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帶著你的雜質發亮》作者馬尼尼為的全新文字與版畫創作。
作品記錄一場問題重重的異鄉婚姻,與當中的破敗點滴,同時透視初為人母的內心幽微。
《帶著你的雜質發亮》獲選 參加2013.10 法蘭克福書展、入圍2013開卷好書獎 文學類華文好書。
參考網址: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31228000812-260116
對一位女性來說,結婚、生子而後成為母親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嗎?
馬尼尼為說:「我的孩子。我結婚這件事,是擦不乾淨的。這婚姻是一條一條很慢的刮痕,擦不掉的。」
作者新作,接續上本書《帶著你的雜質發亮》,一樣是對自身生命的回望,但主題已由對異鄉婚姻生活,以及對台灣社會現狀種種的無法適應,轉移為一位突然成為母親,而被更深的禁錮在婚姻角色之中的女性。這場婚姻裡,女人不只要面對許多顯性與隱性的暴力,她的時間、精神與力氣也被孩子與家事掠奪殆盡,令人生變得更加空洞。這個「空洞的掠奪」,作者以蒼白的形象加以譬喻,述說著這樣的生命消耗:
一層白。
我的人生被敷上一層白。
我不知道這淹上來的白還要撐多久。
我想停下來。
這一層白已經蓋過我了。
還有第二層白。第三層白。
神給我一個孩子。也給了我白。茂密的白。盎然的白。
相對於他人不假思索,以為理所當然的甜蜜喜悅;結婚、成為人母的生命體驗,對馬尼尼為而言,是痛苦的開端。書寫的內容已不僅是面對新生兒的無奈,更是面對自我生命處境的吶喊,極端誠實地對尚未懂事的孩子述說,全盤寫出她對母親身分的抗拒、愧疚、自我懷疑。
它不是你看見所有理所當然的母愛!
作品,是一位「非良」人母、「非典」女性的真誠告白!
《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一書,同時放入作者大量的「家庭主婦的廢物版畫」創作。這些是作者,除了書寫之外,用以面對生活裡無法逃脫的「白」,她自我疼痛的反芻與救贖。弄點文字吧,印壓一切廢棄與朽壞,成了她生活裡不可或缺的出口,用力刻錄她的生命!
作者簡介:
馬尼尼為,林婉文。
出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讀過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以及台灣藝術大學美術所。寫過星洲日報繪本導讀專欄(2012.3-2014.9)。現於台北信義社區大學等地,以「繪本人生學校」概念導成人繪本讀書會(經營部落格:繪本亂讀會);另於永和小小書房等地,以原生藝術精神導成人繪畫(Facebook官方粉絲頁:樹人畫學校)。以繪畫與文字創作,融合生命軌跡。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小寫出版)(入圍 2013 年開卷好書獎、2013 年法蘭克福書 展台灣館選書)
繪本亂讀會:http://midddle.blogspot.tw
樹人畫學校:https://www.facebook.com/outsiderartschool
個人創作:馬尼尼為無限公司 http://maniniwe.blogspot.tw
章節試閱
神給我的翅膀很小,飛不起來但很合身。
**
我的孩子,你好好玩耍。不必負責任。
當然會下雨,腳會溼。
當然會有一點疲倦。一點悲哀。
我的孩子,把耳朵臉頰貼到貓的身體上,
用鼻子吸她的毛。
做一個沒有用的人。
***
我找到你。我在你實實在在的肉體上感覺到生命。
找到世界的群鳥。神的寬慰。找到死寂之中令人振奮的氣息。
我找到的這個世界是我一個人的。
非常的自私的世界。
這裡要承受一個人的失落。一個人深切的悲傷。
雖然這裡的愉悅無比的巨大。
我越陷越深。
深到一個神都看不到的世界。
