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鏡像,我的雙生,以及我的對偶……看,這是我的故事,輪到你如此說,為的是紀念我……
◇ 波羅的海議院(Baltic Assembly)年度文學首獎(1993年)
◇ 上世紀便已被翻譯成十四國語言,迄今已有十八種語言譯本,是愛沙尼亞獨立以來被翻譯成最多國語言的小說。
我知道我正敲著不可能的門,一扇永遠不會開啟的門,我也知道儘管邊境看起來像是透明的,卻是真實的,而奇蹟也不會發生。
一個來自東歐的譯者,拿了法國政府的補助金,來到巴黎編輯並翻譯一本詩集,卻陷入了與一個年逾半百的法國教授(法蘭茨)的戀情;就在他的補助即將告罄,居留權將告結束之時,法蘭茨提議用他的影響力讓這個譯者留在法國,住在他家。
當主角明白了自己已成了法蘭茨的禁臠後,在一次情緒的爆發中,冷靜地下藥謀殺了法蘭茨,之後揚長而去,逃脫法外,不知所終……
整本小說,表面上看來是敘事者寫給安傑洛的信,沒完沒了的傾訴。在信中,作者透過主角的傾訴,描繪了從一個東歐人的視角,面對西歐的富裕與虛無時,既批判又羨慕的情緒。但作者更將這種觀點延伸到人與生物、男性與女性、宗教與文明、歐洲與世界之間矛盾關係的探討。正如同「邊境」這個主題,主角不斷地面對自己在夢想的新世界中的不存在狀態(non-existence),並讓這個狀態延伸到整個存在的所有層面。
在原文中,小說並沒有清楚地說明主角的性別,因此許多愛沙尼亞讀者從異性戀的角度讀過大半本後,才發現其中可能隱含同性戀情的指涉。
事實上,整本小說對一切事實都保留在虛實之間,這也是小說主題──邊境──的另一層詮釋:在又不在,真又不真。
作為愛沙尼亞脫離鐵幕後第一代也是最受矚目的作家,本書是作者對愛沙尼亞獨立、開放邊境、加入歐盟後,所有愛沙尼亞作家面對的身分認同與溝通問題的深刻反省。對照台灣,本書具有特殊的──從他人眼光重審自身的意義。
作者簡介:
托努‧歐內伯魯
1962年生於愛沙尼亞首都塔林(Tallinn),托努‧歐內伯魯在蘇聯體制下經歷過整個青少年乃至青年時期,1985年結束在塔圖大學(Tartu Ülikool)生物學方面的學習後,便投身寫作。除了創作與翻譯外,還當過自由記者、文學雜誌Vikerkaar的編輯、以及巴黎愛沙尼亞文化中心負責人。
2006年,愛沙尼亞文學中心(Eesti Kirjanduse Teabekeskus)將歐內伯魯選為愛沙尼亞共和國獨立以來最優秀的作家。
他的作品圍繞著孤獨、性、社會生活、宗教自由、權力與背叛等人性主題,並在文字風格上展現出獨樹一格的國際性-試圖讓自己的文字通過翻譯後仍易於理解,並且不執著於傳統「愛沙尼亞文學傳統」而自限於只有愛國人能了解的主題;加上他周遊列國的生活方式,讓他經常被稱為是「全歐作家」。
著有《邊境國》(Piiririik, 1993)、《價格》(Hind, 1995)、《公主》(Printsess, 1997)、《練習》(Harjutused, 2002)、《廣播》(Raadio, 2002)、《法蘭德斯日記》(Flandria päevik, 2008)、《樂園》(Paradiis, 2009)、《春天和夏天和》(Kevad ja suvi ja, 2009)。
譯者簡介:
梁家瑜
英國愛塞克斯大學文學與電影碩士,旅居法國學習電影製作,現居台北。曾任國際新聞編譯與駐外特派記者。亦兼及翻譯與撰稿。第一部短片作品《不眠不休》獲歐台影展最佳製作獎。熱愛旅遊與探索未知事物。
章節試閱
你是怎麼說的,當時?「你的眼神好奇特,像是在觀察這個世界。你不是這裡人,對吧?」對了,我想這些就是你最先吐出的幾個字,安傑洛,就像在顯影槽中的相紙上浮出的影像,你從太陽那空洞而蒼白的光芒中浮現。我曾經看過,在晦暗的暗房中,就著螫人的紅光,越過肩膀看著那雙手在黑色的液體中操作著神秘的手勢。最令我著迷的,更甚於那肩膀和那手的,是輪廓開始自行描繪的瞬間……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是在上個世紀,在一個今日已消逝的國家。但在那兒,人們應當已經熟悉達給爾1的發明,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那個顯影槽。但我會有時間跟你說到那個世紀,那個國家,以及那雙被時間竊去魔力的手。一切都有其順序!我有太多的事得對你說,或該說得寫給你,因為我最終承諾要寫信給你,要一點一滴地攤在白紙黑字上,從頭到尾,如果我真能找到頭跟尾。
因為你是個陌生人,因為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你,因為你來自地球的另一面,而你對於我將告訴你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大可扯謊,隨喜好杜撰一切!
