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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與不說之間──序楊寒詩集《我的心事不容許你參與》
向陽
詩,是石頭嗎?
有時候是……
但有時候,我不說,難道就不是了?
──楊寒〈詩╱形構〉
楊寒,台灣「六年級」詩人,著有《巫師的樂章》、《楊寒短詩選》、《與詩對望》等詩集,他就讀東華大學中文碩士班時開始發表詩作,表現了他異於同年代青年詩人的強烈個人特質:一種兼具熱情與冷靜的思辯傾向,以及微帶憂鬱、沉思的內在性思維。透過作品,使他很快就獲得詩壇的肯定,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與創世紀五十週年詩創作獎等重要獎項。他的詩,出於抒情,又能跳出抒情之外,探問現象之存有、時間之層次,而總綰於詩的形構之中,表現出一個青年詩人對於生命意義的探問及究詰。在台灣年輕詩人的後現代書寫主流下,他的詩宛如一個異數,一冷硬的石頭,堅持著現象學大師胡塞爾(E. Husserl, 1859-1938)所稱的「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e)(或譯「主體間性」)的主體意識,不為時潮所動,不為詩風所動,在詩的抒情表象之後表現他特有的沉思。於是,詩成為他內在的、本我的領域的展示,詩是石頭,表面所見的石頭,但也是不被「所見」的石頭,在說與不說之間、在顯現與不顯現之間、在公開與私密之間、在同一與差異之間,詩的多重樣態(一如石頭的多重樣態)方才齊備而足以探微。
楊寒這本詩集《我的心事不容許你參與》,計收「開抒情之法眼」、「還現象之本然」、「逗浮生之妙趣」、「窮情理之幽微」與「飲世界之太和」等五卷,依照卷序主題,可以很清楚看出抒情、現象、浮生、情理與世界等五個書寫題材。表面上看,這無非詩集作品主題的呈現,可能並無必然關聯。但如就五卷內容細看,則又相互呼應、互為腳注,通過不同面向,試圖闡發詩人對於生命與存在的意義探究。從現象學的認識論看,詩人一方面意圖透過認識本我的身體、感官、意識,認識並詮解外在世界的現象;另一方面則又試圖透過既存的現象的書寫,來表現「我」所認識的現象之顯現與不顯現的面、面向與輪廓。因此,這五卷之間,產生了流動的、互文的混合狀態。一如我們觀看一顆石頭,假設它有「抒情」、「現象」、「浮生」、「情理」與「世界」等五面,我們實際觀看到的,都不可能是全面性的,因而是片面的現象;但只要我們轉動石頭(或移動身體) ,則可觀看到原來不顯現的面,原本顯現的面雖轉而不見,但仍可通過記憶(或回憶)加以連結,而成為這顆石頭的總體(顯與不顯、實在與潛在、識與不識)。換句話說,這五面,作為主題分類,或作為現象分類,都有意無意地彰顯了楊寒融現象學於詩學之中的企圖。
以哲學思維入詩,這是楊寒異於同年代詩人的特質之一。而此一特質,又特別表現在詩集卷二「還現象之本然」所收十首詩作之中。卷首詩〈現象〉討論外在物象的多層次時間面向:
曾經歷過的,漸次轉移至
已消失的星座後方,在早期
辯證過的思維逐漸拔高
那些你有的我也將要有
證明一切都是無法抗拒
:時間的敵意
我們失去了最初的原貌
選擇主要,排除次要的
在時間中證明一些固執
意識在你我積極的構圖裡熠熠發光
我預見這次的儼然,用
最寂靜的一刻來述說
述說那些:
愛、真以及美善
你我視域裡最誠摯的現象
空間至四方逼至
這是我們預言過的一刻
先來的,後到的
都依序投設自我內心
