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后英明
「喂,起床了。」
當邱天在成都雙流機場的大廳被踢醒時,剛好是下午六點。
踢他的女人踩著一雙夾腳拖鞋,手插在運動褲的口袋裡,一臉「快起來不然老娘打爆你頭」的表情。
「太后,妳遲到了一小時。」醒來的邱天用哀怨表情做出無聲控訴。
「我有到你就該偷笑了,」被稱為太后的女人不以為然的撇嘴,「走啦走啦,餓了吧,帶你去吃傳說中的麻辣火鍋。」
太后看著堆在邱天四周的東西,「行李就這些?」一個六十五升的背包、一個裝筆電的後背包、一個紙袋,裡面裝的是早上才從台北買來的阿默千層蛋糕。
「唉呀,這個看起來最重,我幫你拿。」太后快速提起阿默蛋糕的紙袋,往出境廳的門走去,「走吧,打的回家。」
幹!邱天一邊咒罵,一邊抓起背包,急忙跟在太后後面。自動門一開,三月的成都天空朝他迎面而來,空氣依然寒冷,他連忙從背包裡抽出厚外套。
「熊貓!」邱天邊穿邊指著在停車場大鐘上旋轉的熊貓大叫。
「喔,路上很多。」太后一臉淡定。
「……熊貓會在路上跑嗎?」
「會。」太后依舊一臉淡定。
「……」
不用多久,邱天就知道太后永遠是對的,熊貓在街上滿街跑,在計程車上、在路邊的招牌上,甚至是放在路邊的工事用塑膠三角錐上。
不過這是一個跟熊貓無關的故事。
兩週前,邱天從待了五年的公司離職,原因之一是五年來他視為師父的主管強哥跳槽了;原因之二是他三十歲了。他在住處連打三天電動,對他的高中同學兼室友兼乾弟弟李以誠長吁短嘆。
李以誠用自身的經驗建議邱天:「出去旅行一陣子吧,可以打開心胸跟思緒。」但邱天覺得這只是李以誠忙著談戀愛不想理他,想藉機把他打發出去。
「哼哼,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你就這樣敷衍我,哼。」他碎碎唸的繼續用電動撫慰受傷的心,然後被李以誠從背後踹了一腳。
又過了幾天,邱天在MSN上收到太后的訊息。
「在幹嘛?」太后問。
「打魔獸。」邱天說。
「有出息。」太后說。
「過獎。」邱天說。
「沒事做就來成都,請你吃火鍋。」太后下旨。
「成都很可怕,小誠上次去遇到地震。」邱天抗旨。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孩子。」太后安撫。
「那裡有什麼好玩的?」邱天問。
「沒什麼好玩的,九寨溝、都江堰、青城山、大佛、康定、熊貓……差不多就這些。」太后說。
「喔,讓我想想。」邱天考慮。
許多零碎的原因累積起來,最後促成邱天動身到成都:李以誠和太后都對成都的火鍋讚不絕口、他和太后很久沒見了、他想當面請太后指點人生方向、他想離開台北四處走走、他想把生活倒過來搖一搖、他想不用排隊就看到熊貓。
邱天跟著太后上計程車,太后用流利的四川話跟司機報完路名後,無視邱天的存在,打開阿默蛋糕開始吃起來。
邱天無言的看著這個女人,「是說……太后,妳至少要表達一些歡迎之情或是介紹些沿途風景吧?」
太后咬著蛋糕看他一眼,擺出營業用的笑容說:「喔,歡迎來到成都。」然後用拿過蛋糕的手捏了捏邱天的左臉,「等下帶你去吃火鍋,人生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在麻辣火鍋裡得到解答。」
邱天拿出衛生紙擦臉,心想:太后果然是太后。
邱天生命裡有兩個很重要的人,一個是高中同學兼室友兼乾弟弟李以誠,他視李以誠為親手足,兩人是孽緣式的共生關係,他覺得李以誠是白痴,李以誠覺得他沒腦子,兩人互相作賤又互相扶持。
另一個就是太后,他的詭異變態超合金版人生導師。
高三那年,邱天會在課餘時連線到美國玩網路遊戲,當時他被怪物追著跑,眼看即將再度命喪哥不林之手時,一個名為「Taiho」的高大、肥胖、嘴角流著血絲、滿臉猙獰的男巨魔救了他。
「thx.」邱天腦中塞滿英文,但只能擠出這個字。
男巨魔打出一串英文,夾雜大量簡寫和俚語,邱天看得半懂,意思大概是說這區不是他的等級該來的地方,問他是不是新手。
「yes.」邱天腦中依舊塞滿英文,但還是只能擠出這個字。
男巨魔丟給他一些武器和裝備,揮手準備離開。
邱天滿懷感激,這次擠出兩個字,「thx. 881.」
男巨魔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回來,「Taiwanese?」
「yes!」邱天這次回答的很快。
男巨魔又倒出一堆英文,意思是會說「881」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台灣人,另一個是被教壞的香港人,然後指著自己說:「taipei, and u?」
邱天從此就跟這個男巨魔混了,他加入男巨魔的公會,跟著其他人一起叫男巨魔「Tai」,翻成中文是阿太。
那時MSN剛上市,所以他們交換的是ICQ,阿太大邱天七歲,在台北工作,邱天喜歡跟阿太聊天,阿太看事情的角度很特別,常帶給他新的思考方式,也不像其他大人一樣,老是告訴他該怎麼做,而是把事情分析完,讓他自己去想該如何做。他覺得阿太是個真正的大人,活在他嚮往的世界。
那時邱天喜歡上隔壁班的男同學,他發現自己喜歡男生時,沒經過什麼掙扎就理所當然的接受,畢竟讓他煩惱的是心中快要壓制不住的感情,而不是對方的性別。
阿太發現邱天的失魂落魄,在ICQ上關心的詢問,邱天考慮片刻,覺得大人阿太一定可以給他建議,於是他鼓起勇氣說:「我喜歡上一個人,在想要不要告白。」
「喔,對方是男的女的?」
邱天嚇得跌下椅子。「為什麼這樣問?」他抖著手回訊息。
「要先確定對方性別才能討論下一步啊,我跟你說,這個世界很恐怖,有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跟一堆你想都想不到的戀,所以你不能先入為主的把所有人都當成異性戀,你只能把人當成『人』,不要擅自決定對方的性別或性傾向,懂嗎小朋友?」
邱天知道他問對人了,他看到明燈了,他把人生第一次的出櫃獻給阿太,他把對同學的愛慕和煩惱全說給阿太聽。
「你告白的目的是想跟對方在一起,或者只是想讓對方知道你喜歡他?」阿太問。
邱天想了一陣子才回答,「我只是喜歡他到受不了了,想跟他講而已,沒想過在不在一起,而且他好像喜歡別班的女生。」
「小弟弟,你知道嗎,如果把『喜歡』這種情緒實體化,那你會看到一包垃圾,如果他不喜歡你,你卻向他告白,就好像把垃圾丟到他家一樣,這叫爽到你,艱苦到他。你有沒有想過,現在要大考了,如果他不喜歡男生,那麼被男生告白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如果他喜歡男生,但不喜歡你,那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如果你們互相喜歡,又會對你們造成什麼影響?」
阿太的話讓邱天想了三天,他想明白很多事,感情要兩廂情願,而非單向操作,一頭熱的把自己的感情掏給別人,其實很自私。
邱天的感情觀在這時大體成形,在後來的歲月裡,若遇到有好感的,就盡力接觸,確定對方也喜歡他,才提出交往的請求,對方若沒那個意思,也絕不死纏爛打。
「喜歡的具體化是一包垃圾,那愛的具體化是什麼?」邱天把事情想通後問阿太。
「大腸頭,」阿太說:「還沒煮的時候很大一盤,煮了會縮小,如果沒煮過頭的話,會變得很好吃。」
邱天覺得大人對事情的比喻都充滿不可解的神秘。
阿太從此成為他的愛情兼人生導師。在他上大學開始交男朋友時,阿太鼓勵他多方嘗試,如果集滿十二星座跟十二生肖,就請邱天吃高級牛排。
「年輕時亂來一點沒關係,老了才有故事回憶。」這是阿太給他的大學入學賀詞,阿太還將自己的名言送給邱天,「有失敗的經驗才能造就手到擒來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過往才能珍惜永浴愛河的幸福。」
他第一次分手時,阿太對他說:「喜歡是一種消耗性的情緒,很快就會過去。」
「那愛呢?」十九歲的大一生,想的都是轟轟烈烈的戀愛。
「愛是致命物質,這輩子碰一次就夠了。」阿太說。
所以愛是致命的大腸頭?邱天覺得阿太的這行字裡有種他不明白的隱約哀傷。
「話說回來,你是一還是零?我跟你說,這種事各有爽度……」阿太接下來的三千字性事討論讓邱天覺得阿太不具備哀傷功能。
邱天也問過阿太是不是gay,不然怎麼對這方面的事這麼清楚,但阿太對著三尺神明發誓「我真的不是」,邱天只好把一切歸於「複雜糾葛又神秘不可解的大人世界」。
邱天二十歲生日時,阿太為了恭喜他有投票權,答應現身請他吃飯,他們約在敦南誠品門口,邱天左等右等,等到了一個穿著靴子的大波浪長捲髮女人。
「……妳是女的?」邱天有點承受不住。
「我說過我是男的嗎?」阿太拿出菸,在樓梯上大剌剌坐下來。
「妳……我……妳也沒說過妳是女的啊!」邱天對某些事物的認知發生巨大的崩潰。
「我角色上的名字打得很明白,Taiho,太后,你見過男的太后嗎?我當年是不是告訴過你,只能把人當人,不要擅自決定對方的性別跟性傾向,有沒有!」
「……有!」邱天認輸。
他終於知道太后的真實身份。
「我真的不是gay,我是bi,雙性戀。」正名為太后的阿太說:「我的處境比你們還慘,你們在櫃子裡的話,那我就是在櫃子裡的夾層。」
從此他們的關係從虛擬世界延伸到現實,他們不常見面,但太后永遠在MSN上為他指引方向,從學業、工作、愛情……太后給的都是變態且不同凡響的建議,不過太后說性愛議題屬於付費頻道,想問的話,就拿食物來換。
去年太后被公司派到成都,算算他們已經十個月沒見。「成都的麻辣火鍋能拯救所有凡間生靈。」有次太后這樣跟他說。
邱天願意到成都來,多少也是衝著這句話。
到成都的第一個晚上,邱天徹底被拯救了,麻辣火鍋裡的花椒粒和辣椒將他從頭到尾涮洗一遍,他覺得神清氣爽滿腹舒暢。
「我們能每天都來被拯救嗎?」他意猶未盡的問太后。
「你罪孽深重,可以自己來求寬恕。」太后沒有奉陪的意思。
回到住處,太后拉開客廳窗簾,二十二樓的陽台外是一片展開的夜景。
「這裡是社區最旁邊的一棟,沒被其他大樓擋住,漂亮吧。」太后丟瓶啤酒給邱天,在桌上擺出許多涼拌菜,接著往沙發一坐,「有事上奏,無事閒聊。」
邱天拉開啤酒,喝了一口,嘆了一聲,開始把被麻辣火鍋逼到嘴邊的苦水全部吐出。
「其實就是……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我喜歡做企劃,但這就只是個工作,不像小誠,他愛著設計,我真的不明白,他明明是沒有熱情的人……我想做別的工作,又不知道要做什麼,我想找看看有沒有能讓我真正愛上的工作。」
「本來還沒想這麼多,後來強哥跳槽,我可以說是為了他才一直待在這間公司……我沒有喜歡他,他是我師父好嗎!」邱天對太后的曖昧眼神提出抗議。
「妳知道嗎,我每天在辦公大樓裡的三樓的某個小隔板裡工作,進出門要刷卡,有個人電話專線,十秒鐘沒人接會自動轉語音信箱,每天要開一到三個會,小妹會泡茶和咖啡,部門秘書會問我便當要排骨雞腿還是魚排,要配湯還是養樂多,隔板後面的話題是老公小孩股票跟菜價,隔板左邊跟右邊是衣服化妝品跟男朋友,有天我坐在位子上,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幹嘛,有種被放錯位置的感覺。」邱天一口氣講完,轉頭卻看見太后默默啃著看起來很像鴨頭的東西。
「……太后,我在講話妳要專心啊!妳是在啃什麼?」
「五香兔頭,來一個。」太后丟了一個塑膠袋過去,裡面還有幾個兔頭。
邱天看著一袋滷好的兔子頭,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含淚繼續說:「其實我滿羨慕小誠的,妳知道為什麼我跟他會合嗎?因為我跟他是正反兩面,搭的剛剛好。」
李以誠性格淡漠,缺乏熱情,卻對事情極為專注,例如設計、旅行、愛情。李以誠稀薄的熱情都集中在這三件事上,像走著羊腸小徑,一往無回。
邱天性格開朗,滿腔熱情,但對事無法專注,他喜歡所有事,但不曾愛上任何事,像一腳踩進台北車站的地下二層,他沒有迷路,只是找不到出口離開。
太后把啃完的兔子頭丟進垃圾筒,「小誠那個行業,沒熱情也做不下去,你不錯了,至少你喜歡這個工作,個性又適合,世上大部份的人都把工作當維生的手段,連喜歡都沒有,而且你沒找出工作的附加價值。」
「附加價值?」
「嗯,附加價值,例如我這工作的附加價值就是麻辣火鍋和四周風光。」太后喝口啤酒,繼續說:「我跟你說過我家裡窮吧,你知道我爸幹什麼的嗎?開垃圾車的,你說他喜歡這個工作嗎?不可能吧,可是這工作的附加價值是讓沒念什麼書只會開車的他把小孩養大。」