因為你恰巧在這座城市裡對我開口。不,不是巧合,是你選擇了與我攀談,他們派你來聆聽我,你別無選擇。我從未試過對任何人說這件事,因為人們總以為自己知道一切。他們都早有自己的判斷。而你,安傑洛,你沒有判斷。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原諒我粗疏的法語;我能提起寫信給你的勇氣,只因為你也不是個法國人,因為你並不特別是什麼。沒錯,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才敢寫信給你。因為對你而言,我也是突然從不知名的地方冒出來的,從水深之處,從地底下,從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2,從一個河岸邊的小鎮,從小鎮上的一棟公寓,裡頭破爛廁所的噁心氣味令人窒息;從東歐;從柴堆的後頭。
那麼,我該從哪兒冒出來,帶著我的罪刑,帶著法蘭茨(「法蘭西?」你問到,因為我的發音太差;不,不是法蘭西,法蘭茨,半個法國人半個德國人,出生於史特拉斯堡,我們相遇的地方),帶著我昨晚夢到的祖母……對了,我夢到我的祖母,還有那隻名叫米耳飛的母貓。她們兩個都死了,雖然就米耳飛而言,我並不能肯定:她失蹤了,也許還在附近什麼地方遊蕩。至於我的祖母,天知道她能做出什麼事!
如你所見,我沒法兒起頭。然而我除了想著這封信,沒什麼其他事好做:我遊蕩過那些空洞而蒼白的日子,指尖提著公事包,裡面有我那些老傢伙的詩集影本(這是我的「工作」,我會有時間跟你說明的)和一本口袋版的賽薇涅夫人3 書信集;走在夢酥璃公園裡,晚開的茉莉仍舊綻放;佇立在黎巴嫩雪松下,聞著樹脂的氣味;潛入地鐵的地底王國,在其中與鬼魂和人類錯身而過……
在這段時間裡,我不停地想著我的自白。我掂量著該對我作為一個人類的一生、對我所犯下的無聊的罪行說些什麼……要是我知道該從哪開始,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是不是該從很久以前講起,從上一個世紀,從那棟預建屋的一樓,從我祖母一直不准我打開的窗戶所看到的景象開始?還是從阿姆斯特丹,那個精巧的、受犯罪所驅使的城市開始?或者從那個垃圾桶講起?法蘭茨的名字還印在我剛丟進去的報紙上頭。或者該從這兒開始?從那曾經或仍持續的──假設還持續著的──暈眩、盲目而炙人的陽光說起?