感受屢屢未曾預料的恍然
情感如風中的落葉,狂喜,暴怒
或僅追尋一種尖銳的追尋
我曾經懷疑
但此刻是
最寂靜的一刻:
我們的時代正在逝去
也正在構築我們的未來
此詩觸及現象學最常被討論的「時間」課題,從現象論,時間是流動的、不居的,但同時又是具有不同指涉的層次的。現象學將「時間」分成「世界時間(world time)」、「內在時間(internal time)」與「內在時間意識(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這三個層次。楊寒在這首詩中幾乎都觸及了。作為客體時間,世界時間是刻板的、具有準確刻度,逝去就不再回來,萬物(連同我們的青春)在世界時間中必然腐化、逝去,使「我們失去了最初的原貌」,這是本詩首段的寓意。
然則,在世界時間之外,還存有私己的「內在時間」,透過我們的記憶、想像或預期,它自有「主要的」與「次要的」、先前的與未來的次序,不為世界時間所界定、所拘限;而「內在時間意識」則是人對內在時間的察覺與選擇。本詩第二段以「選擇主要,排除次要的」來展現這種內在時間的存在;進一步又以「在時間中證明一些固執╱意識在你我積極的構圖裡熠熠發光」闡明「內在時間意識」的力量。詩的末段,以「風中的落葉」象徵世界時間與內在時間的雙重消逝,但內在時間意識則是「此刻」,當下,「最靜寂的一刻」,成為終極,成為最後的界域,凝定不動──這首詩,可說是以詩詮釋現象學的一首佳作,也可說是現象學和詩學的互文本。
〈現象〉詩之外,〈時間〉也是一首可以用現象學融通的詩,比較起來,〈時間〉通過「依序輪迴的十二個時辰」來暗示現象的變化無窮,也通過「紫葡萄在不遠的莊園抽芽」、「陽光驅趕室內的掛鐘」、「白色蝴蝶沾黏上╱粉紅色的玫瑰」、「而陽光,正在你的髮間,嬉戲。」等自然現象的排比陳列,象徵時間與現象之間的流動關係,這些自然現象是客觀的存在,卻是依靠主觀的內在時間意識方才鮮活起來,並且足以召喚那些在世界時間中曾經存在的、以及即將發生的現象的連結──詩,何嘗不然?詩以具體的物象(那些日常存在的、人人可以看見的)徵顯我們的內在性及其意識,時間的力量(如詩句「虛構一些彼此凝視的時間╱讓我活在你的文字或日記裡」)才具有義意。
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個青年詩人,如楊寒,的深刻思維和細密邏輯,來自胡塞爾,而顯出了自身對於生活現象的體悟。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現象學的「當下(the living present)」,指的也就是這樣的體驗。當下被視為任一個時刻的整體時間。當下即是永恆,正是此義。佛家也強調「活在當下」,這是內在時間意識的凝定、專注。楊寒在另一首詩〈給未來的自己(一)〉中有這麼一段:
但此刻,你安靜
等待你的季節風轉向
即使天空多麼陰鬱,但這個城市必然也有陽光
斜灑在某座教堂,某條街
你總會遇到,那個想見的人。
你會擁有一個不再危殆不安的宇宙
而那個人,現在
是你的宇宙
「那個人,現在╱是宇宙」,是模稜兩可的語態,既指「那個人」,也指「現在」,是宇宙。
此卷中的〈抒情〉一詩,試圖透過「文字,符號都有它們的註腳」來探問現象和意識的關聯:
你嘗試將抽象的──
具象化為夏天的響音,那些日光曾經垂憐的草原
記憶是水湄上的蜻蜓停留在蘆葦,你看見
你看見璀璨的姿態,生命枯榮,綻開
我們的憧憬,你嘗試演繹一首歌曲的誕生
你嘗試──
這其中你可以剝離些什麼出來?
文字,符號都有它們的註腳了
而你的註腳呢?
