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的魔幻 × 莫里哀的辛辣
電影「穿牆人」原著作者,法國狂想大師埃梅最重要的長篇小說
◎2007年台北電影節評審特別獎《穿牆人》原著作者
◎法文翻譯名家邱瑞鑾選書
十九世紀後半,在法國一個叫做克拉克比的農村中,誕生了一隻顏色像翠玉一樣的綠色牝馬。日後,牝馬的主人老歐頓竟成了地方上的有力人士,而綠色牝馬的畫像也因此高高掛在歐頓家的客廳,彷彿守護著飛黃騰達的歐頓家。但實際上,這幅神奇的畫,一直窺伺著村中最私密、最不欲人知的情事…
這部小說交錯地以第一及第三人稱觀點,透過一幅神奇的畫「綠色牝馬」的講評,揭露了法國第二共和至第三共和時期,兩個家族、三代之間長期的勾心鬥角與私密性生活,同時也栩栩如生的呈現了當時法國複雜的政治氛圍。不僅結構、情節充斥著埃梅式的狂想,敘述筆法也鮮活有力。
埃梅在小說中盡情地調侃帝制派,教會,以及各種道貌岸然的做作姿態,而對性和欲望更是有非常露骨的描寫。書中生猛的幽默感,誇張的人物描繪與濃厚的鄉土氣息,使得埃梅常被與拉伯雷、莫里哀等法國文學巨匠相提並論。
各種不可思議的荒誕情節,甚至死人和活人都能說話……種種光怪陸離在這樣的脈絡下卻是毫不突兀,以幽默的方式充分表達了各種諷刺、讚揚、嘲謔的情節,為此小說最大的特色。
◎法國荷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得主
◎與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莫里哀(Molière)齊名的法國文學巨匠
◎英國《泰晤士報》讚譽埃梅「是二十世紀最出色的法國文學家」。
◎紐約《時報書評》編輯兼著名書評家普雷司考(Orville Prescott):「他的機智、諷刺與冷嘲式
的幽默感,令他的作品具有高度的可讀性與娛樂性。」
◎法國文學翻譯家Norman Denny:「埃梅是說故事高手,他的新鮮點子源源不絕,因此總是有許多
的話想說。他筆下的主角雖然總帶著詭異與荒誕,但只要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有一種近乎狄更
生式的寫實性及普遍性。對於他的主角們,埃梅時而譏諷,時而斥責……總的來說,那是一幅充
斥著喧囂、悲傷、活力、複雜的人生寫照。」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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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沒有聽過馬歇爾.埃梅這位法國作家,但是,也許你對2007年台北電影節評審特別獎作品《穿牆人》,還留有深刻的印象。而《穿牆人》這部奇幻又浪漫的小品,正是改編自埃梅精彩的同名短篇故事。
埃梅誕生於法國東部的鄉村專寧(Joigny),是家中六個小孩中的老么,父親是名貧窮的鐵匠。二歲時母親去世,由擁有農莊與瓦窯的外祖父母,和經營磨坊的阿姨相繼撫養長大。從此,田園生活成為他重要的寫作主題。
1923年由軍中退役後,從事過銀行職員、保險代理和記者等各式各樣的工作。1925年,正式開始從事寫作。1926年發表小說《醉漢燒柴》(Brûlebois)、《去回》(Aller Retour),1929年,以小說《死亡之桌》(La Table aux crevés)獲得法國五大文學獎之一的荷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
