庫的方向走去。
將箱子扛進倉庫,堆放好,便到倉管那裡拿五文錢。扛一口箱子五文錢,六口的話,就有三十文錢了。
出了倉庫,看到對面那艘裕豐泰大商船上還堆了不少貨物,其他腳力仍舊在忙碌,寶生揉了下疼痛難耐的肩膀,又朝商船走去。
他入這行有半個月了,從一開始每日回到家中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到現在身體似乎習慣了這樣的負荷,都有些麻木了。
寶生重新回到甲板,再次彎腰扛起一口箱子,他的腳步已經有些踉蹌了。他咬著牙,朝木梯邁開了腳。
這段時間,渾身酸痛已是常事,但肩膀早就被沉重的箱子壓傷,這傷是逐日累積的,越發嚴重。而且寶生本來就腳步不穩,再加上身後人的催促,不慎一腳踩空,整個人竟從三尺多高的地點跌了下來。
箱子砸破了,裝於裡邊的木香散落了一地。
掌簿怒罵一聲,匆忙下了船,檢查貨物是否摔壞了。
好在那是木香,並非易碎品。
寶生躺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他落地的時候,手與腳都砸傷了,尤其是膝蓋,粗布裳很快被血跡染紅了。
很痛,讓寶生呲牙裂嘴。
但此時,他更擔心的是他是否摔壞了那箱貨物,那都是些昂貴的香料,他無論如何都賠不起。
爬起身子,一瘸一拐的朝那口被摔遠的箱子走去,他知道自己這回禍惹大了,心裡又懊悔又害怕。
「我不是有意的……沒摔壞吧?」寶生膽怯地呢喃,同時單腳跪在地上,急忙撿起散落於地上的木香。
「他娘的,窮鬼一個,還笨手笨腳,要摔壞一件,你就是賣身為奴也賠不起!」
掌簿一肚子惱火地斥責。船上的貨物全是昂貴的異國香料,真摔壞了,怕他連著這掌簿都沒得做。
寶生怯怯地看向掌簿,又看向散落一地的木香,再次低頭默默地撿拾。因為害怕要賠錢,手還微微地顫抖了。
「怎麼回事?」
一個宏亮的聲音響起,寶生抬頭,看到一位比他大上七八歲的男子。此人穿著圓領衫,腰間插把墜玉象牙柄扇子,頭戴襆頭。
這是個英氣十足的男子,五官端正,但神情帶著幾分傲慢與冷意。
「少東家,這小子在搬運的時候將箱子砸壞了。」
掌簿急忙迎向男子,做出解釋。
「裡邊裝的可是木香?」被喚作少東家的男子冷淡問道,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是木香沒錯」掌簿趕緊回話。
「木香不易砸壞,看他那樣也賠不出什麼錢,算了。」
男子看了寶生一眼。
寶生聽到這位孫家少爺說不用賠錢,鬆了口氣,感激地看向對方。
男子似乎也留意到寶生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打量寶生,他看到了寶生那件被血染紅的中褲,還有那張瘦削的臉,因為疼痛而蒼白如紙。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五官俊秀,衣著寒酸,蒼白的臉上帶有幾分膽怯與不安。他手輕撫受傷的腿部,一雙黑亮的眸子因為疼痛而跳動。
男子抬手掏了點碎銀,丟在了少年身邊。
「少東家?」掌簿不解。
「叫他離開這裡,別礙事。」男子說,與仁慈全然無關,只因這是在眾人面前,他並不想壞了自家的名號。
「你還呆著做什麼?還不快走!」掌簿對看著地上碎銀發呆的寶生催促。
寶生於是撿起了地上的碎銀兩,死死捏在手心裡,一瘸一拐的走開。
那是二兩碎銀,或許對這位孫家少爺而言,是隨手丟給乞丐而已,但對寶生而言,那幾乎是三石米的價錢,他得搬兩個來月的箱子才能掙來的錢。
「我大哥呢?」孫家的少東家打量自家的商船,發現少了一個身影。
「二當家船一靠岸,就和通事(翻譯)一起走了,說是去……」掌簿回答得有些吞吐,似有難言之隱。
「有意思,貨就丟這裡,人該不是喝花酒去了。」
孫家少東家一臉冷冰,自顧朝木梯走去,登上商船。
寶生行動緩慢地行走過熱鬧的狀元街,他手裡揣著二兩銀子,不時停下腳步望著空中飄舞的刺桐花,一臉的靜穆。
刺桐花開的時節,整座刺桐城都飄舞著刺桐花,與節慶裡點燃後的鞭炮紙屑混雜在一起,分辨不出哪些是紅紙屑,哪些是花瓣。
刺桐城自五代起便全城遍植刺桐樹,刺桐城這一名字便由此而來。異國商人稱這座富饒的港口城市為「宰桐」。回人曾對這名字很迷惑,在他們的語言裡「宰桐」表示的是油橄欖,而每當他們跟隨遠航船隊抵達這座極度繁華的城市時,他們看到的是開著紅豔花朵的刺桐,卻不曾見過一株油橄欖。
對寶生而言,往年刺桐花開,便是父兄歸家之時,但今年再也不是如此。
抬手掃去落於肩上的刺桐花,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寶生孤寂的走著,游離眾人。
年初,一艘由刺桐港出發,運載著大量瓷器的商船,因海盜的襲擊沉沒於往麻逸國(今菲律賓)的途中,船上無一人返還,包括寶生的父兄。
