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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夕花朝︰集美的天地 蕭蕭
一般人慣於言說春花、花好,秋月、月圓,這花月時刻,是一種釀蜜的溫度、賞螢的心境,是美的純淨象徵、會聚的良辰。青春詩人楊采菲以華采芳菲為名,將詩的美還原為這種純淨而原初的感動,新出的第一本詩集就命名為︰《月夕花朝》,將詩集的每一個字都歸屬於美,美麗的花、美麗的月、美麗的朝陽與夕陰,甚至將自己的花容月貌,化於字裡行間,化為詩之美的背景,化入美的紋路與肌理。
《月夕花朝》的扉頁上有言︰
朝花間,我們俯拾珍重,春山諸媚;
夕月下,我們仰望緬懷,秋水伊人。
月夕花朝,歲歲年年。
若是,這册詩集是對春山諸媚,或俯拾、或珍重,是對秋水伊人,或仰望、或緬懷,詩中眾作的主要內涵,我們大概可以從此得到一些ABC式的認知。不過,形成對稱型的中文往往潛藏著「互文」的效應、「借代」的可能,如孔子寫作《春秋》,不完全是孔子時代只有春、秋二季,不可能是孔子在春夏秋冬中只寫春秋二季,亦即是《春秋》也以互文的方式預告著夏冬的存在,編年式的書寫方式,逐年累月的記錄著,我們會讀到一部完完整整的善善惡惡的歷史。所以,《月夕花朝》裡,當然會在珍重春山時憐惜秋水、緬懷伊人,在仰望秋水時順而仰望春山、珍重諸媚。這就是互文的可能。當然,朝花、夕月之外,花容、月貌之外,祁寒酷暑、生老病死,即使不是宿命,必然也會是天地人生不可或免的循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歲歲年年所感慨的,不就是月會圓、月會缺,花會開、花會謝?如是年年又歲歲,日日復夜夜。楊采菲以《月夕花朝》暗示著這種借代的效應,暗示著江會盈、江會竭,春會住、春會歇,生命有著諸多可能、諸多無常、諸多惡與邪。
譬如︰全書的第一首詩,「月」輯的〈電扇〉,凡常的日用器物,她寫著︰「要轉幾個輪迴/才能風乾/你肌理中不斷涔涔/湧出的/熱淚?」這「輪迴」就是無可迴避的日日夜夜,年年歲歲;這「你」就是無可迴避的、普羅大眾的、讀詩或不讀詩的你、我、他;這「涔涔熱淚」,卻是相對於「朝花夕月」的汗、血、淚。
再如︰全書的最後一首詩,「朝」輯的〈加走灣外傳〉,在美好的記憶、歡呼蔚成的〈加走灣前傳〉之後,在甘願永世在此坐臥的〈加走灣正傳〉之後,楊采菲告訴我們的卻是「黑暗誕生了」、「洪亮哭聲/震退千呎海岸線/結實臂膀/打落萬哩海上星」、「募集更多落寞」,這是相對於「朝花夕月」的哭聲、落寞與暗黑。
這種月夕花朝的互文與借代,采菲是了然於心的,她在短短的〈後記〉裡已經言明︰「所謂美好,不只喜樂事,還有哀愁與惆悵,包括一切無常。」她認為︰「一切美好都是因為無常。知道無常,所以我們憫花惜月,珍視大千;知道無常,所以我們淡然世事,笑看紅塵;知道無常,哪怕前方困難險阻,都還要為夢想點燃所有火光,孜孜矻矻,蠟炬成灰才肯罷休。」就因為有這種體悟,詩人才能在至美之中看見至苦、至苦之中看見至樂,在至皺至瘦、至漏至透、至醜至陋之中看見至奇至真。
《月夕花朝》依題目的四個字分成「月、夕、花、朝」四輯,這四輯的劃分,我們未能細加究明,但粗略探看,「月」輯多詠物,「夕」輯多懷人,「花」輯常抒情,「朝」輯有所悟,二十年的詩歷,彷彿依此階梯循序而進。一般而言,學詩宜從詠物、記人入手,事有所本,情有所寄,求得吟詠之真,所以,「月」輯的詩作,以物為歌詠對象為多,有具體之物,也有抽象的事理,可喜的是采菲真能在無常之中憫花惜月,珍視卑微細物。具體的,如〈沖馬桶〉,她看見的是「一顆陀螺拋出線外/向下自轉」,不僅寫真,還寫出生命向下自轉而無成的無奈;又如〈萬花筒〉,「拆解鏡面,還原/竟只是/色塊兩三張」,彷彿一種靈視的透視,在繁華多變的詭譎世局裡,拆拆解解直指虛幻,輕輕鬆鬆還原真實。抽象的,如〈神話〉,將兩段不相干的事務排置在一起,一是期待一兩把雨傘撐出去,雨就能停住,一是戰役中苦撐,就能止血,采菲在詩中二者並舉,有著令人發噱的崇高與卑俗間的不類,卻又有著令人不能發笑的、對小丑的悲憫;再如〈公理的獨白〉,那是一種無厘頭的諷刺畫面,公理一直在放假(「反正/多的是假日」),公理一直在睡覺(「吃飽睡,睡飽/還能再吃到睡著」),卑微的普羅大眾又該如何?
