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夾頁書籤
從睡夢中醒來時,房間一片黑暗,李以誠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伸手摸過枕頭邊的手機查看時間,晚上七點半剛過,手機的光微微將室內照亮,他聽著窗外傳來的雨聲,許久之後才艱難的爬下床,走出房門。
邱天坐在沙發上,對他招招手,「親愛的,醒啦。」
「欸。」李以誠應了一聲,走進浴室梳洗,鏡子裡的臉有長途跋涉後的疲憊,臉部的線條在旅行中慢慢變的削瘦分明。他有一雙好看的單鳳眼,邱天常取笑他長得像兵馬俑,但是缺乏睡眠,單鳳眼已經腫成雙鳳眼,他用食指戳了戳,最後失望的放棄。
上午十一點多回到台灣,下午兩點多回到台北住處,總共睡不到五小時,身體得不到足夠的休息,充滿疲累,雨聲伴隨著孤獨感,持續傳入黑暗的室內。
放棄跟雙鳳眼的鬥爭,李以誠把長久未剪的頭髮紮成馬尾,洗完臉後走回客廳,在邱天身邊坐下來。
「親愛的,你割雙眼皮了?」邱天故作驚奇的說。
「美吧。」李以誠敷衍的回答,完全沒有鬥嘴的興致。
「禮物。」邱天把手伸到李以誠眼前。
李以誠晃步回房間,十八公斤重的登山背包丟在一旁,他解開主包扣件,把裡面的東西大批撈出來丟在房間地上,六十五升的容量裝的是這三個月來的行李,他找出一隻熊貓玩偶,走回客廳把它塞給邱天,邱天高興的揪著熊貓的臉揉呀揉,又拿到臉旁蹭呀蹭。
「走,吃飯,等你醒來等的快餓死了。」
他們穿著夾腳拖鞋,撐著傘,沿著巷子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選中一間賣簡餐的咖啡館,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窗上水珠映著街上的光影。
閒扯一陣,李以誠才問:「你說的八卦怎麼回事?」
昨天李以誠在香港過境時,接到邱天的電話,大聲嚷著親愛的快回來有個八卦我憋了一個多月了我想你了,當時李以誠白眼一翻,按掉邱天的電話。
「嘿,」邱天停了一下,才小心的說:「武大郎的八卦。」
李以誠在心裡嘆口氣,武大郎啊武大郎。
武大郎是李以誠生命裡的一枚書籤,夾在二○○五年,那個章節裡有許多字句他不懂,後來的時間裡,他常常往回翻到那個章節,慢慢的讀懂了,也就不再往回翻看,但書籤始終夾在那裡,沒有抽出來。
「前幾天我才在網路上遇到他。」兩年多來無聯繫的人,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話題裡。
邱天很驚訝,「怎麼回事?」
「你先說吧。」李以誠拿起筷子從邱天的盤裡夾走一塊肉。
「我的肉肉肉……好吧,我想武大郎跟阿左應該分了。」邱天撇撇嘴,語帶不屑,「阿左這麼的潘金蓮,還不分的話,武大郎就可以拿和平獎。」
李以誠臉上的表情徹底的娛樂了邱天。
「哈哈我就知道,聽到他們分手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吧。」邱天嘴巴塞著肉,一臉得意。
「也不是開心,就是有點驚訝,我以為他們這次會走久一點。」
「阿左劈腿的事搞太大。」邱天拿吸管攪著飲料。
「劈腿?」
「這是三月跟小馬喝酒時他跟我說的,閒聊而已,聽過就算了,你那時已經出發去玩,喔,小馬你知道吧?」邱天問。
「賣酒那個。」李以誠點頭。
「對,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是律師,去年底接了一個通奸案……」
「你們gay圈的關係都可以扯好遠。」
「裡面只有我跟小馬是gay好嗎,而且就是因為扯得遠,聽到時才覺得勁爆啊!總之,律師弟弟接的那個通奸案,是某個男人跟有夫之婦搞外遇,兩人拍的裸照被女方老公發現,告了通奸,那奸夫找的律師就是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
李以誠一言不發喝著冰砂,心裡隱隱有些明白。
「最後判了,奸夫要付一百五十萬給女方老公,那女的有情有義,離婚了,誓言跟奸夫同進退,一起還債,感人吧?」
「奸夫就是阿左?」
「正解!」邱天接著說:「律師費是奸夫的男友出的,律師小弟覺得一個男人幫劈腿女人的男友出律師費,實在是可歌可泣,就跟他哥講,他哥又跟小馬姐講,小馬姐又跟小馬……」
「停,我知道了,不過你怎麼確定是他們?」李以誠有些疑惑,律師把案件當事人的姓名四處宣揚,似乎有違道德。
「我們原本也不知道是他們,後來四月時,小馬姐跟男朋友各自帶弟弟──就是小馬跟律師啦──四個人到我公司旁邊那間飯店看結婚場地,後來他們要去吃飯,小馬叫我一起去,我們過馬路時,律師弟弟突然指著對街某個人,然後跟他哥說『啊那個就是之前我跟你說幫男友出錢打通奸官司的人』,我跟小馬一聽,再一看,唉呀呀,這不是武大郎同學嗎--」邱天拉長語氣,一臉幸災樂禍。
「夠八卦。」李以誠被邱天逗的大笑。
「這事真的太扯,不過阿左本來就有劈腿的黑歷史……」邱天突然停頓下來,愣愣看著李以誠,隔一陣子才「唉」了一聲。
「唉個屁啊。」李以誠說:「都光緒年間的事了,我不唉你唉什麼。」
「你在網路上遇到武大郎是怎麼回事?」邱天快速夾走李以誠盤裡的滷豆腐。
「在成都的時候,我貼的文被他看見,他丟訊息過來。」
三月初,李以誠到上海探望以前工作上的指導,然後從上海出發,一路往西到拉薩,接著走川藏南路到成都,當時已經是五月,他打算在成都多留一陣子,爬爬青城山、看看熊貓、吃吃麻辣火鍋、過過成都人口中的巴適生活。
事情發生的那天,李以誠正坐在小麵館外的露天座,吃著肥腸粉當遲來的午餐,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在地震帶長大的經驗,讓他在一秒內快速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這個地震很大,二是四周的房子都倒了也壓不到他。
台灣人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不怕地震。李以誠想著網路上的笑話,地震來時怎麼辦?標準回答是立刻上恨板發文說「幹,有地震!」,然後該做什麼繼續做什麼,於是他無視四周尖叫逃竄的店老闆和客人,繼續吃他的肥腸粉,吃完還優雅招來驚恐的老闆付錢。
回到青年旅舍看電視,李以誠才知道這次事情大了,兩天後他找到網路,連上最常去的BBS站,站上全是對地震的討論,身歷其境的感受太過強烈,讓極少在這個站發言的他,回了一篇文,大略描述他所看到的成都狀況。
貼完文章沒幾分鐘,李以誠收到一個訊息。
★BigFive:小誠?