寶生的家在狀元街的一側,於一處低矮的民房群裡,為高大、富麗的狀元街商肆建築所淹沒。
從繁華的狀元街東面的一個小巷口拐進,再往深處走,走過那條鵝卵石砌的巷子,走過聚在井邊洗衣的婦女,便到寶生的家。
那是間磚瓦房,典型的閩南建築風格,有著飛揚的簷角,和極具想像力的魚鴟裝飾塑像。
推開木門,看到坐在院子裡縫製帽子的妹妹和母親,寶生迎了過去。
「娘,妳眼睛不好,別幹活了,進屋歇著。」寶生走過去,拿走母親手上的虎帽和繡花針,攙扶起木椅上的母親。
那帽子,是幼童戴的虎頭布帽,針線多,又費時間。
「寶生,你回來了,累不累?」
陳母摸了摸兒子的臉,又捏了捏兒子的手,有些不忍心,她消瘦的臉上有著一雙哀傷的眼睛。
「不累,水生叔挺照顧我的。」寶生微笑。
「哥,你的……」本來一直低頭縫虎頭帽的妹妹寶瑩,發現了兄長衣服上的血跡。
寶生做了個不要出聲的動作,然後一瘸一拐的扶母親進了房間。
返回院子的時候,正對上寶瑩那雙紅紅的眼睛。
「哥,你腳怎麼了?」
寶瑩搬了個椅子給寶生坐下,然後去拿水盆與布巾。
寶生將左腳沾有血跡的鞋子與布襪脫去,然後挽起褲筒,露出膝蓋,膝蓋上血肉模糊,好在血已經不流了。
寶瑩輕輕的用沾水的布巾拭去傷口上乾涸的血跡。
「哥,你不要再去碼頭了。」
寶瑩看到傷口,眼淚都快下來了,她擦了下眼角,拿藥水輕輕塗上寶生的傷處。
寶生摸了摸妹妹的頭,笑了笑,然後將另一隻握拳的手在妹妹面前張開,手上有二兩碎銀。
「寶瑩,妳看,這是二兩銀子,是裕豐泰的少東家給的。」
寶生口吻裡帶著幾分感激,無論對方是出於什麼心態給他這銀兩,二兩銀子對他家意義重大。
同時,心下卻又不禁苦楚了起來,這點錢,若是自己掙卻是非常之難。
「我只掙了這麼一點。」寶生將銀兩放在妹妹手上,從身上掏出了二十五文錢,面有愧色。
「哥,我們這下有錢還二嬸了。」寶瑩很高興。
父兄遇難後,家境困頓,而且母親又因悲傷過度患過大病,這兩兄妹皆還年幼,毫無辦法,只得去跟親戚借錢,雖借得不多,且對方還是親戚,但時常來要錢。
寶生點了點頭,這筆債先還了,至少落個清靜。
「哥,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寶瑩將水盆收拾好,回頭問寶生。
「我很累,想先睡會。」他渾身酸痛,而且今日的遭遇也讓他覺得不好受。即使得到了二兩銀子,卻是人家施捨的。父兄在世時,他是斷然不會拿的,但人到了困境,果然就沒了尊嚴。
「哥,那我去給黃掌櫃送帽子了,你好好休息。」
寶瑩起身收了物品。
「不知道上次的帽子賣掉沒有,賣掉就買點米吧,家裡快沒米了。」
離開前寶瑩還喃喃自語。她雖小寶生兩歲,卻已十分的懂事。
兩日後,寶生的腳好了許多,走路無須再一瘸一拐。
寶生沒再去港口當腳力,他實在是做不來,但家裡貧困,不去掙錢就得全家挨餓,也不是辦法。
寶生幼年時,讀過一年私塾,後來也曾在紙行裡做學徒。因家裡變故,需要有人謀生掙錢,寶生才離開了紙行。做學徒是沒工錢的,且得花費多年時間才能學門手藝。
像寶生這年齡,且識字不多,只能當傭工與跑堂,其他的,人家也未必要。
與狀元街相臨的是一條以商肆為主的街道,叫落珠街,繁華程度更甚狀元街,林立著眾多酒樓與珠寶、香料、玉器行,這裡是刺桐城最熱鬧的地方。
景泰酒樓的東家是個回人,酒樓的菜色也比較獨特,附近又是番坊,除了大量的宋人食客,也有不少番人,所以生意極好。
番坊,是專門為定居於刺桐城的番人所劃分的區域,內設有番長。番人若犯罪,宋人衙門一般不處置,都是交由番長用他們異國的法規去處置的。
寶生的母親娘家姓丁,本也是一支定居於刺桐城的回人後裔,只是幾百年的漢化,唯一保留的僅是回教的信仰,回人衣著與言語並未留存。
寶生卻也懂點回語,寶生年幼時,常跟隨母親去艾蘇哈卜清真寺禮拜。由於寶生聰慧,十分討艾哈邁德阿訇的喜歡,阿訇曾教過寶生用回語讀經文,只是寶生學得也不多。
酒樓的跑堂生活,並不輕鬆,一天忙碌到晚,工錢也不比出賣苦力來得多,但不用挨餓是肯定的。
將食客安置好,點了菜,下樓去伙房吩咐,然後再返回二樓招待食客。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再下樓去端菜。因為生意好,食客眾多,往往招呼不來,時常被客人催促。有些食客倒是挺講理的,有些則極其粗暴,甚至破口大罵、動粗。
「跑堂的,我點的菜呢?」
寶生剛將菜端上二樓,就聽到靠窗戶的桌上有人怒叫。
將菜端上桌後,寶生匆匆朝叫喚的客人走去。
「客官,您點的是什麼菜?」寶生謙和地詢問,這桌並不是他負責的,而是另外一名叫富貴的跑堂負責。
「什麼菜?現在倒來問我,你沒長腦子?」
一杯清酒揚在了寶生臉上,寶生平靜地抬手擦拭,面無表情地看向這名衣著光鮮、覺得被人怠慢的男子。
「客官,菜來了!菜來了!」富貴端了碟菜,急忙趕了過來。
