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文學評論家哈洛‧卜倫熱烈推崇/日本名作家村上村樹最愛的女作家之一
娥蘇拉‧勒瑰恩
星雲獎 雨果獎 最佳科幻小說
2005年開卷年度好書
對於烏托邦安在的深刻反思
當代科幻小說在主流文學界奠定地位的重要代表作之一
他,雙手一無所有,毅然踏上異鄉……
烏拉斯星球雲霧繚繞、綠野平闊,而它的衛星安納瑞斯卻無比貧瘠,除了零星耕地之外,大多是一片荒漠。數百年前,部分烏拉斯人拋棄歷史與豐美故鄉,到安納瑞斯殖民。這些新住民倡導一切共有共享,更斷絕與其他世界的聯繫,建立一個異於資本主義故鄉的封閉新社會。
生長在安納瑞斯的薛維克,致力研究時間理論。本著追求知識真理與自由的理念、聯絡手足之情的夢想,冒險前往烏拉斯。烏拉斯人視他為改變世界的英雄,家鄉同胞卻視他為墮落的叛徒。奢華的新世界有他夢寐以求的資源,然而陰謀與利益爭奪的耳語也令他困惑不已。對他伸出歡迎雙手的,究竟是敵是友?扭轉宇宙時間的新理論,又將落入哪一方手中?
美國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繼《黑暗的左手》之後,又一部科幻經典。勒瑰恩以冷靜的筆觸,深沉刻畫出個人與社會群體之間的種種關係。烏托邦與反烏托邦,是否僅在一線之隔?在《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之外,你將對人類社會的未來有更新、更不同的想像。
● 星雲獎、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
● 2005年開卷年度好書
● 星雲獎、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
● 2005年開卷年度好書
娥蘇拉.勒瑰恩是我最喜歡的女作家之一。──村上春樹
想像力豐富,風格上乘,超越托爾金,更遠勝多麗絲.萊辛,實為當代奇幻與科幻文學典例。──哈洛.卜倫
超凡之作,勒瑰恩筆下的社會具有精巧的細節,文化雖為杜撰,但可信度極高,同時人物栩栩如生,顯然就是該種文化下會出現的人物。──Baird Searles,《艾西莫夫》雜誌常駐科幻評論家
勒瑰恩的文筆極為出色、簡練,其作品令人折服,在她之後至少十年內都不該再有人嘗試書寫烏托邦。──Gerald Jonas,《紐約時報》
《一無所有》的文字與情節皆美,體現了科幻小說的一個關鍵功能:創造出不同的社會體系,並檢視其如何運作,或其是否可行。──席奧多‧史特金,美國科幻、恐怖小說家與評論家
作者簡介:
娥蘇拉.勒瑰恩
美國重要奇幻科幻、女性主義文學作家,1929年生。著有長篇小說20餘部、短篇小說集10本、詩集7本、評論集4本、童書10餘本;並編纂文選與從事翻譯,包括將老子《道德經》譯成英文。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號角書獎、紐伯瑞獎、世界奇幻獎、軌跡獎、星雲獎、雨果獎、小詹姆斯.提普翠獎、卡夫卡獎、普須卡獎……等,以及SFWA大師、洛杉磯時報Robert Kirsch終生成就獎等榮譽。
她的奇幻成長小說系列「地海六部曲」與「魔戒」、「納尼亞傳說」並列奇幻經典,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等也是科幻迷心目中永遠的經典。小說探討的議題,從自我成長與認同,到社會制度探討與性別問題,都鞭辟入裡,在優美恬澹的敘事風格中予人寬廣深沉的省思空間。西洋文學評論家哈洛.卜倫將她列為美國經典作家之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也是她的書迷。
譯者簡介:
黃涵榆
臺大外文系博士,現任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有一道牆,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由未切割的岩石隨便堆砌而成。成年人可以直接看到牆外,孩童甚至能爬上去。牆與道路相接處沒有門,反倒退化成純粹的幾何圖形:一條線、一種邊界的概念。然而,概念是真實的、重要的。七個世代以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比這道牆更重要的東西了。
這道牆如同所有的牆一樣曖昧、兩面。牆外和牆內的景觀完全取決於觀者站在牆的哪一邊。
從一邊望去,這道牆環繞著稱為「安納瑞斯航站」的六十英畝荒原。荒原上有幾臺起重機、一座火箭發射臺、三間倉庫、一間卡車維修廠、一棟宿舍。宿舍看起來堅固、汙穢、哀傷;裡面沒有花園,沒有小孩—顯然沒人住在那兒,或者根本沒人打算在那裡久留。事實上,那是一間隔離所。牆不僅隔絕了登陸場及來自外太空的船艦,更隔絕船艦上的人、他們出發的世界,以及宇宙其他地方。
從另一邊望去,牆包圍了整個安納瑞斯,將整個星球裹在牆內,形同一座監獄,隔絕在其他世界與其他人之外。
有些人正沿路走向登陸場,或站在道路貫穿圍牆處附近。
人群通常都從鄰近的亞博奈市到這裡來觀看太空船,或者只是來看圍牆,畢竟這是他們生活的世界裡唯一的邊界,在別處看不到「禁止闖入」的告示。青少年特別受到吸引,他們來到這兒,坐在圍
牆上東看西看:倉庫那兒或許會有工人從卡車上卸下板條箱,發射臺上也可能會有太空船。太空船一年只來八次,消息只發布給航站人員,因此若有幸能看到一次,觀眾皆興奮不已—不過,這是以前了。此刻,觀眾坐在牆上,停泊的太空船如黑色矮塔矗立在駛過荒原的起重機之間。一個女人從其中一組倉庫工人那裡走過來,說:「各位,我們今天要關了。」她別著安全部門的臂章,那東西看起來和太空船一樣稀奇,有點嚇人。女人的音調雖然和緩,卻很堅決。她是那群工人的頭頭,若惹毛了她,其他人自然會來助陣。反正也沒什麼好看了。外星人、異域來的人,都躲在船上。沒戲看。