李以誠盯著那個訊息,BigFive,大武,二○○五年後,他再也沒看過的ID。
To BigFive:我是,怎麼認出是我?
李以誠快速回覆訊息。當年他的ID是NoNight,來到這個站之後,他把ID簡化成NoNite。
★BigFive:我看到你發的文,ID長的很像,還有字裡行間的感覺
To BigFive:呵呵,沒想到我這麼好認
★BigFive:你還好吧?那裡安全嗎?什麼時候回台北?
To BigFive:還可以,可能還要過一陣子,現在想回去也找不到機票
To BigFive:網路不穩,隨時會斷,等下我突然不見了別介意
★BigFive:嗯,我也沒什麼事,一時衝動就丟你,想打個招呼而已
To BigFive:呵呵,看到你很高興 :)
笑臉才送過去,網路應景的斷線,李以誠忍不住想笑,真是斷得好不如斷得巧。散步回青年旅舍的路上,他回想看到武大郎訊息的瞬間,心裡浮出的是高興,遇見失聯許久的朋友的高興,那些深深淺淺的愛恨,都在大山大水裡走了出來。
我好了。李以誠心想。三年了,再大的傷也都該好了。
隔天他再度上站,第一件事就是將ID設成隱身。我好了,但不代表我想跟你閒話家常,這是他的想法。
又隔了七天,他才回到台北。成都所有的對外交通都一票難求,他也不急,四處晃著,最後找到一張飛廣州的機票,他從廣州坐火車進香港,在香港吃吃喝喝兩天,今天早上十一點回到台灣。
「這還真有點張愛玲什麼的……」邱天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你是想說一場地震成全我跟他重遇,對吧?」李以誠忍不住想笑,「天天,這比喻不好,多去念點書。」
重遇又如何,他們的心境都已不復當年,即使現在楊肖文願意成全他,他也不需要成全。
「欸,李以誠,」邱天想起什麼似的,「我警告你,不要跟他聯絡,上次他拿你當救生圈,這次你別蠢到又自己送上去。」
「我知道在你心中一直當我是白痴。」
李以誠知道武大郎不會再主動靠近,也沒有再拿他當救生圈的企圖,武大郎只是心中存著對他的遺憾和歉意,所以才會在看到他的貼文、知道他在災區、發現他在站上的三種衝擊下,一時衝動傳訊給他。
他了解這個人,他能準確的捕捉到武大郎所有細微心思,所以當年才落得那樣的結果。
「你懂就好。」邱天用力的點點頭,想了一會又問:「他傳訊給你的事你怎麼看?」
「沒怎樣,他一時手滑而已。」李以誠聳聳肩,「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還好……」
「還好什麼?」
「還好沒有在一起,我不是同性戀,真的跟他在一起,搞不好故事裡的奸夫就是我。」李以誠無意識的摸著手腕上的佛珠,繼續說:「你也知道,我越來越相信因果,如果當年我跟他在一起,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所以就是還好沒有在一起。」
邱天想了想,覺得李以誠說的好像有道理,但又有哪裡不對,「我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
「也不是對不對手的事,」李以誠說:「我跟他的時間不對,兩個重傷的人互相扶持只會更快的死在路邊,他只是做了正確的判斷,然後當機立斷去實行而已。」
「嗯,他讓阿左回來救走他,然後丟下你一個人等死。」
「人總要為自己活下去,這點我後來才想明白,」李以誠拿著佛珠,一顆一顆的撥弄,「而且我也沒有死啊,反而活的很好。」
曾經武大郎的溫柔像砂紙,在他心裡慢慢磨啊磨,把殼磨透了,往裡面吹口氣,然後像一陣無心的穿堂風離去,留下一個不知如何修補的空洞。
很久之後,當他開始旅行,才明白破洞其實不用修補,人生總得有些缺憾,就像從前武大郎對他說的,「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兩人沉默片刻,「台北真他媽小,對吧?」邱天下了結論。
「網路也很小。」
台北那麼小,網路那麼小,這個城裡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這些複雜的關係裡,總有人要被炮灰掉。李以誠心想,例如我,一個活生生的炮灰。
聊到十一點咖啡館打烊,雨已經停了,他們緩緩漫步回住處,四周沉寂,五月的天氣已有些悶熱,邱天背著光,遠處高架上的車影流動,旁邊鵝肉攤的霓虹燈映著邱天的臉忽明忽暗,李以誠忽然想起,三年前和武大郎在一起時,也常這樣並肩在巷子裡漫步。
恍如隔世啊。李以誠心想,恍如隔世。
回到住處,兩人各自回房。李以誠上午背著十多公斤的行李,準備登機回台灣時,就開始想念他的床、他的小沙發、他貼滿照片的牆,可是回到住處將房門打開後,迎面而來的只有三個月毫無人煙的清冷,他拖著背包走進房間,瞬間失去力氣,倒頭就睡。
他的房間是被遺棄的荒城,他是被荒城遺棄的兵馬俑。
他在架上找出一張CD,塞進音響裡,然後癱在床上,慢慢琢磨剛才邱天提到的八卦,他猜得出武大郎付律師費的原因,阿左大概把錢都拿去付賠償金了,所以武大郎付錢只是求個速戰速決。在一起時乾淨俐落,分的時候也不拖泥帶水,一如以往的作風。
音箱裡,一個慵懶沙啞的女聲開始吟唱,Billie Holiday的Lady in Satin,這是武大郎送給他和邱天的聖誕禮物,那時是二○○四年,他二十四歲。
第二章 荒城孤俑
李以誠跟邱天是高中同學,沒什麼特別的認識過程,單純隔壁坐久就熟了。
邱天的性格開朗主動,跟誰都能處得好,李以誠看起來也很開朗,跟人也都處得不錯,差別是邱天由裡到外真材實料,而李以誠只有表面那層是真材實料,往裡去就只剩淡漠。
