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鬼片十大潤滑劑
中國大陸禁拍的題材很多。觀眾發覺電影來來去去是些「安全」的「沒什麼殺傷力」的故事，方便通過審批。
大家不能拍文革、黑社會、誤入歧途的公安、貪官污吏、為歷史人物經典人物翻案、小三、曖昧婚外情、爭議性人或事、四大名著、性愛、輪迴……最忌諱的 Top 3，是（一）鬼、（二）雞、（三）毒。很好笑，這三樣，基本上全國氾濫。
雞和毒就不說了，心照。禁「鬼」？有點荒謬又悲哀。不問世上是否真的有鬼，問也沒答案，若有靈異空間另一世界，也無法證實。我沒見過鬼，但遇過、感覺過，也為故友亡魂辦過她午夜所托重要的事。我是個寫鬼故事的人，寫出來的，只是所知所經歷的 30-50% 而已，有很多我不會公開。怕嗎？有點怕，但沒到「恐懼」地步。
中國（應是中共）完全否定世上有鬼。這無神論唯物論的國家，即使五千年流傳下來數不盡的鬼故事，也有數不盡的遇鬼人，但政府堅稱「整個中國一隻鬼也沒有」，當然更不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然未報，時辰未到」或「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之警世金言。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既被否定，神州大地各色人等，道義淪喪是非不分，就不必付出代價也不怕天譴了。
所以他們用毒奶粉地溝油摧殘下一代、用殘酷方式迫害善良老百姓（甚至「被自殺」）、身為校長老師爭相奪取小女生童貞、四出塗鴉破壞數千年文物……埋沒良心只是手勢而非手段，罔顧後果。
而當局發現影視文案有神鬼、靈異、幽冥、輪迴等導人迷信內容，先是不通過，若暗中加插，片子會被槍斃不能上畫，或吊銷視頻網站營業執照，或撤銷寬頻頻道……所以沒人敢拍。
來找我合作的人其實不少，但必須以通過審批為大前提。
有一回我笑道：
「1949 年建國後中國沒有鬼？那麼我寫 1948 年的鬼總可以吧？」
「不行！」製片人馬上回應：「 1947 也不行！」
「為什麼？」
「因為中央已定 1921 年 7 月 1 日為建黨日。」
「哦，那麼寫 1920 年的鬼沒問題吧？清末民初也有不少冤魂呀。」
「你別鬧了，什麼年代的鬼也不行！」
這就怪了，五千年來歷史興衰朝代更迭流血革命，特別是日本侵華國共內戰中共建國後的種種運動三反五反饑荒文革六四……死得人多，亡靈怎能「 magic!」一聲變走，灰飛煙滅？住過百年歷史酒店的房客，少不免聽得門外腳步聲嘆氣聲，這也是我在洛陽古都的回憶。告訴大家，我在內地不肯入住中式老店，我對「古蹟」敏感，汗毛直豎。
最最最好玩的，投資方製作方創作方大家各自提出一些「拍鬼片的潤滑劑」，就是如何通過審批，不違規又順利運作開拍。這方面我了解最多，因為他們得來施展說服功力啊。雖然我不為所動，「是鬼就是鬼，不是鬼就是跪低」，不過中國人求存自保之道，又真是笑中有淚，另類智慧。
讓我同大家分享一下，最迷信的中國人是如何在嚴打鬼神的政策下鑽空子：——
（一）發噩夢：主角撞鬼 89 分鐘之後，全場驚嚇之餘，最後一分鐘覺醒來，原來是發噩夢。夢醒了便如常上班去吧。
（二）發神經：患上精神分裂、思覺失調、幻覺、幻聽……不是鬼，是病態，病人奇詭怪誕的遭遇，都是可原諒和值得同情的。
（三）變狐妖：沒有鬼，所有鬼給改成妖，《畫皮》流傳千年，但故事中厲鬼變成狐妖；《倩女幽魂》中的艷鬼變成狐妖。還有不少例子，總之「狐」就是成功通關的靈物，大夥得好好供奉牠老人家。
（四）疑心生暗鬼：這個最好用了，自己嚇自己，一切只是疑惑而已。
（五）遭整布局：被朋友或敵人戲弄、整蠱、陷害、恐嚇……都是人為的布局，絕對與鬼神無關，但揭盅前盡情拍「鬼」，末了有「人」認頭，便可過骨。
（六）被催眠：有醫療科技背書，與「夢話」互相輝映，亦好使好用解決方法。
（七）中毒或食錯藥：高明！因為藥物影響一切感官感覺，自己變成了鬼也有可能啦，這些幻象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毒性藥力過了，醫好後又一正常小人物，忘了鬼怪。
（八）說謊：為達到某種目的，講大話講鬼話，中國人優而為之，騙倒觀眾過了海是神仙。
（九）做實驗：以種種民間流傳土方，或高科技分析法，一一拆解鬼的存在與否，其間動用傳統工具、招魂大法、捉鬼敢死隊的頂尖科學工具……實驗完畢可以公告世上根本沒有鬼的呀！
（十）廣告炒作：本來就不是鬼片，弄得疑幻疑真，吸引觀眾購票入場，最後是你們「遇片不淑」，怨誰？
你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不是蓋的，都在實行中。
——但，我們創作人吃飽了撐的？把心思力氣花在閃避通關上？連自己那關也過不了。
如果不願意妥協，不肯依照當局的想法改、改、改，按既定方針改、改、改，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放棄大陸市場，很簡單。大陸不通過我與某大網站和電信公司合作的靈異網絡電影系列，合同都已送過來，但當局否了，二億點擊率頓成泡影，算了。
也有電影公司願意專攻港台和海外市場的。江志強（《寒戰》監製和出品人）就開拍《迷離夜》和《奇幻夜》，自我小說幾百個鬼故事中選材。
為自由簽了一張「一塊錢合約」。沒有大陸市場，成本得控制。我收版權費（友情價），而編劇策劃打雜捱更抵夜……的合約是一塊錢（以後才分紅吧）。為了把資源投放製作上，台前幕後大部份卡士都刷友情卡，否則怎請得起？也許大家都不精明計算，支持港產片勞累一回吧，未必有下次，所以不是「價錢」，而是「價值」。且自由無價。你會說我們很傻嗎？做人間中也要豪一兩次。
香港十年來沒鬼片，大家「殺出陰司路」，也是一條血路……
李碧華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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