邱天沉默的把啤酒一飲而盡,捏扁罐子丟到垃圾桶裡,太后的話讓他有些模糊的想法。
「說穿了你只是無所歸依,」太后直接把他的想法拖出來。「這世界上沒有讓你願意犧牲奉獻的事,家庭愛情興趣嗜好夢想,你什麼都沒有。」
邱天沉默的拉開第二罐啤酒,喝了好幾口之後才說:「太后,妳講到另一件讓我覺得悲慘的事,妳知道嗎,我交過十六個男朋友,十六個!每個都是我真的喜歡才交往的,我製造了十六包垃圾,可是他們最後都變成D槽裡的一個檔案夾,而我一個大腸頭都沒吃到……到目前為止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
邱天把頭埋在胸口,說不出來的沮喪,他知道喜歡是什麼感覺,他熟悉所有試探的過程,他能掌握兩人交往時的節奏,甚至能妥善處理分手後的細節,可是他沒有真的愛過,他的歷任男友都是用來填補寂寞的人形煙霧。
「你可以改放在F槽……」太后嚼著金湯肺片涼涼的說。
「太后!妳……妳知道二十五歲以後,我每年的新年願望跟生日願望是什麼嗎?」
「你想要愛。」太后吃著泡椒鳳爪,非常享受。
「嗯,我想看見愛情的樣子,就算我會受重傷或結局很慘,我都想看。太后,妳不是說愛是致命物質嗎,我真的很想致命一次。」
「這麼急著送死啊?」太后在一盆辣油裡撈出棒棒雞,邊問邊吃。
「我三十歲了,太后,認識妳時我才十八,我那時還幻想著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十二年過去了,小誠那種沒什麼俗緣的人轟轟烈烈了兩次,我卻連影子都沒見到,想哭都不知道找誰哭。」邱天的表情糾結。
「像小誠跟他家那個混蛋,當年痛得要死,老子還為他去打人,結果他們現在又愛成那個樣子,我真的不明白。」
「你去打那混蛋不是為了小誠吧,還敢講那麼大聲。」
邱天抖了一下看著太后,「妳知道?」
「呸!你那點腦子我會不知道,你覺得這都是你的錯,你不跟那個男友交往,就不會生出這麼多事,雖然小誠那麼傻也是該打,可是你不能打小誠,也不能打自己,只好去打那個混蛋,你是為自己出氣,不是為了小誠。」
「太后英明,不過這件事妳知我知就好了。」邱天跪下謝恩。
「嗝……不過當年那個算命的是不是算錯了,其實你才是要出家那個?」太后終於吃飽了。
「太后!」
「唉,別激動,很多事我都可以用自身經驗給你意見,可是緣份這種事,我也只能說該遇上的總會遇上,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我應該留在家裡看大愛台就好了。」
「這就跟工作一樣,能找到喜歡的人已經很不錯了,你知道有多少人連喜歡的人都找不到嗎?人要知足。」
邱天知道太后說的對,從青春正盛的大一新鮮人開始踏進圈子到現在,和他同一個世代的同志,不管識與不識,都無可避免的逐漸老去,他沿途看遍圈內風光,多少人限於各種條件因素,連喜歡的人都找不到,人真的要知足嗎?他不知道,他只是想看看愛情的樣子。
他想嘗試撕心裂肺的痛,他想明瞭愛裡的孤獨和寂寞,他想感受胸中充滿飽脹幸福的滋味,他想走近某個人然後聞到愛情的味道,這樣就好了,他要求的其實只是如此。
他只是想看看愛情的樣子。
「就算你遇到愛了,你知道怎麼去愛嗎?」太后使出必殺一擊。
邱天陷入完全停頓的無力。
「你是來散心的,所以什麼都別想,好好的玩一下,也許途中你會有新的體認,等你要回台灣時我們再來討論。」最後太后下旨。
邱天無奈接旨,兩人開啟閒聊模式,他向太后匯報李以誠的近況,李以誠曾跟著他見過太后幾次,太后對李以誠的評價是「單行本」,太后當時解釋:「所有的事對他都是一本書,看完就看完了,就算書裡的角色再難過再開心,他也不會給你續集。」
邱天匯報完後大膽質問太后,「妳不是說他是單行本嗎,那他跟那個混蛋重新開始怎麼說?」
「這是作者外出取材後的作品,所以是新的單行本,不是上一本的續集,那混蛋再對不起他,就只能進焚化爐了。」太后輕描淡寫的指出事情的關鍵點。
邱天知道太后永遠是對的。
喝完所有的啤酒準備入睡前,太后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這個社區的對面有個公園,明天早上你去看看。」
邱天無言的盯著太后,太后永遠是對的,太后做的一切都有深意……大概吧。
邱天回到客房入睡,棉被加了毛毯還是不夠暖,他想著當年太后說李以誠是「單行本」時,他指著自己問,「那我是套書嗎?」
太后當時用高深莫測的眼神把他從頭到尾掃瞄一遍,然後露出更高深莫測的微笑說:「不是,你就是秋天。」他纏著要太后說明白,太后丟下一句:「很難解釋,有天你會知道的。」就揮手示意繼續下個話題。
很多年後的有天他真的知道了,他就是秋天。不像夏天熱得曬傷、不像冬天冷得死寂、不像春天暖得花開,他只是秋天,美好風景下深藏著其他季節不要的寂寞,不冷不熱,多情無心。
第二章 山城月明
邱天起床時,太后已經出門上班,客廳桌子上擺了地圖、簡單的市內行程規劃、公車卡、一支當地門號的手機,裡面有太后的電話號碼。
他記著太后的吩咐,先去找公園,公園距離社區只有一個右轉彎和一個二線道柏油路的距離,才右彎過警衛室,他就呆在原地。
馬路對面的公園種滿了樹,樹上都是粉紅色的花,層層疊疊,如巨浪從公園滿溢而出,漫天蓋地向他撲來。
「那……那是什麼花?」邱天連忙問站在一旁的警衛。
「淘滑。」警衛說。「這葛約淘滑開。」
「淘滑?」邱天努力分辨警衛的四川口音,「……桃花!是桃花嗎?這個月桃花開?」
「對頭,就是淘滑哈。」警衛露出被理解的笑。
邱天被盛開的桃花恍得失神,他將清淡的桃花香氣連同冬末的微弱寒意一起吸進肺裡,柔和的粉色陽光照得他眼睛瞇起來,跌坐在步道旁的鐵椅上。「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還沒唸完,就忍不住笑出來。
原來太后是要我來招點桃花,太后做的一切果然都有深意。邱天拿出相機,擺出帥氣的微笑自拍一張,笑容背後襯滿桃花。這些桃花可以承載他的心願和期待嗎?他有種跪下磕頭的衝動。
接下來的三天,邱天在這個城市亂竄,各大景點輪著看一遍,四川口音也聽出個六七成。他出門前總是先去公園看桃花,大吸幾口桃花的香氣,有時也在夜裡八九點出來散步,太后認真的跟他說:「你要發正念,桃花神才會理你。」所以他每天站在桃花樹下,呼吸著粉色氣息,在心裡默唸:「桃花桃花請給我真桃花。」唸完又忍不住發笑。
想愛想瘋了,真是。他對自己搖頭。
到了第四天,週日下午,太后要他滾出去。
「你當了三天少爺,這樣什麼都體認不到,你沒住過青年旅舍,先去給我住兩天再回來。」太后兇猛的拖著邱天到武侯祠大街的青年旅舍,把他給踹進去。
「只准住最便宜的多人間,明天找一個市外景點,看山看大佛看外星人都可以,自己想辦法坐車去再坐車回來,除非遇到生死關頭不然別聯絡我,你要靠自己活下去。」太后說完,手一揮就走了。
邱天想直接死了痛快,他聽李以誠講過很多住青旅的經驗,怪味道啦、木板床啦、很多人擠一個小房間啦,他沮喪的在門口蹲了一下,又立即站起來推門進去。
邱天的好處之一,就是在存亡關頭,會有股啥米攏嘸驚的氣魄。
辦好入住手續,他住的是最便宜的六人男女混合間。拿著鑰匙上二樓,他在門口先深呼吸,然後推開房門,踏進他這輩子第一次住的青旅房間。
房間裡沒有他預期的怪味道,反而有微寒空氣流通的清爽,裡面有三張上下舖的床,靠窗的右下舖有個男人正在整理背包,其他床位都是空的,男人看見邱天進來,抬頭微笑的說了聲「嗨」。
邱天馬上回一聲「嗨」,看了看床位的編號,走到左下舖把背包卸下,坐在床上開始發呆,他還沒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參觀一下再去吃火鍋當晚餐。他最後決定。他對世界的想望,除了愛情,就只剩火鍋。
「剛到成都嗎?」對面床位的男人突然和善的問邱天。
「嗯,對。」邱天一時沒反應過來,簡短的回答。
「成都很好玩,火鍋也很好吃。」男人整理的差不多,正在把主包的扣環拉上。
還是台灣腔好聽……邱天邊想邊回答:「火鍋真的很好吃……咦,淡勒,哩系歹丸郎?」
那個男人迅速抬頭,驚喜的說:「丟!哩厚哩厚!」
邱天恨不得撲上去抱著男人哭,在被太后狠心抛棄後,竟然能遇到同鄉的神仙哥哥或弟弟,他第一次明白他鄉遇同鄉,兩眼淚汪汪的感動。
「我叫小邱,台中台北人。」邱天連忙自我介紹,在二十五歲後,他覺得小天聽起來太中二,從此對外改名叫小邱。
「我叫阿發,台南台北人。」男人笑著套用邱天的說法,「我來好幾天了,第一次遇到台灣人。」
「我第一次住青旅,本來很擔心,沒想到能遇到同鄉,激動的想哭啊!」
「青旅很好玩,我在這間住三天了,不然我帶你繞一下,再一起去吃飯,你吃了嗎?」
「你真是個好人。」邱天眼眶含淚。
「不是吧,來成都還能收到好人卡,可以不要嗎?」
他們的距離一下拉近,阿發帶著邱天,把青旅從屋頂曬衣場介紹到一樓櫃台,兩人也立即取得共識,並肩跨步往對街的火鍋店走去,邱天個頭高,一八二公分,阿發走在他身邊,矮了半顆頭。
「啊停停停,慢一點。」阿發突然拉了一下邱天的手臂,「遇到同鄉就忘了,我們要用成都的速度走才行,不然好像在快轉。」
「嗯,對,我也有發現,這裡的時速好像只有六十。」邱天立刻放緩步伐,「台北大概有九十吧,台中八十。」
邱天最熟悉的兩個城市,人們總是匆促的行走,眼神在柏油路和建築物來回飄忽,互相用肩膀交談,語氣在客氣和壓抑間擺盪。說不上好或不好,他只是習慣了,像所有在城市裡出生長大的人一樣,不去質疑時速的問題。
「台南七十,」阿發接了句,「墾丁二十。」
邱天還來不及回話,他們就走進了火鍋店,服務員領著他們入座,一人發一本菜單。
「有什麼不吃嗎?」邱天邊看邊問。
「我對黃豆過敏,豆製品都不能吃,真是抱歉。」阿發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沒問題,豆腐泡豆腐皮豆芽也都不能吃對吧,素雞跟千張結也別點,那都是黃豆做的,牛肉吃嗎?」邱天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
「你不覺得對黃豆過敏很奇怪嗎?」阿發有點訝異,「一般人都會有點驚訝然後東問西問,而且你對豆製品好熟。」
「黃豆過敏還好吧,我有個朋友對奇異果過敏,那個才叫奇怪,」邱天的語氣還是毫無波動,他的心思都在考慮要吃羊肉或牛肉,「我乾弟也不吃豆製品,他討厭那個味道,我被虐待久了所以知道。」最後他決定羊肉牛肉都來一盤。
點完菜,邱天拿起紙巾,開始擦他和阿發的碗筷,「墾丁不只二十吧,至少有三十,大家都急著往海邊跑。」他繼續進門前的話題。
阿發倒了杯啤酒給邱天,點點頭說:「對對,但跑到海邊就緊急煞車變成零。」然後向邱天舉起杯子,「有緣千里來相會,多多指教。」
邱天連忙舉起杯子和阿發碰一下。
這時邱天才仔細看了阿發的長相。阿發是鵝蛋臉,臉頰兩側的頭髮捉成了一小撮綁在腦後,笑起來時,眼睛會變成兩道灑了亮粉的弧線,隱約閃動。
搞設計的。邱天瞬間在心裡將阿發分類。
邱天看人的方式很直觀,例如李以誠是兵馬俑,太后是武則天,那個混蛋是混蛋。他在阿發身上聞到跟李以誠一樣的「設計人」味道。
可是阿發還有一層邱天看不透的氛圍,他在腦裡翻找形容詞。親切?和藹?是沒錯,但又不只這樣,嗯,跟小誠有點像,淡淡的,又不太一樣,也有點像太后,不過怎麼可能同時像小誠又像太后……算了,先吃火鍋。
邱天對人的外表沒特別喜好,對他來說,在喜歡上對方之前,再好看的臉也跟身旁的云云眾生沒差別,太后曾說他的擇偶標準是「男的,活的,會動」,他想想,好像也對。
太后永遠是對的。
搞設計的異性戀。邱天最後直接在阿發額頭上蓋標籤,阿發身上沒任何妖氣。
阿發喝口啤酒,繼續剛才的話題,「講到海,我前幾天吃飯時,店裡的歐巴桑問我是不是台灣來的,我說是,她就說台灣真好,四面都是海,她從沒看過海……」
邱天的心臟劇烈跳了一拍,像是聽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他從沒想過會有人沒看過海。
他的理所當然,卻是另一人的遙不可及。
那一個電光火石的瞬間,邱天看到自己的狹隘和侷限,他在心裡咀嚼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震撼,李以誠說「旅行可以打開心胸跟思緒」,原來是真的。
「……她問我實際的海看起來怎樣,我想了半天也不知要如何形容,你有什麼好的說法嗎?」阿發並不知道在這句話的時間裡,邱天經歷了一次小小的成長。