對,驕陽。如果我要隨便起個頭,那我會從太陽開始。我渴望陽光。我的慾望朝它而去,而正是跟隨這股慾望,我才走到了這座城市:積聚了全世界的美、財富,和太陽的豐盛恩賜,也窩藏了醜陋、痛苦、和空乏,即使黃金和寶石也無法掩飾。終於,在這座城市,你從空洞中浮現在我眼前,為了讓我向你敘說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像是在消逝已久的過去,人們就著溫適的火爐邊搖曳的微光述說的童話,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緩慢而驚悚的童話,在其中,人們與兇殘的野狼、會說話的蛇,以及林中仙女相遇。
但是你並非從飛旋的暴風雪突然現身於閃爍的火光中。你也不是個灰鬍子老頭。相反的,你是個令人渴望的年輕男子。你是我的鏡像,我的雙生,我的對偶。你在某個週日突然現身在我面前,那天陽光清冷,淡淡地圍繞著玻璃櫥窗前的行人,和凝結在露天咖啡座的客人:光的造物,屬神而虛幻,由聖厄斯塔許教堂(Saint-Eustache)、聖母院(Notre-Dame)和聖梅希教堂(Saint-Merri)的瘋狂鐘聲召喚而來。你從那自幼便緊跟著我的週日空虛中、從那無遮掩的正午光亮中浮現,令我憶起甜筒鬆餅冰淇淋的滋味。你從鄰桌出現,自一開始你便在那兒,而我卻沒看到,因為太陽令我目眩神迷。突然,你從那蝕人的顯影劑中浮現,還有點朦朧,但已令我興奮莫名。你將啤酒杯放在我桌上,看入我的眼底,說到……
1 Louis Daguerre,照相技術的發明者之一。
2 Bosnie-Herzégovine,簡稱波赫,位於南歐巴爾幹半島西部,首都塞拉耶佛。原為南斯拉夫的聯邦之一,1990年代,於南斯拉夫戰爭時期獨立,目前由歐洲議會所選出的高級代表管理。
3 Mme Sévigné,1626-1696,路易十四時期的法國書信作家。
你是怎麼說的,當時?「你的眼神好奇特,像是在觀察這個世界。你不是這裡人,對吧?」對了,我想這些就是你最先吐出的幾個字,安傑洛,就像在顯影槽中的相紙上浮出的影像,你從太陽那空洞而蒼白的光芒中浮現。我曾經看過,在晦暗的暗房中,就著螫人的紅光,越過肩膀看著那雙手在黑色的液體中操作著神秘的手勢。最令我著迷的,更甚於那肩膀和那手的,是輪廓開始自行描繪的瞬間……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是在上個世紀,在一個今日已消逝的國家。但在那兒,人們應當已經熟悉達給爾1的發明,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那個顯影槽。但我會有時間跟你...
作者序
【作者訪談之一】
首先,我想為您同意接受這次訪談向您致謝。
梁家瑜:
想問的問題很多。我想我們可以從台灣讀者或許會覺得最不能忽略的問題開始:書名。
我查了一下,「邊境國」(border states)這個字眼指的是一系列國家──包含愛沙尼亞──位於西歐與俄羅斯之間。這似乎是西歐國家的政策:讓「邊境國」成為防堵蘇聯共產政權擴張、深入到他們內部,乃至跨越他們的「邊境」。
我很好奇:如果我對這個字眼不是太誤解的話,那在蘇聯解體之前,這個字眼是否在愛沙尼亞社會為人所知?如果不的話,那我們的書名本身對第一批讀者──我是指愛沙尼亞讀者──而言,必然是一個新的概念,是不是?
另外,標題「邊境國」似乎意指「邊境國」並不真的存在,因為正如同書中的敘事者所說的,「邊境」是看不到的。然而,愛沙尼亞人民似乎有很堅定的國家認同,並期望他們的國家被看見。因此,藉由對愛沙尼亞讀者提出「邊境國」這個字眼,你是否有意喚起一些回憶,像是過去的處境、「胎死腹中的歷史」,亦或你想再現當前的處境(九零年代,因為你的小說是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的),意即儘管已經獲得獨立,但作為一個愛沙尼亞人,仍然不全然是可見的?