這對安全部來說也是一場爛戲。有時候,那女領班甚至希望有人企圖翻牆,或有外星船員跳船,或者有哪個亞博奈來的小鬼想溜進來瞧一瞧貨機。這樣的事從沒發生過。從來都沒真正發生過任何事。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她全然措手不及。
「全心號」的機長對她說:「那些傢伙是為了我的太空船來的嗎?」
領班看了看。閘門附近的確圍了一群人,大約有百來人,甚至更多。他們站在周圍,就只是站著,像饑荒時人群包圍運送物資的車站一般。這種情況嚇到了領班。
「不,呃……他們在抗議。」她以有限的依歐語緩慢說著,「你知道的,呃,抗議那個乘客。」
「妳是說,他們追著我們要載的那個王八蛋?那他們是要阻止他,還是阻止我們?」
「王八蛋」一詞無法翻成領班自己的語言,便不具任何意義,只代表某種外來語。但她不喜歡這個詞所發出的聲音和機長的語調,也不喜歡機長這個人。「你可以照料你自己嗎?」她簡短問道。
「媽的,當然。妳只要快點把貨卸一卸,然後把那個王八蛋弄上太空船,沒有任何一個奧諦斯的暴民可以給我們製造麻煩。」他拍拍戴在皮帶上的東西,一個看起來很像變形陰莖的金屬物體,並憐憫地看著這個沒有武裝的女人。
領班冷冷看了一眼那個有如陰莖的物體,知道那是種武器。「太空船會在十四點前讓乘客登船。為確保全體船員的安全,十四點四十分起飛。如果你需要任何協助,就留個訊息給基地塔臺。」在機長要說話扳回一城前,她已經邁步離開。憤怒讓她更為強勢地對待她的隊員和群眾。靠近牆邊時,她下了命令:「道路淨空!貨車要經過了,不讓開的人會受傷,通通到路邊去!」
群眾跟她爭論,也彼此爭論。他們仍然繼續越過道路,有些人甚至走到牆內來;不過,多少有些人漸漸退到路旁去了。如果說領班沒有指揮這些暴民的經驗,這群人也沒有當暴民的經驗。他們只是各個社區裡的成員,並不屬於同一個團體,因而不受群眾情感的煽惑—因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情緒。他們不認為命令是霸道的,也沒有違抗的經驗。因為他們缺乏經驗就這樣救了這位乘客的性命。
這些人來此,有的是為了刺殺這個叛國賊,有些是來阻止他離開或辱罵他,有些只是來看看他而已。那些不打算殺叛國賊的人擋住了刺客的去路。雖然有對夫婦帶了刀子,但沒有任何人攜帶槍枝。對他們而言,「攻擊」意指身體上的侵犯,希望能親自處置這個叛國賊。他們料想叛國賊該有交通工
具護送,可是當他們試圖檢查一部貨車、和憤怒的司機吵起來時,那位眾所期盼的人正獨自穿越馬
路。群眾認出他的時候,他已穿過大半荒原,後面跟著五名安全人員。那些要殺掉他的人在後面追趕,卻已經太遲;用石頭攻擊倒還不晚。叛國賊要登船時,他們用石頭丟他,一顆石頭卻當場打死一名安全人員。
太空船的所有艙口都已關閉,安全人員拖著同伴的屍體走回來。領頭的群眾衝向太空船,那四名安全人員並未阻止,這讓領班氣得臉色發白,詛咒眾人下地獄,於是大家也刻意避開她。領先的群眾一跑到太空船旁,便四處散開,站在那裡,猶豫不決。這時,太空船支撐火箭的塔架突然運作起來,連接太空船的管線衝出一陣蒸氣,地面像是被火燒過,完全脫離人類經驗範圍,讓群眾感到迷惘。他
們站在那兒,拿不定主意,不自在地看著頭頂上那巨大的黑色火箭。荒原遠處響起警笛聲。有個人轉身往回走,其他人也陸續跟著走回閘門,完全無人阻止。短短十分鐘內,登陸場內完全淨空,群眾零零落落散回亞博奈市。最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全心號裡卻是另一番場景。從基地塔臺倒數發射開始,所有的例行程序都加快進行。機長下令將那位乘客綁住,和醫生一起關在船員休息室中,以免他們礙手礙腳。休息室裡有螢幕,如果他們想,可以觀看太空船起飛的情形。
這位乘客盯著螢幕,看到荒原,看到環繞荒原的牆,看見牆外遠方納賽羅斯的斜坡上點綴著赫侖樹叢和稀疏的銀色月棘林。
突然間,螢幕上的一切變得燦爛刺眼、無法目視,他覺得頭好像被人用力壓在軟墊座椅上,如同在牙科的手術臺上,頭向後壓,被迫張開嘴巴。他無法呼吸,覺得好想吐,害怕得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一樣。他整個身體都在向那個控制他的巨大力量大聲吶喊:「不是現在,還沒,等一等!」
眼睛救了他。想要看見外物、以及將所見傳送到大腦的堅持讓他突破恐懼的包圍。螢幕上是奇怪的景象,一個巨大而毫無生氣、布滿石頭的平原;這是從大峽谷上的群山看過去的沙漠景象。但他怎麼會又回到大峽谷了呢?他試著告訴自己現在是在飛船當中了。喔,不,是太空船。平原的邊緣閃爍水面的光芒,是遠方海洋的光,因為沙漠裡是沒有水的。然後呢?他看見了什麼?漸漸地,這片石頭構成的平原不再平坦,而是凹陷下去,如同一個大碗裝滿了陽光。他困惑地看著碗,碗漸漸變淺,陽光也慢慢潑出。就在一瞬間,一條線劃過它,成了抽象的、幾何的、一個圓裡面完美的一部分。弧形之外盡是黑暗,黑暗顛覆了整個畫面,讓畫面帶有負片的感覺。它真正的部分,也就是石頭的那一部分,則不再凹陷、盛滿陽光,而是向外凸出、反射光線;不再是一個平原或一個碗,而是一顆在黑暗中漸漸消失的白色球體。那就是他的世界。
「我不懂。」他大聲叫道。
某個人回答了他。有好一會兒他沒能理解站在他椅子旁邊的那個人是不是在跟他說話、在回答他,因為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回答。他只清楚意識到一件事:他完全孤獨。原本居住的世界已漸漸遠去,將他拋下。
他一直害怕這件事會發生,比死還可怕。死,不過是失去自我,重新融入自我之外的世界;雖然他現在還保有自我,卻失去了其他一切。