廣闊一望無際?可是沒看過一望無際的人,如何能理解一望無際?邱天認真的想了一下,「呃,這個有點難,海通常被用來形容東西,要反過來形容海……我想想,有想到再跟你說。」
「好,開動吧,」阿發笑著朝沸騰的辣鍋進攻,「你打算在成都玩多久?」
「我已經來第四天了,」邱天隔著沸騰的火鍋對阿發解釋,「前幾天都住在長輩的豪華公寓,她嫌我太腐敗,就把我踹來這裡,要我自力更生找一個市外景點去了再回來。」
「哈……咳咳咳……」阿發還沒笑出聲,就被藏在肉片中的花椒粒嗆住,邱天連忙幫阿發倒啤酒。
「那你打算去哪個景點?」阿發喝著啤酒,邊咳邊問。
「嗯……長輩有提到外星人,那是什麼?」邱天有點懷疑他聽錯了。
「三星堆的遺跡,回青旅我再教你怎麼坐車,很簡單。」阿發熱心的說。
「你是好人。」邱天感動的幫阿發把啤酒斟滿。
阿發笑著拒收好人卡,開始和邱天交換這幾天的旅遊心得,「我在成都待五天,四周的山啊大佛的都看完了,明天一早就坐車去康定,把握時間,我只有兩星期的假。」阿發說。
「康定好像不錯,我在長輩的相簿裡看過,不過我打算等長輩受不了把我踢出去時再說。」邱天還想多被火鍋拯救幾天。
「我只在康定住一天,純路過,我要去一個叫塔公的地方,那裡風景很美。」
「喔?我等下上網查看看,漂亮的話我也去。」邱天想,反正閒著也閒著。
「那裡海拔快三千八,很容易有高原反應,我吃了兩星期的紅景天,還買了一堆高原安,抱著必死的決心。」
「那算了,我去調戲熊貓就好。」邱天對拿命去旅行不具備太多熱情。阿發聽了一陣笑,開始告訴他怎麼去熊貓基地。
他們從火鍋店出來,迎著夜風、撐著肚子往青旅的夜色走去,空氣冰寒,水窪倒映著街燈,有時聽到四周行人傳來的四川話,有時自行車輾過地面積水,濺起瞬間綻放的水花。
回到房間,阿發詳細的說明如何坐車去看外星人,邱天認真的記下,然後兩人一起跑到屋頂,坐在微寒的風中喝啤酒,看著樓下流動的車潮。
邱天聽阿發說這幾天的旅行細節,山啊大佛啊、怎麼坐車轉車、遇到的趣事、如何把東西殺到對折,阿發邊說邊比劃,兩道弧線在黑夜中閃動,邱天笑了整晚,在半醉中和阿發一起回房,隔著一個窗子寬度的走道各自入睡。
半睡半醒間,邱天迷迷糊糊的想:小誠應該也有遇到這些事啊,這麼好笑,怎麼從來沒聽他提起。在完全睡著前,他得出答案:因為小誠不想跟他講。
哼,他一定有跟那個混蛋講,有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邱天在一陣不爽中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阿發已經離開,邱天對著空空的右下舖說了聲再見。
邱天記得李以誠的叮嚀,旅行和現實是兩個各自平行的空間,所以旅人們不談工作,不提私事,今夜傾蓋相交,把酒言歡,明早揮手天涯,相忘江湖,於是阿發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名字和發亮的笑眼,而他留給阿發的,恐怕是「被長輩抛棄的少爺」的搞笑印象吧。
這不就跟一夜情一樣嗎?邱天心裡有股惆悵,不過他沒有惆悵太久,就去趕車看外星人。
邱天的好處之二,就是傷懷的情緒在他身上不會停留太久。如果說李以誠的情緒細如絲線,那邱天的就是雷龍尾巴。
兩天後邱天全身完好、抬頭挺胸的帶著外星人小禮物回去覲見太后,太后翻了翻白眼要他平身,問:「花多少錢買的?」
「原價八十,我殺到四十。」邱天話中充滿得意,他照阿發的吩咐殺對折。
「我上次殺到二十,哼。」太后一句話就讓邱天開窗跳樓。
「有沒有體驗到什麼?」太后再問。
「有,」邱天從窗邊爬回來,認真的說:「謝謝太后。」
「好孩子,」太后拍拍邱天的肩,「要不要再去住三天?」
「不用了,」邱天立刻回答:「我想承歡太后膝下。」
邱天在成都又看了三天桃花,每天早晚大口吸著桃花香氣,終於心滿意足,桃花神被他密集的轟炸也會覺得煩吧,他決定離開成都去走走。
「有沒有什麼離成都不太遠、風景好、交通方便、東西好吃、又不是窮鄉僻壤的地方能去?」邱天問太后。
「……你直接飛回台北如何?」太后爆著青筋想了想,「康定,被山包圍的小鎮,很漂亮。」
康定?那天有跟阿發聊到。邱天拿起電腦上網搜尋,風景似乎不錯,「好,就去康定。」
「快滾吧。」太后下旨。
隔天一早,邱天拜別太后,動身去康定。長途巴士一路在群山間穿行,沿途美景讓邱天的相機不離手,到康定已是下午三點,邱天走出巴士站的玻璃大門時,刺骨的風迎面而來,凍住他的臉,他把羽絨衣牢牢拉上,夾著雙臂捂緊自己,風卻還是從衣領滲進。
「媽的,臭太后,這麼冷還叫我來。」邱天其實很怕冷。
他坐上計程車直衝青年旅舍,想快點找個溫暖的地方坐下來,在櫃台登記入住時,他掙扎著要住多人間增加體驗,還是住單人間享受度假,幾番考慮後,他丟了硬幣,然後乖乖遵循天意住多人間。
櫃台小妹被邱天逗的發笑,「旅舍裡還有一個台灣人,自己一個住多人間,安排你住那吧,別間都住三四個,台灣朋友特別優待。」
「謝謝!」邱天開心的道謝,然後想起那個關於海的問題,「小妹,借我問一下,你看過海嗎?」
「電視上看過,挺漂亮,」小妹笑著說:「我連貝殼都沒看過。」
「我回台灣後寄一個來給你。」邱天是真心誠意的說,小妹的笑容純真柔軟,讓空氣中的寒風消失無蹤。
「真的?好啊,寄到這裡來就行了,我叫志瑪。」小妹把她的名字寫給邱天,他小心的把紙條收好。
邱天進房卸下背包,台灣房友不在,床邊有個被衣物層層蓋住的大背包,他下樓問志瑪哪裡有類似咖啡館的店,打算先隨便找東西吃,再坐著喝點東西發呆,坐了六小時的車,風景再美也治不好快散開的骨頭。
頂著寒風,邱天順著志瑪指的方向走去,在路邊買了本盜版的《七劍下天山》。「我好棒,我在寒風中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喝茶看武俠小說。」他想著想著都要為自己流淚。
邱天放慢速度沿著河邊走,聽著河水奔湧的聲音,還沒找到東西吃,就先路過志瑪介紹的茶店,店裡微暗的光從臨街的大片玻璃窗透出,映著窗上懸掛的七彩經幡。
經幡飄動時落在窗上的七彩色澤,像是發亮的桃花花瓣在空中浮晃,邱天被這種神秘的藏式氛圍吸引,著迷的在窗外停下腳步時,耳邊卻傳來敲玻璃的聲音,他往窗裡看去,阿發在翻飛的經幡後對他微笑招手,臉上兩道灑了亮粉的弧線,閃的他失神。
「阿發?」邱天的身體比意識早一步反應過來,脫口喊出名字,臉上露出笑。
阿發指了指門口,示意他進來,邱天推門,一股濃厚的酥油味撲面而來,阿發倚著褪色的紅色樑柱而坐,對面的空位上有水杯,似乎是有人,桌上繪著鮮豔圖案,一樣褪了顏色,他站在桌邊和阿發打招呼。
「好巧,又遇見了。」邱天開心的說,手臂下還夾著一大本武俠小說。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剛好幫忙喝甜茶,太大壺了我灌不完。」阿發指著對面的空位。
「這裡沒人坐嗎?」邱天坐下,店小妹遞上水杯和茶杯。
「呵呵,沒人,那是給我妹的。」阿發拿起茶壺倒了一杯甜茶給邱天。
邱天覺得奇怪,說是給妹妹的,又說沒人,「你妹也有來?」
「不是啦,」阿發想了一下,才接著說:「我有個雙胞胎妹妹,你也知道雙胞胎……怎麼說,有時會覺得自己只有一半。」
「我知道,我表姐也是雙胞胎,什麼都要分一半,連踢我也是一人一腳。」邱天理解的點頭。
阿發笑了兩聲,推過桌上的餅乾,「我跟她有個習慣,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小時候就這樣,就是想到對方或有事找對方商量,對方又不在,就倒杯水放著,假裝對方在,只是去上廁所或在門外接電話,這樣的話,那種只有一半的感覺就會不見……這餅乾很好吃,來一個。」
邱天毫不客氣的把整盤端到面前,他真的餓了。
阿發接著說:「我剛在市場那看到很漂亮的碎花戒指和一些藏式風格的首飾,買了一些給她,」說著指著放在桌上的塑膠袋,裡面都是色彩鮮豔的珠串,「我想她在的話,大概會說全部給老娘包起來,所以就給她倒杯水,假裝她去掃貨了。」
「有你這種哥哥真好,不過我比較想要妹妹。」邱天想起他那無良的大哥和無義的乾弟,哀傷的想流淚。
「送你送你,那個敗家女送你,拿去吧。」阿發的大方有種迫不及待。
「欸你幾歲?不要送個妹妹結果是姐姐,我就虧大了。」邱天已經將所有的餅乾一掃而空。
「我二十九,所以我妹也二十九,你是不是還沒吃午飯?」
「對啊,我半小時前才到,正要去找東西吃就遇到你。我三十,雖然是妹妹,不過敗家女就不用了,我承當不起。」邱天謝過阿發的好意。
「我也還沒吃,來,把茶喝掉,喝完一起去吃吧,青旅的小妹說那邊有一間餃子館很好吃。」阿發朝著窗外的右前方指。
「青旅的小妹……志瑪嗎?」邱天突然意識到阿發就是他的台灣房友。「我們又同房了,多指教。」他拿起杯子和阿發敲一下,大口喝完,「吃餃子!」
邱天第二次和阿發並肩而行,兩人沿著大度河邊走邊聊,邱天讓阿發走在內側,自己臨著馬路,阿發的步伐和速度都和他的節奏相當,兩人保持同樣水平的行進速度。有人並肩的感覺還不錯,邱天心裡想,不像李以誠,老是慢他三步,也不像太后,永遠快他三公里,不像他那十六個前男友……
吃完餃子,邱天湧上一陣疲憊的睡意,六小時的長途山路對他這個少爺來說,還是相當吃力,他們在餃子店門口解散,他回青旅睡覺,阿發去採買禮物。
他在睡著前,才想起忘了問阿發這幾天去了哪,塔公美不美。
邱天安穩的睡到晚上七點,醒來後有點恍神的在木板床上滾半圈,馬上撞到牆壁。「……」他終於想起他已經不在太后那間豪華公寓,立刻決定用大吃緩解心中無言的哀傷。
邱天在離青旅一橋之隔的熱鬧巷道裡來回穿梭,從小攤吃到店家,最後滿意的回到青旅,點了一壺甜茶,悠閒的縮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看武俠小說。要是被小誠知道,會被嘲笑到死。邱天心想,他默默下定決心,千里迢迢跑來這裡看小說的事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去。
等邱天從書裡回過神時,已經快九點,他回到房間,開門就看到阿發在整理背包。
「咦,你回來啦。」
「八點多就回來了,看你那麼專心在看書就沒叫你。」阿發淺淺的笑,努力的把買來的禮物塞進背包裡。
「你明天走?」邱天覺得奇怪,怎麼每次遇到這個人,都是隔天就消失。
「對啊,明天一大早的車到成都,然後傍晚飛機回台灣。」阿發邊說邊把頂包扣上,拿起整個背包用手秤一下,「希望沒超重,禮物買太多了。」
「還好沒人知道我出來玩,所以不用買禮物。」邱天一陣慶幸,知道他來玩的李以誠跟太后都用不著他送禮。
「你是潛逃出境的逃犯嗎……」阿發斜眼看著邱天,笑裡有種溫暖的調侃。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差不多,」邱天有點無奈,「我去川燙一下,你吃了嗎?等下要不要去吃烤肉喝啤酒?」
「川燙?」
「就是快速洗個澡,」邱天認真的說:「這裡太冷了,沒辦法像在台灣用燉煮的。」
阿發哈哈哈的笑了好幾聲,才說:「快去燙吧,我繼續塞行李。」
他們並肩踏過寒凍的石板路,羽絨衣磨擦著窸窣窸窣,空氣很乾,除了偶爾的車聲外,只有河水奔流的聲音,阿發走路的節奏還是和邱天相同,他們一路閒聊,走到將軍橋附近的烤肉攤,肉上的肥油在烤肉架上嗞嗞的爆出油花。
買了烤肉串,拎一手啤酒,他們走到將軍橋上,倚靠在半人高的欄杆上聊天,橋下是奔湧的大度河,而山城月明,滿溢的歲月靜好。
邱天專注聽著阿發這幾天的經歷,阿發從康定西行到新都橋,再往北到八美,接著往東到丹巴,再往南回到康定,沿途那些枝微末節的瑣事,在阿發的描述下,每一處轉折都成了小風景,聽的邱天樂呵呵的笑。
「那盤炒飯看起來就像失敗的勞作,膠水還漏到外面。」那是阿發在新都橋吃的午餐。
「沒加糖的牦牛酸奶吃起來就像把檸檬汁打到血管裡。」可是阿發說感覺很爽。
「風景美到你只能用三個字的髒話來表達心中的感動,而且要用台語罵。」這是阿發對塔公風景的評價。
「我幫你罵,」邱天聽了大笑,把三個字含糊罵出,「啃拎涼!」
「我沿途把我這輩子的髒話額度都罵完了,而且我這樣剛好繞成一個方形,超完美,」阿發對完美方形的滿意似乎遠超過景色,「不過可惜,這不是風景最美的季節。」說完拿起啤酒大口喝著。
「哪個季節最美?」邱天吃著烤肉發問。
阿發又喝了幾口啤酒才說:「秋天。」
「嗯,什麼事?」他直覺的回答。
阿發莫名其妙的看著邱天,過了片刻,邱天才意識到,忍不住笑出來,「哈哈,你是說秋天風景最美吧,我以為你在叫我,我姓邱,單名一個天字,就叫邱天。」他講完後就等著阿發的反應,總之不是大笑,就是說好浪漫、好特別,這三十年來,早就習慣了。