托努:
書名是一開始就選定的。我就是喜歡這個字眼。對我而言,它從過去到現在都至少有雙重涵義。沒錯,這是個地緣政治詞彙,但在愛沙尼亞當時的政治論述中卻不太常被使用。此外,比較「正確」的說法是強調「我們」(愛沙尼亞人)過去以來一直都在歐洲裡面,而非歐洲的邊緣、極端(或甚至是外頭)!我甚至可以宣稱,因為這本小說,我或多或少將這個字眼重新引入了愛沙尼亞的日常語彙。同時,如果現在有誰使用這個字眼,通常都可能隱含這本小說和其中的對偶(東/西;貧/富等等)的指涉。
但是對我而言,這個字眼向來都還有一個心理上的意涵:猶疑不決、不願讓自己認同於這樣或那樣東西,不願意選邊站。書中的敘事者甚至還做到了隱藏他或她的性別!但當然,這種居間狀態(In-Between)並不存在,至少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如此。
另外在邊境國(Piiririik)這個字眼裡,還有一層歷史/時間(historico-temporal)的涵義:在九零年代初期,剛獲得自由的東歐國家正處於轉型期,處於邊境狀態,就歷史而言。事實上,當時整個歐洲都是如此,但在西歐卻不這麼明顯。在西歐有種(至少是無意識的)盼望:讓在東邊的「他們」改變就好,但讓在這兒的一切一如往常!這種不願意 改變,或者不願意去正視對改變無法避免的需要,這幾乎是幼稚的。當然,你無法改變一邊(東邊),又讓另一邊(西邊)維持不變。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某種曾受期待的全新穩定狀態,不過是進入某種未知狀態的過渡期。冷戰之後,我們進入的不是和平與穩定,而是一個全新而且甚至或許是更為劇烈的不穩定階段,進入(多重)危機的年代。
但是現在,在於巴黎寫完《邊境國》後十八年,像愛沙尼亞這樣的國家不再有太多的選擇。我們現在和法國、德國以及其他國家已經在同一邊了;我們家裡有一樣的冰箱、我們有一樣的超級市場、相同的無力感和相同的恐懼。現在,回過頭來看,九零年代的「轉型」時期(事實上,像我剛說的,整個世界現在看來不過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轉型時期)現在看來是個單純而充滿希望的時期。那時候的希望,確實多少得到了滿足(對東歐而言):我們現在的確是富裕多了,在購買力方面(pouvoir d'achat,我不記得英語的詞是什麼了),但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富裕的另一面,即空虛,其虛幻的一面!我目前正在進行蕭沆(Cioran)的《誕生之不便》(De l'inconénient d'être né)的愛沙尼亞文翻譯。他說人們(人類)只知道一種讓事情變得更好的方法:就是讓事情變得更糟。回顧過去,再看看現在的世界,很不幸他似乎是對的……
但最終,邊境國這個字(piiririik)裡面,有件事令我著迷不已(儘管我以前未曾想過),亦即它的書寫形式:它是對稱的,PIIRIRIIK中間那個I就像一面鏡子,但卻似乎不太清楚:裡面反映的影像並不全然真切(一個字母看似另一個字母)。同時,大量的i就像地上風景中的一列邊境牌,或是柵欄……順帶一提,在蘇聯時期,愛沙尼亞是貨真價實的邊境地,至少有四分之一的領地是禁區,所謂的「邊境區」(border zone)。大部分的海岸以及所有的離島都包含在內,所有人只要不是永久居住在其中,都得有警察給的特殊許可才行(而且你還得說明為什麼要進入該區:找親戚、工作等等)。因此,這個廣褒的國家邊境並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區域,寬達數十公里……我曾在西屋馬島(Hiiumaa)上住過一段時間(並且目前也住在這裡),就在邊境區裡面,並且是這個區域裡最森嚴的禁區……這也有好處: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遊客,島上也沒有房地產開發。邊境區作為自然保育似乎是可行的……現在唯一真正的邊境是在愛沙尼亞與俄羅斯之間,即歐盟與北大西洋公約的邊境。但這邊境大部分是在水裡(湖泊與河流),另一部分則大部分屬於森林,因此你可以在愛沙尼亞生活而從沒見過這個邊境。但邊境仍舊沒有太大的變動:從西邊海岸到愛沙尼亞的東邊,兩三百公里的距離……
【譯後記】
梁家瑜
其實已經翻完了,我一切都已徹底迷糊,說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再多說,那就純粹是出於一種惡劣的心態與習慣──喜歡說話。
愛沙尼亞……說這本書是第一本中文的愛沙尼亞文學翻譯,好像很偉大……但當我在從羅馬出發的飛機上,正要前往立陶宛時,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是我自己古老幽遠的回憶,我兒時的早餐桌,大約十歲吧那時候。每天早上,我爸都會在吃早餐時聽廣播──那時還沒有第四台。早晨的新聞廣播總以慷慨激昂的管樂曲開始,The William Tell Overture。國小五年級,總感到外面的世界很刺激,總想著有天我要出去闖蕩;新聞聯播那時老提到愛沙尼亞、立陶宛、波羅的海三小國什麼的,穿插在沒完沒了關於北京的動盪新聞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變,在動盪,激動人心。那年一九八九。
當然我沒那麼快出去闖蕩,我還得看兩年七龍珠;聽說聖鬥士星矢有北歐篇,但我就是沒機會看。
所以,很搞笑的是,在我踏上波羅的海三小國的土地,走出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的機場,看著那藍得有點濃郁又過分清澈的天空時,腦子裡閃過的,竟然是聖鬥士星矢的北歐篇,一段我從沒看過的故事。
其實本來想去的是真正的東歐,波蘭、匈牙利、捷克這些地方,這些對我而言代表著蕭邦、「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昆德拉、赫拉巴爾、奇士勞斯基等等偉大名字的地方。為什麼買了機票去波羅的海三小國?為了聖鬥士星矢?還是為了兒時早餐桌上迷糊聽到的幾個字眼、幾個名字?