寶生見此便轉身離開,即使他的領子被酒弄溼了,因憤怒手在袖子下顫抖著,他也只能默默離開。除了他並不想丟飯碗外,也在於他知道只要他處境如此困頓,他無論在何處都是卑微、軟弱的。
深夜,酒樓已經打烊,寶生在廚房裡收拾。另幾個跑堂在整理剩菜剩飯,準備帶回去。
「寶生,這份給你,放桌上了。」
其中一個伙計將一份蒸糕用紙包好,放在了桌上,這是分給寶生的份。
「你走的時候,記得將門關好。」
眾人走前,還吩咐了一句。
寶生應了一聲,拿水瓢舀了水洗了手臉,然後將蒸糕揣進懷裡,最後將伙房的門關好才離開。
寶生走上街道的時候,街上僅有寥寥幾人,遠處更夫敲更的聲音在響著。
藉著月光,寶生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刺桐城因為氣候溫和,一直有「溫陵」之稱。不過夜晚總是冷了些,走在冷風吹拂的街上,寶生攏了下領口,加快了腳步。
聽到身後有聲響的時候,正要路過一座寺廟,寶生回頭,看到了寺廟高大圍牆的一側有個人影。
寺廟的遊廊與門口皆有燈火,所以不至於看不清四周。
寶生能看清那是個年輕男子,衣著華貴,正弓身痛苦地嘔吐,很顯然是個醉鬼。
寶生本身有些厭惡有錢有勢的人,大概是因平日遭過欺凌,所以就準備轉身走人。可也就在這時,男子腰間有東西很眼熟,讓寶生停下了腳步。
「孫二少爺?」寶生走了過去,他認出了對方插於腰間的扇子,並且也看清了此人的容貌。
聽到喚聲,男子抬起了頭,看了寶生一眼。
「孫二少爺,我送你回去吧。」他拿過這個男人的銀兩,總覺得欠他點什麼。孫家的府邸,就在兩條街之外。
得不到回應,寶生伸手想去拉對方的手臂,男子卻突然暴怒的咆哮,推開了寶生。
「滾開!」
寶生被推倒在地,他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茫然地看著這個醉得不輕的男子。
本無他什麼事,寶生可以完全不理會,就此轉身離開。
寶生遲疑了一下,也確實如此打算。
於是他繼續向前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卻見那人醉趴在了地上。
「孫二少爺?」寶生最後還是折返回去,他推了推這個富家子弟幾下,不過對方一動不動。
寶生艱難地扶起了這個爛醉如泥的男子,攙著他前行,邊走還邊不時地喚叫,但孫家二少爺一身酒臭,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將一個失去了行動能力、高大於自己的男子,挪到兩條街以外的地方,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寶生的家卻就在附近。
將孫家二少爺攙扶回家,本來覺得夜風有些涼的寶生倒是出了一身汗。
「哥,這位是?」寶瑩開了門,一手拿著油燈,一手揉著眼睛。
「裕豐泰的少東家。」寶生輕聲說。
「這是怎麼回事?」寶瑩顯然吃驚不小,還拿油燈照這個富商子弟,發現竟真的是一個衣著華美的男子。
「他醉倒在街邊。」
寶生吃力的將孫家二少爺搬進自己的房間,將他安置在床上,然後才虛脫般地坐下休息。
「寶瑩,妳去拿盆水來。」寶生休息了一會,起身幫孫家少爺脫巾冠鞋襪。
寶瑩端了盆水來,還拿來了布巾,然後就返回自己的閨房,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她待著也幫不了什麼忙。
孫家少爺的模樣有些狼狽,髮絲散亂,臉上也有些汙漬。
寶生幫他擦了擦臉,取下髮簪,將頭髮披散,還小心翼翼地幫他脫去外服,然後才為他拉了被子。雖然孫家少爺一身的酒臭,但寶生並不敢幫他脫去中衣,擦洗身子,這樣未免不敬。
床頭上的油燈昏暗,寶生坐在床沿看著這個前些日子高高在上、不可碰觸的富家公子哥,今夜卻是如此安靜地睡在這樣一間陋室裡,不禁覺得有幾分怪異。
這個人,與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出生於大富大貴的人家,吃的是精細的食物,穿的是柔順的絲綢。
只是有些不解,那日這人不追究他,且還給了他二兩銀子,又是為何?這樣生活富裕的人,又不懂什麼人間疾苦。
看著這位孫家少爺,寶生突然想到算命的曾說過,人的貴賤,全在五官上,貴人有貴相。
寶生不免好奇的將油燈拿於手上,照向這個人的五官。
英氣的眉宇,俊挺的鼻子,剛毅的雙唇,只是那樣一雙明亮的眸子合閉了起來。
寶生不禁抬手輕輕摸了下對方的臉,然後又急忙收了回來,臉有些赧。
於是驚慌的將油燈吹滅,藉著月光,離開寢室,前往大廳,然後在大廳裡的一張椅子上安睡。
十六歲的寶生心思過於單純,並未曾想過自己為何會將這樣的一個人帶回來,更不明白為何會想去摸他的臉,為何臉會紅。
孫昕第二日清早就醒來了,除了覺得頭有些昏沉外,並無什麼不適,而且還十分清醒。