1932年,《綠色牝馬》(La jument verte)使埃梅在國際間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功。這部小說交錯地以第一及第三人稱觀點,透過一幅神奇的畫「綠色牝馬」的講評,揭露了法國第二共和至第三共和時期,兩個家族、三代之間長期的勾心鬥角與私密性生活,同時也栩栩如生的呈現了當時法國複雜的政治氛圍。《綠色牝馬》生猛的幽默感,誇張的人物描繪與濃厚的鄉土氣息,使得埃梅常被與拉伯雷、莫里哀等法國文學巨匠相提並論,也是埃梅的代表作品。
此外,埃梅的短篇作品在讀者間也有很高的評價。其中最受歡迎的寓言故事集《貓咪躲高高》(Les Contes du chat perché),描寫了兩位可愛的小女孩與農莊裡飼養的動物們妙趣橫生的冒險。如同埃梅自己所說,這本故事集乃是寫給「四到七十五歲的兒童」,書中的角色與情感刻畫極具魔力,連大人都難以抗拒,是埃梅寓言體作品中的佼佼者。
埃梅是位多產作家。共留有十七部長篇小說、九部短篇小說、十部戲劇、三冊童話、超過一百六十篇文章和故事,許多都曾改編成電影。至今,在埃梅曾居住的巴黎蒙馬特區仍可看到當地為了紀念他而矗立的「穿牆人」雕像。
譯者簡介:
邱瑞鑾
當代法文翻譯名家,台灣台中人,東海大學哲學系、法國巴黎第八大學法國現代文學DEA(高等深入研究文憑)畢業。長年專事法文文學作品翻譯,譯筆信實流暢,致力呈現原著文風,譯著少而精緻,包括《可笑的愛》(作者米蘭‧昆德拉特別指定全新法文版翻譯),《貓咪躲高高》、《綠色牝馬》(以上二書新版皆由貓頭鷹出版社出版),《潛水鐘與蝴蝶》(2007年改拍電影,獲65屆金球獎諸多獎項),《位置》、《身分》、《小姐變成豬》、《金魚》、《戴眼鏡的女孩》、《一直下雨的星期天》,以及法國當代文壇最會得獎、氣闊最恢弘的小說家史岱凡.奧德記的作品《雲的理論》(已由貓頭鷹出版),並將十多年來每日進駐法國國家圖書館的讀書日記寫成《布朗修哪裡去了?一個普通讀者的法式閱讀》。最新翻譯力作為女性主義經典《第二性》,兩千兩百多個日子,逐字逐句殫精竭慮,終於完成勘稱譯界顛峰之作。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一天,克拉克比村裡誕生了一匹綠色的牝馬,這綠不是那種尿青綠,像衰頹不堪的白毛老馬身上的那種色調,而是像翠玉一般的碧綠。朱勒‧歐頓雖然親眼看著牝馬出世,他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他老婆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他說,「我運氣豈不是太好了!」
兼為耕農和馬販的歐頓,狡獪、奸詐又吝嗇,卻從來不曾貪到便宜,他養的乳牛總是兩隻一齊暴斃,豬仔六隻六隻的斷氣,他的穀子則在麻布袋裡抽了芽。養孩子,他還比較走運;想養三個,就生六個。還好小孩的事不怎麼礙事。埋葬當天,他嚎啕大哭一場,在回家途中,一路忙著擰乾手帕,然後把濕手帕晾在曬衣繩上。同一年內,由於不斷弄翻他老婆,總會再生一個。生孩子這碼事,就是這麼方便,歐頓倒也沒抱怨。他有三個男孩活得好好的,有三個女孩在墳場, 差不多應該就是這樣子。
綠色牝馬誕生的這樁事,實在是天大的新鮮事,破天荒第一遭。這件事非常轟動,因為在克拉克比從來沒什麼新聞。村人老是談馬洛雷強暴他那幾個女兒,但這個傳了一百年的傳聞,老早沒有人感興趣;姓馬洛雷的一直是這麼糟蹋自己家的女兒,大家已經見怪不怪。還有就是,擁護第三共和的那一夥六個人,時不時會趁沒有月亮的晚上,跑到本堂神父的家門口大唱〈卡馬尼奧拉歌〉(譯注:Carmagnole,十八世紀末期一首著名的革命歌曲),並且高喊「推翻帝國!」 除了這些事以外,村子裡什麼影兒也沒發生過,大家都覺得好無聊。時間沒辦法打發,所以老頭子也死不了。全村總共有二十八位百歲人瑞,七十到一百歲的老頭數量也頗可觀;這些老頭就占了全村人口的半數。村裡的人曾經痛宰其中幾個老頭,但這個措施只限於私人發起。整個村子仍是呵欠連連、癱瘓、軟趴趴的,沉悶得像是天堂裡的禮拜天。