「這名字對你一定很有意義。」阿發繼續喝著啤酒,伸手拿過一支烤肉。
「怎麼說?」阿發不在預期的反應也讓邱天出現不在預期的反應。
「這名字應該給你不少困擾,現在改名字這麼容易,你卻沒改,所以應該是有特別原因,例如是你敬重的長輩取的。」阿發倚著欄杆喝啤酒,眉角帶笑的看著邱天。
寒風還是一絲一絲的透過羽絨衣灌進身體,可是邱天卻渾身燥熱,好像烤肉架上的油花在胸口迸裂,搞得他全身作痛,他放輕呼吸,害怕太用力的話,有什麼會從毛細孔溢出來然後溶解在空氣中,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痛,腦子在發脹。
直到阿發快把啤酒喝完時,邱天才開口,「嗯,我家按輩份取名,我是天字輩,結果算命的說邱天兩個字剛好合我的命盤,我一直想改,但我爺爺很喜歡這名字,不准我改,我們還吵了好幾次,後來他走了,我反而不想改了。」
「這是個好名字,所以爺爺才喜歡,沒有長輩會故意取怪名字來整小孩……」阿發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我在丹巴遇到一個背包客,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邱天小力的搖頭,拿起啤酒喝,他的腦子還在發脹。
「高潮。」
「噗。」邱天一口啤酒噴出去,他連忙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
「真的,我發誓,我看了他的身分證,湖南人,姓高名潮,一字不差。」阿發舉起右手認真的說,臉上帶著淺笑。
邱天突然知道阿發那層看不透的氛圍是什麼了,跟李以誠那種淡淡的感覺很像,但李以誠的笑容背後是荒原,只有那混蛋能忍受,而阿發的笑容後是開滿小白花的大草原,連調侃人都是淺淺的溫和。
但阿發有個地方很像太后,他說不出來。啊……這是什麼咧……他在心裡快速的翻找形容詞,開始恨起自己貧乏的辭彙。
阿發從口袋裡拿出面紙,抽了一張給邱天擦手,他們繼續倚在欄杆上聊天,喝完一手啤酒。
河水從橋下洶湧奔流而過,街燈映照著欄杆和河水暈黃,遠方是黑色的山,襯著未隱的深藍色天光,一座弧度和緩的橋在他們前方不遠處,橫越過河水,平和靜謐,像在等待什麼。
「你知道嗎,前面那座叫彩虹橋。」阿發突然指著前面說。
彩虹橋?邱天心裡微微一跳,身為同志,對彩虹兩字總是敏感,「因為它的弧度嗎?很漂亮。」他選個無害的回答。
「大概吧,住在這真不錯,能用比較單純的角度看待事物。」阿發的眼裡有種他讀不出的表情。
「啊,我們來拍一張。」阿發突然拉住邱天,兩人靠著欄杆,背景是遠處的彩虹橋,肩膀稍微相疊,臉靠的極近,阿發舉起相機,快速的自拍一張。
「好啦,十一點半了,回去睡覺吧,我明天早上六點半的車。」阿發笑著把相機收到口袋裡,臉上的兩道弧線又閃了邱天一下。
入睡前,邱天用手機設好鬧鐘,六點半的車,坐計程車去車站不用五分鐘,加上有的沒有的時間,五點四十五分起床應該來得及。
他想在阿發離開前說一聲再見,他可以遵循規則,不問阿發的聯絡方式,但至少讓他說一聲再見。可是當鬧鐘響起時,阿發早已離開,潔白床單上只有折好的被子。
他的心底被鑿了個洞,水滿了又空。
邱天在康定住了五天,看完武俠小說,還和青旅的背包客一起包車,把四周的景點都玩遍,如夢似幻的美景讓邱天驚嘆連連,可是每當他在清晨醒來時,總是發現那句來不及的告別,在剛熄滅的路燈下盤桓不去。
離開的那天清晨,山城起霧,邱天沿著街道走向車站,旅人和居民在街道來回交錯。阿發離開時一定有向沉睡的他告別吧。邱天站在彩虹橋上想著,而他的告別皺皺的塞在背包裡,找不到人使用。
他忽然明白了,原來旅行是在去過的地方留一些平靜甘美的溫柔記憶,即使在旅行結束後轉身走入現實,他和阿發曾經貼近的距離,也會永遠凝固在冬末的山城裡,就算將來天地崩毀,也都無礙,於是他在心裡,向這座山城說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第三章 專業痴漢
回到成都,公園裡的桃花開得更盛,邱天在太后的豪華公寓裡翻來滾去好幾天,他的雷龍尾巴被來不及的告別踩了一下,這次惆悵停留的時間比較長。
「怎樣,有什麼新的體悟嗎?」後來太后問他。
「不能算有。」邱天學著太后啃兔子頭,邊啃邊說:「但比較不那麼煩了,強哥要我過去幫他,我打算先跟著他,邊做邊觀察四周的各行各業,看到有興趣的再去試試,總比亂槍打鳥來的好,順便再想辦法培養些興趣,打毛線或種花之類的。」
太后聽了狂笑,「記得在世界末日前打條圍巾給我。」
「妳等著!」邱天帥氣的打個響指,「這世界上一定有什麼事能引起我的熱情。」
「也不一定要到熱情的程度,只要能讓你開心的都可以,世界上沒那麼好的事,讓你長的又高又帥又有熱情。」太后的安慰裡常夾槍帶棍,「那你想要的愛呢?」
「隨緣,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雖然不甘,但邱天不得不認同太后的話,柔軟包容生命裡的無可奈何。
「你跟小誠不一樣,」太后用難得認真的眼神對邱天說:「小誠可以自己一個人在孤島上活下去,你不行,如果沒人願意架橋到你的島上,那你要自己架橋出去,懂嗎?」
邱天在心裡消化太后的話。
「可是你知道你哪裡悲慘嗎?」太后又來一記無情的打擊,「在人群中你比較接近發光體,魅力無窮,可是魅力越高的人越寂寞,因為大家只看到你的光。」
「你需要一個比小誠更能看穿你的人。」這是太后的結論。
「嗯,我去跟X光交往好了。」邱天想起了阿發,「我在這裡遇到一個很特別的人,像小白花一樣,跟他講話很舒服。」
「中意人家啊?」
邱天考慮一下,「說不上來,就是相處起來很舒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跟其他異性戀不太一樣,不過回到現實搞不好就是另一個樣子,我們也沒留聯絡方式。」
「他跟你說他是異性戀?」
「沒,但一看就知道了,他沒妖氣。」
「……你小時候我怎麼跟你講的,不要擅自決定對方的性傾向,十幾年了,還是這麼不受教。」太后拿起拖鞋丟過去。
邱天在太后拖鞋的追打下,在四月初回到台灣。
他帶了兩包麻辣火鍋底料給李以誠當禮物,李以誠收下後,親切的問他:「有遇到什麼有趣的事嗎?」
邱天想了想,「我看到小白花。」
李以誠默默看著他,然後把麻辣火鍋底料收進背包,一言不發的出門去戀人家裡煮火鍋,邱天哀傷的想,「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你就這樣敷衍我,嗚。」
邱天在四月中重返日常生活,跟著之前的主管強哥進新公司,職稱同樣是資深企劃,但是從製造業換到了文化產業,他很喜歡這個新工作,不用再穿西裝打領帶,週一到週四穿稍微正式的服裝,週五穿休閒裝,他開心的把西裝全收到行李箱塞到床下。
文化產業讓邱天重新認識台灣,房間裡多了很多小玩意,藍染布的針包、木刻的小鴨、手編的毽子……,都是在工作中收到的禮物,他開始感性的對待這塊生養他的土地。只是不同的產業有不同的潛規則和操作手法,他焦頭爛額的忙到六月初才有喘息的時間。
這兩個月,每當他忙亂稍歇的時候,每當他等著過紅綠燈的時候,每當他晚上九點獨自在家樂福買牛奶的時候,常會想起彩虹橋,他也說不上為什麼,那座橋在遠處靜默的姿態,總是突然飛進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阿發那種可有可無的淺淺風情,那句來不及的告別,也隨著橋,一起進入他的思緒,像在夏天打開房間的窗,會想起海邊的風一樣。
他還是常想起那個問題,如何向沒看過海的人形容海,他沒有答案,不過他在台灣問的每個人,都看過海。
他一直記著要買貝殼,但台北的貝殼太俗豔,加上天氣總是陰雨綿綿,所以他約了賣酒的小馬,七月到墾丁看海曬太陽,再買個漂亮貝殼給遠方山城裡的小姑娘。
偶爾他會輾轉在城市巷弄裡的小咖啡館,像城市裡的其他人一樣,守在角落裡看書或發呆,看著其他客人上演的廝守或等待,但他的心眼裡,總有些什麼膠著其中,不肯消逝。
當工作開始輕鬆,謎樣情緒就開始滋長,阿發是把鋸子,在他的雷龍尾巴上來回拖動,不痛,但就是不舒服,最後邱天終於忍無可忍,啪噠啪噠踩著拖鞋去找李以誠抱怨,「都是你,跟我講什麼旅行的規則,我才沒留下小白花的聯絡方式!」
如果他有聯絡阿發的方法,就算阿發回到現實後是個討人厭的異性戀,至少他可以去證實,而不是徒留些難以說明的惆悵。
李以誠瞪著他,「你可以去八卦板貼文,求網友幫忙人肉搜索。」
邱天拍桌而起,「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你就這樣敷衍我,哼。」然後再度被李以誠踹了一腳。
去八卦板貼文當然不可能,但人肉搜索似乎是好主意,邱天從沒做過這種事,想了半天,他把所知的阿發資料全列出來。
阿發,台南台北人,二十九歲,雙胞胎,黃豆過敏。
沒了。邱天把頭往鍵盤上撞兩下,然後補上地點。
阿發,台南台北人,二十九歲,雙胞胎,黃豆過敏,四川,成都,康定,塔公。
他把這些詞交錯搭配,不停的在網路上Google,直到oo兩個字母的長度足以繞台北一圈時,還是一無所獲,他再度啪噠啪噠踩著拖鞋去找李以誠抱怨,「你這主意爛透了,我估半天都是一堆垃圾!」
李以誠用一種看白痴的同情眼光看著他,「你可以用進階搜尋設定時間範圍跟地區,就不會有那麼多垃圾網頁。」
「喔,好吧。」
邱天又啪噠啪噠踩著拖鞋坐到電腦前,把時間限定在這半年內及台灣的網頁,他不停Google著,認真的背影感動了李以誠,於是李以誠跟邱天說:「加油,好嗎?我去大武家吃牛排了。」
「滾!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話還沒說完,一雙拖鞋就砸到他頭上。
「你可以換別的台詞嗎?」
邱天拿起電話,掐出哭音說:「喂,乾媽,你兒子打我嗚嗚嗚……」
把無情無義的李以誠踢出門後,邱天回到電腦前繼續Google,直到oo兩個字母的長度繞了台北兩圈時,他終於看到一句可疑的內容:臭阿發竟然去四川玩,我要禮物。
就是它!邱天抖著手點下,立刻連到一個部落格,那篇文章講的是生活瑣事,提到阿發的,只有那一句。邱天立刻判定這個格主是阿發的朋友,部落格右方有一長串的友站連結,他一個一個看過去。
Lily、Kaka、Alfa、Rube、Elize、蚵仔、大妹、小偉……。
沒有阿發,邱天沮喪的垂下肩膀,他無意識的喃喃自語,唸著那一長串友站連結,認真的考慮留言給格主問阿發的聯絡方式,「唉,Lily、Kaka、Alfa、Rube……等一下!Alfa、Alfa、阿發!」
「哈哈哈哈……」邱天忍不住狂笑。原來是Alfa,哈哈哈。
邱天用力深呼吸,不自覺坐正,抖著手點下去,網頁被導向另一個部落格,淺淺的背景,淺淺的用色,他立刻看到自己的照片,貼在最新的一篇文章裡,標題是:秋天。
照片晃動的相當嚴重,路燈的光影在畫面拉出許多線條,只能隱約看出照片裡有兩個人,頭靠得極近,被光影渲染得極模糊,但邱天知道那是他和阿發,因為彩虹橋在兩人身後,明亮又遙遠。
邱天收攝心神,開始看那篇名為秋天的文章,只有一段話。
「遇到一個溫柔又風趣的人,笑起來像太陽一樣亮,聽故事又比小孩還認真。可是他走路的樣子很孤單,我加快走路的速度,也只能陪他一下。我會一直記得他。希望他收到了我的告別,希望他能不再那麼寂寞。」
邱天的眼淚忽然掉下來,他用手抹掉,沒隔多久,新的眼淚又落下。
「媽的,搞屁啊。」他一邊罵一邊抹眼淚,最後用手掌整個壓住雙眼。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放下雙手,吸一下鼻子,在椅子上呆呆坐著,螢幕字句變的灰濛濛,有什麼凝固在裡面。
他起身去廚房倒了半杯白開水,放在旁邊的空位上。
原來真的有用。他心裡想,一杯白開水瞬間就將某些無形的傷懷減緩。
邱天進浴室洗個臉,深吸一口氣,才回到電腦前。
部落格的名字是「半邊魚」,版面極度冷清,接近報廢,只有九篇文章,最早的一篇文章是二○○八年十月,每篇的相隔短則一個月,長則幾個月,沒有任何人回覆,沒有任何對外的連結,相本和留言板都設成關閉。
他把捲軸拉到底,從第一篇開始看起,每篇都很簡短。
「我一定是類似中港轉運站之類的東西,所有人都只是經過,然後往真正的終點站奔去。」
這是部落格的第一篇文章,邱天看著日期,這篇寫完後,整整五個月後才有第二篇,他琢磨這句話,充滿分手後自傷的感嘆,看來這個部落格,是阿發在分手後才開的。
而且……中港轉運站?阿發對台中很熟嗎?
