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德安八年秋天,李七生從京城回到老家,發現弟弟李八寶成親了。他爹一邊翻看著七生帶回來的菸袋──上好的紫檀木菸桿白銅菸嘴,一邊說:「這不是剛好有這麼一門親事嗎?你弟那樣子你也曉得,結門親不容易啊,還不得抓緊了。」
七生只覺得嘴裡都泛出苦味來。
三年前鎮上的王老闆上京城做茶葉生意,雇了他當幫手。他想著掙些錢回老家做點小本生意,便在京城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三年。
苦力、跑堂、夥計,他全都幹過。京城與老家距離遙遠,信件往來極不方便。他第一年託王老闆帶了口信,隨後幾年又託人帶了幾封信跟一點錢回去,均無消息。這時他問起那幾封信,他爹塞著菸絲說:「信跟錢都收到了,叫村裡的林秀才幫忙唸了。」
「怎麼沒回個信呢?」七生低聲嘟噥。
「八寶倒是去求林秀才寫了幾封,可是沒人上京城呀!八寶那個傻子,又哭又鬧的,唉。」
七生盡力裝作若無其事:「怎麼這麼著急?我都還沒……」
「剛剛你也看到,」老人指了指左眼,「金蘭這隻眼珠子,壞的,看不見,天生的。她長得也挺秀氣的,就是胎裡帶出來的這隻眼睛毀了,好人家不願要她。她舅舅託人來我們家說親,我就應了。」
「八寶他──」
老人打斷七生:「得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也只有你才把八寶這個傻子當成寶貝,親兄弟都沒你這麼護短的!金蘭不好嗎?家務農活樣樣精,就連挑水的力氣也比八寶大!」
七生握緊了拳頭:「八寶也才十八……」
「十八不小了,別人家孩子都滿地爬了!再說了,八寶這種傻子,如果聘禮不下大份,誰家女兒願嫁給他?我們出得起這錢嗎?金蘭家不要聘禮還倒貼嫁妝,這麼好的親事上哪裡找?我倒也想找你商量商量啊,可你遠在京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指不定人家什麼時候就嫁了!」
七生黯然,老人說的句句在理,他根本無從反駁。最令人絕望的是金蘭除了那隻瞎掉的眼睛根本沒有值得挑剔的地方。他剛放好包袱坐下跟爹說話,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就端上來了,撒著青翠的蔥花擱著金黃的荷包蛋,蔥是金蘭種的、蛋是金蘭養在院子裡的母雞下的。金蘭站在一旁笑盈盈,說八寶跟著村裡的小孩到河裡摸魚蝦去了,她這就去把他叫回來。
七生他爹一邊看著七生吃麵一邊問他這幾年在京城的情況。七生心不在焉,嘴上正應付著就聽見院子裡響起一連串的「七生」。
七生心裡一動,急忙站起來跑到門外。還沒來得及看仔細就眼前一黑,被人抱著脖子撲倒在地。七生連疼都顧不上,急忙抱住懷裡的人,生怕他磕到,「怎麼還這麼冒冒失失的?」
八寶頭埋在他懷裡,一疊聲地叫:「七生、七生!」
七生有了不可告人的心事以後,就不許八寶叫他「哥哥」只能叫他「七生」,又用麥芽糖哄又用言語恐嚇,八寶好不情願才改了稱呼。
老人拿菸桿敲八寶的頭:「還不讓你哥起來!」
八寶摟緊七生的脖子不放,帶著哭腔問:「七生,你不要我了嗎?」
七生早先那點對八寶成了親的怨恨在聽到這句話後支離破碎,只覺得心裡有個地方軟成一團棉花:「沒有的事。」
八寶抬起頭,大眼睛霧氣濛濛:「那你為什麼都不回來?」
七生恍惚:「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那你還走嗎?」
「不走了,哪裡也不去。」
八寶趕緊從七生身上下來,扶起七生,笑瞇瞇看著他。七生他爹在一旁嘮叨:「都成了親的人了,還整天跟小孩子們一起胡鬧。你看看你,鞋子丟哪裡去了?」