消息從馬廄裡傳了出來,蜿蜿蜒蜒傳遍了森林地區、河谷地帶,整整把克拉克比繞了三圈,然後環繞回來在鄉公所前的廣場上轉圈圈。立刻,所有的人都湧向朱勒‧歐頓家,有人奔, 有人跑,有瘸著腿走的,有拄著柺杖來的。彼此互相咬小腿肚,以便自己第一個到達。稍微比婦人理智一點的老人,也將他們顫抖的嗓子混進回響在全村嘈嘈嚷嚷的喧聲中。
「有事情發生了!有事情發生了!」
在這個馬販家的院子裡,吵鬧的聲音沸騰到了頂點,克拉克比村裡的人終於找回從前那種咬牙切齒的惱怒情緒。老年人央求本堂神父驅祓綠色牝馬這個邪物,而那六位擁護第三共和的人士則對神父喊道「推翻帝國!」,就當著他的面,衝著他的鼻子,一點也不躲藏。接著開始打起群架來了。鄉長的腰桿子被踹了一腳,踹得他喉嚨裡湧出一篇演講稿。年輕的女人抱怨有人掐她們,老女人抱怨沒被掐到,小孩子則被幾個巴掌摑得哀哀叫。終於,朱勒‧歐頓出現在馬廄門口。他雙手淌著鮮血,神情快活的說:
「牠綠得跟青蘋果一樣!」
群眾笑得哇啦啦,應聲就看見一個老頭兩隻手在空中舞動幾下,直挺挺摔死在地上,享年一百零八歲。於是,大家笑得更孟浪,每個人雙手捧著肚子,盡情笑個夠。一個個百歲人瑞就像蒼蠅一樣跌在地上。周遭的人還順便幫這些老頭一點小忙,舉起腿在他們肚子上補踹幾腳。
「還有一個──這是胡賽利老爹──再來一個!」
不到半小時就死了七位百歲人瑞,三位九十幾歲的,一位八十幾歲的,另外還有好幾位覺得身體不舒服。歐頓站在馬廄門檻上,思量他自己那位食量驚人的老父親,他轉過頭來提醒他老婆,最值得可憐的不是那些才去世的,而是還活著的。
本堂神父一直忙著照料垂死的人,但他可累慘了。最後,他只得爬上一只木桶,好壓過喧鬧聲,讓大家聽見他說話。他宣稱第一次這樣就夠了,大家都該打道回府。歐頓把綠色牝馬的正面、側身展示給眾人看,每個人都痛快到了骨髓裡,心滿意足的回家去,心想村子終於有事發生了。在追思彌撒之後,朱勒‧歐頓的老父親也在當天午夜去世,第三天,村人把他和其他十五位老頭一起埋葬。葬禮的場面非常感人,本堂神父藉這個機會向信徒重申生命的脆弱與卑微。
這時候,牝馬的名聲愈來愈大。人們紛紛撂下手邊的工作,從附近地方,甚至從這個郡的首邑,聖‧馬格隆,慕名而來。禮拜天,馬廄前緊緊挨挨地排了一長排隊伍。歐頓因此聲名大噪,他販馬的生意也一下子興旺起來;而且為了探探有沒有其他運道,他還養成按時上教堂望彌撒的習慣。這匹讓克拉克比引以自豪的牝馬招徠了許多觀光客,村子裡那兩家咖啡店頓時顧客盈門。這一來可使得歐頓決定參加鄉長選舉。他以賣掉綠色牝馬來要脅咖啡店老闆,在他們大力協助下,歐頓獲得了關鍵性的勝利。
不久,一位聖‧馬格隆皇家學院的教授兼科學院的通訊院士,也專程來看這匹馬。他目瞪口呆,不勝訝異,寫了一篇報告寄到科學研究院。一位勳章滿滿從左胸佩到右胸的著名學者宣稱,這是一場騙局。「我七十六歲了,」他說,「從來不曾在書上讀到綠色牝馬這回事,所以根本沒有這種動物存在。」另外一位差不多一樣有名的學者辯駁說,綠色牝馬的的確確存在過,如果他這位同僚願意費神翻開書本,字裡行間念一念,一定可以發現古代所有優秀的作者都曾經提到過。這番論戰持續了好久,連宮廷裡也有所聽聞,皇帝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一匹綠色牝馬?」他說。「這跟一位有操守的官員一樣希罕。」
這是句玩笑話,逗得宮廷裡的貴婦們用力往自己大腿上拍,所有的人都笑鬧著說,這話真風趣。牝馬的消息傳遍了巴黎,當皇帝訪問聖‧馬格隆時,報紙上刊的標題是:訪綠色牝馬之鄉。