「清晨四點過後街燈會熄滅,七點麥當勞開門賣早餐,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好好的睡去,好好的醒來,讓時間一層一層的剝落,不知不覺。」
「早上五點起床,煮了咖啡和稀飯,七點多出門逛早市,買了手工做的無色素粉粿,提著塑膠袋在市場裡穿梭的感覺真好。」
「衣服剛剛曬好,聞起來有種乾淨的味道跟陽光的溫度,真舒服,希望陽光一直盛開過這個夏季,直到蟬聲靜止。」
「用有冬瓜顆粒的冬瓜糖煮成的冬瓜茶配上手工客家仙草,很好喝,沒有大冰箱真可惜,想煮滿整個夏天的份量。」
「買了一個藍色烤盤,打算用吃剩的麵包做麵包布丁,結果麵包跟烤盤都焦了,兩敗俱傷的好例子。」
這五篇的時間是二○○九年三月到年底。邱天用李以誠的經驗來推測,空白的五個月是失戀期,這十個月則是恢復期,用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來說服自己和朋友一切安好,他無法用自己的經驗來推測,是因為他的失戀期和恢復期加起來,通常不超過兩星期。
邱天做著筆記:1.買冬瓜糖跟仙草,叫小誠煮。2.查麵包布丁的做法。
「藍莓夜的老闆說:藍莓派沒什麼問題,大家只是點了別的,你不能說藍莓派有什麼不對,真的就只是沒人點而已。所以我也是沒人點的藍莓派。」
這篇是今年初寫的,邱天查了一下,藍莓夜是部電影,電影小說的作者是卜洛克,他立刻踹開李以誠的房門,果然在書架上找到藍莓夜,他得意的把書拿走。心想:「我就知道,卜洛克的東西小誠一定有,沒人點的藍莓派是指沒人要嗎,那我可以要嗎?」
「沒有人咖啡館總是沒有人,老闆說他也沒想到會真的沒有人,沒有人是好事,因為沒有人搶我的窗邊專用位。」
這篇是三月初寫的,看樣子寫完沒多久,阿發就動身去成都,回來後寫了「秋天」。邱天在網路上搜尋沒有人咖啡館,在城市東北,離他的公司只有一個大十字路口的距離,他抄下地址。
全部看完後,邱天盯著那半杯白開水,白開水後方的牆上,貼著他在桃花林微笑的照片。他問自己,然後呢?
他能在這個冷清的部落格佔上九分之一的版面,而且字數最多,表示他在阿發眼裡很特別,雖然他始終認為阿發是異性戀,但太后的拖鞋又教誨他不要擅自決定。
太后把人分成兩種,會喜歡上同性的跟不會喜歡上同性的,每個人都有一半的機會,無關這個人是同性戀或異性戀,李以誠就是異性戀卻愛上同性的好例子。
無論如何,先見個面,相處看看,如果現實版阿發跟旅行版阿發是同一個人,就算對方不會喜歡上同性,他也會多個朋友,怎麼看都不虧。
邱天在心裡做下決定,看看時間,晚上八點多,今天是週五,他決定直衝沒有人咖啡館,出門前還不忘做一番沙盤推演,遇到阿發後要說什麼、做什麼,他不打算透過部落格和阿發聯絡,那九篇文章讓他有種偷窺阿發秘密的罪惡感,他要裝作從沒看過,直接在咖啡館裡等一場偶遇。
往咖啡館的路上,邱天忍不住把油門催了又催,車飆得極快,每個擋下他的紅綠燈都被他問候三遍,到咖啡館外停車時,他才了解這就是迫不及待想見一個人的感覺。
邱天深深吸一口氣,探頭往店裡張望,大概十坪左右的方形空間,吧檯佔據了三分之一,只有四張桌子,牆邊有三個直達天花板的櫃子,擺滿黑膠唱片和書,整家店的顏色都是清淺淡雅,像阿發一樣。
推門進去時,老闆從吧檯旁的位子抬起頭來,上下打量邱天片刻,才起身招呼。
「歡迎光臨。」老闆的聲音悅耳,端著水杯等邱天選位子。
邱天掙扎著,要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守株待兔?還是光明正大坐在窗邊招搖?最後他在靠窗的阿發專用位坐下。
邱天的好處之三,大部份的時候都光明磊落不閃躲,除非有生命危險。
那個晚上,店裡只有他一個客人,他看完那本藍莓夜,還有店裡所有的雜誌,只等到了沒有人。
接下來的日子,邱天不時找機會從咖啡館前經過,但每隔三四天才進店一次,他不想守在店裡,這樣過於明顯,從部落格的文章來看,阿發跟老闆應該熟識,他要避免重遇後被老闆戳破意圖的尷尬,他想要一個看似無心的「不期而遇」,就像他們在山城時那樣,充滿意外的美好。
「我好棒,我是個小心謹慎的變態痴漢。」邱天對著自己握拳流淚。
在接下來的等待中,邱天保持著無比的謹慎,雖然平時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但一旦有明確的目標時,他會變得極為有耐心,世界上唯一能讓他失去耐心的只有李以誠,因為李以誠是個無心人。「跟無心人比耐心,一定輸。」這是他高中還沒畢業時,就得出的結論。
雖然早已經把相片存在電腦裡,邱天依然在睡前固定刷一次阿發的部落格,看他們停格在山城裡的模糊笑臉,因為他想看的,是阿發部落格上的那張照片,他不敢再讀文章裡的字,開網頁,把捲軸拉到相片處,看個幾秒,然後關機睡覺,日復一日。
偶爾他會在桌旁的空位擺上半杯白開水,有時透過水杯看著後方的桃花照片,一片粉色蕩漾。
到了第三個週五,邱天下班後帶著未完的工作,直接殺去沒有人咖啡館報到,依舊佔據窗邊的位子。
「這魚只有半邊還這麼難釣,唉……」他雖然有耐心,但眼看這個星期又要過去,碎碎唸還是免不了。
打開筆電,他全神投入在工作裡,手指噠噠噠噠飛快的打著企劃案。
這個廠商費用報太高了我砍砍砍噠噠噠噠……
扣扣扣扣。
場地驗收日再往前推一天逼死那些王八蛋噠噠噠噠……
扣扣扣扣。
這要補一篇採訪稿噠噠噠噠……咦什麼聲音?邱天從工作中回過神來,往左右張望。
阿發在他右手邊敲打著玻璃窗,看到他抬頭,立刻對他用力搖動手掌,臉上又驚又喜,堆滿了笑。
邱天的心抽了一下,身體比意識早一步反應過來,他也對阿發用力搖動手掌,臉上露出開心無比的笑。
阿發跑進店裡在邱天面前坐下,他連忙把桌上散落的資料疊好,騰出阿發位子前的桌面。
「好巧,你怎麼會在這?」阿發還沒坐穩就迫不及待的開口,臉上都是笑。
「我才要說這句,」邱天心裡頗有幾分心虛,「我公司在這附近,我有時會過來這趕東西。」
「我公司也在這附近,以前怎麼沒遇到你?」阿發拿著老闆遞來的水杯,轉頭跟老闆說:「我跟朋友打個招呼而已,等等先去吃飯。」老闆聳聳肩就走了。
他們果然很熟。邱天在心裡為自己的小心謹慎鼓兩下掌,接著說:「我從成都回來後才換來這裡工作,最近才發現這間店,沒人很安靜,適合趕東西。」
「因為這間就叫做沒有人,所以一直沒有人,啊──真的是太高興了!」阿發臉上的笑還是收不住,眼睛閃得邱天心跳加速。
「看來我們真的有緣,那邊遇你兩次,回來換工作竟然還跟你同一區。」邱天鎮定心神,毫不羞恥的說。
「沒錯沒錯,這陣子忙的跟鬼一樣,都沒空來,不然早點過來就早點遇到你。」阿發臉上的笑慢慢收攏成慣有的淺笑,然後向邱天伸出右手,「我叫林若晨,多多指教。」
「我還是叫邱天。」邱天連忙伸出右手用力握住,兩隻手接觸的瞬間,他的胸口傳來「嗡」的一聲,像是有東西引起的共振,紮實充滿厚度。
「林若晨,很好聽的名字,你妹該不會叫林若曦吧,剛好組成晨曦。」邱天一下就喜歡上這個名字,若晨若晨,人如其名,小白花就像早晨的光一樣,柔和清淺。
「沒錯!你真聰明,我常想還好我是哥哥,不然我就叫林若曦了,那個曦有夠難寫。」阿發邊說邊用手指在空中寫個曦字。
「那我要叫你什麼,若晨?小晨?」邱天想叫若晨,家裡已經有一個小誠了,雖然有捲舌音的差別,但唸快了都一樣,而且若晨好好聽,若晨若晨。
「你還是叫我阿發吧,我英文名字是Alfa,朋友們嫌難唸,唸來唸去就變阿發。」阿發的表情有點無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阿發不錯,總比叫高潮好吧。」我想叫你若晨啊,邱天在心裡哀嚎。
「噗。」阿發直接把水噴到邱天臉上。
邱天無言了,阿發則慌張的拿著紙巾起身,邱天笑著接過紙巾,「別介意,遇水則發。」
「太丟臉了,早知道那個時候就不跟你講這件事。」阿發一臉羞愧。
「沒關係啦,」邱天開始把桌上的文件都收進背包裡,「你不是要去吃飯嗎?有跟人約嗎?沒的話一起吃。」
「我要去路口吃排骨飯,走吧,東西放這裡就行了,老闆會顧。」
「你跟老闆真熟。」邱天聽話的把包包放在椅子上,只帶了皮夾。
「你隨便找家咖啡館喝個兩年,再不想熟也會被迫變熟。」阿發跟老闆揮個手,帶頭走出咖啡館。
邱天觀察阿發的步行速度,不急不徐,比他的慢。原來在山城裡,阿發真的是加快速度才能跟他並肩而行。想到這點,邱天心裡又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他放慢自己的步伐,和阿發在巷道裡走著,六月底的台北開始有些悶熱。
「你做什麼的?」邱天不著聲色的做身家調查。
「展場設計,就是規劃展場的空間、動線啦、展出品要怎麼擺、燈光怎麼打之類。」
「跟我猜的一樣,你跟我乾弟都有奇怪設計人的味道。」邱天又開心又傷心,開心猜對阿發搞設計,傷心阿發是異性戀可能大概應該也許猜對了。
「哈哈,什麼奇怪設計人,我才覺得你們奇怪,你做什麼的?」阿發笑彎了雙眼,亮亮的看著邱天。
「我猜你會千里迢迢撿個石頭回來當禮物送人,對吧。」邱天有點無奈的說:「我是常在說氣話的企劃。」
「對,不過只撿給很好的朋友。」阿發有些詫異的點點頭,「我也猜你可能是做行銷或企劃的,你的反應很活,講話又有趣。」
「其實我很無趣,只是剛好專長是豪洨。」邱天的每篇企劃案都是豪洨之作。
「請問這種專長的主要作用是什麼?」阿發笑著問。
「讓聽過的人都說『喔幹,聽你在豪洨』!」這是邱天家老大最常對他說的話。
「這專長很好,你知道嗎?我後來都學你,把洗澡說成川燙,我妹還罵我搞笑。」
「盡量拿去用,川燙完還可以拿去爆香。」
「爆香?」
「洗溫泉啊,記得要用跳的進池。」
阿發用手撐著路邊的摩托車笑了一陣子,才說:「唉唷,能再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以常笑。」
邱天突然看見小白花開了滿山遍野。
他們在巷口的簡餐店點好餐入座,老闆很快的把排骨飯端上來,邱天看著盤裡的菜色,對阿發說:「你不能吃豆腐,我用排骨跟你換,你賺到喔。」說完就自動的夾走阿發盤裡的滷豆腐,並夾了自己盤裡的一塊排骨給阿發。
這是邱天長期被李以誠虐待成習慣,就算是幫對方解決不吃的食物,也要有來有往才公平。
阿發有點訝異的怔了一下,然後笑著點頭,「你真是好人,大部份的人都夾走就算了。」
「哇靠,好人卡!」邱天痛心的抖著筷子,「你是報成都的發卡之恨嗎?卡卡相報何時了。」
阿發笑著拿起筷子開始用餐,這是邱天第三次跟阿發吃飯,阿發的儀態優雅,自然大方,幾乎不發出咀嚼的聲音,永遠保持桌面整潔,端湯的手勢優雅,拿筷子夾菜的速度從容。
阿發小時候一定不用跟妹妹搶菜。邱天在心裡判定。他高中前跟自己大哥搶菜,高中後跟李以誠搶菜,從容自在的結果就是沒得吃。還是妹妹好。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趁阿發去倒飲料時傳簡訊給李以誠:找到小白花了。
李以誠回他:有花堪折直須折。
他回:尚未確定小白花能不能折。
李以誠又回:只有折不到的花,沒有不能折的花。
他再回:那混蛋把你教壞了,快分手吧。
李以誠下殺手:可憐,折不到花的孩子。
他按出已存好的字詞組: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當年為了你去打人,你就這樣欺負我!
回到咖啡館,包包安穩的放在椅子上,事實上從他們離開到回來,咖啡館根本沒別的客人,阿發直接說聲:「阿萬,我要一樣。」邱天則是對著蛋糕櫃看了一陣子才說:「我要冰咖啡跟那塊藍莓蛋糕。」
「為什麼這家店沒有人還能一直開下去?」邱天入座後,壓低聲音問。
「阿萬只讓他看得順眼的人進來,你能進來表示他覺得你是好人,」阿發也壓低聲音再發一張好人卡,「他主業是賣黑膠跟咖啡豆,開店是順便。」
邱天想起他第一次來時,老闆仔細打量的眼神,原來是在考慮要不要趕他出去。還好我是個好人。邱天默默收下好人卡。
「而且他在等沒有事。」阿發依然壓低聲音補一句。
「沒有事是……人嗎?」沒有人在等沒有事?
