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土
「這地方還是一樣偏僻。」正在開車的至賢自言自語地說。
聽見爸爸的聲音，坐在旁邊的美悠從淺眠中緩緩清醒過來，一睜開眼就看見車窗外的蒼鬱樹林。
「爸，你還記得路嗎？」她問。
「妳放心，再怎麼說，我以前也帶妳們母女倆過來好幾次。」他微笑，「我們已經超過十年沒有回來這裡看看了吧？」
「對啊。」美悠轉頭看向後座，發現弟弟小倫已經整個人躺下，沉沉睡去，令她不禁偷偷取笑道：「小倫一直吵著說他從來沒有去過那裡，要我們趕快帶他去，出門前還興奮得跟什麼一樣，結果現在已經睡死啦。」
他們一家三口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古桐村的地方，那裡是美悠母親的故鄉。小倫今年還在讀小學，和就讀大學的美悠相差十歲。因為暑假作業其中一題就是要去拜訪父母的家鄉，所以小倫才會吵著要爸爸帶他走訪一趟。
但由於至賢自己平日必須工作，而美悠姊弟倆又希望能在古桐村多玩幾天，沒辦法，他只好把孩子們暫時託付給妻子的姊夫──文正。
文正也是當地人，幾年前和妻小分居之後，就自己一個人留在村子裡，偶爾才會北上探望家人。至賢和文正見過幾次面，能感覺出他是一位熱心的人，難怪能夠當選為古桐村的村長。
「到了那裡，記得要聽姨丈的話。還有，一定要把弟弟顧好。」至賢再次對女兒叮嚀。
美悠點點頭，「你說過好幾遍了。」
「因為我不放心嘛。」他說。
在至賢的印象中，雖然古桐村是一個純樸的地方，然而距離上次造訪已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也不曉得變成了什麼樣子。
而且，美悠的母親在過世前，對故鄉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奇怪。
原先，只要一提起生長的地方，她就馬上表現出自己對這個村子的熱愛之情，可是大約在十年前，她忽然接到姊姊的電話，匆匆忙忙獨自回鄉一趟之後，整個人就變了，不再主動提起有關古桐村的一切。
對於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美悠的母親始終不願提起，所以至賢也完全不知情。後來小倫出生，她就更加不願意帶孩子回去一趟了。
一想到這，至賢的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
車子繼續在空曠的道路上前進。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稀疏的平房構成了另一幅稍有人煙的風景畫，映入他們的眼簾。至賢確定地址之後，緩緩把車開進一座三合院中，院子裡的花狗不停地對他們狂吠。
屋裡的人一聽見聲音，連忙出來招呼。
「你們這麼早就到啦。」這裡的主人說。
「姊夫。」至賢一邊下車，一邊客氣地向文正問候。他領著兩個孩子，要他們跟著表現出應有的禮貌。
「姨丈。」美悠看向眼前的男人。姨丈就和她記憶中的一樣，看起來還是那麼和藹可親，只是……她總覺得對方好像憔悴許多。
文正的臉頰看起來確實有一些消瘦。他親切地笑著，對至賢一家人噓寒問暖。
那笑容看在美悠眼裡，也好像缺乏了什麼。
「美悠都長這麼大了……小倫一定不記得我了吧？上回我到台北的時候，他還這麼小。」文正用手隨意比了一個高度。「快進來坐吧……對了，我幫你們把行李搬進去。」
打理完瑣碎的事情，文正還以豐盛的午餐招待他們一家人。
「這個村子，」至賢有些難以啟齒，「怎麼好像變得比較冷清？」
「小地方嘛，賺不了什麼錢，所以年輕人都搬到大都市去了。」文正收拾著碗盤，感嘆地說。
至賢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某天之後，我太太到過世之前都沒有回來過，也不太願意再和我聊起這裡的事……姊夫你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聞言，文正愣了一下。
「那一次啊……你也知道，那時我剛好和她姊姊吵得很厲害，後來就分開了。我想她是在氣我對她姊姊不夠好吧。」文正尷尬地笑著，「她姊姊帶孩子離開之後，這裡沒有其他的親人了，也沒有必要特地回來一趟，不是嗎？」
「說的也是。」至賢想了想，不再追問。
這裡的空氣很好，環境清幽，午後的時光特別令人感到悠閒。稍作休息之後，因為還有工作必須趕回去處理，至賢只得獨自離開。