物有物理,人有人理,楊采菲在懷人的「夕」輯中,曾經以〈環〉暗喻女人的生存法則,是物理,也是人理,〈環〉詩中的那個女人,夜裡是「拉環人生」,「扳開黑夜向後拉/過度興奮的啤酒花」;白天是「吊環人生」,「趕赴白晝向前衝/窗外尚未甦醒的繁華」,所以她環環緊扣,無法解套。是環,可以放在詠物的「月」輯裡,是人,就置入懷人的「夕」輯中,楊采菲選擇「夕」輯,她知道人情事理重過我們對「環」的必要認知。〈沒說出口的話〉亦然︰
說不介意是騙人的
你走之後
我的杜鵑花園
孵出一整窩杜鵑
東南飛,西北也飛
再長不出花瓣和枝葉
杜鵑花與杜鵑鳥的故事,在這首詩中分別有其重要性,但采菲是藉杜鵑花與杜鵑鳥的變異在說話,她的介意才是讀者應該在意的。
物情,還是人情?可真不是那麼容易分辨的,下面這首詩︰「一把傘剛從暴雨夜裡/被撐回來/靜靜靠在牆角//雨停了還要/從自身,不斷/簌簌流下」。如果標題是〈傘〉,我們會覺得物中有情;如果標題是〈失戀者〉,我們會覺得詩人藉物抒情。詩,在物的這一端,也在人的那一端,或者像和尚所說︰詩,不在這一端也不在那一端,詩在這一端與那一端之上,或之外。
「夕」輯裡的〈炫耀文〉似乎就在說這種法︰
〈炫耀文〉
(我用一生丈量
此生,才剛得知
冷冷砧板上無事
可誇)
此詩首段一大篇幅空白,無字之處正是夸夸之言的所在,如果沒有這一大段空白,就無法與「無事可誇」形成落差,增強了其間可誇與無可誇的張力。末段括弧裡的字「冷冷砧板」又暗示任人宰割的命運,也為「炫耀」之題興起並厚實了反諷意涵。詩在有文字的形影遺跡中,也在留白的空缺無物處,或者,竟是在不相干卻又相關的你我心上?
「夕」輯多懷人,「花」輯常抒情,采菲最佳的情意作品大多藏在這兩輯中,「夕」輯的〈家書〉、〈訪舊〉,綿綿記掛著多少往事,密密繫念著多少舊情,讀來令人不自覺也緬懷起自己的至親、故友、老家鄉。「花」輯的〈回眸〉、〈應許〉,則是青春詩人的柔情蜜意,不論是回頭一望在望,兒時的紙飛機上,或是情已不再、人已不在,默默的眼波深處,我們不免隨著詩人豢養著輕愁小獸。即如一首〈相思〉小詩,也引來山海的瞭望與凝睇,盪出波光粼粼︰
一呼萬應的是
粼粼波光
當我把對海的
瞭望,望入你
對山的凝睇
這是青春詩人最為雋永的情愫所在,其成就勝過有所悟的「朝」輯,「朝」輯的〈禪境〉、〈西行〉,往往引入禪語而未能釀造禪境,如〈西行〉言「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是格言式的命題或結語,其前未見相關的辯證或現象的推移;〈禪境〉則指陳現實介面的「雲風雨松」,未必能引人進入「成住壞空」的悟境。或許這是經驗與思維有所不足,感悟的靈視尚待引觸,其實,采菲還不需急於在這方面尋求悟入之道。能以「雁去也//我飄成/秋日黃昏裡/一縷炊煙」去表達〈中式道別〉,即已逐步踏向悟道之路;或者在〈春遊〉之時,能領悟野餐何需有形的桌巾,「你伸手就有/一道拉開就止不了/滿滿舖遍整座山的笑意」這種心向天地開放、人與純真往來的胸襟,即已是情思的通透瑩澈。享受這種通透瑩澈的青春笑意吧!
笑看紅塵,享受華采芳菲,享受月夕花朝吧!
2013癸巳年冬至前 寫於漳州——彰化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