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手心裡絕望的花
１
窗外的景色不斷呼嘯而過，公車經過一盞又一盞路燈光暈，車內一明一滅。
一明一滅，一明一滅。
「你睡著了嗎？」身畔，傳來細語輕柔。
我將視線拉回車內，車廂燈光並沒有點起，只有前頭司機座位映著微微的亮光，車內除了我們兩個和司機大哥，再沒有別人。
佳佳將如瀑的長黑髮挽上一側的肩，輕輕地靠在我身上，眼睛半閉矇矓。
「沒有，妳安心睡吧。」我哄著：「到了我會叫妳的。」
「嗯姆……。」她揉揉眼睛，將頭埋進我的胸膛沉沉睡去。
一明一滅，一明一滅。
一明，又一滅。
公車彎過迂迴的轉角，穿過一段隧道後，視線豁然開展。
是海。
雖然向遠望去，路燈光線所不能及之處近乎一片漆黑，但海浪的聲音仍穿過汽車引擎隆隆，細碎地將鹹味帶進車廂內。
海邊啊……
「我從來沒有去過海邊呢！」我和她說好，要帶她來海邊，還記得那時的她，開心地跳上跳下，像個孩子。
「啊？為什麼？」
「海邊不是要有男生帶領才可以去嗎？書上和電視都是這樣演的！然後我會在那邊被奇怪的男生搭訕，這時候你就會跳出來，一拳把那些長胸毛的怪人打成肉泥給我吃，對吧？」她說，眼裡盡是少女的粉紅色幻想。
「呵呵……」
「幹嘛笑人家？」她皺眉嘟嘴。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妳很可愛。」我笑著拍拍她的頭。
「哼。」她微微紅著臉，問：「那什麼時候要去？」
「等暑假，課業告一段落後囉。」
「一言為定。」她伸出小指：「打勾勾，食言的是洛洛狗！」
「洛洛狗是什麼？」
「你不知道？洛洛狗是一種……」
「嘰──」
車忽然停住，司機大哥操著台語向後頭喊道：「少年耶！你們是要在這站下車吧？」
回憶片段嘎然中止，我連忙看向窗外，發現我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上車的時候曾經問過司機大哥要在哪一站下車，幸虧有他提醒，人生地不熟的，天色又暗，坐過頭可麻煩。
「走吧。」懷裡的佳佳眨眨眼，看來早已清醒。
「嗯。」
收拾好行李，佳佳不給我多餘的機會展現男子氣概，提起一半的行李，向司機大哥道謝後，優雅地走下公車，緩緩走到路燈下。
「司機大哥，多謝你喔！」經過駕駛座旁，我點點頭，誠摯地道謝。
「別客氣啦！啊你帶著那麼漂亮的女朋友出來玩，要好好照顧人家嘿！」司機大哥咧嘴笑道。
我連聲稱是，隨著佳佳的腳步下車，公車帶著司機大哥豪爽的笑聲揚長而去，彎過曲折的公路，隱沒在黑夜中。
我走向拖著行李箱在路燈下微笑等待的佳佳。
忽地，另一段回憶又撞進心頭。
「親愛的，你看喔。」她雙手交疊，纖長的手指在路燈照映下，在地上印出了一隻美麗的黑色蝴蝶。
她揮揮手，蝴蝶般的影子便靈動地飛舞起來，她哼起迴旋小曲，蝴蝶跟隨著旋律，在光影間翩翩飛舞。
我看得呆了，沒發覺蝴蝶正向我飛來，一不留神，被蝴蝶的主人伸手遮住了雙眼。
黑暗中，聞到一股淡淡桂花香。
「猜猜我是誰？」她笑著問。
「別玩了，等等那些飆車族就要經過了，妳不是吵著要吃？萬一跑掉怎麼辦？」
「他們才跑不掉呢！反正看到我們在路邊散步，那些蠢蛋就會自己來找麻煩了。」她催促著：「而且只要你快點回答我，他們就絕對跑不掉啦！快點，快點嘛！親愛的，我是誰？」
她的孩子氣令我不禁微笑。
「妳是──」
「你怎麼了？」佳佳輕皺眉頭，擔心地問。
「沒事，沒什麼。」我搖搖頭，牽起她的手。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間可以望見整片大海的獨棟民宿，外牆漆著藍白相間的地中海配色，位置雖好，但自從之前發生了自殺、房間鬧鬼的新聞後，生意就一落千丈。在過來這裡之前，我已經先從房東那裡拿到鑰匙，今天這棟民宿每一間房，都任我們使用。
「叮鈴。」門鈴響起。
我打開民宿的大門，牽著佳佳走了進去。
錯身走過紅漆木門的瞬間，我聞到了佳佳身上的淡雅香氣。
是茉莉花。
２
我追隨著妳的腳步，卻看不見妳的身影，也許妳早已離去，或是從不曾存在。
若是如此，那手心裡握著的這份溫暖，又是什麼呢？
３
民宿頂樓陽台。
海的氣息吹拂，將遮蔽天幕的烏雲簾子捲起，一彎明月在如墨的夜空中露出微笑。
向著海洋，佳佳張開了雙手，深深的吸一口氣，像是擁抱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般，將嘩嘩濤聲擁入懷中。
「好久沒看見海了……」佳佳喃喃自語。
「嗯？」
「沒什麼。」她搖搖頭，但看向海面的目光仍帶著幾許我摸不透的神色。