我終於有了一段真正的旅程:啥也不知,啥也不懂,連歐元不能用都不知道(騙你的,其實我知道,只是心懷揣揣),就背著沉重的旅行袋勇敢地站到公車站前,努力要辨認那還算印歐語系的某一族某一支的某個語言,懷著虛幻的希望,但願能認出什麼字來好知道是否可能搭上公車……一個印度人幫了我,要不然,在這個我生平見過最空曠,最缺乏遊客,甚至是缺乏人的機場出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開始尋找英文書。首先,你不能確定英文有用,這裡畢竟曾經是鐵幕國家,所以找本當地人學英文的書是有用的:倒著用,他們拿來學英文,我拿來查當地生活用語。再來,找英語翻譯的文學作品。我不相信旅遊書,旅遊書能讓人認識什麼地方的話,那我們是去那裡幹嘛?「體驗」嗎?我寧可看他們的小說,他們的詩,我聽說過,詩在這裡還活著,至少我相信詩和小說比旅遊書來得……
三天在立陶宛,好容易在第四天下午,就都快要趕往機場了,我在一家新蓋的大賣場裡面的書店,找到一本童話繪本,一本厚得像字典的詩集。立陶宛很美,一種很醜的美,你幾乎會以為這裡沒有窮人──因為沒有富人,沒有工業,沒有股票市場和都市更新──那只是種印象,一種人都走了卻沒人回來的印象。也許是因為前一天才參觀過立陶宛的國家歷史博物館。KGB總部,以前。地下室都是單人囚室,牆上貼著整理好的,過去曾被監禁在裡面的人所留下的文字、布料、和簡單的生平介紹;噢,還有照片。好多的照片,每張臉孔都是死人,好多好多的死人。我快步逛完所有的牢房,順著指標往外走,穿過樓梯,上面有陽光照進來;我正想鬆一口氣,推開門走過去:玻璃地板,玻璃牆,都是石頭砌成的,石頭上都是彈孔──刑場!剛才看到的臉孔都死在這裡嗎?血呢?
可能對他們很有歷史意義吧,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意義,但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肅穆。博物館外有個塚,上面都是小孩子畫的圖,我知道,他們教育小孩不要忘記過去。
往北,下一站,拉脫維亞。仍然不能用歐元,但首都里加很明顯比維爾紐斯人多了點,建築高大了點。這裡的KGB總部更大,我已經不想進去看了,參加了單車導覽,一個在拉脫維亞安身立命的英國人帶的,騎了老半天,我們進了一片翠綠的寬闊公園,幾乎看不到邊。公園深處,一條路的開頭處立了個石碑,我心頭一懍:大衛之星!我立時想起在立陶宛的青年旅舍聽一個熱血的美國人說過的:波羅的海三小國的人長年生活在俄羅斯帝國的陰影之下,對德國是很歡迎的,二戰時,在維爾紐斯,八成的猶太人都被殺了,立陶宛人幫的忙……果不其然,這好大一片墓園裡,埋了一大堆猶太人……
翌日下午,我決定自己逛。市中心另一個大公園裡傳來擴音器的聲音,演唱會嗎?走進一看:年度詩人大賽!詩果然還活著!詩人一個一個上台朗誦自己的作品,有拉脫維亞文的,也有俄文的,中間穿插著各種亂七八糟的表演,有國小兒童的芭蕾,高中生的街舞,流行歌手的演唱,大片的觀眾席,後面一半全都是下棋的老人,根本沒在聽詩。
夜晚,在青年旅社,我和吧檯混得老熟,客人來自四面八方:英國、芬蘭、德國……大夥都睡了,愛爾蘭裔的老闆帶了兩個金髮妞回來,一老一少,老的很豪放,小的和另一個英國老男人出去了。老金髮妞瘋言瘋語半天,等到那個瘦小、醉得站都站不穩的老闆東碰西撞去上廁所時,突然間變了臉,轉過頭來用俄語和吧檯聊了起來,一本正經,風塵味完全不見了。電話響起,小金髮妞打來求救的,那個老英國男人色急攻心了,老金髮妞趕緊安撫了一下愛爾蘭老闆──其實他根本已經醉到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還是人間了──便急忙出門救人了。
最後一夜,吧檯請我喝酒,冰得似乎略帶黏稠的伏特加。「那些英國小孩,他們根本不懂得伏特加該怎麼喝。」
詩歌節的下午,我買到一本唯一的英譯詩集,詩人似乎是他們國家的偉大人物。另一本英文書,我只翻了兩頁,講的全都是拉脫維亞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故事,口述歷史。
睡了沒多久,就下了飛機。愛沙尼亞到了。
夠北了。再北就是北歐海盜的世界了。首都塔林,大概可以算是歐洲大陸在斯堪地那維亞之外,最北的地方了。
隔海,就是聖鬥士星矢北歐篇的戰場了吧?