「嗯,阿萬只提過一次,臉上還露出詭異的笑容,」阿發看見端水杯走過來的老闆,快速下了結論,「不要問,很可怕。」
「喔好,那你為什麼想去塔公?」邱天立刻改變話題,提出這幾個月來最想問的問題。
「之前公司接了一個攝影展的佈置,看到那裡的照片,」阿發認真解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那個畫面有事沒事就在我腦裡閃過,我剛好打算找個地方去玩,就去了。」
「我了解,我腦裡也有個畫面有事沒事就閃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邱天心想,就是因為那個畫面閃的太厲害,我才人肉你,你現在才會坐在我面前喝咖啡。
老闆在這時端來阿發點的「一樣」,大杯熱拿鐵外加一杯奶泡。
「那你為什麼跑去康定?」阿發伸手接過,在奶泡裡灑上大量細黑糖。
「長輩說康定離成都不遠,風景好,東西又好吃。」邱天說完,好奇的盯著那杯奶泡。
「所以我們兩次遇到,都是長輩的關係囉。」阿發拿起旁邊沒用過的小湯匙,挖了一勺給邱天,「熟客才有。」
「好吃!」邱天又偷挖一勺,阿發直接整杯推到他面前。
「我那個長輩英明神武無堅不摧,我會接這個工作,跟她也有點關係。」邱天邊吃邊說,雖然很想讚揚這位英明偉大的人生導師,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明天要幹嘛,沒事的話要不要來看電影?」
邱天有一套挑朋友的理論,吃飯、喝咖啡、看電影,這三件事做完後,再決定要不要跟對方再聯絡。吃飯看對方的禮儀教養,喝咖啡看聊不聊得來,看電影看對方能不能安靜兩小時。
飯吃過了,咖啡正在喝,目前看來,阿發的現實模式和旅行模式沒什麼差別,他知道阿發一定能通過看電影這關,但還是得進行這個步驟。
邱天的好處之四:他很實際。不現實,但很實際。
當李以誠幻想駕駛機器人時,他幻想遙控肯德雞上校,當李以誠夢想中頭獎時,他夢想便當店多給一顆滷蛋。所以,即使阿發的出現讓他覺得自己是在小白花上啪啦啪啦飛舞的小蝴蝶,他依然實際,因為美好的事通常只發生在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夢想裡。
「我明天一大早要回台南,下週吧。」阿發有點惋惜的說。
下週?下週和賣酒的小馬約好去墾丁……「好啊,下禮拜,別忘了。」邱天開心的說,然後立即進行新的提議,「既然我們這麼有緣,就來玩問答遊戲,增加一下彼此的認識。」
從食衣住行開始,他們一問一答,水杯空得很快,老闆靜悄悄走過來幫他們加了幾次水,最後直接把一壺水擺在他們桌上。
「我喜歡咬起來脆脆的東西,像煎餅或雞排。」邱天說。
「我喜歡不用咬的東西,所以我不吃芭樂,吃完下巴會好痠。」阿發說。
「我喜歡看料理東西軍,但我選的那邊通常吃不到。」邱天悲傷的搖頭。
「我也是!那些沒吃到的人好可憐。」阿發也悲傷的搖頭。
「我喜歡藍色跟橫條紋,格子也不錯,很討厭小圓點。」邱天大概有二十件橫條紋的衣服。
「我喜歡淺藍色,最喜歡方形跟對稱的東西。」阿發指著上衣的方格圖案。
「方形?」邱天突然伸手在包包裡翻找,「這個送你,我今天做的。」他找出一個用小磁磚拼貼而成的方形杯墊,淺藍色底,夾雜數個白色方格,看得出做工很好。
「好漂亮,怎麼會做這個?」阿發驚訝的收下,輕輕摸了摸上面的磁磚,笑著說:「謝謝,我本來就在收集杯墊,飲料或餐廳的那種,我真的很喜歡這個。」
邱天被阿發笑得心停了一拍。
「今天去拜訪一個老師談案子,她正在教課,我跟著旁聽,順便做了一個,剛好是你喜歡的顏色跟形狀,就當見面禮啦,我手工不錯吧,」邱天一臉得意的說:「可惜沒讓白色方格對稱……」
邱天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你叫Alfa是因為這個名字看起來很對稱?」
「答對了,你竟然能發現!你不覺得這名字的外形有種和諧的美感嗎!」阿發很高興的說。
「……因為你是雙胞胎,所以才喜歡對稱?」
一來一往的對話和笑聲,把原本冰涼的淺色咖啡館慢慢變得溫暖,阿發人如其名,如晨光慢慢烘熱了邱天心裡的秋色,而李以誠的叮嚀也開始在邱天心裡響起。有花堪折直須折……
「喜歡怎麼樣的人?」邱天若無其事的提出這個問題。
「只要不討厭的都喜歡。」阿發想都沒想就回答。
四兩撥千斤,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邱天找不出任何破口可以接續這個話題,也不敢針對這點再問下去,怕太明顯,也怕太超過,所以認輸退場。
「那你喜歡怎麼樣的人?」換阿發提問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活的,會動。」邱天也想都沒想就回答,只是去掉男的那兩字。
阿發愣了一下,嘩啦嘩啦笑起來,邱天見機轉移話題,「我有個性格很差的乾弟,無情無義又沒心沒肺。」他沉痛的控訴。
「我有個敗家任性的妹妹,裝成小公主,其實是金鑲玉。」阿發也沉痛的控訴。
「龍門客棧那個金鑲玉?這段數高,阿發哥哥,您辛苦了。」邱天抱予無限同情。
邱天覺得和阿發聊天,就像陽光滲進夢裡,很熱很熱,對話的頻率相似,連笑聲都起了共鳴。他們交換手機號碼和MSN,輸入阿發的名字時,邱天掙扎一下,最後還是輸入「若晨」。
十點半咖啡館關門,邱天陪著阿發去牽車,阿發住的更北邊,在夜市那區,離邱天住處大約十分鐘摩托車的距離,他們路過社區小公園時,又坐著小石墩聊了半小時。
「希望我們可以一直是朋友。」阿發笑著說,然後對他揮手告別。
邱天看著阿發遠去的背影,伸手揑自己一下,排骨飯和咖啡都是真實的,剛才對他說話的身影也是真實的,重新相遇後的這五個小時,四周都開出小白花。
在摩托車的發動聲下,他們各自往同一個方向,平行而去,而未來能否交錯,無人知曉。
回到住處後,邱天打電話給賣酒的小馬,毫無愧疚的說:「我下週不能去墾丁,我要跟小白花去看電影,改下下週吧。」
「媽的!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
邱天「喀」的掛掉電話。
邱天開電腦,加了阿發的MSN,阿發沒上線,太后卻端坐在大殿裡,他恭敬的匯報重逢小白花的過程,然後問太后:「小白花說『只要我不討厭的都喜歡』,這我要怎麼回啊?」
「你直接問他喜不喜歡你不就結了。」
「微臣告退。」太后也有派不上用場的時候,邱天決定睡遁。
「慢著,回來,你有沒有想過,小白花是開在什麼東西上面?別只看到美好的部份,好了,跪安吧。」
所有向陽的事物都有背光面,滿山遍野的小白花底下又會是什麼?邱天想著太后的問題,心中是不停的問號,沒有解答,他搖了搖雷龍尾巴,反正想不出來,就別急著要答案,慢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知道。
邱天在D槽新建一個檔案夾,取名為「若晨」,再新建檔名為「小白花」的word檔,開始把今晚的收穫填上去,稍做整理。
姓名:林若晨
暱稱:阿發,Alfa
產地:台南台北人
年齡:二十九歲
家庭:雙胎胞的哥哥,妹妹叫林若曦
其他:黃豆過敏
迷戀:藍色、方形、對稱
興趣:自助旅行、收集杯墊、美食團購、看購物台
名言:只要不討厭的都喜歡
不吃:要用力咬的(例:芭樂、甘蔗)
吃起來麻煩的(例:刺很多的虱目魚、螃蟹、蝦子)
餐具太多的(例:懷石、正式西餐)
愛吃:咖哩、炸醬麵、羊肉爐、冰啤酒、麻辣鍋、冰仙草、粉粿、雞排不切
廚藝:炒飯、水餃、麵、粥、蛋花湯、紫菜湯、蛋花紫菜湯、紫菜蛋花湯
電影:最愛恐怖片,次愛美式喜劇片,不常看劇情片
電視:探索頻道、料理東西軍、關鍵時刻、歐美影集
音樂:中文台語英文的抒情芭樂歌
書籍:五花八門什麼都看,最近在看項塔蘭
性向:不詳
邱天滿意的點點頭,刷一下阿發的部落格,然後關電腦,上床抱著棉被滾兩圈。
懂專業建檔的痴漢才是好痴漢,嘻嘻,而且不管小白花開在什麼上面,都一樣可愛。這是邱天今晚的結論。
自從找到了阿發,在邱天的雷龍尾巴上來回拖動的鋸子一下消失無蹤,日子變得陽光四溢,他每天笑容滿面,八點半準時上班,九點一到就守在電腦前,等著九點上班的阿發上線。
看到「阿發剛登入」的小視窗出現,他就渾身充斥著滿足感,但他會等個十分鐘左右再用不經意的語氣傳個類似「啊,你來啦,早啊」的訊息過去。
一上線就傳訊,會有緊迫盯人的不舒服感。邱天表示,痴漢也要講究技巧。
有時阿發會先傳訊給邱天問早,那他連腳指甲都會充斥著滿足感,他的電腦桌面永遠擺著阿發的聊天視窗,有空時就話題熱絡,忙碌時就零碎兩三句,每過一天,word檔「小白花」就會增加兩頁,只是性向那欄始終不詳。
阿發身上沒有同性戀的妖氣,但他又不想判定阿發是異性戀,矛盾。
他很喜歡看阿發的個人訊息,一日數更,大多和當天發生的事有關,非常簡短但充滿想像。
例如週一下午是「路見不平,快點逃命」,邱天探問的結果,是同事企圖挖坑給阿發跳,還好阿發逃的快。週三早上是「不可以因為豬骨拉麵賣完了,就隨便點個醬油拉麵」,阿發是在說做人跟吃麵都要有原則。
邱天觀察數日後,發現阿發看事情的角度跟太后很像,常帶點惡趣味,就像太后跟阿發都喜歡看購物台,太后的理由是「想看人類睜眼說瞎話的極限」,阿發的理由是「想知道他們到底能多激動」。
只是相較之下,太后在織女星系,阿發在水星,所以邱天憑藉著和太后過招十二年的功力,可以輕易的把阿發逗得大笑。
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的話,阿發應該會受到感召,全力朝著太后奔去。邱天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全身惡寒,一個太后就夠他受了,再來一個?殺了他吧。
絕對要誓死隔離這兩個人。邱天下了決定。
週四下午,阿發的個人訊息是「想吃排骨飯」,邱天不太確定阿發是另有所指還是單純想吃,他考慮片刻,傳訊過去,「阿發少爺今日想吃排骨飯?」
「對,吃完晚上才有力氣加班,一起去吃嗎?」
「好啊。」邱天覺得心裡的小蝴蝶又啪啦啪啦飛舞著。
為了晚上能跟阿發吃排骨飯,邱天力求不加班,快速的使用豪洨功力掰出兩個企劃案大綱,再施展人格魅力把難搞的業務往來處理得順利妥當,該請的款、該跑的簽呈、該調的貨,全在下午三點前處理完。
「你又看上誰了?」邱天的老大終於忍不住發問。
「沒啊,強哥,我這一兩年都很安份好咩。」邱天嘻皮笑臉的回答。這一年多來他只交過一個男友,兩個月不到。
「少來,」強哥往邱天頭上巴了一掌,「你只有在發情時工作效率才會這麼好。」強哥帶了邱天五年,對他的性向和換男友的速度知之甚詳。
「真的沒啦,等下要跟朋友去吃飯,他不是圈內人,我當他朋友而已。」
「是不是圈內人都沒關係吧,有些同志,你跟他再親近也只能當朋友,有些異性戀,你光看一眼都會愛上,像強尼戴普……」
「那不是我的菜。」邱天迅速提出抗議。
「不管啦,如果對方沒那個意思,你就別自找死路。」強哥說完又巴他一下,「都三十了,人老色衰,快找個人定下來。」
自找死路。這四個字讓邱天一下警覺,畢竟說他對阿發沒意思是騙人的。
但是我還沒有喜歡上他,應該吧,至少沒有很喜歡。邱天心想,這是他唯一的牌,起死無回。在確定阿發的性向前,不可以喜歡上阿發。
「對了,下週一跟我去三義出差。」強哥回過頭補上一句。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邱天急忙往簡餐店衝去,才走到對街,就看到阿發站在店門口晃來晃去,穿著淺藍色T恤,正面是素色,背後卻有兩個對稱的潑墨印痕,邱天忍不住想笑。
「別忘了週六看電影,中午要一起吃飯嗎?」等著上菜時,邱天提醒阿發。
「好,我們去吃小火鍋好嗎?我看到有人推薦你家附近的店,說食材不錯,而且老闆長得像小胖老師。」阿發的另一個興趣是看美食網誌。
老闆把餐端上來,今晚的配菜依然有滷豆腐,邱天點的是雞腿飯,他主動用一截雞腿肉換走阿發的滷豆腐。
阿發正夾著菜吃,看到自己盤裡的雞腿肉,就咬著筷子,鼓著雙頰開心的跟邱天點頭表示謝謝,可愛靈動像隻小土撥鼠,眉眼含笑卻如初夏晨光。
邱天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在圈子打滾十一年,交過十六個男友,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完了,完了,完了。他在心裡哀嚎,不可以啊!至少要弄清阿發的性向啊!不要自找死路啊!