他打量了房間,意識到這並不是他的寢室,而且此房間的主人還頗為清貧。然後他拉開了被子,發現自己披散著一頭長髮,只穿身中衣。即使留意到這些,他還是很淡然的從床上坐起,面無表情地穿起了襪子與鞋子,還有披在椅子上的外服。做好這些,他起身尋找固髮的髮簪,那只髮簪有顆明珠價值不凡。
對於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處境,孫昕的反應有些反常,似乎很習慣的樣子。
聽到自己寢室裡有聲響,在大廳裡的寶生急忙走了進來。
其實寶生還是有點擔心,自己擅自帶回這人,這人醒後會不會責備他?雖然自己是出於好意,不忍他在戶外過夜。
見進來的是名俊秀少年,孫昕很明顯地擰了下眉頭。
「我的髮簪呢?」傲慢的口吻,聲音也是極冷漠。
「我放在床頭了。」寶生溫和回話,然後走上前,在床頭取了一只髮簪。昨晚並沒留意,這髮簪是把玉簪,且鑲有珠寶,想必是非同一般的物品。
「孫二少爺,我昨晚……」
看著孫昕一臉冷漠地整理自己散開的頭髮,將髮簪插上,寶生有些慌亂,想說明事情的原委。
但孫昕顯然不想聽,他起身就想走了。
「孫二少爺……」見此人如此旁若無人,寶生有些無可奈何。
「怎麼?我沒付你銀兩?」
被喚住,孫昕於是坐回床上,想掏銀子,卻發現身上並無銀兩。昨晚喝得爛醉,發生了什麼孫昕並不想追溯。就如同往日的任何一個不知身處何處的清晨,他都不想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情。
於是他手伸向插於腰間的扇子,扯下丟給了寶生。
寶生這下完全愕然了,而且也有些連自己也不知原由的惱火。
「我不能要你的東西。」寶生愣了一下,才有了回應,但孫昕人已經走出了寢室。
孫昕出了大廳,看到院子裡還有其他人,且是一個女孩和一個老婦人,有些迷惑了。他頓了下足,回頭正好看到從屋內追出的少年。
「孫二少爺,昨夜你醉倒在街上,我扶你回來的,我不能要你這東西。」
寶生急忙將扇子遞予孫昕,這扇子是貴重物品。
「你是?」孫昕終於遲疑了一下,看向寶生,他覺得寶生有些面熟,只是適才當他是個男娼,所以並未留意。
「孫二少爺前些日在碼頭,曾給予我二兩銀子。」寶生做出解釋,記著他不追究過錯,且給予自己這二兩銀子的恩情。
「是嗎,那這扇子就當是謝意。」
孫昕扇子也不收回,轉身就走了。
寶生望著這位富家公子離去的身影,再看了看手中的扇子,茫然了。
「哥,這扇子好像很貴重,我們不能要。」在院子裡縫虎頭帽的妹妹,放下手中的東西,朝寶生走了過來。
「是啊,寶生,快還回去。」坐在椅子上的陳母也一臉焦急。
他們家確實是窮,尤其是頂樑柱沒了,有時候甚至還三餐不保。人窮志短沒關係,但不能隨手要別人的東西。
只是陳母不知道,寶生還真拿了人家的二兩銀子,不過這扇子是貴重物品,小的人情債可以還,大的就不是寶生能還得起的了。
寶生揣著扇子,追了出去。
寶生追上孫昕的時候,孫昕正要拐出小巷,他走得很快,似乎對這地方頗為熟悉。
「孫二少爺,這東西我真的不能要。」寶生邊喘著氣邊將扇子遞予孫昕。
孫昕似乎有些不耐煩,他抬手取去扇子,然後轉身走了。不過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打量著寶生。
他已經記起這個少年,就是前些日子搬運他家貨物的腳力,而且還笨手笨腳,將一箱木香給砸了。
其實並非笨手笨腳,而是這樣一個清瘦、稚氣的少年,讓他搬運那些沉重的箱子,確實是太勉強了。
「你要不要到船上當名伙夫?」
孫昕問,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差事適合這個少年。
寶生吃驚地看著對方,裕豐泰對傭工的優待,在眾多商號裡,算是有名的,當然,挑選水手也比較嚴格。
寶生點了點頭,幾乎連思考也沒有。
他不想再被人羞辱,被人欺負了。在刺桐城裡,一夜暴富的人多得是,海貿,是無數貧困小子的一個鍍金夢想。
另外,寶生一直有個想法,或許他的父兄未死,只是流落於海外而已。
第二章 直掛雲帆濟滄海
裕豐泰有兩支船隊,貿易的區域有所不同,航線最遠的到大食,往返需一年多的時間;近些的是細蘭(今斯里蘭卡);再近些的則是真臘(今柬埔寨)與闍婆(今印尼)。
由於遠航生活艱苦且漫長,一般東家是不親自帶領船隊出航的,時常僱傭幹辦代理貨物交易。
但貨物交易並不是單純的僱傭他人去代理就可以盈利,東家要是不瞭解貨物的採購情況,完全放手由幹辦去辦理,也是有不小的風險。
也因此,孫昕作為孫家的二少爺,時常跟隨船隊出航,倒是孫家的大少爺孫天貴非常厭煩遠航生活,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是不肯出海的。
孫天貴是長子,也是孫家家業的繼承人,但其實真正的二當家卻是孫昕,就連與孫家打交道的人都喚孫昕為二當家,而不將天貴放眼裡。