他終於能夠抬頭看著站在面前的男人。當然,是個陌生人;從現在起,就只會有陌生人。這個陌生人說著別種語言—依歐語。陌生人說的話是有意義的;一切事物都是有意義的,就只有這整件事完全不對勁。這個人說的事,跟綁住他的皮帶有關。他胡亂摸索皮帶,椅子忽然往上彈起,幾乎把他摔到地上,讓他眼冒金星,失去了平衡。站在前面的這個男人一直問是不是有人受傷了。這個人在跟誰說話呢?「他確定他沒有受傷嗎?」依歐語的敬語都用第三人稱。這個人是在指他吧?他不懂為什麼他應該要受傷。這個人繼續說著有關丟石頭的事,但他心想:石頭沒打中我呀。他回頭看著螢幕上那顆石頭,那顆掉落在黑暗中的白色石頭,但螢幕已一片空白。
「我沒事。」他回答得敷衍。
但無法說服那個男人。男人說:「請跟我來,我是個醫生。」
「我沒事。」
「請您跟我來,薛維克博士!」
「博士?」薛維克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我不是博士,我就叫薛維克。」
醫生是個矮矮白白的光頭男人,因擔憂而愁眉苦臉。「先生,您應該待在您的客艙中。因為有感染的危險,除了我以外,您不能跟任何人接觸。我沒被感染,但這兩星期一直在消毒我的身體,那個該死的船長!先生,請跟我來,我有責任……」
薛維克察覺到這個身形矮小的男人很不高興,但他並不自責,也不同情這個男人。然而即使他身處如此孤絕的環境中,還是有法規的約束—一個他從不承認的法規。「好吧。」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他還是覺得頭昏,而且右肩受了傷。他知道太空船一定在移動,卻沒有移動的感覺,只有一片寂靜,就在牆的外面。一種恐怖的完全寂靜。醫生帶領他穿越寂靜的金屬長廊,來到一間房間。
這房間非常小,空白的牆壁上布滿線條。薛維克覺得反感,因為他想起一個他想忘記的地方。他在門口駐足不前,但還是在醫生的催促與請求下走進房內。
他坐在一個像是架子的床上,依舊頭暈眼花、昏昏欲睡。他事不關己地看著醫生。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好奇,因為這個醫生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的烏拉斯人,但他真的是太累了,如果現在是躺著,必定可以馬上睡著。
以前的他可以為了論文整夜不睡。三天前,他目送塔克微跟孩子們去了平豐。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忙著,跑到電臺去跟烏拉斯人民交換最新消息,跟貝德普及其他人討論計畫與實施的可能。自從塔克微離開後,他不覺得自己真的是在做事,反而是受事情掌控。他一直受別人操控於股掌間,沒有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也沒有必要去用。是自由意志開始了這一切,造成現在這個時刻,讓這些牆包圍著他。是多久以前?好幾年了。五年前,一個寂靜的夜晚,在查卡的一座山上,他對塔克微說:「我將來要到亞博奈市去,還要毀了那座牆。」甚至在那之前,在更久以前,在那饑荒與絕望的年代,他在荒漠中對自己發誓,絕對不再做身不由己的事。遵守這個誓言的結果,是把自己帶到這兒,來到這個沒有時間的當下,沒有泥土的地方,來到這間小房間,這間牢房。
醫生檢查他受傷的肩膀。這個傷痕讓他迷惑。因為太緊張、太匆忙,他無法了解那時在登陸場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覺得有石頭打中他。此時,醫生拿著針筒轉身面對他。
「我不要那玩意兒。」薛維克道。他的依歐語說得很慢。在電臺交流時,他知道自己的發音很糟糕,但文法還可以。對他而言,聽懂別人說什麼還比較困難。
「這是麻疹疫苗。」醫生說,專業讓他充耳不聞。
「不要。」薛維克道。
醫生咬著脣,「先生,您知道什麼是麻疹嗎?」
「不知道。」
「是種傳染病,成人感染的話通常都最為嚴重。因為當初開墾時的疾病預防措施,安納瑞斯上沒有這種病,但在烏拉斯很常見,會殺了您;其他十二種濾過性病毒也一樣。您沒有抵抗力。先生,您是右撇子嗎?」
薛維克機械地搖搖頭。醫生將針頭滑進他的右手臂,手法就像變戲法一般優雅。他沉默屈服於所有的注射。失去了懷疑或反抗的權利,屈服於這些人,也放棄人與生俱來的選擇權。選擇權沒有了,隨著他的星球而消失,那個應許的星球,那顆光禿禿的石頭。
醫生又說話了,但是他沒聽。
這幾個小時或這幾天以來,他一直活在空白當中,一個死寂而討厭的空間。這個空間裡,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四周的牆緊緊包圍住他,牆外是一片寂靜。他的兩隻手臂跟臀部因打針而疼痛。他發燒了,但是沒燒到精神錯亂的地步,而是處於一種理性與不理性的模糊地帶,一個非人的境界。時間沒有流逝,這裡根本沒有時間。他就是時間,只有他自己;他就是那條河流,就是那枝箭、那顆石頭,但是他沒動,如同丟出去的石塊仍懸在半空。這裡沒有白天或黑夜,有時醫生會將燈關掉,或是打開。床邊的牆上掛著一只鐘,指針會在鐘面二十個數字間移動,可是那沒有意義。
長時間沉眠後,他醒來,面對鐘,睡眼惺忪地看著。指針指在十五之後一點點。如果鐘盤的讀法就像安納瑞斯二十四小時的算法那樣,是從午夜開始算,那麼現在該是下午。但是,介於兩個星球間的太空船上,怎麼可能有下午呢?喔,畢竟太空船上還是有時間。認清這一切之後,他有了莫大勇氣。他起身坐著,覺得頭不暈了,便下床試試平衡感,還頗滿意。雖然腳底仍然沒有確實踏在地板上的感覺,不過一定是因為太空船的重力太弱了。他不大喜歡這種感覺。他需要的是穩定、有形體、堅定不移的事實。為了尋找這些事實,他開始有系統地搜索這個房間。