李以誠不冷漠,需要他幫忙,只要開口他都會盡力,想要跟他做朋友,只要主動靠近他並且不踩到底線,他都能當你是朋友,相處時也風趣幽默;但他從來不和人主動保持聯絡,對方不來找他,他也不會特意去找對方,最後就默默消失,不爭不求,他的朋友就這樣來了又去,只有邱天例外。
他對世界有一種隔閡感,他是個異鄉人,待在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
高三下學期時,李以誠和邱天上台北看書展,順便去行天宮拜拜,拜完後,邱天拉李以誠進地下道算考運,當時李以誠心中已有明確的學校和科系,算命的說他「心想事成」,而邱天則是「仍需努力」,邱天哀嚎一陣,又嚷著說要算感情。
邱天算出來的結果很簡單,「幾多波折,一路順遂」,意思就是會經歷過數次沒什麼波折的戀愛跟分手,最終會找到長相廝守的人,邱天對這結果不是很滿意,又哀嚎了。
那時他們十八歲,不懂平淡的幸福,幻想談一場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戀愛。
不理邱天的哀聲嘆氣,算命的對李以誠招手,「今天買一送一,也幫你算算。」
這回算出的結果只有四個字:分薄緣慳。
「你是個緣份淺薄的人,不光是愛情,親情、友情都一樣,你一生對任何人都沒辦法太親近。」算命的仔細看了李以誠的手,接著說:「你的俗緣輕,有姻緣,但三十五歲之前沒定下來的話,會走修行的路。」
一旁的邱天聽到算命的這樣說,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李以誠卻一臉平靜,「我知道,小時候剛生出來,我媽就去幫我算過了,講的也差不多。」
所以父母將他取名以誠,待人以誠。希望他能以誠心待人,那麼不論緣份深淺,至少會有好的回報。
後來回台中的車上,邱天跟李以誠說:「你俗緣那麼少,我竟然能分到一些,看來我運氣不錯。」
李以誠白了他一眼,「那我還是收回來好了,要多留些配額給那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女人。」
邱天嘿嘿的笑著說:「我們一起上台北念書吧。」說完神神秘秘的倒頭睡去。
大考放榜後,李以誠如願考上應用美術系,他喜歡畫畫,高中常幫校刊做編排,替社團畫海報,他早就決定走設計的路,邱天則是看天意,分數將他帶到西班牙語系,他也就開心的去了。
「重點不是科系,而是大學生活!」邱天認真的說。
兩人一起上台北念大學,分隔在城市的兩端,依然用電話保持聯絡,週末有空時就見個面。
邱天的科系還真的曚對了,有次他打電話給李以誠,得意洋洋的說:「我天生就該學西班牙語,因為我竟然會彈舌!」說完馬上「得得得得得……」的示範給李以誠聽。
李以誠「啪」的按掉電話。
大一生活平靜過了三個月,直到某天,李以誠在看不到盡頭的作業中接到邱天的電話。
「欸,你在幹嘛?」邱天聽起來一派輕鬆。
「畫圖。」連熬了兩天夜,李以誠開始懷疑選應美系是個錯誤。
「嗯,跟你說件事。」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喔……」電話傳來邱天深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我談戀愛了,我交了男朋友,我是同性戀。」邱天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砲講完。
「喔,好,我知道了,還有什麼事嗎?」
「為什麼你這麼平靜?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勇氣才跟你出櫃嗎?你幹嘛不捧場一下!你不能表示點驚訝或是大喊一聲哩貢蝦嗎?」邱天再度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砲的提出問題。
李以誠不耐煩的大吼:「幹,拎北圖都畫不完了,你賣來鬧,你知道我這個科系裡有多少個同性戀嗎!」
同性戀真的頗有藝術天份。大一剛進來時,李以誠就有這個體認,家聚那天,直屬學長拉著同系的學長跟他介紹:「這我男朋友,一樣叫學長就行了。」散會時還上演一場火辣辣的熱吻,此後他的生活就圍繞大量的同性戀,只是沒想到最後連邱天都來湊熱鬧。
掛了電話之後,李以誠哀傷的想:「我是世上最後一個異性戀。」
李以誠不支持同性戀,並不是他反同,而是他根本不覺得同性戀跟異性戀有什麼差別,異性戀不需要支持或接受,所以同性戀也不需要。事實上,他對任何一種戀的態度都一樣,當事人高興就好。
他的見解被學長引為知己,並且招來往後四年學長的苦毒,不只被拉去做同志社團的活動海報,還要幫忙編刊物、做傳單,同志遊行時得幫忙做道具、當攝影,遇到需要掛名的場合,他就說自己叫「顧詩多」,於是校內校外都知道,應美系有個合作耐操好說話配合度高的直同志小顧。
他並不是懷抱著為同志運動盡一分心力的想法,因為學長開口要他幫,他就幫,如此而已。
對於李以誠如此「正面」的態度,邱天高興了,隔沒幾天就拖著男友現寶似的送到李以誠面前求鑑定,李以誠看著邱天兩眼放光的樣子,心裡亂感動一把,心想兄弟找到真愛了,於是發表你們很適合一定要幸福之類的感言。
結果下個月,邱天又拖了新的真愛過來,然後下下個月,又拖了更新的真愛,於是對於邱天和邱天的愛情,李以誠再也想不出什麼話發表,因為每次邱天說要跟誰在一起時,就好像在說「喂我決定中午吃麥當勞你要祝福我買到份量足夠的大薯」的感覺,他不明白為何邱天跌得頭破血流之後,還能拍拍灰塵迅速站起,笑笑的說這沒什麼。
對這個疑問,邱天自有一套說辭:「有失敗的經驗才能造就手到擒來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過往才能珍惜永浴愛河的幸福。」