孫昕幾乎全年都在海上奔波,有時候前往麻逸,有時候前往闍婆,船隊返回刺桐港休息一兩個月收齊貨物,他便又會出航。
就好像他更喜歡海上的生活一樣,或說他不樂意回來。
夏季的季風如約而至,是出海的好日子。
港口熱鬧非常,停泊著眾多準備出海、正在裝貨物的帆船。
中國以陶瓷器、絲綢和茶葉最受異國商人喜愛,這些物品,只要安全的運載到異國,便價比黃金;同樣的,異國的香料與珍奇,一旦安全運抵本國,那便是萬金的盈利。海貿,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只要運氣好,抵擋了疾病、風暴與海盜等等不利因素,一夜暴富並不是夢想。
裕豐泰這次出航的船隊,由一艘大型海船與三艘中型海船所組成。單是那艘領航的大型海船便有四百來個水手,更別提再加上那三艘中型海船的水手數目了。這麼龐大的一群人,如果航程順利的話,將會在海上度過三個月,這次航行的目的地是闍婆。
闍婆國銷路最好的是日常用具,以陶瓷器最受歡迎。此地為蠻地,絲綢等物品雖也有需求,但需求量不大。
孫昕站在船頭,看著一箱箱的貨物被搬進底艙,他面無表情,無從知道他內心在想著什麼。他才返回這座城市僅一個多月,卻又將出航,一路上,再也沒有紅豔似火的刺桐相伴。
做豆腐的師傅,分得的三個幫手裡,只有寶生是生手。因此,一開始寶生主要是負責照看豆芽的長成和餵養飼養欄裡的家禽。
從大豆長成豆芽一般得六七天的時間,這段時間裡,每天都必須換水、清洗。
由於蔬菜不易保存,所以遠程航海的時候,都是攜帶大量的大豆,製作豆製品,補充蔬菜方面的需求。
飼養欄裡的羊和雞等家畜,都是備用肉食,並不是水手們的食物,而是船隊裡有身分的人食用的。
相對的,水手的伙食就差些,一般都是魚類、豆製品、醃製品等,肉類比較少見。
豆腐師傅姓姚,人長得圓胖,水手們都叫他胖和尚,脾氣很不錯。
他是豆腐師傅,但其實每天除製作大量的豆腐外,還得製作豆腐乾、豆芽,以及豆奶。
寶生拿著大勺子攪拌大鍋裡的豆腐乾,豆腐乾要入味,必須與配料和水一起沸煮一段時間。
「寶生,這個不用你來,你去給少東家送餐。」
豆腐師傅喚了寶生,每次看寶生站在灶頭攪拌大鍋裡的豆製品,都得提個心,擔心他掉下去。寶生在伙房裡也算是年齡很小的,而且又長得單薄,所以這個豆腐師傅平時都挺照顧他的。
「好的。」寶生爬下了灶頭,解下圍裙。
孫家二少爺的伙食,自然是開小爐的,不過早點倒是和水手們吃的一樣。
寶生端了碗熱豆奶走了出去,路過伙房的時候,寶生走到蒸籠架前,拿了份蒸品。
給孫昕送早點,是攤在了寶生身上,因為他正好是相對比較悠閒的豆腐小作坊裡的新手。
寶生一開始有些迷惑為什麼別人都不大樂意送這份餐,後來也才有所瞭解,主要在於孫昕這人不易相處,尤其他又是少東家,大伙心裡對他又多幾分畏懼。
寶生捧著盤子,登上樓梯,前往官廳。
所謂的官廳,也就是孫昕與通事,及其他一些待遇比較高的乘客居住的地方。
遠航船一般都會有異國商人搭乘,這些異國商人經常是隨船來,隨船返,與船隊的東家都有私交。
官廳東面為孫昕的起居室,寶生一般將孫昕的早飯放在與孫昕寢室相通的廳室裡,將之放置好,便可以離開。
其實是很簡單的活,而且送了幾次,都不曾見到孫昕的面。
寶生走進官廳,官廳正中有一處開闊的大客廳,也是平日官廳裡住戶用餐的地方。不過清晨的時候,客廳一般是空無一人的。
但今天不一樣,客廳靠窗的地方,坐著一名儒雅的年輕男子,正看著寶生,一臉笑意,讓寶生摸不著頭。
寶生覺得此人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放在心上。他路過客廳,走向通往孫昕起居室的通道。
抵達廳室的時候,同樣未見著孫昕,寶生如往常一樣將盤子放置在桌上。
本來也該如往常一樣離開的,但人總有好奇心,而且通往寢室的帷帳又是收起的,不像平日一樣垂放下。
寶生探了下頭,發現本來以為是寢室的地方,結果卻是書房,另一側才是寢室。
書房裡瑣窗緊閉,有盞油燈亮著,燈光黯淡,但隱約可以看到四周全是書架。
孫昕穿著身白色中衣,就枕在書桌上,顯然睡著了,地上掉了好幾卷航海圖經,或許是從桌子上掉下的。
寶生彎身撿起腳邊的一卷航海圖經,打開一看,全是回文,於是又將它放回了地上,然後輕悄悄地離開。
出了孫昕的起居室,前往大廳,原先坐在大廳裡的男子仍舊還在,寶生看向對方,對方也正好盯著他看,而且笑得頗為詭異。
「小伙夫,你們伙房裡有米酒吧。」
男子開口說道,他模樣頗為儒雅,但說話的時候卻又帶著幾分無賴氣息,無論是他的話語還是口吻都讓寶生感到吃驚。
寶生點了點頭,米酒肯定是有的,做菜時會用到。不過他雖屬於伙房編制,但確切的說是豆腐小作坊裡的。
「去幫我帶瓶過來。」男子笑著擦著手,似乎很興奮。
「我是豆腐作坊裡的,只負責送餐。」寶生說,他並不容易拿到伙房裡的米酒。同時又有些迷惑,船上又沒禁酒,怎麼這人要用如此手法弄酒喝呢?