空白的牆有許多驚喜,所有設施只要按一下控制板就會展現在眼前:洗手臺、馬桶、鏡子、桌子、衣櫥、書架。洗手臺連接許多非常神祕的電子裝置,打開水龍頭,活塞不會自動關起來,關掉水龍頭水才會停。薛維克心想,這是信賴人性的表示,還是因為有大量熱水?他假設是後者。他洗完全身後找不到毛巾,就用其中一個神祕的電子裝置把自己烘乾;這個儀器會吹出令人愉快的暖風。因為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於是他又穿回醒來時穿的衣服:一條鬆緊褲、一件很醜的上衣,兩者都是亮黃色為底,上面有藍色小斑點。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心想這衣服的品味真差。烏拉斯人都這麼穿嗎?他到處都找不到梳子,只好把頭髮編成辮子,打扮整齊後才準備走出房門。
他走不出去,門鎖住了。
情緒從一開始的無法置信變成憤怒。這種憤怒是盲目的,只想使用暴力,而這是他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猛力扭轉門把,卻依然莫可奈何;用力敲著光滑的金屬門,接著轉身猛戳呼叫鈴—醫生說他如果需要,就可以使用。什麼事都沒發生。對講機控制板上有許多不同顏色的控制扭,他一掌拍向整個控制板,對講機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該死……誰……是的,馬上去清理從二十二傳來的……」
薛維克的聲音蓋過了一切:「開門!」
門滑開了,醫生探頭進來看。看到他那顆光頭,還有焦慮、發黃的臉,薛維克的怒氣平息下來,退到內心陰暗的角落,他說:「門鎖住了。」
「薛維克博士,真的非常抱歉……這是一種預防措施……傳染病……隔開了其他人……」
「鎖在外面跟關在裡面是一樣的。」薛維克說,用輕視而冷淡的眼神看著醫生。
「為了安全……」
「為了安全?一定要把我關在箱子裡嗎?」
「可以去船員休息室。先生,您餓了嗎?也許您想換件衣服,然後我們到休息室去。」醫生急忙解釋,想平息他的怒氣。他看著醫生的衣服,緊身的藍色長褲塞進靴子裡,紫羅蘭色上衣開前叉,用銀色飾釦扣著;上衣底下,脖子及手腕處露出亮白色針織衫,衣服跟褲子看起來都平滑舒適。
「我這不算衣服嗎?」薛維克最後問道。
「喔,睡衣也可以啦,反正在太空船上不需要太拘束。」
「睡衣?」
「就是您現在穿的,睡覺的衣服。」
「睡覺時穿的衣服?」
「是啊。」
薛維克眨著眼,不予置評。「我原本穿的衣服在哪?」
「您的衣服?我拿去清洗、消毒。先生,希望您不介意……」他操作牆上一個薛維克之前沒發現的控制板,拿出一個用白綠相間的紙包起的包裹,裡面是薛維克原本穿的衣服,看起來非常乾淨,但有一點縮水。醫生把綠色包裝紙揉成一團,又啟動另一個按鈕,將紙丟進打開的櫃子,不安地微笑。
「薛維克博士,這是您的衣服。」
「那些紙怎麼了?」
「紙?」
「綠色的紙。」
「喔,我丟到垃圾堆去了。」
「垃圾堆?」
「垃圾處理,會把它燒掉的。」
「你把紙燒了?」
「也許是丟到外太空中,薛維克博士。細節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不是外太空的醫生。我接待過塔拉跟瀚星來的大使,因為有接待外賓的經驗,才有榮幸照顧您。我的工作是替每位抵達愛依歐的外星人處理消毒事宜和一些例行程序。當然啦,您和我說的外星人不同。」他羞怯地看著薛維克,薛維克則完全無法了解他在說什麼,但可以察覺這些話背後是焦慮、膽怯與善良的本性。
「是啊,」薛維克為了使他放心便說,「也許兩百年前在烏拉斯星上,我們兩人的祖母是同一人。」他穿上原本的衣服,剛把襯衫套到頭上,就看到醫生把黃色的「睡覺衣服」塞進「垃圾」的櫃子中。他停下動作,衣領還掛在鼻子上。衣服全部穿好後,他屈膝打開櫃子,裡面是空的。
「那些衣服被燒掉了?」
「喔,那些是便宜的睡衣,服務性產品,穿完就丟,比清洗費還便宜。」
比較便宜。薛維克心裡一直重複,感覺就跟古生物學者看到一個定義出一整個地質年代的化石沒兩樣。
「您的行李一定是在趕到太空船途中弄丟了,希望裡面沒有重要的東西。」
「我沒帶東西。」薛維克說。雖然他的衣服幾乎褪成白色,也縮水了,卻還算合身;赫侖樹纖維製成的衣服,熟悉的粗糙觸感令他愉悅,覺得重新找回了自己。他面對著醫生在床上坐下。「我知道你們不拿東西,不像我們。在你的星球烏拉斯,人必須買東西。來到你的世界,我沒錢,沒辦法買,所以應該帶東西來。但是我能帶多少?衣服,有啊,帶了兩套。但食物呢?我該帶多少食物才夠?我沒辦法帶,也沒辦法買;如果想生存,你就必須給我東西吃。我是個安納瑞斯人,我讓烏拉斯人做出安納瑞斯人的行為:付出,而不是買賣。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啦,並不一定要讓我活著。你瞧,我就是個乞丐!」
「喔,完全不是這樣的,先生。您是個非常受尊敬的客人,請不要因為那些船上的人就對我們有這種評價,他們非常無知、見識淺薄。您不知道您到了烏拉斯後會受到多麼熱烈的歡迎。總之,您是個世界知名的科學家!也是我們第一位從安納瑞斯來的貴賓!我向您保證,到達辟爾平原後,事情就會大大不同。」
「我也希望事情會有所不同。」薛維克說。
航程通常要花四天半的時間,但這一次為了薛維克,回程時又多加了五天的調適期。這段時間,齊莫醫生和薛維克兩人就花在疫苗接種跟談話上;全心號船長則保持軌道,環繞烏拉斯星,整天不停叫罵;必須跟薛維克說話時,不敬的態度更是令人不舒服。醫生總會機靈解釋,也早就將說詞準備好了:「船長一直認為外來者比『全人類』還要低等。」
「歐多人稱這此為『虛妄的物種』。然而烏拉斯上有這麼多種語言和國家,甚至還有許多從其他太陽系過來的訪客,我想也許這種歧視很快就會不存在了。」
「目前訪客不多,因為星際旅行的花費高、極耗時,但這種情況將來可能有所改善。」齊莫醫生加了這幾句話,顯然又是在討薛維克歡心,或是要改變這種尷尬的氣氛,但薛維克卻不甚在意。
他說:「副船長似乎很怕我。」
「喔,他啊,對宗教有一種偏執,是個標準的虔誠主顯教徒,每個晚上一定背誦『首位和諧』,
是個死板的人。」
「那他怎麼看我?」
「一個危險的無神論者。」