皇帝早上抵達聖‧馬格隆,到了下午三點鐘,他已經足足聽了十四個人致詞。歡迎會還沒結束,他就有點昏昏欲睡。他暗示郡長和他到廁所碰面。他在那裡對郡長說:
「我們何不去看看綠色牝馬?我希望趁這個機會看到穀物豐收。」
草草舉行了在塞巴托波戰役中斷送頭顱的蓬將軍塑像揭幕儀式後,皇帝的敞篷四輪馬車便駛向克拉克比。郊野散發著和煦的春日氣息,皇帝的精神為之一振。他非常讚賞這裡女主人帶有野味的風韻,以及她時尚的胸脯。
克拉克比全村的人都簇集在馬路旁,臉上掩不住喜色,竊竊議論著一定還會發生事情。的確,是又死了六、七個老頭,為了顧全顏面,大家覺得應該把他們藏在陰溝裡
歐頓恭維皇帝一番後,便把綠色牝馬牽到院子。皇帝見了驚嘆不已。綠色誘引他沉湎於夢幻之境。於是,他一邊用牧歌般的字句讚美農村民風淳樸,一邊還瞅著歐頓太太的胸口看。在這個瀰漫了堆肥香氣的院子裡,她在在讓他感覺到馬廄裡強悍、壯碩的情致;這微微醺醉了他。她還是個美麗的農婦,看不太出來已經四十歲了。想再謀得高官厚祿的郡長,一向機伶過人,立刻就明白皇帝的心意。他假裝和歐頓談得投機,藉故把他拉到一邊絆住,好拖延一會兒,還答應他下次選舉時給他個議員的位置坐坐。而在另一旁,皇帝正和馬販的老婆交談。對於皇帝提出的那個挑情的建議,她以憨直的態度正經的回答:
「陛下,我月經來了。」
儘管皇帝非常失望,他還是獎賞她懂得討歡心,並且應允了郡長剛才對馬販的承諾。當他再度登上四輪馬車時,克拉克比全村的人熱烈歡呼,露天燃起慶典之火,一舉把所有剩下來的老頭丟進火堆。此後,這個火葬場就稱為「焦場」,種在這裡的小麥長得特別好。
從此,克拉克比村子裡的生活整個活絡、健全了起來,男人隻手耕田,土翻得更深,女人燒飯做菜,會適當的加些佐料,男孩對女孩窮追不捨,每個人都禱告天主願意別人破產。
馬販又以一股驚人的力氣做了榜樣,使人不得不佩服他。單靠臂膀的力量,歐頓把他家的牆壁推到了馬路邊,加蓋了一間飯廳,飯廳裡擺了碗櫥,和一張可以加長的餐桌。克拉克比全村的人都目瞪口呆。自從皇帝的目光垂視過歐頓老婆的胸脯,她就不再擠牛的奶,她有一位女僕服侍,沒事就織織花邊。
歐頓,這位政府支持的候選人,當選了郡裡的議員,而且輕而易舉的做了鄉長。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在牲畜交易市集上,他有點像是官派的馬販,因為皇帝親自來拜訪他的消息,早在地方上傳開了。遇有爭執,大家都請他來仲裁。
朱勒‧歐頓的大兒子,艾爾方斯,倒沒有從這一切騷動中得到任何好處,因為當兵就消耗掉他七年的時間。他在騎兵隊裡服役,很少和家裡連絡。大家一直等他這小隊長再晉陞,但他必須再服一次役才有可能。他說,騎兵隊可不像步兵團,不是誰都可以謀個官銜。
老二奧諾雷愛上了阿黛拉‧穆謝。她是個纖瘦的女孩,雙眼烏亮,但她家窮得出名。歐頓不贊成這樁婚事。但奧諾雷肯定的表示非她莫娶。兩年來,他們父子間的口角像打雷一樣轟隆隆的,震響了克拉克比村裡的窗玻璃。成年了的奧諾雷還是娶阿黛拉,兩人定居在鄰村,奧諾雷以打短工維生。他表示,除非父親先賠禮,否則他不回家。老爸爸羞於看到兒子在村外半里爾遠的地方過貧困生活(譯注:里爾,法國古里,約合四公里),只好先低頭。奧諾雷回到家,又從事原來耕種和販馬的行業。
奧諾雷是個老實人,時常笑容滿面,對販馬很在行,但是他沒有半點野心,也不會耍詐, 所以大家心裡明白,他不可能是家裡生得出綠色牝馬的那種馬販。父親為他的處境苦惱。然而, 他還是比較疼愛這個喜歡他們共同行業的兒子。相反的,他老婆比較偏袒艾爾方斯,因為他騎兵制服的緣故,也因為他言談風趣。復活節和聖‧馬丁誕辰時,她都瞞著丈夫,偷偷匯給他一百蘇(譯注:法國舊輔幣,約相當於現在的二十分之一法郎)。