八寶恍若未聞,抓著七生的衣角,赤腳黏著他進進出出。七生彎腰幫他擦腳,摸摸溼答答的褲腿說:「還是去換條褲子,小心著涼了。」
「不用,太陽很大,七生和我一起晒太陽。」八寶笑得眼睛彎彎。
七生他爹靠著門框說:「傻子,你哥回來了高興不?」
「高興!」八寶連連點頭。
「爹!不要叫八寶──」
「知道了、知道了,真煩!叫聲傻子有什麼,八寶都被人叫慣了。是不是啊,八寶?」
「才不是!」八寶認真地搖搖頭,「小田他們都叫我傻寶,不是傻子!」
八寶看著爹放聲大笑,疑惑地看著哥哥,眼神裡充滿詢問。七生又心疼又喜歡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捏了一下他小小的尖鼻子。
八寶摀住鼻子,哎呦一聲,也伸手去捏七生的鼻子。七生躲閃著,終於笑出聲來。
「八寶今天真是很高興啊。」金蘭提著鞋子進門便看見八寶跟七生打鬧。她剛到河邊開口說「你哥回來了」,八寶就忽地爬上岸,扔在岸上的兩隻鞋子都忘了穿就跑回家。
七生看見金蘭,一把抓住八寶胡亂揮動的手悶聲說:「別玩了,穿鞋吧。」
金蘭彎腰要給八寶穿鞋,八寶扭著手指縮了縮身體。金蘭便笑著放下鞋子:「八寶自己穿吧,我煮飯去。」
吃晚飯時七生拿出給八寶備的那份東西,親手掛在他脖子上,八寶喜歡得抓在手裡跟爹炫耀。那是塊顏色碧綠的玉,不大,一個花生殼大小,繫著一根紅繩。因為八寶屬兔,七生挑了一個兔子啃蘿蔔,煞是可愛。
「八寶,八寶吃蘿蔔!」八寶抓著玉給七生看。
「吃什麼蘿蔔?沒蘿蔔,今天晚上吃茄子!」金蘭把菜端上桌,笑嘻嘻地說。
八寶一聲歡呼,抓起筷子,眼巴巴盯著香噴噴的紅燒茄子。眾人沒動筷前,八寶是不敢一人先吃的,以前被過世的七生他娘罵怕了。七生夾了一塊茄子放到他碗裡說:「吃吧。」八寶有樣學樣也夾了一塊茄子到七生碗裡說:「你也吃吧!」
金蘭笑著說:「八寶跟大哥的感情真是好,我嫁來半年了,還沒給我夾過菜呢。」語氣裡帶點嗔怪。七生聽了一愣,嘴裡的茄子失去了味道。
「不要說半年了,我養了他十幾年,他給我夾過菜嗎?」七生他爹看八寶只顧著扒飯碗,拿起筷子敲他的頭,「吃吃吃!就知道吃!傻子不知道疼媳婦!」
八寶「嗚哇」了一聲,抱著頭委屈地看著七生。七生不自覺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晚上睡覺前又折騰了一陣,八寶吵鬧著要跟七生一起睡。可李家這間小瓦房就兩房間,本來是七生他爹一間,七生跟八寶一間。後來八寶成親時騰了出來給他做新房,現在七生回來只能跟他爹擠一擠。可是八寶不依,抓著七生的衣角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七生哄他:「八寶乖,我跟你一起睡的話,爹要睡哪?」
「爹跟金蘭睡。」
七生他爹聽了暴跳如雷,抓起門後的掃帚喊:「混帳小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八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嚇得躲在七生身後發抖。七生急忙張開雙手護住八寶:「爹、爹!八寶他什麼都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無心的,別打了!」
金蘭上前一把搶下老人手裡的掃帚說:「算了、算了,爹你別生氣。我去跟隔壁的王大娘擠一晚上就好了。」
「不許去!他都幾歲了?!十八了!成親了!這種混帳話還說得出來,要是被別人知道成什麼樣!」
金蘭苦笑:「爹,別生氣了,八寶還是個孩子呢。」