「無神論者!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您是從安納瑞斯來的歐多人,那兒沒有宗教。」
「沒有宗教?那我們安納瑞斯人都是石頭嘍?」
「我是指建構的宗教……教堂、教條……」齊莫很容易慌張。他擁有醫生該有的高度自信心,但薛維克卻不斷令他感到挫敗。薛維克接二連三的問題總是讓齊莫招架不住。他們各自認定自己和對方有某種對方不知道的關係。例如:「優越」或「相對高等」之類古怪的問題在烏拉斯星很重要;寫作時,烏拉斯人通常是用「更高」這個字來代表「更好」,而安納瑞斯人則是用「更主要的」。但是,變得「更高」跟身為外來者有何關係呢?這只是幾百個謎當中的一個而已。
「我懂了。」薛維克說,又弄清了一個疑惑。「你認為教堂之外沒有宗教,就像你認為法律之外沒有道德。我讀有關烏拉斯的書時,一直對這點感到不解。」
「這個嘛,在這些日子裡,任何一個文明的人都會承認……」
「字彙讓溝通變得困難。」薛維克繼續述說他的發現,「帕微克語很少用到『宗教』這個詞—不對,你們是怎麼說的,『幾乎沒有、不常用』?當然,宗教屬於『第四語態』,而幾乎沒有人學會運用所有語態,但語態是由心智中與生俱來的能力建構而出。你不會真的相信我們沒有宗教能力吧?不會相信就算切斷人跟宇宙間最親密的關係,我們還能研究物理吧?」
「噢,不,完全不是這樣……」
「如此一來,我們確實算是虛妄的物種。」
「文明人絕對會了解,但這些船員都是無知的人。」
「那麼,只有心地狹隘的人才有資格到宇宙嘍?」
兩人的談話都是這種模式,醫生精疲力盡,薛維克亦無法滿足,彼此卻都感到樂趣無窮。新的世界正等著薛維克,而這是他探索新世界的唯一方法。太空船本身、齊莫的想法,就是他的小宇宙。全心號上沒有書籍,船員都徹底避開他。至於醫生,雖然聰明、絕對是善意的,想法卻是混雜的智慧加工品,甚至比太空船上的機械裝置、設備、便利設施都更複雜。薛維克發現這些裝置都很有趣,每件東西都極盡奢侈,很流行,也很有創意,但是齊莫的聰明才智卻讓他覺得不舒服。齊莫的想法似乎無法以直線方式進行,而是繞著這個、避著那個,然後啪的一聲撞上牆;他的想法裡四面八方都是牆,自己始終躲在牆後,卻似乎渾然不察。在航行於兩個世界間的這麼多天中,薛維克只有一次在談話中找到漏洞。
薛維克問齊莫,為何船上沒有女人。齊莫回說,駕駛太空船不是女人的工作。歷史課以及閱讀歐多著作所得的知識幫助薛維克建構出一個脈絡,讓他得以理解這個一再出現的答案,於是他不再多說。醫生倒回問了有關安納瑞斯的問題。「薛維克博士,在您的社會,對待女人真的就跟對待男人一樣嗎?」
「那就浪費了好的設備。」薛維克笑著說,接著腦海出現極度荒謬的想法,又笑了出來。
醫生遲疑,顯然在自己的思想中困難穿行,看起來很是狼狽。他說:「噢,不,我不是指性那方面,顯然您……她們……我是說她們的社會地位。」
「你說的『地位』就是『階級』嗎?」
齊莫試著解釋「地位」,但不成功,又回到一開始的話題。「男人與女人的工作真的沒有分別嗎?」
「唔,沒有。工作大多依例行原則分配,不是嗎?一個人選擇工作是根據興趣、才智跟力量,跟性別有何關係?」
「男人比較強壯。」醫生下了這麼一個專業的定論。
「通常如此,大部分男人的確比女人強壯。不過,換成使用機械的話,這又有什麼相關呢?即使我們不用機械,必須用鏟子挖或用背來扛,大部分男人也許做得快一點,但女人卻能做得更久。我常希望我跟女人一樣強悍呢!」
齊莫瞪著他,顧不得禮貌,露出吃驚的神色。「但是損失……每個女性特質……柔弱、優雅…都是種損失,還有男性自尊的損失……在您的工作中,想必您無法假裝女人跟您地位相同吧?物理學、數學、智力,這幾方面都相等嗎?您不能常常假裝降低自己以配合女人的層級吧?」
薛維克坐在裝有襯墊的舒適座椅中,環顧這間船員休息室。螢幕上,烏拉斯明亮的曲線仍掛在黑暗的太空之中,就像是一顆藍綠色蛋白石。這幾天以來,他慢慢熟悉這迷人的景致和這間休息室,但現在這亮麗的顏色、曲線優美的座椅、隱藏式照明、遊戲桌、電視螢幕、柔軟地毯,所有的一切還是如他第一次見到時那般陌生。
「齊莫,我不認為我在假裝。」薛維克說。
「當然,我認識許多有高等智慧的女性,她們的思路就跟男人沒兩樣。」醫生說得很急促,薛維克察覺到他幾乎是在吼叫了,邊敲打著門邊嘶吼。
薛維克改變話題,但仍繼續想著「優等與劣等」這個議題—這一定是烏拉斯社會生活的主要議題。如果齊莫認為尊重自己就必須把半數的人視為較劣等,那女人要如何尊重自己呢?女人也認為男人是劣等的嗎?這種情況對烏拉斯的性生活會有怎樣的影響?薛維克在歐多的書上看過,兩百年前烏拉斯的性制度主要是「婚姻」:一種合作關係,依照法律與經濟條款所批准的制度;「賣淫」則似乎是一個更廣泛的詞,意指經濟模式的交配。歐多對這兩者皆予譴責,自己卻也有「婚姻」。無論這兩百年來制度有何改變,如果他要在烏拉斯和烏拉斯人一起生活,最好能弄清楚。
連「性」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間變成未知的領域,這真的很奇怪。對他而言,「性」是這幾年來的慰藉、樂趣,以及快樂來源;現在卻必須如履薄冰,還得注意自己的無知。然而事實就是這樣,警告他的不只是齊莫那莫名其妙爆發出來的輕視與憤怒,還有之前發生的一個重要事件。第一次登上太空船時,在那段發燒與絕望的漫長時刻,他心思無法集中,會為了「床鋪的柔軟」這種非常單純的感受,時而快樂,時而煩躁。雖然只是睡鋪,身下的床墊卻有一種愛撫般的柔軟,對他屈服,屈服得如此徹底,連睡著時仍可以感覺它的存在,它所產生的快樂與煩躁絕對都是情慾。還有一種熱氣清潔裝置也有相同功效,讓人感到快樂。船員休息室的家具設計,不管是堅實的木頭或鋼鐵製品,都是流暢的造型曲線,外觀與質地一樣平滑細緻。這些難道不是微弱而蔓延的情慾嗎?他非常了解自己。即使面對巨大壓力,只要幾天沒跟塔克微在一起,就會讓他覺得似乎每張桌子上都有女人。不應該這樣刺激他的,除非真的安排了女人在這。
烏拉斯的家具工匠都抱持獨身主義嗎?