「……你痛不欲生的次數也太多了吧。」
直到大一下學期,李以誠才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有件事我忘了問,你是上面那個還是下面那個?」
邱天沉默了,有點害羞的說:「看對方怎麼出招,我就怎麼接招。」
「怎麼說?」
「我比較喜歡當上面那個,如果對方想當上面那個,我也可以當下面那個,總之就是見招拆招。」邱天繼續說:「其實在上在下各有不同的爽度……」
「停,我知道了。」李以誠打斷邱天分享男男性愛之樂的企圖,「那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有,」邱天回答的爽快直接,「大概喜歡了兩小時。」
「……」
「就上台北算命那次,你記不記得?」
「嗯哼。」
「回台中的車上,我想你俗緣薄,我跟你一定是有緣才能當朋友,也許是命中註定之類的,後來下車看到你睡腫發泡的單鳳眼,我就斷念了。」
「……」
「跟你說啊,如果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男的,那我就去當異性戀。」
「天天……」
「欸,小的在。」
「去死吧。」
李以誠的大學四年,就這樣圍繞著一群同性戀,偶爾也有男生對他示好,他拒絕的原因不是性別,而是沒感覺,畢竟圍觀久了,他也明白愛情與性別無關,他將自己定位為異性戀,是因為他只對女性有情慾衝動,但是若能遇到能讓他心動的同性,他不介意和對方試試看。
大學四年,也讓李以誠明白,分薄緣慳這四個字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諸多涉獵,卻毫不入心。
他聽搖滾,常買些不知名的地下樂團專輯;他看電影,新浪潮楚浮發條橘子朗朗上口;他看動漫,對人類補完計劃自有見解;他讀村上春樹戀人絮語張愛玲,寫些不成詩不成句的網路體。
在他人眼中,李以誠是個文藝青年,只是他們不知道,在那層文藝外皮之下,其實什麼都沒有,他是一座活生生的兵馬俑,外表華麗細緻,裡面空洞乏味。他不是有意作戲,他只是感受不到熱情。
直到大三那年,李以誠談了戀愛,對方是隔壁班的女同學,那女孩爽朗大方,對喜歡的事物有純粹的、巨大的熱情,李以誠碰觸著他從沒擁有過的熱情,從開始的羨慕到逐漸被吸引,最後毫無抵抗能力的滅頂,轟轟烈烈的愛上。
巨大的情感波動,幾乎要把他焚燒殆盡,他恨不得剖開自己切割自己,把自己的心肝肺全掏出來給她看。
李以誠在那時才明白他也有熱情,只是跟俗緣一樣少,他把熱情和俗緣的所有配額進貢給她,他同時也在期望著,期望那個女孩的熱情,可以利用滲透壓轉移一些到他身上。
邱天對這事的評價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後來又補一句,「你別把給我的配額拿去給她,跟你翻臉。」那時邱天痛不欲生的次數已經即將突破個位數。
兩個人在各自的愛情裡迎來畢業,他們在城南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同居生活。邱天的說法是,跟男友同居大概每三個月就要搬一次家,而李以誠的女友和家人同住,所以他倆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註定要同居,每個月還能一起回台中承歡父母膝下。李以誠對這種說法基本上不表示任何意見。
李以誠在學長的介紹下,進廣告公司當設計助理。雖然說是設計助理,其實只是最底層的雜工。學長曾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念書時成績再好,在這裡也只是屁,所以閉嘴邊做邊學,有天份的熬一年升上設計,沒天份就早早轉行。
邱天則找了跟彈舌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工作:企劃助理。
於是二○○三年的夏天,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每天早上越過那座橋,悄悄投入台北的繁華裡。
跟邱天同居之後,李以誠的四周還是圍繞著一群同性戀。
邱天愛熱鬧,人緣又好,來串門子或借住的人只能用絡繹不絕來形容,週末假日,邱天還會舉辦「一人一菜」或「催淚日劇欣賞」聚會,每場聚會李以誠都會留在住處當半個稱職的主人,除非和女友約會或是工作太忙。他持續的懷疑,他是這世上唯一活著的異性戀,算上他女友的話,是兩個。
邱天的男友依然以三個月為一期的進度在輪換,李以誠也不在意,反正邱天從不把人帶回家,也不會再把人帶到他面前求鑑定然後自取其辱,李以誠雖然個性淡漠,但嘴巴像開過光似的挖苦人不償命。
那時他們最常去的同志酒吧叫「Blood Flowers」,李以誠喜歡這個名字,他認識的每個同志都是血裡長出的花,他們的美麗來自不畏世俗的浴血勇敢。
「而且簡寫剛好是BF,男朋友。」邱天眨著眼說。
BF開在他們回家必經之路的巷子裡,安靜低調,低調到不知情的人進來後,根本不會發現這是同志酒吧,店內沒什麼裝飾,牆壁畫滿客人的塗鴉,簡單的桌椅,簡單的吧檯,簡單的啤酒。
他們下班後會約在BF碰頭,一起喝杯啤酒,邱天的說法是「白天在外沾染太多異性戀病毒,先來消毒再回家。」
你再消毒也沒用,你室友我就是個活生生的病毒。李以誠在心裡吐槽。他到BF當然不是為了消毒,而是單純把BF當成下班後和朋友喝酒聊天、放鬆心情的地方。
BF的常客,除了他和邱天的兩人小組,比較常見的還有另外三群人馬,邱天說那些人大多來自「彩虹夢」。
彩虹夢是邱天和學長最常混跡的同志網站,李以誠在大二時,也以親友身份在彩虹夢註冊,用的ID是「NoNight」。