儘管夫妻們各有所偏愛,但他們對最小的兒子菲迪南都一樣關心。父親送他到聖‧馬格隆皇家學院念書,不希望他從事販馬,想造就他當獸醫。十六歲的菲迪南是個沉默寡言、有耐性的男孩,他的頭是圓錐形的,臉長,面骨嶙峋。老師都對他很滿意,同學卻不喜歡他,為他取了個戲謔的綽號:「洋葱屁眼」,這個綽號足以使他一輩子渴求獲得尊重,能體面又多金。
一個春天的早晨,歐頓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但老實說,起初並沒有人了解這件事的重要性。那天,歐頓太太在飯廳窗口織花邊,看見一位年輕男子走進院子。他頭戴軟帽,背上背著畫具。
「我來這裡,」他說,「想看看您的綠色牝馬,希望能為牠畫張像。」
女僕領著畫家到馬廄去。他扶了扶她的下巴,像是某種慣例。女僕笑了,提醒他是為了畫牝馬來的。
「牠真的是綠色的。」畫家看著馬說。
他的感官非常敏銳,所以把馬畫成紅色。這時候歐頓來到馬廄。
「如果要畫我的馬,就請畫成綠的。」他很有見地地說。「要不然別人認不出來。」
畫家把牝馬牽到牧場,開始作畫。到了下午,歐頓太太發現畫架孤伶伶的被棄置在園中。她趨向前去,不料,看見前方不遠的地方,畫家正幫著女僕從麥稈已高的黑麥田中起身。她氣急了,心想,主人沒找到屋外來,這可憐的女孩就冒這種會懷孕的危險。歐頓太太沒收畫,攆走了畫家,她打定主意要留神女僕的肚子。而那幅可以將綠色牝馬的影像永久保存的畫像,就掛在飯廳的壁爐上,掛在皇帝畫像和康羅貝爾元帥(譯注:法國第二帝國時期的軍事統帥)的畫像中間。
兩年後,牝馬染重病,病哀哀的拖了一個月就死了。馬販的小兒子獸醫這一行學未精通,所以也不曉得是什麼病要了牠的命。歐頓倒不怎麼惋惜這體大無用的畜牲。事實上,好奇的人還是傾巢湧進他的馬廄,不曾中斷,而且歐頓涉足政治後,幾乎沒辦法拒絕別人參觀牝馬,甚至對偶然遇到的陌生人,他也不得不以禮相待。
當歐頓的小兒子準備以獸醫為業,歐頓已經攢了不少財產。他放款給附近地區的耕農抵押借錢,而且好心腸的說,想幫幫大家的忙。他和善的態度使得耕農在借錢時忽略了他放高利貸的事實。年紀愈大,他對財富的欲望愈高,他可是費了許多勁兒才攢下這筆財產的。他想用享樂來表示他有錢,在他每月生活預算中,增列了一項高達三十五法郎的娛樂費。無意間,他卻從這筆開銷省下一大筆錢,這些錢最後還是投資在股票上。雖然他覺得到瓦畢松找妮子有點丟臉,但每次他還是帶五十五蘇,即興買點樂子,彼此互蒙其利。
他真正的樂趣就是做個富翁,以及過過像這樣的日子。他最喜歡的消遣是坐在家門口凝視馬洛雷家的茅草屋頂,他家就在五百公尺外,浮現在樹叢間。
他們兩家互相有一種接近理想型態的憎恨,這種憎恨不會讓彼此嫉妒,也不會有意見衝突,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半句帶有火氣,或是稍微激動的言詞。歐頓從來不理睬全克拉克比的人都知道的馬洛雷家亂倫的習慣。他們碰到面,彼此也不會故意躲開,避免寒暄,仍然會很有禮貌的相互打招呼。這是一種質地很純的憎恨,像是只要存在就夠讓他們滿足。只是,偶爾在吃飯時, 歐頓會深深陷入沉思,並喃喃自語的說:「那些豬玀!」這時,全家都明白他指的就是姓馬洛雷的。
在一八七○年普法戰爭期間,歐頓日子過得艱苦。當時普魯士人入侵克拉克比,歐頓身為鄰長自然有罪受。好幾次,普魯士士兵決議把他煮熟了吃。甚至有一次,他們還想用烤肉的鐵扦串過他的身子。幸好一位高級軍官走了過來,說這種事不算數。不過,他們還是搶了他的飼料、馬匹、馬鈴薯,和一個幾乎是全新的床墊。
住在聖‧馬格隆的年輕獸醫菲迪南也沒有顧客上門,他相信再不久軍隊就要徵召他入伍。
歐頓夫妻時時刻刻都為藏匿在樹林裡砰砰開槍的奧諾雷擔驚受怕。不過,後來是身為小隊長的艾爾方斯在一次前衛戰中膝蓋中槍,這一槍使他終生瘸腿。回到克拉克比以後,他的殘廢使他保持了六個月的光榮神采,後來大家也就習慣叫他「瘸子」,口氣中多少有點鄙夷的意味。