「什麼孩子!十八歲了,傻子也該開竅了!」
七生苦澀地開口:「八寶乖,不要惹爹生氣。今晚上我跟爹一起睡,明天我帶你去鎮上玩。」
八寶躲在七生背後不說話,七生知道他不願意,回頭跟他說:「帶你去吃豆沙包,好不好?」
「還有豆腐花、李子糖、糯米糕──」
「以前你都跟我一起睡的。」八寶悶悶說了一句,扭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七生背對他爹躺著,睜著雙眼毫無睡意。
黑暗中老人咳嗽了一聲,翻翻身,低聲叫:「七生?」
「嗯?」
「有點事,我在想……」
「什麼事,您說吧。」
「咱們家就這麼兩間房,騰了一間給八寶做新房,以後你娶親的時候……」
「還早著呢,以後再說吧。」
「早什麼早?!你都二十了!」老人一激動坐了起來,「金蘭她父母都去了,她家就她一個女兒,東西都留給了她。沒什麼值錢的,但好歹有一間房兩塊地。我想著,就叫八寶跟金蘭回去金蘭的村子,房子修修還能住,兩塊地也能種點吃的。」
「八寶身體弱,沒力氣,種不了地的。」
「那不然還能怎麼樣?難道我們家要養他一輩子?又不是親生的,養了他十幾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傻?!你留著他,以後他要跟你爭家產怎麼辦?」
「八寶不會的!」七生語氣不自覺加重。
「八寶傻,可他媳婦不傻!」
七生翻了個身,聲音從牆壁那頭悶悶地傳來:「八寶要的話,就給他吧。」
「你──」老人氣乎乎地躺下,過了一會咬牙說:「你再疼八寶,他也不是你親弟弟!他現在成了親了,有了自己家了,人家金蘭自然會為他打算!你操心他還不如操心自己!」
老人的話像把刀,直直砍到七生心上。白天裡壓抑著的東西在黑夜裡一點點流洩,七生縮縮肩膀,感到胸口無可抑制地鈍痛。
七生八歲時,他爹娘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他找個童養媳。以後七生大了,直接娶過門,也不要聘禮,又免了娘家的刁難。
當時外縣作大水,有許多災民攜家帶口奔來躲避。有些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就把孩子過給別人了,一般多是女孩,帶回家當童養媳。七生他爹娘看中了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挺清秀的,瘦削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兩人還帶了七生去看,七生紅著臉躲在爹娘身後,任憑怎麼叫都不上前。
走的時候小女孩她娘抱著她哭,眼淚滾滾落下,看得人心酸。要不是活不下去,誰捨得讓自己的心頭寶跟著別人走呢?最後還是小女孩她爹硬是拖著她娘離開。小女孩哭得嗓子都啞了,一直叫爹娘。
七生這時才走上前,摸出一顆李子糖哄道:「不哭、不哭,哥哥帶你回家。」
小孩子大概餓厲害了,接過李子糖就往嘴裡塞,吃著糖,不哭了。
「哥哥帶我回家?」
「嗯,帶妳回家!」
回到家七生他娘幫髒兮兮的小孩洗澡時,才發現這個孩子居然是個男的!六歲的小孩,大眼睛尖鼻子,再穿件女孩的衣服梳兩個小辮子就認不出是男是女了。那對夫妻大概是走投無路,小男孩沒人要,只好將他扮成女孩,換幾個錢活命。這種童養媳明面上說是收養,但私底下還是要意思意思給幾個錢的。
七生的爹娘暴怒,拉著小孩就回原地要找那對夫妻算帳。但哪裡還找得到人啊,拿了錢早走了。七生的爹娘吃了啞巴虧,一氣之下把小孩扔在原地。