這個ID來自電影《不夜城》,當年李以誠看到這部片,心裡一陣激動,「這就是在說我,不夜誠,我就是天天不夜在趕作業的小誠!」這個ID讓他相當滿意,文藝又自憐。
這幾年,邱天已經在彩虹夢混到一個冷門小板當板主,邱天的說法是「重點不是板的大小,而是板主身份!」
你進大學時也是這麼說的。李以誠心想。而他依然是在龜在角落、從不發文的路人。
板主身份讓邱天認識不少網路上的知名人物,站長們和其他板主的愛恨情仇他如數家珍,連別站站長的八卦他都略有涉獵,各種板聚或活動,他也會隱藏身份在旁邊大方圍觀。
「六度分離理論聽過吧?」邱天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你在路上隨便指個同志給我,我保證在六個人之內跟他連上關係。」
「那你圍觀時為什麼要隱藏身份?」李以誠一臉鄙視。
「六度分離理論聽過吧?」邱天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圈子那麼小,來來去去就那些人,我只想八卦別人的破事,不想我的破事被別人八卦。」
邱天常湊在李以誠耳邊輕聲講這些人的破事,李以誠知道這姿勢在他人眼裡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店裡的人大概都以為他們是一對,不過好處是沒人會來對他的單鳳眼進行搭訕。
那天照例喝著啤酒,邱天微指著坐在吧檯旁的那兩個人,「鐵灰色T恤那個叫武大郎,彩虹夢的現任技術站長,旁邊穿格子襯衫那個是他男朋友,阿左。」
「武大郎的男友不是應該叫西門慶嗎……」
邱天一口酒嗆住,笑聲引得武大郎和阿左往這邊看一眼。
邱天緩過氣來繼續說:「武大郎是站長裡年資最久的一個,不過只管系統的事,平常不會出現在檯面上,他跟阿左好像很久了,我大一上站時他們就在一起了。」
無視於邱天匯報的同志八卦,李以誠的注意力都在那件鐵灰色T恤上,他認得那件衣服,上星期才在東區的一間小服飾店裡看過,老闆每月去日本帶貨,每個尺寸只有一件。
他喜歡黑灰色系、沒太多裝飾圖案的衣服,那件鐵灰色的T恤一眼就被他看上,當時身上錢不夠,等他領完錢再回店裡時,衣服已經賣掉了,他心中沒叫老闆幫他留衣服的悔恨,在此刻看到那件衣服時又熊熊燃起來。
他目測武大郎跟他的身形差不多,更加確定衣服就是被武大郎搶走,此後一年多的時間,武大郎在李以誠的心中定位,就是個搶衣服的壞人。
「穿白衣服的是公子,他前男友是最近才結婚的那個新聞主播。」
「穿黑色那個叫東東,跟一個很有名的已婚作家在一起。」
「那是心情板板主,跟動漫板主據說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他們就這樣在台北的繁華中來回,平靜無波的來到二○○四年十月。
然後李以誠在生日前夕被甩了。
第三章 遺憾鹹味
李以誠和女友在一起三年多,他的愛從來沒有減少過,可是,他愛她,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而她甩他,也是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
她是一團火,需要另一團火和她一起燃燒;或是一截木頭,成為她的養份;也可以是一塊冰,讓她不至過燃而失控;而李以誠只是座兵馬俑,她最後也發現了這個秘密。
「我還是喜歡你,但我們不適合。」她留下一句話就瀟灑的揮手離開。
李以誠知道她說的都對,可是他承受不住。
「她只是想省下生日禮物吧。」邱天不忘落井下石。
對於邱天的幸災樂禍,李以誠無力反擊,諷刺的是,他領到的痛苦配額是熱情的百萬倍,還來不及自嘲投胎時沒抓好比例,他就在崩潰邊緣迎來二十四歲生日,他陷入沮喪的迴圈裡,痛徹心肺的失落感就像半夜永不停止的雨聲。
四周的一切都引起李以誠的躁鬱,夜夜失眠,頭莫名其妙的痛,手不自覺的抖,等紅綠燈時,就覺得寬廣的馬路好像要把他的心臟撕裂,好幾次他瑟縮的蹲在路邊,死命打電話給邱天,跟邱天說來救我來救我。
有時候他會打開整個房子的燈,讓悲傷像光一樣四溢八方,有時候躲在自己的房間抽很多菸,讓溫度燒焦他的髮梢,嘩啦嘩啦的燻出眼淚。
邱天慌了,算命的說過,李以誠要是錯過姻緣,會走修行的路,邱天一點也不想看見李以誠剃個光頭或穿著道袍。邱天陪著李以誠,帶他去看憂鬱症門診,宣揚人生何處無芳草,不時拖他去BF聊天散心,鼓勵他把心情寫出來畫出來。
「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啊?你也喜歡寫寫東西不是嗎?藝術是治療情緒的良藥啊!」邱天哀求著李以誠。
李以誠聽進去了,他開始寫,把所有的傷跟痛都化成黑暗沉重的文字,他將自己一吋吋剖開然後全塞進文字裡,這篇是他的腸,這篇是他的胃,這篇是他的下水,他每天喝著紅酒,一篇一篇的寫,然後全都貼在彩虹夢。
他心裡想,「反正我是個異性戀病毒,我是世界上唯一的異性戀,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我要毒害你們。」
這下換邱天想哭了。
紅酒是李以誠的新愛好,邱天的朋友小馬在賣酒,有次帶了一瓶黑色瓶身、印有白色英文字的紅酒,參加他們家的「同志關係圖連連看大賽」,李以誠才喝了一口,瞬間迷上那種甜甜的口感,隔天就去抱回一箱,一箱喝完又一箱,空酒瓶被他沿著陽台排成一圈,下雨時就能聽見雨水落進酒瓶的空洞聲。
十一月時,NoNight在彩虹夢已經小有名氣,許多人因為文章裡的傷痛寫得深刻絕望而寄站內信給他,有的來搭訕、有的來稱讚,李以誠覺得荒謬,那些都是他的痛,他幾乎要死在痛裡,有什麼好搭訕好稱讚?看別人的悲別人的哀別人的傷這麼有趣?