沒等到戰爭結束,歐頓就從牆上取下康羅貝爾元帥的畫像,不久,在同一個地方又掛上第三共和諸位領袖的畫像,後來又陸續掛上麥克─馬洪(譯注:第三共和的第二任總統)、格雷維(譯注:第三共和的第三任總統)、甘必大(譯注:第三共和的總理)等人的。只有綠色牝馬的畫像一直掛在原處。禮拜天,當一家人一起在飯廳內吃熟肉或豬排時,朱勒‧歐頓就會抬頭看綠色牝馬,然後歪著頭,交握雙手,嘆口氣說:
「有好幾次,我都以為牠要說話了。」
這時全家人都為了掩飾自己的感傷,端起葡萄酒來,喝掉。
第一章
一天,克拉克比村裡誕生了一匹綠色的牝馬,這綠不是那種尿青綠,像衰頹不堪的白毛老馬身上的那種色調,而是像翠玉一般的碧綠。朱勒‧歐頓雖然親眼看著牝馬出世,他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他老婆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他說,「我運氣豈不是太好了!」
兼為耕農和馬販的歐頓,狡獪、奸詐又吝嗇,卻從來不曾貪到便宜,他養的乳牛總是兩隻一齊暴斃,豬仔六隻六隻的斷氣,他的穀子則在麻布袋裡抽了芽。養孩子,他還比較走運;想養三個,就生六個。還好小孩的事不怎麼礙事。埋葬當天,他嚎啕大哭一場...
推薦序
〈導讀〉
重拾狂想 南方朔
卡夫卡的小說裡,人會變成一隻蟲。卡爾維諾不但會讓無生物談戀愛,還會把一個被大礮轟成兩半的人,每一半繼續進行它的故事。至於馬奎斯的小說裡,不但人會飛上天,甚至連死了也都還能活轉來。美國小說家厄普戴克在一篇談論敘述技巧的論文裡說過,作家在敘述故事時不要囿於日常經驗,「如果他想讓人飛起來,為什麼不!」
這些在文學甚至其他藝術作品裡舉不勝舉的超自然敘述,乃是當代文學理論裡日益被重視的「怪誕」(Grotesque)、「狂想」(Fantastic),或「怪異」(Uncanny)。當代文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說過:「在文學創造這個領域,浪漫主義從靜態的單調乏味,從紀實及類型化裡,合理化了浪漫狂想的偏差。最後,它合理化了怪誕及怪誕之狂想,使其成為一種對時間和即將到來事務的藝術呈現方式。這乃是浪漫主義所做的最無疑之貢獻。」「浪漫主義者經常在實體上添加創新,寫從未存在過的事務。狂想衰變成神祕主義,人類的自由從必然性裡脫離出來,並成為一種超物質的力量。」
對於文學中的怪誕狂想,當代文論已討論甚多。修姆 (Kathryn Hume)說:「文學基本上乃是模仿現實及扭曲現實這兩種動力的產物。」由於狂想以脫離共知的現實為基礎,因此,諸如違反自然(如人的不死、人的分身),科技上未發明之事(如比光速更快的旅行、科技烏托邦),以及另一個世界(如奇蹟與魔法)均屬於文學的狂想之列。
因此,文學之狂想必然違背習知的常識,恍若一則則的謊言,但無論它以童話、寓言,或者某種敘述的技巧顯示出來,這種不真的東西,卻以一種曖昧的方式和真實世界維持著關係。亞克蓀(Rosemary Jackson)遂說道:「狂想重組並倒轉真實,但他並未逃避真實,而是和它保持著一種寄生或共生的關係。狂想無法存在於一個已悲哀的確定是有限的世界中。」另外,哈奇翁(Peter Hutcheon)也指出:狂想「乃是文學寫實主義的另一個側面」,「縱使最極端的封閉狂想也仍有它的指涉之處,否則的話,這種想像即根本不可能存在。」
也正如此,文學上的非自然或超自然狂想,可以視為乃是人在這個複雜多義世界裡的一種知覺及理解模式,它寄棲在不確定性的持續中。希伯斯(Tobin Siebers)說:「它需要讀者將文學狂想中的不自然和通常的虛假拿來對比,更要探究文學狂想本身,從而狂想中的美學與社會面向始能顯現。」