「不就隔壁嗎?說到底也是歸屬伙房。」男子笑道,顯然也沒意識到他這算是教唆人偷東西了。
「怎樣?一瓶酒換一兩碎銀。」男子手裡拋著一塊碎銀兩。
寶生有種轉身就走的想法,不過這樣似乎有些不禮貌,於是站著不動。
「你走吧,不用理他。」
正在此時,從通道裡走出了一名高眉深目的年輕男子,此人穿著一身宋服,說著宋語。
「占慶新,這兒沒你什麼事。」
儒雅男子生氣,不過被他喚作占慶新的男子,面對對方的惱怒,卻一臉習以為常。
「千濤,你就是酒癮又犯了,也不需用這麼下三濫的手法吧?」
占慶新輕責了一句,臉上帶著幾分嚴肅。
兩人正交談的時候,寶生走開了。一瓶酒換一兩碎銀,確實非常的划算,但偷東西是寶生完全不能接受的行為。
寶生剛走出孫昕的書房,孫昕就醒來了。他是個睡不沉的人,一點點聲響都能將他弄醒。
離開書桌,伸展了因為睡姿不佳而酸疼的肢體,然後走到木窗前,將雕花的木窗拉開,讓陽光照進昏暗的書房。
昨晚一名搭船返鄉的番商為了表示感謝,獻上了一份航海圖經。圖經裡所描繪的幾條航線皆是以前裕豐泰船隊不曾走過的,而且這份航海圖經每張都繪製得極其詳細,路途所經的港口皆有一一標明。
孫昕是徹夜閱覽這份航海圖經,他統領船隊,對每條航線的瞭解是必須的。
孫昕滅了桌上的油燈,看向散落一地的航海圖經,他彎身去撿起放好。隨後孫昕離開書房,返回寢室梳洗、換衣,而後才前往廳室用餐。
孫昕只喝了豆奶,動也沒動那份蒸糕。他不吃甜食,而負責送餐的人已經連續好些天都是送甜食來,他的飲食習慣伙房是清楚的,問題顯然在於送餐的人並不清楚這點。
孫昕走出廳室,前往大廳,大廳裡零散坐著幾個人,正在悠然交談,等伙房將早點送上來。
「少東家。」
見到孫昕出現,大廳裡的人都恭敬地問候。
孫昕應聲,然後朝其中一人走去,那人正是早上叫寶生偷酒給他的年輕男子。
「千濤,跟我進來一下。」孫昕喚道,說完話轉身就往回走。
「是,少東家。」千濤起身跟上,回應時帶著幾分揶揄,只是孫昕並無任何反應,仍舊是漠然的一張臉。
「好吧,找我有什麼事?」
千濤跟進書房,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就翻起了書桌上的物品。
「就你手上那份,你將它譯為漢文,同時改為針路記錄。」
孫昕挑動眉頭,他這人有很多禁忌,其最主要一條就是厭惡別人未經過他的允許,亂碰他的物品。
「天富,你說笑吧?」千濤愕然地丟下手中的航海圖經,露出驚愕的模樣。
不過孫昕仍舊面無表情。孫昕本名孫天富,孫昕這名是他後來自己改的。可結識他多年的人都習慣喚他本名,也多了幾分親切。
「這全是回文,航路的運算用的也是回人的,改成大宋的針路記錄,還不如親自去測航線的路程。」
千濤激烈的抗議,這事實在是做起來太費時了。
「可以,我給你艘船,你親自去測航線的路程。」孫昕淡然回道,即使是說這樣挑釁的話,卻仍舊是輕描淡寫。
千濤於是將桌上的圖經收拾了,捲在手裡。他抬起頭看向孫昕,一對好看的眉挑著,帶著幾分被壓制後的不滿。不過隨後卻又釋然了,還露了個笑容。
「我這人就是好酒,沒酒就幹不了活。咱們哥倆也算是打小認識的,你也知道我就好這口。」
千濤嘿嘿笑道。
「呃,上好的葡萄酒……十罈,送我房去。」
在講罈數時,還遲疑了一下。
「你爹讓我盯著你,怕你飲酒過量傷身,我也不約束你了,你自己適量就可以。」孫昕回道,他也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
「我爹說的話,你也聽,他管天管地還管到我吃喝這等小事上。」千濤不滿地抗議。
「你抱怨完了?」孫昕問。
「完了。」千濤攤手,抓了圖經就準備走。
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孫昕與他打小認識,而且兩人還同齡,但在孫昕面前,他的一些行為簡直就是蠻纏胡鬧。
「這份海圖頗有價值,你多描一份留著,日後會用得著。」孫昕吩咐。
蒲千濤所屬的家族,是刺桐城最富有的蒲姓大海商,蒲家船隊的名號,遠遠響過孫家,只是千濤所屬那支旁系卻是沒落的一支,並沒有自己的商船。
寶生收拾餐具,發現孫昕跟往常一樣,只喝了豆奶,一碟糕點卻是碰都沒碰。這些甜糕做得很不錯,寶生覺得非常好吃,但就是不知道孫昕為何不喜歡。看來孫昕可能是不喜歡吃糕點吧,還是他習慣只喝豆奶?