讓當下的流水停滯在你的意識裡,有什麼讓我操心了些
關懷了些,想必你聆聽音樂時也會念起我的不安
彼此的血脈幻化為抽象的意識
我嘗試將具象的──
抽象化為意識的風景,重新編織
並且對你訴說:
現在,過去,未來……
……………
我躊躇不安地,看著夏日的光影
在窗檯嬉戲;
楊寒在這首詩中,以「我嘗試將具象的──╱抽象化為意識的風景,重新編織╱並且對你訴說:╱現在,過去,未來……」,借「當下」所見凸顯時間的整體。整首詩結束於「我躊躇不安地,看著夏日的光影╱在窗檯嬉戲;」之後則是空白,顯現了語句的不完整,詩的「未濟」──這暗示了甚麼呢?
我們不妨先看胡塞爾在論及人的知覺與當下之關係的這段話:
倘若我們僅只抽象地考慮知覺,我們發現他的意向性成就在於當下呈現,讓某個事物呈現於現在:物件讓它自己「在那裏」,原本在那裏,現在。但是,在此一當下呈現之中,作為其來有自且將繼續存在的物件,存有一個我仍然意識到的連續體(temporal continuity),已經流逝而不再直觀得到的「回顧」(retentions)的連續體──以及,在另一端,有一個「前瞻」(protentions)的連續體。
詩中末句,「在窗樓檯嬉戲」,呈現的正是剛剛消逝的當下,接下來「; 」則是持續中的當下經驗的回味以及對未來的想像。用胡塞爾的講法,「夏日的光影╱在窗檯嬉戲」是當下時間的「主要印象」(primary impression),「; 」是當下時間的「回顧」(retentions)與「前瞻」(protentions)。這三者,於是共同構成了當下時間的總體,它既是現在的,也是過去的與未來的。這首詩,前後呼應,貫串的,正是當下時間性的連續體的呈現。楊寒卷二諸多詩作,扣合在胡塞爾現象學的時間概念有上,如是妥貼,如是精準。從這裡,我們看到詩人楊寒現象詩學的具體存在。
在我來看,卷二之外,「開抒情之法眼」、「逗浮生之妙趣」、「窮情理之幽微」與「飲世界之太和」等四卷詩作,縱使書寫內容、題材稍有小異,但整體上不脫離對當下(時間)事物(現象)的反覆探索、不斷究問。卷一「開抒情之法眼」收有〈蘆葦地帶〉系列詩作九篇,〈盛夏〉系列三篇,表面上這卷都在抒情,實質上仍是圍繞在當下情境的捕捉,留存當下,延續當下的時間意識之上,進而發揮。表面上看,這是延續了抒情傳統的抒情之詩,但在楊寒試圖捕捉當下所見的現象,進而突出現象之本質與存在的思維之中,已經超越了抒情傳統的刻版格局,而呈現了時間的某種哀傷、遺憾,與夫凝定。消逝的當下,消逝的情愛,仍然纏綿地纏繞在時間的老樹之上;並且,在日升月落的原野中透過回憶來延續它的存在。其他各卷,也可如是觀。
我很高興看到楊寒在這本詩集中展現的新氣象。他跨出了自己的格局,也跨出了抒情傳統的格局,通過現象學的啟發(以及暗示),他向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新詩壇宣告了一個「現象詩學」的可能──超越象徵詩學的唯象徵論,他從日常生活的細微處(愛情、生活、現實、情理、世界)發現了現象事物的深層肌理,也找到了當下時間的永恆持續。他通過不同素材的書寫,究問時間的印記及其存續,進而使得他的詩不僅止於現象的描述、意象的標舉,還鏤刻了心象(內在時間意識)的深化。這使他的詩因此異於同年代與前行代詩人,顯映了一個具有哲學思維的詩人的臉顏。
詩是石頭嗎?詩是石頭。詩是表面可見的石頭,也是側面與背面不可見的石頭,《我的心事不容許你參與》,在說與不說之間、在顯現與不顯現之間、在公開與私密之間、在同一與差異之間,已經透過當下時間的捕捉,將詩作為現象,以及現象作為詩的多重樣態表現得淋漓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