遲了,死路瞬間在他眼前展開。
當邱天絕望看著死路時,手機響了起來,螢幕上閃著「小寶貝」。
「幹嘛?」邱天沒好氣的說。
「哇,親愛的,你吃火藥了?」李以誠有點驚訝的說。
「我被花折了,幹嘛啦?」
「哈哈小白花把你怎樣了嗎?哈哈哈有夠可恥,我以為你等級很高的,哈哈哈,好啦,阿瑞克回來了,約明晚吃飯,你要的衣服他都買了,記得帶錢領貨,哈哈,被花折了,哈哈哈。」李以誠說完,沒給邱天回話的機會就直接掛斷。
阿瑞克是李以誠工作上的師父,邱天很早就以極高明的交際手腕跟對方混熟,後來阿瑞克搬去上海,每次回台灣時,就被邱天當成代買兼送貨。
掛了電話,邱天只想把臉埋在雞腿裡,他本來打算明晚約小白花吃飯喝咖啡談心的,唉。
「怎麼?出了什麼事嗎?」阿發看著滿臉黑線的邱天。
「沒事,朋友從上海回來,我託他買東西,明晚要去賣笑坐台才能領到貨。」邱天硬扯出笑容。
「哈哈,那你被花折了是什麼意思?」
邱天抖兩下,「不要問,很可怕。」
被花折的邱天,內心一片混亂的回到住處,李以誠不在,屋子空蕩蕩,他把自己丟到沙發上。小誠遲早會搬去跟那個混蛋住吧。邱天心裡想。要快點習慣才行。
這兩三年,他不再夜夜笙歌,不混網路圈、不參加各種聚會,只有偶爾和小馬去同志酒吧喝杯酒,也很少在酒吧裡搭訕人或被搭訕,在圈子裡玩這麼多年,他不累,他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孤獨,然後無可避免的被寂寞籠罩。
更可悲的是,他在圈子裡只交到小馬這個朋友,其他人全是酒肉穿腸過,什麼都不留,連李以誠最後也朝那混蛋奔去,他的心裡一陣空。
進圈子十一年了,他只是想談個戀愛,遇到可以彼此珍惜的人,一起好好前進,偶爾為了要吃什麼鬥嘴,或許會為了小事鬧鬧彆扭,平淡卻幸福的活著,只是轉眼十一年,卻還是一盞孤燈擺盪。
他從沙發爬起來,進房開電腦,發離線留言給太后,「微臣該死,什麼都還沒探查清楚,就被小白花折了。」
刷阿發部落格,關電腦,洗澡,睡覺。
隔天上班,MSN一開,就跳出太后的回覆:「D槽空間夠吧?」
邱天看看硬碟空間,回覆:「夠,而且我還有E槽跟F槽。」
週六的台北下了一夜雨,街燈亮了又熄。
邱天十點多就起床,空氣有雨後的涼爽,他開了電腦就去浴室打理自己,喜歡上阿發這件事,沒有帶給他太多煩惱,畢竟他喜歡人的次數,沒一百也有八十,只是這次連對方性向都沒弄清,交友第三步驟也還沒進行。
凡事都有第一次,這也算刷新人生記錄。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握拳加油。
換好衣服,邱天回到電腦前,看到太后的留言,只有一句話。
「回頭是岸。」
這四個字像偈語貼在電腦上,邱天湧出一陣不祥感,週六早上太后會出現,表示在加班,表示心情不好,表示會拿他開涮。
「請太后明示。」邱天顫抖著請安。
「你的過去是一筆爛帳,罪孽深重,真愛難渡,勸你勿再造業,回頭是岸,哈哈哈。」太后狂笑的賜了三尺白綾。
邱天完全無法反駁,這三尺白綾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任何人聽到他有十六個前男友,通常就直接列入拒絕往來戶,翻身很難。
「當年你的西文名字還真是選對了。」太后再賜一杯鴆酒。
邱天念的是西班牙文系,所以有個西班牙文名字,當年他閉著眼在名字表上亂點,點到了Diego,翻成中文是迪亞哥,簡稱迪哥,台語就是……
「太后,妳心情真的很差,對吧。」邱天想回頭也不知道哪裡有岸。
「你週六一早來加班看看。」
邱天無力的爬去捷運站和阿發會合,阿發看到他來,微笑的揮手,他心裡一陣熱,臉上的無力卻加更嚴重。
「怎麼了?」阿發看著爬過來的邱天。
「長輩賜我三尺白綾跟一杯鴆酒嗚嗚嗚。」
「皇上賜的東西一定要磕頭接下,快領旨吧。」阿發笑著領邱天往小火鍋店走去。
「她不是皇上,她是太后,連皇上都玩不過她,她今天心情不好,拿我開涮!」
邱天開始把十八歲那年誤入岐途的經過說給阿發聽,不過略去所有跟愛情有關的部份,說完後他看著阿發說:「她太狠毒了,一般人過不了三招……」話講了一半突然停住。
「怎麼了?」阿發疑惑的看著他。
「我剛想通了十二年來都沒想通的事!」邱天語氣裡一陣激動,「太后會玩我,就是因為我的反應太好玩,什麼招都能跟她過,她是拿我來調劑生活!難怪她不玩我乾弟,因為玩沒兩下就死了!」他被玩了十二年,拿三尺白綾跟一杯鴆酒,還真是不冤。
「這表示你資質好啊,就像……嗯,就像神鵰願意教楊過練功一樣。」
「齁,你說太后是神鵰,我要去告狀,你沒好日子過了,」邱天擺出認真的表情,「而且我比較像韋小寶。」不過他交手過的人數比韋小寶的兩倍還多。
「哈哈,不要告我的狀,小寶同學,太后應該比較像白髮魔女吧?」
「差不多,不過她說她等級低時,仆過很多次,而且她有死穴。」
「是什麼?」
「雕花魷魚,」邱天壓低聲音,「不要問,很可怕。」
小火鍋店的老闆真的很像小胖老師,微笑的幫他們開火送菜,邱天用高麗菜和魚板換走阿發的豆腐和豆皮,這次他低著頭不敢看阿發道謝的笑容。
能回頭還叫痴漢嗎?邱天心裡懷疑。
看電影時,他們選了好萊塢恐怖片,劇情是發生在加州的殺人魔分屍案,邱天和阿發緊張的看殺人魔在陽光四溢的海灘上砍來搶去,被搶的南美遊客大喊:「¡Socorro!」,主角拉起遊客說:「¡Llamame a la policía!」
螢幕上打出(西班牙文)。
邱天無言了,他花兩百多元不是來看這四個字的。
他瞄了阿發一眼,然後湊過頭去,在阿發的耳邊小聲說:「遊客說救命啊,主角說你快去報警……」
阿發略帶驚訝的轉頭,邱天閃得慢,阿發的唇就從他的臉側輕輕刷過。
邱天的胸口傳來「砰」的一聲,好像被阿發埋入種子,瞬間開出小白花。
「翻譯是小事,不用獻吻感謝。」邱天鎮定心神,拿出交了十六個男友的功力,在黑暗中用帶笑的語氣小聲說,讓困窘的阿發也露出微笑。
後來的時間,只要畫面出現(西班牙文),邱天就會湊到阿發耳邊翻譯,翻譯到第三次時,後排的觀眾對他說:「能麻煩你說大聲點嗎?」四周的觀眾也紛紛點頭同意。
電影散場後,邱天非常滿意。阿發在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全拿了滿分,滿分啊!史上第一遭啊!再加上那個吻,就像不小心轉到第四台的色情頻道時,發現他們沒有鎖碼那種賺到的感覺,這跟便當店老闆多給半顆滷蛋的賺到感是不一樣的,那種刺激和滿足感真是嘖嘖嘖……
「你懂西班牙文?」阿發問還在鎖碼頻道神遊的邱天。
邱天立刻回神,老實回答:「我大學念西文的,基本對話還可以,再難一點就沒辦法。」
「那就夠了,」阿發高興的說:「以後我看歐美影集有出現西文的話,就打電話播給你聽,你再翻譯一下。」
「我們可以一起看,現場翻譯。」邱天打蛇隨棍上。
「好啊好啊。」阿發笑著說:「那你的西文名字是什麼?」
「……不要問,很可怕。」
雨後的涼爽已經過去,七月的台北夏天,空氣開始燃燒,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他們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路上緩步,往捷運站的方向走,路旁的招牌燈光開始亮起,山城裡的夜晚並肩,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如此遙遠,像在夢裡載浮載沉。
「唉,電影裡的海灘好漂亮,真想去墾丁。」等著過紅綠燈時,阿發用不太認真的語氣隨口說了一句。
「好啊!走,下週去。」邱天立刻回答。
「啊?」阿發一臉訝異。
「走吧,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想去就去。」邱天用堅定的聲音和笑容對阿發說:「週五晚上坐高鐵到左營,再轉客運,不用四小時就到了,走吧,我要順便買貝殼給青旅那個小妹。」
「你真有行動力,讓我想一下。」阿發用手指扳算著什麼,算到兩人走進捷運站才說:「好,走!我把工作擠在週四前完成,週五應該可以準時下班。」
「吔!」邱天心裡的小蝴蝶又啪啦啪啦的飛舞起來,可以去墾丁,可以跟阿發去墾丁,喔吔。
阿發看著邱天的笑,也跟著笑,然後笑著說:「那我明天就要開始加班。」
「咦?」
「我把下週的事全部往前移,明天在家把週一要做的模型先做起來。」
「像建築模型那種?需要幫手嗎,我手工不錯,以前幫朋友做過。」所有的前任男友都是邱天的朋友。
「好啊,來幫我打下手,那我先去公司拿點零件。」阿發答應得很爽快。
「我陪你去,反正順路,拿完要不要去沒有人喝咖啡?」
阿發看看時間,「可以啊,不過只能喝到七點,我跟朋友約了吃晚飯。」
小蝴蝶瞬間被拍死在牆上,但憑藉著深厚的功力,邱天神色自若的說:「沒問題,喝咖啡殺時間,還有三分鐘車才來,我唱個小曲給你聽吧。」
邱天清了清喉嚨,「小喔──曲曲曲──」他拉著怪腔調唱著,阿發被逗了一陣笑。
拿完東西進到咖啡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沒有人依然沒有人,他們依然坐窗邊位,阿發依然點了「一樣」,邱天依然點了冰咖啡和藍莓蛋糕。
咖啡依序端來,到七點剩不到兩小時,這個時間不長不短,剛好足夠他們漫無主題的閒聊。
「你記不記得在成都問過我的那個問題,怎麼跟沒看過海的人形容海?」墾丁之約讓邱天再度想起這件事。
「記得,我還沒想出來,你呢?」
「沒,下禮拜去海邊再看看吧,我四月剛回台灣時,看到活人就問這個問題,沒什麼好答案。」邱天喝了口咖啡,「不過好處是,你不用跟任何台灣人形容海。」
「真的滿難的,就像跟沒談過戀愛的人解釋愛一樣,夏蟲不足以語冰。」阿發點著頭說。
好吧,我不會形容海,也無法解釋愛。邱天轉頭拭淚,換個話題,「昨天料理東西軍我又選錯邊,牛排竟然輸了,那些日本人到底在想什麼。」
話才說完,阿發就接到朋友的電話。
「我朋友也在這附近,要過來找我。」阿發掛了電話之後對邱天說。
邱天笑了笑沒說什麼,對阿發的朋友和晚上的行程,他一個字都沒問,雖然他想貼近阿發的現實生活,但過多的熱情和探問可能會讓阿發困擾退縮,他們現在不只隔著一張桌子,凡事要謹慎小心。
天生的本能加上社會歷練,讓邱天在人際關係裡,從不會搞混自己的位置,可以問但不適合問的事,他心中自有一把尺,連太后也說他是做公關的料,但他表示平時跟男友公關已經夠累了,才選擇做企劃。
阿發在這方面也極有分寸,從不曾過問邱天的隱私,任何話題,只要他有閃避的意思,哪怕只是零點五秒的遲疑,阿發都能察覺出來,然後非常貼心又不著痕跡的換話題。
這種高敏感度的精品,他生平只見過兩個,一個是太后,但太后察覺出來後是繼續往死裡踩;另一個是李以誠,但李以誠察覺出來後是狠狠挖苦嘲笑,所以阿發的善良貼心,在邱天心裡是加分直到破表。
「我也選牛排,一樣沒吃到,唉。」阿發的聲音把邱天從神遊裡拉回,「我前天才在購物台看到牛排西餐組合,看起來好好吃,不過是六人份,而且我家沒廚房。」說完一陣惋惜。
邱天考慮了一下,說:「我們可以合購,看你要幾份,剩的給我,我這邊有兩個人跟一個混蛋,再多都吃得下,你來我家煮,反正我們住的也算近。」邱天從來不帶男友回家,這是他和李以誠的默契,可是他想讓阿發吃到牛排。
而且……而且阿發目前是朋友不是男友。邱天心裡又是一陣泣血。
阿發想了想,「好,我去訂,下週吃牛排!不過為什麼是兩個人跟一個混蛋?」
「我跟我乾弟兩個人,混蛋是我弟的……家奴之類的東西。」邱天努力的控制住臉部肌肉,不讓嘴巴裂得太大。
阿發還沒回話,手機就響起來,阿發接了電話,「喂,怎麼不進來?……那我出去,等我一下。」
掛斷電話,阿發對邱天說:「我朋友來接我,先走囉,明天你中午吃完飯再過來吧,找不到路打給我。」說完笑著揮手離開,留下邱天倚著玻璃窗,一陣寂寞。
他拿出電話打給賣酒的小馬,毫無愧疚的說:「我不跟你去墾丁了,我要跟小白花去。」
「媽的!你是不是人啊!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客串這麼多集,就不能讓我出場一下……」
邱天「喀」的按掉電話。
想了想,他傳簡訊給李以誠:我好喜歡小白花。
李以誠回得很快:折啊。
他遵循太后的教誨:我不是亂丟垃圾的人。
李以誠吐槽:你前男友們怎麼來的?
邱天表示:我不想小白花變成D槽的檔案夾。
李以誠建議:你可以放在F槽。
邱天無言:你是不是跟太后暗通款曲?
阿發答應去墾丁,邱天心裡的喜悅如冰塊透涼,可是心裡又有奇怪的矛盾,他希望阿發是同志,這樣他也許能跟阿發在一起,但他又不希望阿發是同志……為什麼?