回家後七生問人呢?夫妻倆說丟在原地了。一家子心情不好,早早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七生還沒起來。七生的娘去叫他才發現被窩裡竟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七生,一個赫然是昨天的那個孩子。小孩縮在七生懷裡,睡得香甜。原來昨天七生半夜偷偷出門,把等在原地瑟瑟發抖的小孩領了回來。
夫妻倆說收養一個男孩有什麼用,又要把他帶回去。七生把小孩緊緊抱在懷裡,哭著喊著「不要把弟弟丟掉他會餓死的」。小孩縮在七生懷裡發抖,「哥哥」、「哥哥」地直叫。
七生的爹娘又氣又笑,氣的是被騙走攢了多年的錢;笑的是兩個孩子只認識了一天就親得骨肉相連似地。
夫妻倆終究不是什麼鐵石心腸,七生又吵鬧得厲害,便留下了小孩,權當養了第二個兒子,以後大了還能幫忙農活。
七生歡天喜地,拿自己的新衣裳給小孩穿上,手拉手帶他出去玩。從壓箱底的棉襖裡把去年過年存到現在的兩文壓歲錢挖了出來,買了個大肉包給小孩吃。小孩子聞了聞肉包的香氣,遞給七生:「哥哥,吃、吃。」
「你吃吧、你吃吧。」
小孩堅持:「哥哥,吃,也吃。」
七生摸摸小孩的頭:「真是好孩子。」
七生接過包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包子皮,又遞給小孩,說:「哥哥吃了,都給你吃吧。」
小孩大概很久沒吃過肉了,吭哧吭哧,吃得很香。
「你叫什麼名字啊?」七生問。
「?」小孩疑惑地望著七生。
七生撓撓頭:「你爹娘叫你什麼?」
「娘叫我,小、小寶。」
七生拍掌:「我叫七生,你是我弟弟,那你以後就叫八寶!」
「哦。」八寶點點頭,似懂非懂。
八寶常黏著七生,說些不著邊的話,小時候還能當是天真爛漫,可大了幾歲還毫無改變。七生的爹娘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不管過了幾年,八寶依然一團孩子氣,舉止幼稚、說話天真。
「你們家八寶,怕是這個──」隔壁的王大娘指了指腦袋,「不行。」
七生的爹娘無奈,傻一點沒關係,有力氣就行,能做農活就行。可也許是小時候餓壞了身體,八寶身體特別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七生心疼弟弟,常常自己幹活,弟弟乘涼。七生的爹娘心疼七生,起了要把八寶送走的主意。
八寶十三歲那年,村子裡來了個老琴師,拉胡琴唱小調,賺些小錢,看到來聽小調的八寶便起了收個小徒弟的心思。
「傻子沒關係,有個人幫我敲銅鑼招攬客人收銅錢就行。」老琴師說。
七生的爹娘趕緊趁七生不在,把八寶騙出門去。只跟八寶說老琴師要帶他去鄰縣找七生,八寶就興高采烈地跟著老琴師走了。
三天後七生從鎮上做短工回來了,還沒坐下喘口氣就開始找八寶。兩口子一五一十跟七生說了。七生聽了之後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就往門外走。他爹拉住他問:「你幹嘛去?」七生說:「我要去把八寶找回來!」
七生的娘歎氣說:「又不是把他丟在荒郊野地,是讓他去學手藝去了,他好歹總要學一門手藝吧?難道他大了還要靠我們家養?養不起啊。」
「學手藝可以在自家學!幹嘛非得走南闖北?渴了沒口熱水喝,餓了沒有熱飯吃,下雨了還沒有自己的屋子躲!我得去把八寶找回來!」
七生的爹娘拉不住七生,就讓他去了。就不信都走了三天了,七生還能把人找回來!
七生的爹娘沒想到的是七生真的去找了,沿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問過去。
小地方沒有什麼新鮮事,一個拉胡琴的老師傅,後面跟著一個瘦弱的小徒弟──知道知道,前天才來過!