「姊夫，美悠和小倫就麻煩你照顧了，我下禮拜再回來接他們。」
「你放心吧。」
「美悠、小倫，你們要乖，沒事別到處亂跑。」
「我知道。」美悠無奈地應聲。她覺得自己已經算是個大人了，偏偏爸爸一直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
至賢的車子才剛駛離三合院，嘟著嘴的美悠便牽著弟弟對文正說道：「姨丈，我可以帶小倫去附近走走嗎？因為老師要他多多認識媽媽的故鄉。」
「可以啊，不過……」文正的表情忽然閃過一絲凝重。「美悠，妳還記不記得村子後面的那座山？」
「後山嗎？」她記得以前大家都是這樣稱呼那個地方的。
「嗯。妳要記住，不要帶小倫靠近那裡。」
「為什麼？」
「現在已經很少人去那裡了，所以很危險。」
「好，我知道了。」
現在已經很少人到後山玩嗎？美悠回想了一下，沒記錯的話，媽媽曾經說過，村裡的孩子常常和大人們到那裡去，做做運動、或是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嬉戲。在她小時候，有一次，媽媽還帶她到那附近走走。當時也是這樣的夏天，在後山蒼翠的樹林前，有幾處柔軟的草地，綠意盎然，讓人看了就覺得心情舒適。
最重要的是，那裡有好多漂亮的蝴蝶，優雅地拍動斑斕的翅膀，翩翩飛舞，是美悠在都市裡見不到的風景。
不能帶小倫過去看看，讓她覺得很可惜。
「小倫，我們走吧。」
她領著弟弟一踏出三合院，忽然感覺到一股帶著壓迫感的視線，朝自己投射過來。一轉頭，美悠發現院子的矮牆外，站著一位年輕人。
那個男生看起來年紀和她差不多，面目清秀，但黑眼圈上面的雙瞳沒有任何情感，盯著人瞧的表情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你……？」美悠覺得他有些面熟。
對方不發一語，默默地越過她的肩膀，走進三合院中。美悠看他跟姨丈說了幾句話，又理所當然地踏進右護龍的紅磚瓦厝中，這才想起這個人的身分。
「姊姊，」小倫好奇地拉拉她的手，「這個哥哥是誰啊？」
「是姨丈的姪子。」美悠說。她指著三合院的右護龍，「姨丈本來有個弟弟，也住在這個地方。不過……之前聽爸爸說，他太太死於癌症之後，他也跟著過世了。」
「那麼，那個哥哥也跟我們一樣，沒有媽媽囉？」小倫的表情哀傷。
「對，而且他爸爸也不在了。」她摸摸弟弟的頭髮。「走吧。」
文正的家剛好是在村頭的位置，倒是挺適合村長這個職位的。一條僅能讓一輛汽車通行的道路，把整個村子一分為二，不過文正的三合院對面是一片半荒廢的土地，種了不少水果樹，美悠和小倫走了一段路，右手邊才開始出現房屋。
這裡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房，偶有幾戶人家是住在兩或三層樓的透天厝裡。有些年老失修的瓦厝，已經變得殘破不堪，沒有人居住了。
整個村子好像安靜過了頭，顯得有些冷清，戶外根本沒什麼人像他們這樣閒晃。美悠在另一座空蕩蕩的三合院前停下腳步。
「這裡就是外公和外婆以前的家。」她對小倫說，「他們帶媽媽搬到台北以前，就是住在這個地方。」
「看起來很髒喔。」小倫有些失望。
眼前的平房已經頹圮大半，塌下來的屋頂和斷垣殘壁堆積在一塊，而鎖上的木門嵌在牆中，卻依然完整地佇立著，看起來毫無意義。
美悠明白弟弟的心情。
聽說阿姨有空的時候本來還會過來打掃什麼的，不過自從她和姨丈分居之後，也放棄維修這些房子了。
大人們的記憶、對家鄉的情感，就好像這座三合院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地崩壞著，再也拼湊不出原本完整的樣貌。
美悠還陷在莫名的哀愁中，這時，一位住在對面的大嬸走了出來。
「你們是從哪來的？」對方用宏亮的嗓門問，「看起來是外地人吧？」
美悠回過頭，並指著三合院，「這裡是我外公外婆的家。」
「喔，原來妳是他們的孫女啊。」大嬸綻開了親切的笑容，「我還以為他們家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呢。」
那也是不得已的啊。美悠心想。畢竟外公、外婆和媽媽都已經不在了。
「不過，」大嬸又說，「現在想想，說不定他們當初選擇搬走，是對的。」
「為什麼？」美悠好奇的眼神亮了起來。
「這個村子，已經被詛咒了啊。」
「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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