對文學裡的狂想,史特拉達(Vittorio Strada)的這一段話似乎最有啟發性:「狂想呈現另一種實體,如同看不見的影像或尚不知道的密碼。它是在巖洞中的意識的一種形式,一種假設的創新,一種不可能的心智實驗,一種企圖抓住可能性的必然精神矛盾。狂想乃是除魅即解除神話的世界裡的詩學神祕學,是將經驗實體帶往形而上超實體的通道,也是對人性中謎樣及未決問題的發現。」
因此,對於充斥在文學敘述中的狂想,它的意義也就駁然雜多。有些狂想我們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知覺形式,例如童話中的狂想即可能有較多這樣的意義,而在寓言及小說的狂想中,它則除了具有隱喻、暗示性的指涉、選擇性的誇張等意義之外,經常也和嘲諷相連。嘲諷在於藉著矛盾呈現荒誕,而狂想則是以矛盾來尋找意義,它們具有選擇的親和性。
而狂想的寓言和狂想的嘲諷,正是理解法國小說家和劇作家埃梅的主線。埃梅的劇作及小說多達十餘種。劇作部分尚未見諸漢譯,而小説部分,包括《貓咪躲高高》、《穿牆人》,以迄目前的《綠色牝馬》,漢譯已有三本之多。由這三本小說,埃梅那種狂想式的敘述模式已具現無遺。
《貓咪躲高高》(邱瑞鑾譯,二○一四,貓頭鷹),乃是「為四歲到七十五歲的兒童而寫的故事集」。它以一個畜牧農場的姐妹德芬及瑪妮,和她們的父母,以及農場的家畜為主的十七個故事組成,而故事則在童話和寓言之間。在童話的部分,最明顯的主題乃是「想像的力量」;而在寓言部分,最多的則是探討「角色失去」這個問題。前者予人幻想的樂趣,而後者則予人嘲諷的啟發。
埃梅的狂想以無羈的童話開始,因此小豬加上老鷹的雙翼可以飛起來,母雞經由想像可以把自己變成大象。兒童對世界的認知缺乏成人狹隘局限的因果式推理,多的則是跳躍式的,以及無關係事務的聯想、接枝、比喻,埃梅的童話將這種特性高度發揮。他的這種想像力很可以與他後來的劇作及長短篇小說參照閱讀。
除了童話充滿了狂想,埃梅的寓言也同樣以狂想為主。當豬想要變成孔雀,當豹不再想成為豹,當牛想要追求知識,或者當鹿想離開森林。這種「角色失去」即探測到了社會實際狀況的底線。文論家雅克蓀說過,文學狂想經常既述說著慾望但也排拒著欲望,「狂想文學針對或建議著文化秩序所棲息的基礎,它經常在短暫的瞬間對失序、失去律法、失去主流價值的空隙裡打開一線天窗。」「文學狂想乃是對主流文化秩序的限制所作的敘述指標。」它既顛覆,同時也附和。埃梅有關「角色失去」的狂想式寓言,即徘徊在這兩者之間。
《貓咪躲高高》是童話和寓言,《穿牆人》(李桂蜜譯,二○一一,格林)則是典型的現代短篇小說集,整本集子裡各類風格的作品紛然雜陳,但卻均以狂想為其共有的特性。「穿牆人」及「薩繽」藉著人能穿牆或分身千千萬,來探測人性限制的底線。「時間卡」和「行政命令」則藉著狂想來嘲謔自以為是的官僚體系,這幾篇小說都很可以當作狂想類型的經典作品來分析解讀。
埃梅的短篇小說擅於嘲諷,而且均以狂想或狂想式的敘述筆法來達到這種嘲諷的效果,因此他無論諷刺官僚制度、愚蠢的父親、稅官、資產階級,或者教會及一般的人性均辛辣有力,而在像〈七里靴〉等短篇希望藉著嘲諷來表達人間溫暖時,則格外能呈現出一種不同的喜感。近代思想家指出過,就思想而論,近代法國之獨特,乃在於它介於巴斯噶的唯理主義和拉伯雷的嘲謔主義之間。「拉伯雷的嘲諷」建造出法國文學中最獨特的諷刺喜劇傳統。由拉伯雷(一四八三至一五五三),延續至莫里哀(一六二二至一六七三),從此蔚為主流。唉梅無論劇作或小說,均延續著這樣的傳統。
《綠色牝馬》(邱瑞鑾譯,二○一四,貓頭鷹)乃是埃梅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它在狂想及嘲諷的運用上更加高度的發揮,不僅可以當作狂想經典來加以分析,縱使一般讀者也都盎然有趣。