銀色月光灑落，海面波光搖曳，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佳佳的側臉輪廓和黑夜與海濤粼光融為一體，像一幅美麗無瑕的畫。
到了這個關頭，我竟還有些緊張與猶豫。
佳佳會這樣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吧？
真的要開口嗎？話一出口，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我承認自己對佳佳的確有感情在，可是……
「佳佳。」
我深吸了一口氣，醞釀接下來要說的，打破眼前如畫般美景的句子。
「你想說，」不等我開口，看著海面的佳佳便將話逕自接了下去：「你其實已經想起來了，對吧？」
「妳知道了？」我愕然。
佳佳微笑不答。
她就站在那裡，美麗而溫婉。
我知道，如果我離開，她一定會在原地等我，沒有要求，只是靜靜的將自己的感情，連同生命一點一滴澆到我的心上。
佳佳在那裡，可是「她」不在。
儘管尚未完全想起一切，但我知道，那縈繞在我的回憶中的面孔，不是佳佳。
桂花香、光影間飛舞的蝶、和我約定好要來這片海邊的，不是佳佳。
佳佳是水，能無私包容我的一切，溫柔、而川流不息的清流弱水。
可真正住在我心頭的那個人，是火。
不把此身燃盡不罷休的著魔烈火。
「那麼，就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佳佳伸手平舉，黑色的霧狀氣息從她的掌上顯現，凝成一朵飄在掌心的花。
「這是鑰匙，也是這個『咒』最後也最強大的禁制。」佳佳幽幽的說：「有了這個，你就能尋回你現在心裡正在想的那個人。」
我一怔，找回一切真相的渴望令我差一點就伸手奪過那朵花，但我沒有，我不能強迫佳佳，儘管到了現在，我仍一點都不想傷害她。
她凝視著我，眼神裡閃過一絲欣慰。
「妳在試探我？」
佳佳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你剛才伸手奪過這朵花，你會完全想起一切，而我則會就此煙消雲散。但就算如此，我也沒關係。」
「妳會傷心的──」
「是啊，可是也許這樣，才能讓我對你死心吧？如果你剛剛把它搶走了，也許對我來說是種解脫也說不定。」她說著，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我不能那麼做，我不想傷害妳。」我搖搖頭問：「佳佳，可以請妳告訴我一切的真相嗎？」
「可以。」佳佳沒有猶豫。
「那……」
「但有個條件。」
我一愣。
「妳說吧。」
佳佳凝視著我的眼睛。
「答應我一件事。」
她的眼神堅定，但捧在手心裡的花，看起來卻如此絕望。
第二話 月亮惹的禍……大概吧？
１
踏上旅程的前一天。
「那就說好了喔！東西記得準備，該帶的別忘記。」我一手抓著電話，一邊看著在網路上用關鍵字搜尋「鬧鬼、自殺、民宿」後，找到的超棒超便宜住宿點。
「好，那你早點睡，別弄太晚了。」佳佳在電話那頭輕輕的叮囑。
「嗯嗯，晚安囉！祝妳有個好夢。」
「你也是。」
佳佳掛上電話。
「呼。」我吸了一口氣，鼻頭有點酸澀。
我將電話放下，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和佳佳說再見的時候，心裡總會有一種難受的感覺，好像這次告別後，就永遠看不到她了一樣，想來一定是我太喜歡她了，科科科──
我將視線拉回電腦螢幕，滑鼠連點，迅速瀏覽旅遊資訊：「喔！看來這附近的景點都很棒呢！我看看，一年摔死四十四個人的大斷崖；每到夜晚，就會傳來狼嗥聲和啃肉聲的森林；還有，每天晚上都會有幽靈飆車族經過的喋血公路？哇！她一定會很開心。」
約定好要帶她去海邊的日子終於到了，想必她現在一定開心的睡不著吧？我暗自偷笑。
咦？
等等，我跟誰約好要去海邊啊？
「不對啊。」我搔搔頭，這次明明就是我臨時起意，想帶我的女朋友佳佳去海邊玩，怎麼我剛剛居然會有「早就和別人約定好」的錯覺？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笑笑，看看時鐘，已經半夜兩點多了。
我熄了燈，躺上床，一時卻無法入睡，滿腦子都在想她會因為我精心安排的行程而多開心、多雀躍。
「碰。」一聲悶響自窗外傳來。
我瞥了一眼窗戶，外頭隱約可見路燈的光亮。
是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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