他不再想下去了;很快就會在烏拉斯找到答案。
太空船即將降落。就在他們綁上皮帶之前,醫生進來艙房檢查薛維克身上各種免疫系統。最後一劑預防接種疫苗讓薛維克感到噁心無力。齊莫給他一顆新藥丸:「降落時,這個會讓您好過點。」薛維克忍耐著吞下那玩意。醫生小心翼翼處理藥箱,突然急促地說道:「薛維克博士,我並不奢望有幸能再照料您。雖然有可能,但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我想告訴您……我……照顧您是我莫大的榮幸。不是因為……而是因為變得尊敬……欣賞……僅只是因為身為人類,您的那種仁慈,真正的仁慈……」因為頭痛,薛維克無法得體回應。他伸出手握住齊莫醫生的手,「那麼,下次再見吧,兄弟!」
齊莫用烏拉斯的方式,緊張地握握他的手,隨即匆忙離去。齊莫離開之後,薛維克才想到自己用帕微克語對他說話,稱他為「阿摩」,也就是兄弟,而那是齊莫無法了解的語言。
對講機不停下達指令,薛維克倒在睡鋪上聽著,模模糊糊,心神分離,船飛進烏拉斯時,朦朧感更加深沉,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嘔吐。直到齊莫急匆匆進來催促他去船員休息室,他才知道船已經登陸。原本螢幕長時間映出雲霧環繞、明亮的烏拉斯,現在則是一片空白。休息室擠滿了人。他們是哪兒冒出來的?薛維克可以站著、行走,手也能動了,這讓他吃驚又高興,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上頭,忽略了周遭那些聲音、微笑、手、語言、名字。他的名字一再一再重複:「薛維克博士、薛維克博士……」他和身邊所有陌生人一起從空橋上往下走,語聲喧鬧,話語四處迴響,然後又漸漸變小,還有奇怪的空氣吹著他的臉。
走過空橋的這段路,他抬頭向上看,到達地面時卻絆了一跤,幾乎跌倒。他想到死亡,彷彿走進開始與結束之間的鴻溝。最後,終於站在這新的星球上。
遼闊灰暗的暮色包圍著他,遠方藍色、霧茫茫的光照過整個平原。空氣觸碰他的臉、手、鼻孔、喉嚨、肺,又冷又濕,混合許多溫和的味道。這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這種空氣在他的國家裡也有,那是家的味道。
他絆了一跤,有人扶住他的手臂。燈光打在他身上,許多攝影師將這景象拍下來當新聞。他是第一個從衛星來的人,在一群高官顯貴、教授、保安人員當中,他的身形高虛弱,相貌優美,髮絲蓬亂,脖子挺得很直(所以攝影師可以完整捕捉到他的容貌),像是凝望著燈光之後那遮住了眾星球、衛星和其他世界的霧茫茫天空。「薛維克博士,在這歷史性的一刻,能不能發表一點意見?」記者試著擠過警察的封鎖線,但馬上又被推回去。隨侍在薛維克身旁的人催促他繼續前進,搭上一輛等待的豪華轎車。他高的身材、長長的頭髮,還有臉上帶著某種悲傷與認知的奇怪表情,讓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城市的高樓直入雲霧,宛如迷濛的光之階梯。列車在頭頂上疾駛而過,發出高分貝噪音。沿街展開的厚實牆垣以石頭與玻璃築成;路上的汽車、電車,川流不息,相互競速。到處是鋼鐵、石塊、玻璃、燈光,卻不見人影。
「薛維克博士,已經到尼歐艾沙亞了,我們決定先把您跟人群隔離開來,現在要先到大學去。」
車內鋪有黑色軟墊,薛維克和五個男人坐在一起。他們指出各個地標:高等法院、國家音樂廳、董事局、參議院,地標一閃而過,薛維克實在沒辦法分辨哪個是哪個。經過河口,尼歐艾沙亞的點點燈光在身後一片陰暗的水面上閃動。路面變暗,霧更深了,車速也慢了下來。車燈打在霧上,如同打在一面牆上,而這牆看起來像是不停後退。薛維克身子微向前傾,凝視窗外,視線跟心思都不專注,看起來既冷漠又嚴肅;其他人為了尊重他,都放低音量交談。
路旁有無數黑影。那是什麼?是樹嗎?駛離城市後,路旁仍一樣有樹嗎?依歐語閃過他的腦海,森林。他們不會突然經過沙漠。只見路旁的樹無止無盡,下一個山坡上有,還有再下一個,再下下個……它們屹立在霧中,迎著甜美寒風。這片森林似乎永無止境,覆蓋了整個世界。在這裡,許許多多生命努力分工合作,葉子在深夜裡也悄悄律動。車子駛出河谷的那片濃霧,來到視野較為清晰的地方,堆在陰暗路旁的樹葉下突然冒出一張臉瞪著他看,讓他嚇了一大跳。
那張臉不像人的臉,有如死人般慘白,和薛維克的手臂一樣長。氣息噴出的地方一定是鼻孔。更恐怖的是,那裡只有一隻眼,又黑又大,盛滿悲慟,或許是憤世嫉俗?