「人都是嗜血的,血裡開出的花特別美。」Blood Flowers,邱天說。
眾多來信裡還包括武大郎,信裡只有一句話:「人生難免失戀,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李以誠想了想,回了信,也只有一句話:「你搶了我的T恤。」
當天晚上,李以誠跟邱天講起武大郎寫給他的信,邱天馬上諂媚的抱大腿,「皇上的才華連武大郎也難以抵抗。」
李以誠牽動了嘴角,又不知說些什麼,最後把目光移回電腦上。
「用鹹魚下飯不是更好……」
到了十一月底,李以誠的痛減輕了十分之一,他吃著抗憂鬱的藥,持續在彩虹夢貼文,只是文風從黑暗沉重變成細緻冰冷。白天他把每個呼吸都滲進一絲絲的哀傷,在心底堆成無聲的雪,到了晚上,他把雪剷成一篇篇的文章,讓絕望糾纏成自身無法看清的千般情緒,再用紅酒潤飾成毒害同性戀的瑰麗文字。
他不回信、不回留言、不跟任何站上的人接觸,武大郎回信問他T恤的事,他也置之不理。
李以誠以極端緩慢的速度在好起來。
邱天在這時又交了男朋友,對方叫小桐,大他兩歲。邱天減少了陪伴李以誠的時間,連帶的BF也很少去,李以誠並不在意,他工作上有個考核,通過的話就能升上設計,沒了愛情,麵包還是要顧。
十二月初,邱天突然約李以誠晚上在BF碰面,「小的有八卦啟奏!」邱天唱戲的說。
這天BF只有些散客,常見的幾組人馬都沒出現,邱天先灌了兩大口啤酒,滿足的嘆了一聲,才說:「我跟小桐說我有個死黨兼室友,大家先認識一下,以後他到我們家過夜也比較不尷尬。」
「天天,你是認真的?」李以誠略感驚訝,兩人同住一年多來,邱天第一次提到要帶人回家。
「滿認真的。」邱天摸著心口發誓說:「我還把你這個異性戀病毒對同志做的貢獻都講了,他對你充滿滔滔不絕的景仰跟好奇。」
「呿。」
「場面話聽聽就好,小桐說他有個很要好的換帖也住這附近,上星期失戀了,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出門,他想順便叫出來大家認識一下。」邱天又灌了一口啤酒,低聲的說:「小桐說他換帖在圈子裡小有名氣,我應該聽過,是彩虹夢的站長,叫武大郎。」
李以誠停頓半晌,「……那個搶我衣服的傢伙。」
「嗯,我沒有問太多,重點是以我的情報圈佈線之廣,竟然沒聽到半點風吹草動。」
「這你要檢討。」
「是!」邱天很開心,因為李以誠又開始用刻薄的方式說話,表示情緒在康復,「反正就這樣,週五晚上四個人吃海產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好。」
「跟武大郎交上朋友,就能圍觀更深層的八卦,想到我都激動。」邱天雙眼放光。
「你應該把重點放在介紹男友給我認識才對吧……」
週五晚上七點半,四人約在高架橋下的海產攤,李以誠跟邱天先回住處換衣服,照他們的說法,吃海產攤有吃海產攤的穿法,無論如何,即使是在十二月的寒冬中,夾腳拖鞋也一定要穿。
李以誠在出門時先吃了藥,他不希望自己低落的情緒影響別人,邱天好久沒帶男友來讓他鑑定,所以就算是強顏歡笑,也要硬逼自己笑出來。而且另一個失戀的武大郎如果把場面弄冷,他還得想辦法救場。
為了邱天。他如同義士般壯烈的想,為了他紅塵俗世裡唯一的朋友。
兩人趕到海產攤時,小桐跟武大郎已經站在攤子前向他們招手。
武大郎穿著牛仔褲跟深灰色T恤,T恤下襬車上一道有花紋的布邊。李以誠心裡忍不住咒罵,那件T恤他昨天才看上,打算明天去買,才一天時間,又被搶了。
「嗨,初次見面,」武大郎主動的跟他們打招呼,「不過說是初次見面也不對……」
「對啊,至少見了有一年多,」邱天說:「相見不相識。」
你都快把人家祖宗八代挖出來,還不相識咧。李以誠在心裡吐槽。
「我來介紹,」小桐適時的挺身而出,「這是我換帖的,大武,這是我男友小藍,這是小藍的室友兼死黨……」
「小顧。」李以誠說。
「這是小桐,」邱天拉過小桐推到李以誠面前,「以後會常出現在我們家,求皇上多多關照。」
「欸,歡迎光臨,有空來坐。」李以誠笑笑的說。
「點菜點菜,你們有什麼不吃的嗎?」邱天帶著大家往店裡走去。
「我不吃薑絲。」武大郎立刻回答。
「那不錯,我們可以當飯友,不會互相搶菜,我超愛薑絲。」李以誠說,「我不吃辣,所以辣椒另外放,好嗎?」小桐跟武大郎紛紛表示沒問題。
「不過不吃辣,人生少很多樂趣。」武大郎補上一句。
「沒關係,我有吃薑絲的樂趣。」李以誠笑著說,單鳳眼在夜色中顯的晶亮。
邱天拉著李以誠用台語跟老闆點菜,鹽酥炒龍珠、燙鮮蝦、蛤蜊炒絲瓜、涼拌苦瓜、蠔油水晶蚵、三杯花枝、炒螺肉、炒麵……兩人穿著夾腳拖鞋站在冰櫃前報菜名挑食材的流利動作,完全是武林高手指點江山萬夫莫敵的氣勢。
小桐笑著用手肘拐了拐武大郎說:「夠帥氣吧。」
武大郎也有些看呆,「是很有氣勢,不過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一對。」
邱天聽到武大郎的話,立刻用右手勾著李以誠的脖子轉過頭來,左手戳著他的額頭,「他是個可怕的異性戀,如果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男人,」邱天停了一下,「那我就去當異性戀。」
李以誠翻了翻白眼,小桐大聲笑出來,武大郎卻是一臉驚訝,「你是直同志?」
「沒錯!直同志小顧在圈內也是小有名氣,你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邱天得意的像個老媽子。
「你以為我想要這種虛名嗎……」李以誠一臉哀怨。
四人笑著入座,叫了一手啤酒,菜陸續的上,擺滿不大的圓桌。
到這時,李以誠才有機會仔細的端詳武大郎,雖然在BF對望許久,但隔著一段距離跟昏暗的燈光,也只能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而武大郎也同樣在仔細的端詳李以誠和邱天。
小桐在一旁幽幽的說:「都沒人要打量我長什麼樣子……」