聽到廳室裡有聲響,平日都待在書房裡的孫昕走了出來。
見到正在收拾餐具的人竟是寶生,孫昕顯然覺得有點意外,這個少年看來與他有些緣分。
「少東家。」寶生看到孫昕,恭敬喚道。因為船上的人都如此稱呼孫昕,寶生也改了口。
「餐點是你送的?」孫昕問。
「是的。」寶生應聲。
「我不吃甜品,以後別送甜品。」孫昕看了眼桌上那碟甜糕,仍舊是不冷不熱的口吻。
「我……不知道。」寶生愕然,他是因為覺得甜糕比那些鹹餅類的東西好吃,所以才每次都拿糕點。
「少東家,那鹹餅可以嗎?」寶生沒了主意,他對吃的一向不講究,但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男子和他是不一樣的。
「只要不是甜品。」孫昕丟下這句話,就朝書房走去。
「少東家,要不我再去拿一份上來?」寶生對於自己連續送了好幾天不適合孫昕胃口的食物,心裡不免有些內疚。
「不用。」孫昕頭也沒回,人很快進了書房。
寶生望著孫昕消失於書房的身影發愣,他有些不明白,既然不是他喜歡吃的東西,為何第一次送去的時候他不提起呢,而且他還連續送了這麼多次。
既然孫昕不喜歡吃甜品,寶生便改送些鹹餅類的食物,然後連著幾日輪番送了不同類別的餅,發現孫昕喜歡吃芝麻餅,於是寶生就一直送芝麻餅了。
他雖只是照料孫昕每日清早的飲食,但頗為認真。寶生心裡並無討好之類的想法,只是單純的想讓孫昕吃到他覺得可口的食物。其實寶生也不明白,每當收拾餐具的時候,看著空蕩的碗碟會有種滿足感。
因為常出入孫昕的起居室,寶生也留意到了孫昕的不少習慣。比如他經常在書房過夜,還有他生活起居上,並不怎麼需要僕從照料。他身邊竟無一個貼身僕人,很顯然他不喜歡別人進出他的起居室。
寶生也很識趣,從不曾踏入書房或寢室,即使有時候將早點放置在廳室的桌上,然後發現通往書房的帷帳並未放下,而孫昕著單衣在書桌上睡著了,油燈卻仍舊亮著。
寶生每次站在帷帳下,都有種想進去為他披件外衣,將燈熄滅的念頭,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對於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寶生也覺得很奇怪。
其實,說到底,無論孫昕是否是出於善心幫助寶生,在寶生眼裡,他都是個大好人。人於貧困、找不到出路的時候,獲得的點滴之恩,都會銘記在心的。
寶生將製作好的豆芽用清水清洗,然後撈起放在竹筐裡,裝滿一筐,再將竹筐搬進伙房。
廚師大金守著口大鍋,裡邊正在燉羊肉,伙房裡滿是讓人饞涎欲滴的肉香。大金見寶生搬豆芽進來,便喚住了寶生。
「寶生,你來得正好,順便搭手送下餐到官廳。」大金負責的是官廳的伙食。
「大金,你別老欺負這幾個新來的。」
另幾個廚子顯然有些看不過去,說了大金一句。每次寶生給他們伙房送豆腐、豆芽時,大金總是會乘機差遣寶生。
「我這不人手不夠嗎?」大金露出無奈的表情,他就一個幫手,又要做菜又要送餐,確實是人手不夠。
「沒關係,我現在不忙,都準備好了嗎?」寶生很平和地問大金,反正現在豆腐小作坊裡也沒什麼事做了,只是送下餐倒沒什麼。
「寶生,你這人也太老實了。」其他幾個廚子頗有恨鐵不成鋼般的抱怨。
由於寶生每日都要往伙房送食材,而且脾氣溫和,人又勤快,所以伙房裡的人對他印象都不錯。
「李仙,你裝好了嗎?湯還沒舀呢。」大金催促自己的幫手,見對方還在慢吞吞的將飯菜裝進竹製飯箱裡,顯然有些惱火。有時候他還真不明白,怎麼就收了這麼個慢性子的徒弟。
於是等李仙將湯舀好,裝瓷缽裡,寶生拿了擱在一旁的方盤子,將瓷缽放置於盤上。
李仙挑著飯箱,寶生端著盤子,兩人一起離開了伙房。
「李仙,等下記得下來端羊肉。」大金吩咐,燉羊肉是他的拿手好菜,只有偶爾為了不讓官廳裡的食客覺得伙食太單調,才會做上一份。
畢竟飼養欄裡的羊並不多,航海就是這樣,食物不能經常得到補給,吃的自然也比陸上的差點。
官廳裡住了多少人,寶生並不知道,他這也是第一次給官廳大廳送餐。
雖然也聽伙夫們說過,官廳一向住著好些番商,哪國的都有。但從李仙挑的飯箱裡裝的食物份量來看,也只夠十多個人食用而已。
進了官廳,官廳的餐桌上只坐了四五個人,正在交談,裡邊除了一個眉目比較深的外,其他的怎麼看都是宋人模樣。
「今天有什麼菜色?」本來坐在椅子上悠閒交談的蒲千濤,見食物送上來,立即迎了過去。菜都還沒端上桌,他倒是一副饞樣。
「有燒雞,待會還有一份燉羊肉。」李仙往桌上擺放菜餚,殷勤說道。
寶生將瓷缽端到餐桌中央,揭開了缽蓋,一陣香味瀰漫。