「那是什麼?」
「驢子吧,不是嗎?」
「動物嗎?」
「啊,我知道了!安納瑞斯上沒有大型動物,是吧?」
「驢子是一種馬。」另一個人說。又一個堅定而蒼老的聲音說:「那是馬,驢子的體型沒那麼大。」其他人試著跟薛維克攀談,但他沒聽,心裡正想著塔克微。黑暗中那無情陰沉的深深凝視對她而言有何意義?如果她在這,一定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總認為萬物平等,會因為發現自己跟實驗室水槽的魚有血緣關係而高興半天,也不斷尋找人類體系以外有哪些物種存在。
「博士,前面就是優恩大學了,有很多人等著見您,除了國會議長、幾位部長、校長之外,當然還有很多大人物。如果您累了,我們會儘早結束迎賓會。」
迎賓會持續好幾個小時,薛維克後來根本記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從轎車那個黑色小箱子被帶到這一個裝滿人的巨大箱子裡。金色天花板懸掛耀眼的水晶燈,幾百人就擠在這亮晃晃的箱內。他被介紹給每個人,這些人都比他矮,還光頭;女人只有少數,也都剃光頭髮。後來他才知道,這星球上每個人都必須剃光所有毛髮,包括身上優美柔軟的細短體毛。但他們所穿的衣服,不論剪裁、顏色,都極盡華麗,令人瞠目結舌。女人穿著寬鬆禮服,裙襬曳地而行,酥胸裸露;腰部、頸部、頭部都用珠寶、蕾絲及薄紗裝飾。男人則穿著長褲,搭配七彩絢爛的外套或上衣,袖子開叉處綴有蕾絲;不然就是穿深色系及膝禮服,腳上穿的是繫銀色吊襪帶的白襪。另一個依歐詞彙又閃過腦海,豪華。雖然薛維克以前一直找不到能以「豪華」形容的東西,但一直很喜歡這個詞的發音,而這些人讓他見識到什麼是豪華。一個眼神冷漠的男人舉杯說話,開始演講。他是愛依歐國的參議院長。「敬兩個星球的手足情誼。敬這位新時代優秀的先驅,也是我們最受歡迎的貴賓:安納瑞斯的薛維克博士!」校長高興地對他說話,國家首席部長談話則有些嚴肅。薛維克被引介給大使、飛行員、物理學家、政治家及另外幾十個人,每個人的名字前後都有很長的稱謂與敬語。眾人相互寒暄,但是薛維克根本記不得他跟誰說過什麼話。深夜,他和幾個人在溫暖的雨中穿越一個大廣場,發現腳下的草踩起來濕漉漉的。以前走過亞博奈市的三角公園時,曾有過這種感覺,那情景歷歷在目,和著晚風冰冷的碰觸,讓他回到現實。他的靈魂無處可藏。
這些人帶他到一棟大廈,來到一間說是「屬於他的」房間。
房間很大,大約有十公尺長,沒有隔間也沒有睡臺,看起來很普通。有三個人還沒離開,應該就是他的室友吧。這房間很漂亮,整面牆皆是窗戶,細長的欄框隔開每扇窗,頂端用像是木頭的材質做成拱頂。地上鋪著深紅色地毯;房間另一端有個開放式壁爐,裡頭的火正燒著。薛維克走到壁爐前,他從未看過為了取暖而燒木頭,但他並不納悶,反而坐在壁爐旁的打磨大理石椅上,伸出手取暖。隨行者之中最年輕的那個人在薛維克對面坐了下來。其他兩人還在談物理,但薛維克沒試著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年輕人悄悄開口:「薛維克博士,我很想知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薛維克伸長腿,身子微向前傾,好讓火的熱度能夠溫暖他的臉。「我覺得很重。」
「很重?」
「可能是因為重力的影響,也或許是我累了。」
他看著對方,但是壁爐的火光擋住視線,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看到金鏈子反射的光,還有那件暗寶紅色長袍。
「你的名字是?」
「薩歐‧巴耶。」
「噢,巴耶就是你啊,我在︽悖論︾上看過你的文章。」他的語調沉重,像是夢囈一般。
「這裡應該會有吧檯。資深教師的房間通常都有個酒櫃,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來杯水吧。」
年輕人幫他倒了杯水,另外兩人也過來加入他們。口渴的他喝完水後就盯著手中的杯子。杯子形狀纖細,看起來很精美,黃金鑲成的邊框映著微微火光。他察覺到這三人在他身旁或坐或站,像用一種尊敬的態度保護著他。
他抬頭一個一個看著他們,他們也用期盼的眼神回望。他笑著說:「好吧,我人在這兒了,你們想對我這個無政府主義者怎麼樣呢?」
第一章
有一道牆,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由未切割的岩石隨便堆砌而成。成年人可以直接看到牆外,孩童甚至能爬上去。牆與道路相接處沒有門,反倒退化成純粹的幾何圖形:一條線、一種邊界的概念。然而,概念是真實的、重要的。七個世代以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比這道牆更重要的東西了。
這道牆如同所有的牆一樣曖昧、兩面。牆外和牆內的景觀完全取決於觀者站在牆的哪一邊。
從一邊望去,這道牆環繞著稱為「安納瑞斯航站」的六十英畝荒原。荒原上有幾臺起重機、一座火箭發射臺、三間倉庫、一間卡車維修廠、一棟宿舍。宿舍看起來堅固、汙穢、哀...