近代法國政治之混亂一如其思想之複雜多變。法國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後,即政治長期不穩定,在極端民主與極端帝制間擺盪,不僅各方政治勢力交鋒惡鬥,甚至修改起憲法來也如同翻書及吃飯穿衣那樣的頻繁。從大革命到一八七○至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戰爭,法國戰敗。拿破崙第三被俘,「第一共和」結束,這段期間法國即十易憲法,國家體制的動盪由此可見。而從拿破崙第三被俘,到一八七五年「第三共和」憲法通過這幾年間,法國政治更是亂成一團,帝制派乃占最大勢力,囊括了絕大多數農村地區,而共和派則屬少數派,「第三共和」之所以成功,乃是帝制派分裂混亂所致,始給了甘比大為首的共和派勝利的機會。
而《綠色牝馬》所發生的場景,即是從「第一共和」過渡到「第三共和」的農村。一個叫做克拉克比的農村,兩個家族,歐頓家族為共和派,馬洛雷家則為帝制派。這兩家早有積怨,普法戰爭期間,馬洛雷家的人通報普魯士軍說歐頓家窩藏反普游擊隊,致使歐頓家的母親被普魯士軍人強暴,而匿於床下的兒子知道此事,後來俟機報復。三代恩怨情仇,這是個非常史詩性格的題材,但作者卻以一種非常反史詩的方式開展他的敘述。他為了避免第三人稱的通常表達手法,讓一幅綠色牝馬的圖畫當做客觀的第三者。小說的敘述中,不僅結構、情節充斥著狂想,甚至敘述筆法也狂野至極。作者在小說中惡劣的調侃帝制派,教會,以及各種虛偽;而對素樸自然並有素樸正義的奧諾雷家則多方讚揚。尤其是對性和欲望的描寫更是「非常的法國」。
然而,狂想式的情節和敘述,在這樣的脈絡中並未因此即淪為做作,它反而產生了當代主要文論家布魯克蘿絲(Christine Brooke-Rose)曾說過的,表現出「非實在的實在」的特性。那個狂亂的時代與狂亂的人際關係與恩仇轇轕相疊,反而成了文學狂想最好的棲地。這也就是說,文學的狂想在這樣的小說中反而能以一種被統合的方式顯現了出來,一幅能夠當見證第三者的繪畫,各種不可思議的荒誕情節,甚至死人和活人都能說話……種種光怪陸離在這樣的脈絡下也就成了「不自然的自然」,而諷刺、讚揚、嘲謔等也就有了比真實更好的土壤。
埃梅的劇作與小說以狂想為一貫的表現風格,也只能從狂想這個新興的分析及閱讀範疇,始能夠理解這種表現形式的獨特性。近代的小說已愈來愈面臨更多呈現方法的挑戰,不離常識的寫實在報導寫作,文論寫作,以及圖像語言的夾攻下日益難守,藉著形式與感知領域的創新,讓小說拓寬它的疆界早已成為小說家們的普遍認知。而狂想之所以會獲得重視,也正在於它的創新特性。狂想是對複雜而不確定的世界的一種猶豫而耐久的掌握方法,是讓熟悉的事務透過陌生化而讓人開拓感知能力的技巧,透過這種感覺的重建,人始能擺脫使人挫折的有限經驗世界的束縛。文學依靠模仿與狂想,不要疏忽了狂想這另外的一面。
〈導讀〉
重拾狂想 南方朔
卡夫卡的小說裡,人會變成一隻蟲。卡爾維諾不但會讓無生物談戀愛,還會把一個被大礮轟成兩半的人,每一半繼續進行它的故事。至於馬奎斯的小說裡,不但人會飛上天,甚至連死了也都還能活轉來。美國小說家厄普戴克在一篇談論敘述技巧的論文裡說過,作家在敘述故事時不要囿於日常經驗,「如果他想讓人飛起來,為什麼不!」
這些在文學甚至其他藝術作品裡舉不勝舉的超自然敘述,乃是當代文學理論裡日益被重視的「怪誕」(Grotesque)、「狂想」(Fantastic),或「怪異」(Uncanny)。當代文論家巴赫金(Mikh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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