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森林裡的熊母子
佑介吃完午飯後馬上來找摩根先生。摩根先生手中拿著裝山菜的籃子及爬山用的柺杖說：「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多布和波西不停地狂吠，吵著說帶牠們一起去，但摩根先生不管牠們，直往前頭走。
不久，兩人走到森林的小徑，那裡是八年前被採伐的落葉樹混合林。摩根先生走走停停，摘取了許多山菜。路越來越窄小，就在進入栗樹林時，摩根先生突然停下腳步，對佑介做出個保持安靜的手勢。
「怎麼回事？」佑介問道。
「噓！」摩根先生把食指按在唇上，慢慢地往後退。他退到佑介身旁蹲下去，對著佑介耳邊悄聲說，你看那邊的樹上。佑介聽了往那個方向抬頭看，不過什麼都沒有看到。但就在那瞬間，他從生長茂密的樹葉間看到黑色的團塊。
「是熊。」摩根先生小聲說，「兩隻小熊。」
佑介心臟噗通通地跳著。他再仔細一看，也發現樹上有兩個黑色團塊在蠕動。兩人慢慢的走回森林的邊界，找了一塊地面坐下，靠著佈滿青苔的大石頭。從這個地方也可以看到剛才的栗樹林。不過他們只看到兩隻小熊，並沒有看到母熊的身影。
「我們在這裡等吧，要安靜。」摩根先生用低沈、低音量的聲音說。
「會很可怕嗎？」佑介不安地巡視著四周。
「沒事的。」
過了不久，高處的枝椏上傳來樹葉磨擦的沙沙聲。是小熊在動。然後，就像回應小熊的動作似地，聽到一陣低吼。再過了一會兒，自根彎曲竹叢的深處，出現了母熊的巨大身影。牠用後腳站立，鼻子到處聞。
「她正在聞我的味道。還好沒帶狗一起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動喔。」
摩根先生提高音量呼喚著母熊。
「熊媽媽，是我。妳好，這是我的朋友，請妳不要擔心。」
「那隻熊聽得懂人話嗎？」佑介問道。
「她應該分辨得出音質的不同吧。」摩根先生回答。
母熊把在樹上的孩子們叫下來，朝佑介他們走來。牠們走到離兩人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停下來，像要咬住什麼似地張開下顎。佑介很害怕，不過摩根先生放在他肩膀上的大手掌既溫暖又可靠。
「不要直接看熊的眼睛，不要出聲。」摩根先生溫柔地說。
母熊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低鳴，從兩人面前通過，好像在抱怨什麼似地。其中一隻小熊想靠近佑介他們，母熊立刻大發雷霆。小熊頭被重擊了一下，發出尖銳的叫聲，連滾帶爬地跟著母熊。熊母子離去約五分鐘後，摩根先生才拄起枴杖慢慢起身，並向佑介伸出了手。
「你做得很好。」
「我聽爺爺說過，帶著小孩的母熊是最危險的。」
「沒錯，所以不能讓母熊受到驚嚇，也不能插進小熊與母熊之間。安靜地、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了。只要替母熊做一條逃生的通道，日本的月輪熊是不會傷害人的呢。」
摩根先生踏出步伐。
「你常看到熊嗎？」佑介問道。
「那是當然的，我們是好朋友呢。我最喜歡熊了。」
「你會餵牠們嗎？」
摩根先生停下腳步，轉向佑介。
「你聽好了，熊絕對不能吃人類的食物，你一定要記住這點。因為人和食物的氣味一混在一起，熊的腦袋就會記成『人 ＝ 食物』。之後熊一看到人就會靠近，這是非常危險的。通常習慣了人類餵食的熊會引發很多問題，這麼一來，熊就會被人殺掉。你想，這樣熊是不是很可憐呢？」
摩根先生用手中的枴杖指著森林的方向。
「這個森林雖然年輕，不過還足以供應熊食物。森林裡有香菇、橡實、還有栗子。熊很喜歡吃香菇喔。你爺爺奶奶去採香菇的時候，為了不要驚動熊，不是隨身都帶著收音機嗎？」
佑介點點頭。他之前一直以為爺爺奶奶是因為爬山寂寞，才會邊聽音樂。原來並不是那樣。熊如果突然遇到人會受到驚嚇，所以才故意發出聲響，事先讓熊知道有人在這裡，而且沒有傷害牠們的意思。
傍晚回到家之後，摩根先生說：「你今天遇到熊的事最好不要對任何人說，有些人光聽到熊就會緊張得不得了，就當作我們兩人的冒險吧。」佑介對摩根先生的話微笑點頭，表示同意。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佑介和里香幫奶奶採小黃瓜時，爺爺比平時提早從田裡回來。