推薦序
【導讀】
一無所有的永恆革命
黃涵榆
這是一座牆的故事,牆內與牆外的兩個世界、過往、現今與未來、自我與他者的故事……「牆」是什麼?在哪裡?空間的界線、時間的鴻溝、政體的敵對、理想與現實的斷裂、正常與異常的矛盾,抑或心靈的桎梏、自我的陌異……
不論是哪一派別的科幻小說──早期的硬式(hard science fiction)、軟式(soft science fiction)、新浪潮(new wave science fiction)、甚至電腦龐克(cyberpunk)──都在想像牆的那一邊有什麼;而牆那邊的異質體或對體(the Other)──不管是太空船、外星人、異形、電腦病毒──也不斷進到牆內。科幻小說文類本身是一部活生生的「變形記」(其諸多派別,以及與其他通俗╱奇幻文類,例如:童話、英雄奇幻、恐怖小說、烏托邦文學等之交錯),就是異質體的具體再現。換言之,要為科幻小說尋求一種固定、封閉、排他的定義,是不可能的企圖;但是,我們接受一種涵蓋異質性的定義,亦即將「與對體的遭遇」視為科幻小說文類的共通特質。既是「遭遇」,便是一種想像、再現。想像╱再現一方面必然在特定意識形態框架中進行,是為外在現實的支撐;另一方面卻也可能撼動既定的現實感或對正常的界定,無法納入「正常的現實之中」。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科幻小說批評家蘇文(Darko Suvin)將科幻小說界定為「一種以陌異(estrangement)與認知(cognition)之交互作用為必要且充足條件之文類,其主要形式上之裝置為某種有別於作者所處之經驗環境之想像框架」。
科幻小說就文類特質而言,是矛盾的集合體;就再現的經驗而言,則反映出當代的科技、政治、經濟、文化、知識等不同層次的矛盾,並提出想像的未來願景與可能的解決方案。一九七○年代集中出現的女性科幻小說亦不例外,重要作家包括卡特(Angela Carter)、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畢爾西(Marge Piercy)與魯絲(Joanna Russ)。此陣營的女性科幻小說雖深具烏托邦色彩,卻比一般傳統烏托邦文學更突顯異質性或對體的存在。批評家莫依蘭(Tom Moylan)因而用「批判烏托邦文學」(critical utopia)一詞稱呼此類揉雜科幻與烏托邦、對現時╱實歷史提出批判的小說。莫依蘭認為七○年代以來的批判烏托邦文學作品,再再不失烏托邦的未來想像願景,同時也表現出激進的差異性,清楚意識到任何一種烏托邦社會都有可能落入封閉的意識形態與妥協主義的困境裡。換言之,作品本身具有自我批判的精神,作品世界中的矛盾衝突了然於目。我們不可能期待在這類小說中看到純真、伊甸園式、無限美好的樂園景象。牆就在那裡!活在牆裡世界的人可能不知道牆外還有什麼,甚至也可能抗拒知道有什麼。牆內與牆外──哪裡會有樂土,或是荒漠?如同勒瑰恩所著《一無所有》一開始的陳述,「這道牆如同所有的牆一樣曖昧,牆內和牆外的景觀完全取決於觀者站在牆的哪一邊」。
但是,牆也可能是一種流浪與探索的召喚。何以要離開?帶著什麼離開?到哪裡探索?何時、何處才能落腳?能回家嗎?能帶著什麼回家?《一無所有》的主角薛維克來自一個施行共產╱社會╱無政府主義的烏托邦社會(安納瑞斯),前往一個政治、經濟、文化、思維、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個人╱資本主義社會(烏拉斯)。「但是他沒帶回任何東西。他的雙手一無所有,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秤小說這樣結束。流浪者在牆內仰望牆外,跨越了阻隔兩個世界、過去與現在、自我與對體、理想與現實的圍牆,企圖拆解圍牆,卻又走進另一座圍牆(或監牢),雙手一無所有地回家。哪一個家?是安納瑞斯,或是從烏拉斯所觀視的安納瑞斯?或是超越疆界、並存於多重時間宇宙之中的的安納瑞斯.烏拉斯?小說不以直線式敘述,而是現在與過去交替跳躍,鋪陳出多重視野、不確定且曖昧的時空經驗。「事物會變化,變化,你不可能真正擁有什麼……你最不可能擁有的就是現在,除非你接受現在的同時,也接受過去和未來。不只現在,還有未來。不只未來,還有過去,因為它們才是真實的,只有它們才能讓現在變得真實」。「一無所有」指的難道不是慾望╱想像的空缺?「變得真實的現在」難道不是面對空缺╱創傷、「超越幻界」後的體認?這不都是保留自我批判動力、慾望流動、破除圍牆╱想像桎梏的必要的「主體匱乏」(the destitution of the subject)嗎?
整部小說的敘述無不環繞在主角薛維克的「破牆之旅」。或許會有評論者批評勒瑰恩創造的薛維克,視其為典型的「偉大科學家」的化身、浪漫式童話故事的英雄人物、順服於以男性為主導的傳統性別價值觀。這樣的看法似乎沒有考慮到薛維克「(超)越(幻)界」的經歷。薛維克自始至終無法真正融入所處的大環境──同伴、學院、社會、國家──之中;強烈的孤寂與疏離感使得他終究還是向整個象徵體系(the Symbolic)說不,抗拒(安納瑞斯與烏拉斯)既定的社會成規、語言邏輯、思維習慣、道德律法等。就最廣泛的層次而言,薛維克是「否定性」(negativity)的具體化身。然而,這種否定性是辯證的。我們先是看到薛維克個人否定大環境(或是「象徵體系」)。這種否定、對立、矛盾的關係是外在的、偶發的、立即的,還必須要有內在的自我否定才能算是真正、完整的否定性的展現。換言之,如果說薛維克體現了任何顛覆、批判的意義,正是在於這種辯證的否定性,或是「否定的否定」(the negation of the negation)。薛維克信奉的歐多主義中,責任、忠誠、自由意志等道德原則也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就此而言,真正的道德行為不在於遵守經驗層次的、體制的、外在的律法,而在於對超越的、普遍的律法的信念,有勇氣抗拒不公義的體制。而這種反叛是展現自我批判精神的其中一個階段。道德律法如不具有主體中介(mediation)的特質,我們又如何能有談論自由與責任的可能?政治、社會、文化、知識、心靈又如何能保持演化的動力呢?這不也正是歐多╱勒瑰恩所要彰顯的「批判烏托邦」的觀念嗎?薛維克的「破牆之旅」不也是為了實現這樣的觀念嗎?
整體而言,勒瑰恩在小說中建構的烏托邦是一種動態、永恆的革命,是一種未完成的進程、一種對於過往革命的失敗與空缺的體認。如莫依蘭所言,勒瑰恩「宣示了一種反抗集中化體制之無政府主義的自由與永恆的革命。她讓烏托邦的動力得以存活,同時也反對任何烏托邦體制的停滯狀態」。勒瑰恩強調主體行動的重要:真正的烏托邦動力源於自我反省、批判的能力,或上述的「主體的匱乏」與否定性的展現。如傅里曼(Carl Freedman)所言,「《一無所有》的辯證複雜性不應與拒絕選擇立場混為一談。事實上,勒瑰恩的作品並未陷入某種無政治主義,偽裝出一種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式的超越政治的立場。它之所以能夠以特殊的力量展現其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的政治洞見,在於自我批判精神;這也是小說最大的成就」。
這是一座牆與破牆的故事……烏托邦在牆的哪一邊不是小說要回答的問題。或許,答案已經有了:一無所有,意義的豐盈!
【導讀】
一無所有的永恆革命
黃涵榆
這是一座牆的故事,牆內與牆外的兩個世界、過往、現今與未來、自我與他者的故事……「牆」是什麼?在哪裡?空間的界線、時間的鴻溝、政體的敵對、理想與現實的斷裂、正常與異常的矛盾,抑或心靈的桎梏、自我的陌異……
不論是哪一派別的科幻小說──早期的硬式(hard science fiction)、軟式(soft science fiction)、新浪潮(new wave science fiction)、甚至電腦龐克(cyberpunk)──都在想像牆的那一邊有什麼;而牆那邊的異質體或對體(the Other)──不管是太空船、外星人、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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