一桌的菜餚有魚有肉,有新鮮蔬菜,即使在船上,這些官廳裡的人吃得仍舊是很豐盛。至少在寶生看來,有好多花樣他都未見過,更別說吃過了。
將湯擺好,寶生開始擺放碗筷,在忙碌的時候,寶生也留意了一下食客,雖然陸續有人走出來準備用餐,但並未見孫昕。
十二雙筷子,桌上有十一個食客,還少一個。
「少東家還沒出來。」蒲千濤拿筷子夾燒雞的時候,占慶新攔住了他。
「也不是沒去叫過,是他喜歡待房裡不出來。」
蒲千濤大大咧咧地夾起了燒雞,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占慶新見此也只得笑著招呼桌上的其他人,開始用餐。這些人裡除了宋人外,來自麻逸國的一名,來自占城的一名,還有三名回商。
占慶新用三種語言跟他們交談,他是個通事,隨同孫昕的船隊航海貿易有些年了,到過不少國家。
寶生擺好了碗筷,而李仙也將菜餚都擺好了,正在盛飯。寶生幫忙端飯,當飯放到一個回商面前時,這個長相清秀,年齡因一臉鬍子而辨別不出來的男子,竟對著寶生嘰哩咕嚕了一句。其實也就是問燒雞裡是否有加酒,因為他是不能碰酒的。
然後寶生回了一句,很自然而然,他在酒樓裡做過跑堂,回答食客(不管是不是回人)的問題是必須盡的職責。
當寶生感覺有目光正在注視著他時,他才意識到他說了一段回人的語言。
「你會回語?」蒲千濤盯著寶生,一副說是驚愕,不如說是驚喜的表情。
「我只會點簡潔的話語。」寶生有些尷尬,因為不只是蒲千濤盯著他看,李仙更是滿臉不解地看著他。
「會書寫嗎?不一定要瞭解意思,就是抄寫。」蒲千濤果然是在驚喜,正笑得很愉悅。
寶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他以前跟阿訇學過,因為字跡漂亮,還曾多次幫忙抄寫經書。也就是說,書寫的格式與字體他是懂的,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我說天富,你怎麼叫一個懂回語的去當伙夫,簡直是屈才。」
蒲千濤這略帶指責的話語,正是說給孫昕聽的。
也不知道孫昕什麼時候出來的,正安穩坐在桌前,低頭喝湯,簡直是神出鬼沒。
寶生抬頭,正好對上孫昕的目光,寶生有些窘迫。
「你會回語?」孫昕問,如果真會的話,那當個伙夫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寶生搖了搖頭,他沒想到那個行為舉止有些怪異的年輕男子會說出那樣的話,所以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剛剛確實說了,而且很準確。」蒲千濤逼視寶生,就像硬是要他承認似的。
「我只會說點常用語,很少,派不上什麼用場。」寶生如實回道。確實,在刺桐城裡,有回人血統的人非常的多,會幾句回語並不希奇。
「不過你會書寫回文,不是嗎?」蒲千濤如此執著,顯然在打小算盤。寶生這下有些不安了起來,他剛不該承認的,他是單懂寫法,也寫得流利,但是回文的意思絕大多不懂,這有什麼用處呢?
「千濤,你是不是想找個人幫你抄帳本?」孫昕看出了點苗頭。
「這個嘛,我還有那件航海圖經的事要忙嘛,得有個幫手不是。」蒲千濤倒是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寶生也聽出來了個所以然,不過卻是又驚又喜又擔憂。
「這事你自己決定。」對於蒲千濤頑童般胡鬧的性情,孫昕也不想管制。
蒲千濤於是再次看向站在一旁,進退不得的寶生,綻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陳寶生。」寶生回道,說這句時,尚帶著童稚的臉上,有著幾分堅定。
第一章 刺桐花開刺桐城
南宋末年 刺桐港(今福建泉州)
春夏之交,正是刺桐花瀰漫的時節。
刺桐港口裡,停泊著大量的商船,遠望去,風帆林立,十分壯觀。
今年第一艘遠航大食國(今阿拉伯)返還的商船,運載了滿艙的乳香、木香、龍涎等香料。這是一艘裕豐泰的商船,屬當地望族孫家所有。
這艘大型遠航海船,極其高大,有三十五丈長,船身如高樓般,上立有五桅,其主桅直擎藍天。
水手們或收起篾帆,或從底艙搬運出貨物,在船上忙碌。
一箱箱的貨物堆放在甲板上,由掌簿清點登記,然後再由腳力將之扛下船,運載至附近的倉庫。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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