「你們兩個，想不想看熊？」
佑介們異口同聲說「想看」後，爺爺叫兩人上車。小卡車行駛的目的地是蘋果園。附近的農業道路上聚集了一小群人。三人從車上下來，走過去看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有隻熊掉進農人設的陷阱裡。
這種陷阱是由螺栓將兩個柏油桶連接在一起做成的，兩側用很厚的金屬板固定住。陷阱的一頭蓋子是打開的，裡面放了熊喜歡的蜂巢或沙丁魚罐。熊一進到桶子裡觸碰食物，蓋子就會立刻掉下、把熊關在裡面。
「不要太靠近！」
里香和佑介蹲下來，想從蓋子微開的縫隙中看熊，馬上就被制止了。從縫隙中看到的，就只有熊的黑眼睛。
「連續三個晚上養蜂箱都被熊搞得亂七八糟的，所以才拜託市公所做這個陷阱的，」蘋果園的主人對佑介的爺爺解釋道。「以前熊沒有惹這麼多麻煩哪，那些傢伙原本不會從山上跑下來的。」
「那也是人跑進山裡砍伐森林的樹木，才讓熊的食物不夠。」爺爺回答。
「是啊，而且連原本沒有房子的地方，現在也蓋了一間間的別墅。從外地來這裡住的那些人，還無關緊要地把廚餘放在屋外呢。」
佑介想起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小熊維尼」。
「熊不是最喜歡吃蜂蜜嗎？」
「嗯，牠們愛死蜂蜜了，」蘋果園的主人回答。「牠們從很遠的地方也聞得到愛吃的東西的味道，只要一發現蜂巢還是養蜂箱，不吃得一乾二淨不罷休，每天晚上、不論幾次都還會再跑回來。」
這次掉進陷阱裡的是一隻上了年紀的母熊。牠的一隻前足跛腳，或許以前曾經中槍過。
「我看牠是沒辦法再爬樹了。」市公所的人員說。
「這隻熊去年也在玉米田裡搗亂過，已經捉牠兩次了。為了讓牠怕人不再跑回來，之前捉到牠的時候用力敲柏油罐，還對著牠的臉噴灑辣椒。之後用麻醉槍讓牠睡著，在牠身上做記號送回山裡。但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了，看來我們再幫牠是沒用的。雖然很不願意這樣做，但只能把牠槍殺了。」
聽到這些話，當地獵人的其中一人發出反對的意見。那人是爺爺的朋友。
「你看這隻熊，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明明已經是成年的熊，看起來還不到六十公斤吧。我建議連陷阱整個把牠運回山上去，用特強的辣椒噴灑。再怎樣這次牠也該學乖了。」
住在山裡的獵人們，比誰都厭惡熊以這樣的方式被捕捉而且被槍殺。因為他們認為熊終究要被捉的話，還不如冬天或初春等毛皮狀態好的時候再捕捉。
但是當中也有一見到熊就毫不留情槍殺的人。聽摩根先生說，那些人的目的是熊的膽囊，因為可以賣得高價。所謂的膽囊，是緊鄰肝臟的一個濃綠色小袋，把它小心地曬乾後，可以製成雖苦但很有療效的胃藥。而且熊的前腳是中華料理的高級食材，可以賣到好價錢。佑介一聽到許多熊是因為這樣慘遭毒手，當時相當震驚。
「太可憐了，請你不要殺這隻熊，拜託。」里香懇求道。
爺爺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說：「這是沒辦法的。」
「但是這隻熊不是已經是老奶奶了嗎？」
「熊不過是害人的野獸，和水溝裡的老鼠差不多，這種東西殺了沒什麼可惜的。」站在一旁的一個老人不屑地說。
佑介狠狠地瞪著那個老人。「會把熊逼到這裡找食物還不是人類害的！」
「你就因為自己的玉米田被熊搞亂了就要殺熊嗎？」剛才袒護熊的獵人說。「你的玉米田從以前就一直是熊的通道，是你自己學不會教訓，每年還是在同一個地方種玉米。我可是再三地告訴你，要不就在田四周架電網，要不就不要種熊愛吃的農作物，你就是不聽。」
老人吼叫說：「哼，愚蠢至極！熊和人比是誰重要啊，我可是要生活的耶。反正熊一點用也沒有。」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佑介忍不住脫口而出，而大家都聽到這句話了。獵人爺爺聽到不停地大笑，佑介的頭卻被爺爺敲了一下。「喂，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里香接著開口道：「佑介沒說錯啊。熊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住在日本了。」