他在巷口的路邊攤買了陽春麵和燙青菜,回住處連上MSN,看了一集料理東西軍才堵到太后。
「太后,為什麼我希望小白花是同志,又不希望他是同志?」邱天恭敬請旨。
「因為你太喜歡他。」太后回答得簡短有力。
因為我太喜歡他……「請太后明示。」邱天一頭霧水,再度恭敬請旨。
「他是同志你就能上他,可是你太喜歡他,怕上完三個月後他就進D槽,他不是同志,你們只能當朋友,就沒這個問題了。」
邱天完全不知如何回話,他喜歡阿發,喜歡到只想當朋友……
這種事他征戰沙場十一年從來沒有過,他受到的衝擊太強烈,只好拿了李以誠私藏的紅酒,一口氣灌掉半瓶,然後連上電影片商的網站,在留言板用中文夾雜西班牙文罵一頓之後,逃避的去睡覺。
週日是個有太陽可以曬棉被的好天氣,中午過後,邱天照著阿發給他的地址,找到夜市附近的巷子,在樓下打電話給阿發,沒多久阿發穿著藍白拖啪噠啪噠的跑下來。
「我順便下來買OK繃,用完了。」阿發帶著邱天往便利店走去。
「還沒開工就準備被刀割啊?」邱天手上拎著一袋紅豆餅,溫度印在手心上,還溫熱著。
「這種事免不掉。」阿發伸出左手晃一下,小指已經貼了OK繃。
「嗯,水土保持要做好,青山綠水永得保。」那個OK繃閃的邱天心有點疼。
阿發一臉扭曲看著邱天,最後忍不住笑出來,「唱個小曲來聽聽。」
「小小小──曲唷──」邱天非常配合。
阿發住的是套房,相當廣敞,書櫃把房間切成兩個區塊,外面是生活區,木質地板,擺設相當簡單,角落有個小冰箱和電磁爐,能做簡單的煮食。中間的大書桌擺了剛開工的模型,裡面那區用掛簾遮擋,應該是臥室。整體的顏色都是白色或淺藍色。
「你喜歡簡單的東西,看起來淺淺淡淡的那種。」
邱天打量著屋子,很有阿發的樣子,淡淡的卻有一種沉穩感,不躁動,不輕佻,可是他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這裡沒有其他人的痕跡和氣味,阿發就在這裡一個人生活著,每天踩著樓梯,發出迴盪的聲響,靜靜的回家。
「嗯,我不喜歡太麻煩或太雕琢的東西,人啊,食物啊,事情啊,簡單就好,去餐廳吃裝潢和精美菜色,不如去吃海產攤。」
「喔海產攤!改天來吃。」邱天瞬間從說不出來的感受脫身,雙手握拳,雙眼發亮。
「好啊,我要吃炒螺肉跟三杯田雞。」阿發開心的點菜,打開冰箱找飲料。
邱天看著書櫃裡的書,上半部擺的是雜書,大多是旅遊、藝文、小說、文化類。下半部擺的都是專業的硬殼書,還有些紙樣跟板材的目錄。
這書櫃的書,跟小誠的很像。邱天心想,原來奇怪設計人看的書都差不多,只是小誠喜歡鮮豔的顏色,阿發滿開朗的,反而喜歡淺色,不過這兩人真的有點像……
邱天腦中閃過一個模糊而可怕的想法,他呆立在書櫃前,把那個想法從意識深處慢慢拖出來,他的汗毛直豎,他的手腳冰冷,他的全身僵硬。
阿發跟李以誠很像,阿發跟太后也很像……事實上,阿發簡直就是溫情版的李以誠加上善良版的太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邱天在心裡哀嚎。難怪我對這個人一見如故,我這是斯什麼摩什麼的症候群嗎?有沒有這麼慘啊,老天爺!我上輩子欠這兩個人什麼,你要這樣整我!
不對!阿發不一樣!邱天大無畏的豪氣又讓他瞬間振作起來。
阿發不一樣!他在心裡堅定這個信念,因為李以誠和太后不會讓他的心跳漏一拍,不會讓他胸口產生共振,不會在他心上種小白花,所以阿發不一樣。
邱天腦裡的真相追追追還沒播完,阿發已經走過來遞了杯冰紅茶給他。淺藍色的大玻璃杯,上面印著相疊的方塊。
「我家太后跟我乾弟應該會很喜歡你,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邱天想看這三人碰在一起會不會導致世界末日,或是導致他的末日。
「真的?他們都跟你一樣有趣嗎?」阿發拿起高麗菜口味的紅豆餅,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怎麼可能,我是世上絕無僅有萬中選一,」邱天認份的拉過小椅凳,蹲坐著看阿發吃紅豆餅,心裡有種滿足感,「我沒有買紅豆的,我猜你也不吃。」
阿發有些詫異的點頭,「對,也不吃。」說完快速的把紅豆餅啃光,兩手一拍,「開工!」
邱天能做的只有打下手,但他手工很細,割出來的紙板又直又利,尺寸分毫不差,阿發很滿意的封他為割紙板達人。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邱天在話語間偷望著阿發的眉眼和微笑,阿發綁在腦後凌亂的髮束,阿發專注抹樹脂時不自覺抿緊的嘴唇,原本是云云眾生的平凡相貌,突然變得好看而閃亮,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阿發會對著模型喃喃自語,邱天看得出來做模型這件事讓阿發很開心,就像李以誠畫畫那樣,真心的投入。
「你很喜歡這個工作吧?」邱天話裡充滿羨慕之意。
「應該說我喜歡這個行業,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常會有種心情。」
「哪種心情?」
「我本來是念財管的,而且是水源市場那家,」阿發看著邱天驚訝的表情,笑著說:「當初考上就念,到大三才發現自己對這方面有興趣,可是轉系失敗,乾脆重考,所以我大學念了七年。」
阿發用樹脂糊好牆面,放在一旁晾乾,起身走去靠牆的沙發上坐著休息,「每次我在做這些東西時,都會有種『還好發現了』的心情,雖然浪費三年,又放棄人人羨慕的學校,但我覺得值得,至少不是到老死前才發現,那就完全來不及了。」
「你家人沒反對?」邱天又拉過小椅凳,倚著沙發坐下。
「當然有,可是我很堅持,我妹也幫我,最後他們讓我自己做決定,我那時的同學很多進金融業,頂著水源市場大學的名頭,薪水高,年終多,買房子車子,只有我還在這小房間裡割紙板,可是這種生活是我自己選的,沒人逼我,所以我也不後悔。」
邱天想說什麼但又不知該說什麼,他覺得阿發像廟裡的純金媽祖一樣,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我不當痴漢了,對媽祖不敬。他瞬間決定。
「再說,光是『對自己人生有選擇權』這件事,就讓我很滿足了,」阿發繼續說,話裡有些感傷,「很多人沒得選,或是沒勇氣選,不然就是來不及選,有部日劇《戀人啊》看過嗎?」
邱天搖頭。
「其實我只看過最後一段,那時在猶豫要不要重考,畢竟再一年就畢業,我的成績也很好,那時亂轉電視,轉到日劇台,立刻看到一句『請你鼓起勇氣去做這件事吧』,我嚇一跳,就停下來看,原來是女主角去世,才二十九歲,跟我現在同年。」
「我那時覺得,如果就這樣把剩的一年念完,然後過完一輩子,到死前才發現自己想做的事沒做,應該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所以我就重考了。」阿發說完,很滿足的嘆口氣,「現在想起來就很慶幸,還好那時候有發現。」
邱天被震得失語,完全不知如何接話,而窗邊的陽光已慢慢消逝,影子落在白牆上,傍晚即將降臨。
「呵呵,」阿發沒等邱天回話,自顧自的笑出聲,「你會不會這樣,常記得一些沒頭沒尾的片段,可是那些片段不知不覺引導著你去做某些事,然後又引發其他的事。」
邱天點頭。例如彩虹橋的片段引導著我找到你。
「你看,如果當初沒看到那段日劇,也許我不會重考,就不會浪費三年,不會走這行,也不會接那個攝影展,更不會看到那張照片,我也不會想去塔公,那就不一定會遇到你。」
「所以,結論,那部日劇害我浪費三年時間來認識你。」阿發伸出食指開玩笑指著邱天。
「呵呵,都是那部日劇的錯,不過都浪費了,就要多多利用才不會吃虧,吃火鍋看電影做翻譯做模型玩墾丁,你看,我功用超多,任君使喚喔。」邱天擠出全身力氣,眨了眨眼,嘻皮笑臉的回答。
「不錯不錯,唱個小曲來聽聽。」阿發伸出食指勾了勾。
「其實我也會唱別的,歌歌歌──仔啊──戲────」邱天又怪腔怪調的唱了兩聲,然後站起來說:「我去上廁所。」
邱天把自己關在廁所裡,他的心臟跳得極快,頭一陣昏,有點喘不過氣來。「怎麼回事,高血壓?」他心裡一陣不安,所幸症狀很快平息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垂頭喪氣的自我嫌惡,阿發為了熱愛的事而努力,那種一往無回的堅定,讓他自慚形穢,就算阿發是同志,也不會喜歡他這種浮濫庸俗淺薄得過且過的人吧?
他沉痛的把心裡的血滴完,抽張衛生紙擦手,把紙團丟到垃圾桶時,他愣在當場,這個垃圾桶妖氣衝天,因為用來充當垃圾袋的,是城南那間同志書店的塑膠袋。
好,很好,非常好。雖然邱天心裡的血滴完了,但存活的小蝴蝶開始唱起歌,這叫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天無絕人之路,一桶妖氣萬家飄香啊……
邱天走出廁所時,阿發已經回到桌上切紙板,阿發讓他把碎紙都放在一個桶子裡,說是可以做小玩具,他收拾著桌面上的碎紙,忽然聽見美工刀丟在桌上的聲音。
「割到了?」他看見阿發用右手緊捏著左手食指,眉頭皺在一起。
他急忙拆開新買的OK繃,捉過阿發的手指,心疼的看著鮮紅色的刀口,刀口像劃在他心上,給他不明白的情緒和滋味。他用力把血擠出來,貼上OK繃。他的注意力都在刀口上,也就忽略了阿發臉上的神情。
晚上七點多時,模型已做得差不多,阿發把刀一丟,說:「收工!剩的明天去公司做。」
「那我也該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不可以賴著不走,這點分寸邱天還是有的。
「好啊,再等一下,我做個東西給你。」
阿發在碎紙桶裡找出一些紙板,全部切割成方形和細細的長方形,每塊紙板上各割出幾道缺口,全部割完後,阿發拿起紙板,缺口對缺口的交叉組合,拼出一張食指高度的小椅子,無扶手的餐椅,造型普通,質樸清淺的紙色。
「好了,送你,謝謝你上次送我杯墊跟幫我做模型。」阿發像小孩子現寶似的把椅子捧到邱天面前。
「謝謝,我……很可愛,我很喜歡。」邱天的高血壓又來了,頭一陣昏,接過椅子的手都在發抖,「簽個名吧,阿發大師,我要中文的。」
阿發笑著跑去找了極細的原子筆,在椅腳上簽下「若晨」,還畫上半顆太陽。
「另外半顆呢?」邱天瞇著眼看阿發的字,小小圓圓。
「在我妹那。」阿發回答的理所當然。
邱天和阿發一起去夜市吃鐵板麵當晚餐,然後在夜市入口揮手告別。他捧著小餐椅回到住處,立刻開MSN堵到了太后。
「啟奏太后,我在小白花家裡看到同志書店的塑膠袋,他應該是同志。」邱天恭敬而興奮的上奏。
「我這裡有個阿默蛋糕的紙袋,你覺得是我飛回台灣買的嗎?」太后一句話踹死他。
「……好吧。」邱天並不失望,阿發可能是同志,也可能是有同志朋友,設計圈是同志大本營,有同志朋友很正常,無論如何,阿發對同志不排斥,不排斥就有機會。邱天得出結論。
「小白花做了一張小椅子給我,超可愛,我傳照片給妳看!」說完快速拍照,丟給太后看。
「這表示你在他心中有一椅之地。」太后難得和善。
「我今天還發現一件事,小白花=有血有肉版的妳+有情有義版的小誠+金身媽祖。」邱天分辦不出這件事是好是壞。
「正常啊,我跟小誠這麼優秀,你自己想想,跟我們相反的人,你會喜歡嗎?」太后依然大言不慚。
優秀?呸!不過跟太后和小誠相反的人?邱天認真的想。
行事正常跟說話正經的人,嗯,太乏味;個性不乾脆,彆扭又傲嬌,唉唷。邱天抖了一下。自怨自艾等別人拿寶劍來拯救的玻璃心,呿,跟廢物沒兩樣。
邱天知道太后是對的。
太后曾說過,找對象就像吃火鍋,湯頭配菜各家不同,多吃幾家,多試幾種,總會吃到合意的,而這些人種,邱天嘗試的結果都是快速結帳離場,說到底,就是太后和李以誠對他的影響太深,最後只剩有點變態又不會太變態的獨立堅強口味才能引起他的興趣。
「好吧,那媽祖又是從哪來的?」
「你這個台中人,不是從小就去鎮瀾宮拜拜嗎?」
「……我還參加過繞境。」
阿發讓邱天的心情快樂到變成粉紅色小花漫天飛舞,但也讓他陷入困境。
在工作上,他可以處理相當複雜且耗時的案子,可是在感情,複雜和耗時的,他永遠都搞砸,他習慣單刀直入,喜歡了就交往,不喜歡了、不適合了、不想要了,就分手。他的交往期最短兩週,最長六個月。
可是對於阿發,邱天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些理所當然的步驟不能用在阿發身上,告白成功,最多也撐不過六個月;告白失敗,連朋友也做不成;不論告白不告白,只要想到和阿發變成陌路,他就一陣恐慌。
他喜歡阿發,所以只能當朋友;可是喜歡了,怎麼可能只當朋友,這不合邱天的邏輯。
稀哩嘩啦,一桶漿糊。邱天在MSN的個人訊息掛上這八個字。
新的一週開始於邱天和強哥的三義出差,中午時,邱天坐在飯館裡看著街景,稀哩嘩啦一桶漿糊的情緒讓切仔麵變的索然無味。
「你被甩了。」強哥判定。
「並沒有……」邱天無力的說:「事情很複雜。」
「我以為你在情場裡殺進殺出,沒有搞不定的事。」
「強哥啊,這個人跟以前的都不一樣,不然我也不會把自己搞得進退兩難。」
「重點是你喜不喜歡這種進退兩難的狀況,不喜歡的話就像關電視機一樣啪的按掉就好,千萬不要覺得可惜或怕電視機傷心,因為發展下去煩的是你自己。」
「如果電視機開關壞了怎麼辦?」邱天看著眼前這個感性瀟灑的四十歲男人,強哥的戰力似乎越來越強。
「直接拔插頭啊,小邱,你要知道,事情不是由你或他決定,時間到了自然會有個結果出來,有些事就是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事到臨頭只能兩手一攤,不然還要怎麼辦?」強哥翻攪著碗裡的麵。
邱天看著強哥,如果說太后是白髮魔女,那強哥就是……張三豐,這兩個人看事情都有點超然,只是太后刻薄,強哥寬容。
「強哥,你現在有女友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個給你,你們兩個相愛相殺起來應該很有看頭。」
「算了吧你,一般庸脂俗粉入不了我法眼,總之,是你的就是你的,好好過日子,一切隨心就好,天意很重要。」強哥放下筷子,抬起頭勸他。
嗯,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註定……邱天頓時在心裡唱起來。
「強哥,我介紹一個豪氣萬千剷奸除惡的女俠給你,你一定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