熱心的村民一一告訴七生,老琴師從哪裡來、唱了哪些小調、胡琴拉得悲涼冷淒,旁邊的小徒弟聽得眼淚汪汪、又準備帶著小徒弟到哪裡去。
十五歲的少年身上就帶著做短工賺來的幾十文錢,餓了啃冷饅頭,渴了喝溪水,睏了就在土地廟歇一會。兩天後走到一個鄰縣的村子,村民說老琴師昨天剛走。
七生幾乎要絕望,抓著人家問:「他們去了哪裡?!」
村民被他嚇了一跳,「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們隔壁有兩個村子,指不定去哪一個了吧。你找他們幹嘛啊?」
七生沒心思回答,抬腳就要走。村民又說:「說到那個老琴師的小徒弟真夠傻的,昨天哭鬧著不跟他師傅走。」
「什麼?!」七生急忙停住。
原來八寶一開始跟著老琴師走,想著要去找哥哥,興高采烈。老琴師走走停停,八寶蹲在旁邊聽他拉胡琴唱小調也覺得挺有意思的。可這樣過了三、四天,老琴師還是走走停停,一句都沒提找哥哥的事。八寶問老琴師,老琴師不知道八寶一股傻勁,直接跟他說:「你爹娘讓你跟著我了。」
八寶說:「那我哥哥呢?」
「什麼哥哥?你爹娘騙你的,傻子,他們嫌你傻呢!跟師傅走吧!」
八寶不願意了,他吵著鬧著哭著喊著就是不走就是要找哥哥。老琴師是喜歡清淨的人,哪裡受得了八寶這麼折騰。
「好吧,要走你就走吧!我也不強求!」老琴師說完一人拿著胡琴走了,把八寶留在原地。
可憐的八寶哪裡記得回去的路,村裡的人勸他還是跟著老師傅一起走吧,他堅定地說:「我哥哥會來帶我回去的!」
七生到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瘦弱的孩子坐在土地廟的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直直望著遠方的道路。旁邊圍著許多小孩,笑話他:「傻子傻子,爹娘不疼,哥哥不愛,只能做個小乞丐~」
八寶不理他們,只是焦急地望著前面的道路。
七生上前,輕輕喊了一聲:「八寶。」
八寶抬頭,眼淚滾落下來。
七生心揪成一團,輕輕說:「不哭、不哭,哥哥帶你回家。」
旁邊的一群孩子見八寶哥哥真的來了,急忙作鳥獸散。
七生上前要擦八寶的眼淚,手「啪」地一下被八寶打掉。
「八寶?」
八寶的淚掉得更凶了,「哥哥,壞蛋、壞蛋!」
七生一把抱住他,連連點頭:「哥哥是壞蛋!沒能早點找到八寶,八寶等了哥哥很久了吧?」
八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昨天一直等到今天,太陽升起又落下,雖然跟別人說哥哥一定會來找他,可是越等越心慌。
如果哥哥也像爹娘一樣不要他了呢?被丟棄的委屈、被嘲笑的委屈,在看到哥哥的時候一股腦兒全發洩了出來。
「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哥哥背你回家。」七生從懷裡掏出早就給八寶買好的松子糖。
七生背著八寶,走在回家的路上。八寶兩條細細的胳膊纏著七生的脖子,左手還抓著一包松子糖。
「哥哥,餓不餓啊?」
七生搖搖頭。
窸窸窣窣一陣聲響,一顆松子糖遞到七生嘴巴前。
「給你吃。」
七生笑著張開嘴,松子糖香香甜甜的味道在舌頭上擴散。
七生對著牆微微張開了嘴巴,十五歲時的松子糖香氣似乎還殘留在他的口中,連同八寶手指在他唇上留下的觸感。
涼涼的,柔柔的。
七生有些恍惚。
第一章
德安八年秋天,李七生從京城回到老家,發現弟弟李八寶成親了。他爹一邊翻看著七生帶回來的菸袋──上好的紫檀木菸桿白銅菸嘴,一邊說:「這不是剛好有這麼一門親事嗎?你弟那樣子你也曉得,結門親不容易啊,還不得抓緊了。」
七生只覺得嘴裡都泛出苦味來。
三年前鎮上的王老闆上京城做茶葉生意,雇了他當幫手。他想著掙些錢回老家做點小本生意,便在京城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三年。
苦力、跑堂、夥計,他全都幹過。京城與老家距離遙遠,信件往來極不方便。他第一年託王老闆帶了口信,隨後幾年又託人帶了幾封信跟一點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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