「我給過這隻熊兩次機會，下一次牠搞不好會攻擊人，事情要是變成那樣就為時已晚了。」市公所的人說。
那天傍晚，剛才袒護熊的獵人爺爺來到佑介爺爺家。「那樣槍殺熊的做法和我的個性不合。真是的，想到就讓人不舒服。」他邊說邊把爺爺幫他倒的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我可沒帶肉來。那隻熊實在是瘦得可憐。那種不行，不好吃。」
「不過再怎麼說，那個年紀的熊，肉也硬了吃不下去的。」爺爺說。
「這附近有些傢伙嫌熊太多，但像我們進到山裡的人都知道，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比起我們年輕時候遇到的熊，現在的熊體型小多了，數目也減少了，我想也跟越來越多的近親交配有關吧。我看到有些熊的月輪圖案還長在奇怪的位置，現在的熊幾乎全有蛀牙。再這樣下去，我看或許這附近的熊要全部滅絕了。以前在冬天或初春捕到一頭熊的話，可是大肆慶祝的。對了，你還記得吧？我們年輕的時候，把熊的肝給了需要治病的病人，然後大家一起把肉瓜分的事。」
爺爺遞出杯子，示意再倒一杯酒。
「唉，還好這事沒被那個老外知道，還算好的。以那個老爺的個性啊，要是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把我們臭罵一頓之後，打電話去電視台或是在報紙上投書。」
「不，那個人很正派的。」爺爺說。「摩根老師平常也常說跟你一樣的意見，像熊生存需要落葉林，但林木局卻把楢樹、橡樹、山毛櫸、栗樹等一個接一個地砍伐。老師他以前也跟我們一起打獵，他和那些只會空喊『搶救大自然』的那群傢伙不一樣。」
原本安靜坐在一旁的佑介插嘴道：「摩根先生說，日本應該為這裡住著兩種種類的熊而自豪。因為在英國，熊在幾百年前就絕跡了。而且有熊的森林是健康的森林，那代表裡頭住著各式各樣的生物，大家和平共存。」
獵人爺爺看著佑介點點頭。
「嗯，你說得沒錯。但我們日本人被一個外國人指點這指點那兒的，實在很不是滋味。」
佑介從爺爺的表情領會到不要繼續這個話題了。
「來，你去那邊幫里香和奶奶的忙。」
爺爺們還是繼續喝著酒，談論往事。
隔天，佑介去摩根先生那裡，轉述那隻中了陷阱的熊被槍殺的事，摩根先生聽了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這三十年間，林木局把日本各地的自然森林一個接一個地砍掉，一些很美的落葉樹的原生林一下子全沒了。他們砍掉山毛櫸、楢樹、栗樹等落葉林，光是種杉木、檜木、唐松。熊就是因為食物來源一一被破壞，才會跑到農地來的。有一年光這個鎮上就有十三頭熊掉進陷阱被捕，結果在籠子裡被射殺了，連小熊也沒被放過，實在是太可憐了。」
「戰爭結束後，因為重建家園需要大量的木材，所以不得不砍樹的不是嗎？」
「對，但是原生林最慘遭破壞的時期，是東京奧運之後的一九七○年到八五年左右。由於政府的命令，原生林被大肆砍伐。」
摩根先生笑了出來。「從那個時候，他們就想把我這個囉唆的老外從日本趕出去吧。」
日本人當中，反對破壞自然森林的也大有人在，摩根先生不過是代表那些人發聲罷了。
那之後，從摩根先生那裡聽來的話，至今仍留在佑介的心裡。
「我曾經有個好朋友，雖然他現在已經過世了。他是火箭工學的專家，過去常常對我說，在人類解開熊冬眠的祕密之前，是不可能去到其他星球的。到了宇宙，人類馬上就會失去體重，體力也會沒了。但是熊即使長時間冬眠，肌肉也沒有消耗，骨頭及內臟一點損害也沒有。」
佑介想起在森林裡遇到那群熊母子時，自己的心臟跳得有多快。
摩根先生說：「我祈禱上次在森林裡遇到的熊母子，今年可別去玉米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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