「別急,以後有的是機會。」李以誠抛個媚眼過去。邱天噁心打個冷顫。
「其實在BF都對看這麼久,長什麼樣子都知道,只是現在是高解析度版本。」武大郎笑著對著邱天說:「你長得果然很可愛,像個巨型吉娃娃。」又轉頭對著李以誠說:「你的眼睛比低解析度的漂亮很多。」
「他全身上下只有那雙眼睛能看,」邱天說:「不過要是沒睡好,發泡腫起來就很可怕了。」
李以誠半瞇著眼,側頭斜看邱天,手裡夾著炒螺肉,緩緩的說:「我要咬破你的手指在你的頭上寫個死字。」
武大郎笑了兩聲,接著問:「那兩位對我有什麼評價?」
「飛碟紅豆餅。」邱天立刻回答。
武大郎有點愣住,「謝謝,可是飛碟紅豆餅是……?」
「外表金黃酥脆香味四溢好大一顆,任何人看了都想吃,可是有時買回家,剝開後才發現老闆給錯餡。」邱天丟兩顆龍珠進嘴裡,喝了一口酒。
武大郎哭笑不得,「其實老闆有在上面做記號,不然你可以現場剝開看。」
邱天想了想,「也對,不過、總之、反正,有餡的東西都有風險。」
「那我沒有餡嗎?」小桐在一旁陰陰的說。
「你本身就是餡啊,寶貝,玲瓏剔透,甜美可口。」邱天一臉諂媚。
小桐拿起蛤蜊殼往邱天丟去。
我也想要有餡,雖然有餡的兵馬俑有點噁心。李以誠心裡想像著碎掉的兵馬俑裡流出各種口味的餡,一陣惡寒。
武大郎閃過蛤蜊殼流彈,轉頭問李以誠,「那你覺得呢?」
「長相八分,氣勢十分。」李以誠快速的整理情緒,簡單回答。
以前在BF,李以誠就注意到武大郎的嘴唇很漂亮,輪廓粗獷,整體外貌頂多是中上,但身上有種自信沉穩,還有點慵懶的優雅,打扮的也有型有款,放在人群裡可以很容易一眼認出來。
「你應該是個乾淨俐落的人,適合當殺手。」
「下次有要殺的人可以找我,竭誠為您服務。」
四人交換年紀和職業,武大郎和小桐同年,大李以誠和邱天兩歲,小桐在電腦教學補習班當程式設計類的講師,武大郎是個電腦工程師。
「電腦工程師到底是幹嘛的?」李以誠提出疑問。
「就是寫一些程序讓電腦跑,一直跑一直跑,它要是不跑,就想辦法讓它繼續跑……」
「我以為電腦工程師都穿襯衫跟高腰西裝褲,坐下時會露出白襪子,還把鑰匙別在腰上。」李以誠心想,一個電腦工程師竟然跟我搶衣服。
武大郎的風格和李以誠很接近,都以黑灰色系為主,衣服剪裁俐落,沒有太多裝飾。但李以誠是全身黑灰,武大郎會用顏色做重點裝飾,他們是兩道台北街頭的陰暗遊魂,只是武大郎別了個閃光燈。
武大郎大笑著搖手指,「不不不,我是新品種的,兼具理性與感性,時尚與傳統。」
「嗯……反正你是左腦人,」李以誠快速的下結論。「我是右腦人。」
「我呢?」邱天發問。
「你是無腦人。」李以誠更加快速的下結論。
一頓飯吃的輕鬆愉快,看不出這桌有兩個失戀傷心人,四人聊到顧不得吃菜,李以誠推薦的炒麵還來不及吃完就變冷,安靜的擺在一旁。
李以誠從武大郎偶爾的放空和勉強的微笑,看出對方和他一樣處在情緒低潮,只是兩人都藏的很好。
成熟的電腦工程師。李以誠心想,看在武大郎沒拆邱天場子的份上,他決定不再記恨衣服被搶的事。
吃完飯之後,李以誠和邱天帶著小桐到他們家熟悉環境,武大郎也跟著來圍觀,邱天把所有零食都搜出來擺在桌上,李以誠把客廳的燈光調成低明度的昏黃夜燈,拿出心愛的紅酒幫每人倒了一杯。
「這酒很甜,喝了心情會變好。」把酒杯拿給武大郎時,李以誠低聲的說,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
武大郎有點驚訝的看李以誠一眼,隨即有點了然,「謝謝。」
「辛苦了。」李以誠說。
「為了朋友,值得的。」武大郎拿著酒杯跟李以誠敲一下。
敬朋友。失去了愛情,我們還有朋友。
「氣氛真好,可惜沒音樂。」邱天和小桐已癱坐在沙發上。
「我們家的音樂都比較吵,不像BF那種,很好聽。」李以誠說:「好像是爵士樂?」
「對,大部份是爵士藍調,都是些老歌手。」武大郎說。
「有次我聽到一個女生唱歌,聲音很低很慵懶,聽起來很滄桑。」李以誠想起失戀後的某天,在BF聽到那個聲音,他瞬間就覺得自己住在雨裡。
四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紅酒喝到第二瓶,邱天突然問:「大武,你為什麼叫武大郎?」
「嘿嘿,」微醺的武大郎一陣怪笑,「我本名叫楊肖文,你想想字的反義,再把順序都倒過來。」
李以誠想了想,楊音同羊,羊對狼,肖音似小,小對大,文對武。的確是個武大郎。
「你這名字有意思,虧你想的到。」李以誠嘴上誇獎,心裡卻猜測阿左是不是個潘金蓮,但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的泛泛之交,他沒敢問這個問題。
「這叫反面推敲取名法,你們呢?」武大郎,不,楊肖文問。
「我叫邱天。」邱天說。
「秋天?好浪漫。」楊肖文的讚嘆,邱天自小到大沒少聽過。
「浪漫個頭,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名字受盡嘲笑,連小誠剛認識我時都恥笑我好幾天!」邱天激動的反駁,「我家按輩份取名,我是天字輩,結果算命的說邱天這兩字的筆畫合我的命盤剛好,大吉,才會取這麼娘炮的名字!娘炮!」
「秋天配梧桐很浪漫,有法國的味道。」小桐在一旁幽幽開口。
無視邱天和小桐赤裸裸的噁心,楊肖文接著問:「那小藍是哪來的?」
「喔,小誠都叫我天天,所以……」邱天彈個響指。
「天天天藍--叫我不想他--也難--」李以誠和邱天突然開口合唱。
「好,再來一個。」楊肖文跟小桐同時鼓掌。
「邱天說的小誠就是我,」李以誠笑著接過話,「我叫李以誠,圈子外的人叫我小誠,圈子裡我就叫顧詩多,簡稱小顧,因為……」他也打個響指。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李以誠和邱天再度合唱起來。
「你們兩個真是兄弟。」楊肖文由衷佩服。
「活寶一對。」小桐依然幽幽的說。
「過獎。」邱天拱手說。
「承讓。」李以誠也拱手說。
四人亂七八糟扯了一陣,「你們在彩虹夢有帳號嗎?」楊肖文突然問。