但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明天一早就得走。我要去柏林找一個人。一天,去哪?
我相信這裡肯定還有前KGB總部,肯定還有大片的墓園,但時間不夠了,語言變得更加難以索解──愛沙尼亞文不屬印歐語系,屬於烏拉爾語系,芬蘭-烏戈爾語族,我幾乎認不出任何字。旅程快結束了,太陽還沒下山,我得加緊腳步。
出乎我意料之外,在市中心百貨裡的書店,竟然有一整櫃的愛沙尼亞文學英譯作品。我興奮又緊張地快速翻閱,想挑幾本帶走,我唯一能帶走的就是文字了。幾乎都是詩,特別是好多女詩人的詩。還有一本史詩:搞半天,這裡的史詩竟然也不同於斯堪地那維亞,這裡不受奧丁管轄,當然聖鬥士們也就沒在這裡廝殺過。
就在我兵荒馬亂又興奮的時候,看到了在櫃子的角落,這本薄而灰暗的小書。
《邊境國》。在說哪兒?愛沙尼亞吧?確定不是什麼政治學論文?
我隨意翻兩頁,似乎挺有詩意,翻得很流暢,開頭說:「你是怎麼說的,當時?『你有雙奇特的眼睛。彷彿你正在觀察世界一般。你不是法國人,是嗎?』」
對,我不是法國人。我正在觀察世界。
你是誰?
就這樣,我把這本書帶了回來。我問作者能不能翻譯,作者要我找法文版對照著翻,我就這樣在三個語言中穿梭。在柏林的那個人跟我回到台灣了,幫我改了很多翻錯的地方,我則繼續在法文、英文和中文間頭昏腦脹,直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寫了這本書,這串告解……不是一個愛沙尼亞人用愛沙尼亞文假裝是用法文在跟一個義大利人說他怎麼殺了一個德法混血的文學教授嗎?法文跟英文怎麼說得不一樣?我問愛沙尼亞作者,他才發現這裡法文錯了,那裡英文錯了……
那天,是夏至,波羅的海族人一年一度的慶典。從立陶宛開始,每個人都勸我多留幾天,再幾天我們就要舉行年度慶典了,我們會到山林裡,用白色的花朵編成花冠,戴在女生的頭上,我們會唱歌跳舞,那天太陽永遠不會落下……我沒法待,我得去下個地方,去拉脫維亞,去愛沙尼亞,好在前往柏林找我心裡的那個人之前,走到大陸的北邊盡頭。我得走了,沒法跟你們到山裡編花冠,對山頂落不下去的太陽唱歌、跳舞……
一直到我又回到機場,飛機離開地面,往柏林出發,往我熟悉的西邊出發之前,太陽一直沒落下。那天似乎從來沒有結束,一直到現在……。
【作者訪談之一】
首先,我想為您同意接受這次訪談向您致謝。
梁家瑜:
想問的問題很多。我想我們可以從台灣讀者或許會覺得最不能忽略的問題開始:書名。
我查了一下,「邊境國」(border states)這個字眼指的是一系列國家──包含愛沙尼亞──位於西歐與俄羅斯之間。這似乎是西歐國家的政策:讓「邊境國」成為防堵蘇聯共產政權擴張、深入到他們內部,乃至跨越他們的「邊境」。
我很好奇:如果我對這個字眼不是太誤解的話,那在蘇聯解體之前,這個字眼是否在愛沙尼亞社會為人所知?如果不的話,那我們的書名本身對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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