「有啊,我是小雞板板主。」邱天說。
「……什麼時候有小雞板?」楊肖文露出一臉迷惘。
「在你當站長前就有,一個神隱的小板,有緣人才會注意到。」邱天得意的說。
「……喔,好吧,我回去找找,小顧,你呢?」楊肖文轉頭問。
「我只有個圍觀用的帳號,很少上,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系統砍了。」李以誠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心想我毒害同性戀的事怎麼可能讓你們知道。
邱天手抖著,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酒。
在醉意和飽意中,他們迎來週六凌晨,小桐直接住下,楊肖文搖晃著起身打算回家。
「都一點多了,要不要睡我家沙發?」邱天問。
「其實我就住隔壁巷子。」楊肖文臉上有那麼點得意。
「我就說你們住的很近……」小桐還是用幽幽的語氣說。
「那我陪你走回去,」李以誠說,「你喝得有點多,不要路上跌進水溝,邱天你留著照顧小桐。」李以誠酒量好,現場只剩他沒半分醉意。
走出住處,整條巷子一片安靜,十二月的台北有些寒冷,李以誠豎起羽絨衣的領子,跟著楊肖文往巷口走去,他的情緒控制力到此已經用盡,痛幾乎要從身體裡溢出來。
楊肖文比李以誠略高,安靜的走在他身邊,兩人一路無話。走到巷口,楊肖文領著李以誠右轉,往隔壁巷子走。
「謝謝,」楊肖文突然開口,「酒很好喝,真的很甜。」
「嗯。」李以誠淡淡的回應一聲。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慢慢走到楊肖文的住處樓下。
「你也很痛嗎?」楊肖文背過身把門打開後,突然這樣問。
李以誠看著楊肖文的背,用毫無溫度的聲音說:「對,痛死了,所以我要快點回家吃止痛藥。」
楊肖文轉頭扯了下嘴角,「回去小心,謝謝。」
李以誠回到家,開電腦連上彩虹夢,吞下一顆安眠藥。
他在藥效發揮作用前快速的貼文,今晚他的文字裡充滿食物香味,他將幸福比喻成一盤熱騰騰的炒麵,吃得快,麵又熱又香又好吃,但吃完就沒了;吃得慢,等餘溫散去就只剩一盤乏味的冷麵。
沒有吃不完的炒麵,吃不完的炒麵都很難吃,所以別再妄想永不離開的幸福。這是今晚NoNight的結論。
李以誠不知道的是,楊肖文回家後也連上彩虹夢,並為NoNight的炒麵理論掉了幾滴醉酒後的眼淚。
那天之後,李以誠的生活有些小變化。
週一到週四,小桐來和他們同住,週五到週日,邱天則到小桐家過兩人世界。
李以誠和邱天的BF兩人小組升級為四人天團,現在他們坐的是吧檯旁的位子,李以誠說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楊肖文開始盤踞在他們家,有時到他們家集合一起去BF,有時來找小桐閒聊,有時到他們家搭伙吃火鍋,有時就只是來看電視,剛開始時李以誠和邱天還會特別招呼,後來就直接將楊肖文視為客廳的陳列物,人來時開門,人走時關門,連寒暄都省下。
李以誠對楊肖文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依然有著違和感,上個月之前,這人還只是BF裡的一個活雕像,現在竟然佔據他家沙發一角,和他們一起吃小菜喝啤酒看電視,偶爾還會用手肘撞他,示意他把小菜上的薑絲夾走。
「分工合作,你家才不會有剩菜。」當楊肖文的無恥上升到一種地步時,李以誠很想叫他把剩菜留著跟遺憾一起下飯。
偶爾李以誠也懷疑,當初楊肖文寄那句「人生難免失戀,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給他時,和阿左已進入分手階段,才藉著寫信給陌生人來自我安慰。
只是,楊肖文從來沒有提起過阿左,他們也從來不問。
聖誕夜時,四個人約在BF喝酒,坐的依然是楊肖文以前跟阿左專屬的吧檯旁的位子,李以誠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跟邱天坐的是離吧檯最遠的角落,瞬間有一代新人換舊人的錯覺。
那天楊肖文從包裡拿出一張CD遞給李以誠,「送你們家的行憲紀念日禮物,下次去才有音樂聽。」
李以誠接過CD,封面是一個女生的側臉。
「Billie Holiday,應該就是上次你提過聲音很慵懶滄桑的女聲,」楊肖文說:「黑夜裡最強大的治癒系。」
那個晚上,李以誠讓Billie Holiday的歌聲充滿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又好了一點,於是他吃了一顆安眠藥,然後連上彩虹夢。
「我會好起來的。」那晚NoNight只寫了一句話。
「我也會好起來的。」那晚武大郎在心裡回了NoNight的文。
跨年那天,四人約好一起在BF喝酒倒數,BF一如往常低調,連跨年的大日子也只坐了八分滿,店裡比平常吵鬧些,來的都是熟客,吧檯擺著一台臨時的電視,無聲播著某台的跨年節目,他們隨意聊著,偶爾別桌的客人會過來跟楊肖文打招呼,楊肖文也會順勢的互相介紹大家認識。
認識的人越多,能圍觀的範圍更廣。李以誠知道邱天心裡的八卦魂正搧著小翅膀噗噗的飛。
離十二點還有兩分鐘時,吧檯停了店裡的音樂,電視的聲音被打開,店裡開始有人發出歡呼聲,接著所有人都跟著電視裡的主持人倒數。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店裡所有的人大喊。
新年快樂。李以誠閉上眼,把逝去的二○○四年在心底從頭到尾回想一遍,那些愛啊,那些分別啊,那些痛啊。再見,再見,再見。
邱天跟小桐結束熱烈的新年之吻,拿起酒瓶說:「乾瓶!」
楊肖文抬起頭來,對上李以誠的眼睛,笑了一下。「乾!」
四人互敲酒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