深到沒有人可以靠近我。深到我鄙視性愛與男人。
深到覺得自己一敗塗地。但還是精神奕奕。
***
有時我對自己說,要接受這雜渣的宿命,這窄迫的家庭。
我知道這長長的毀壞之後,我必定變成另一個人。
這每天的空白使我變老。這以後,我會緩緩地舒展開來,我一定會開出一朵奇麗之花,它的模樣將令你感到不安。
我寫了一張,再一張。一張一張劇烈的空白。
我找到自己的腔調了。花了很長的時間。
母親們都經歷這樣的漂白。這個空洞。每天都被孩子挖出去的空洞。他黏貼在我身上緊緊的空洞。用文字很慢一點一點地掃掉。很慢。我已經寫了很多次這種空白。我的生活沒有了縫隙,全都是一整片被他壓平的白。每天我都奮力地從這片白的大海裡冒出來吸一口氣。
一年了,我帶著你一年了。你黏在我身邊一年了。這一年很長,比小時候家鄉的月亮還老。你成了一個紮紮實實的孩子,我摸得到硬硬的頭顱,柔柔軟刺刺的頭髮,溫熱的臉頰,粗壯的腿,凸出的生殖器。你有時會自己玩了,自己翻書,自己拿起杯子模仿我喝水,亂敲亂打發出各種噪音。會笑得樂不可支。
孩子,我看著那隻貓的時候一定是容光煥發。若沒有她壓進我的皮肉,我一定常常哭。這層毛很適合我。被人兇了,去找她,不用說話。在她身上浪費時間。滾掉時間。我好像是聞這種味道長大的。貓體味。我要在這毛裡居住、散開、鬆掉、打滾、彈跳。這層毛把所有的雜事都吸進去了。我聽見她身體裡的聲音。我喜歡那個縮在裡面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泡在裡面非常的舒服。她壓平我腦中疲倦的皺褶。壓平肌肉的緊繃。我每天都要聞她睡在那個箱子裡的氣味。拿起她的小手聞她的口水味。這個人類進不去的柔軟世界。我每天都靠掛在這個世界的外面。
孩子你會不會很孤單。我看著你,試著不要去想。我在陽台種更多的樹,澆水,聽鄰居罵孫子,聽水從我的花盆穿過答答地落到樓下的屋頂,聽樓下鄰居罵我把水滴到她的屋頂,孩子在門邊看我。這很多的葉子會撫慰我。有時候會載我一程。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陽台的葉子。一片一片,張開,再張開。
我的孩子,貓味會讓你的頭腦強壯。這貓是所有人都可以躲藏的地方。是上帝遺留在人間的體味。神留下來的酥軟。你要學她鎮定地看這個慌亂的世界。銀亮亮的安靜。銀亮亮的溫暖。這褐色的孩子,已經長成母親。母親們孩子們都來找她。
我的手變粗。要洗菜洗米切菜。水槽裡的水,穢臭,阻塞,流速極慢。一堆的果皮菜碎。一堆排好洗淨的碗。你要有耐性每天洗碗。那些家事像根棍子打我。沒有整理床上的被單及皺皺的床。我碰不到外面的世界誰也不能碰觸我。地板、衣櫃、桌子。枝幹低懸變成一張牆。寫滿的筆記本。洗襪子的水。洗內褲的水。喝完一碗湯。不夠力氣的生活。
你會站起來迎上我。我要替你擦拭溜溜的口水。你的水果要削皮切片打碎,要一口一口餵。那滿是口水的小手,還要把所有玩具丟滿地。要穿掉很多的衣服,玩掉很多的玩具。濃濃的朝氣,肌膚的味道,緊緊摟著你就可以聞到。這個靈魂,用力滑出這個世界,要用更多倍的力氣去適應這個世界。
我厭倦這種和家庭緊繫的生活。每天這棕橘色的溫柔。神的光,從我指尖流抵心臟,大腦。流抵我的陰影,到那被孩子用穿的乳尖。
人一定是需要這種沒有聲音的陪伴。我要很多很多這種跟貓在一起的空白。荒廢生命的空白。沒有作為的空白。
我的孩子,人到後來都會變得很孤單。
***
我在學漂浮。在窄小的房子裡漂浮。在孩子的身體裡漂浮。在床墊裡漂浮。
我也在學碎紙。在打結的頭髮裡碎紙。在眼球的淚腺裡碎紙。在孩子的浴盆裡碎紙。
我也在學跑。在咳嗽的時候跑。在硬硬的樹皮上跑。在長長的疤上面跑。
我在學整理。整理惡臭。整理沒有說出來的事。整理壞的生活。好的不需要整理。
我沒有學煮飯。我沒有學煮好吃的東西。我沒有學做好吃的麵包。我沒有學做好吃的餅乾。
我沒有學跟人打招呼。沒有跟人笑。我沒有學穿得很好看。沒有學穿得很性感。我沒有剪好看的頭髮。我沒有梳頭。
我沒有哭。沒有大聲講話。我沒有罵人。沒有兇人。
我在學漂浮。在陳腔濫調的幸福裡漂浮。在陳腔濫調的不幸裡漂浮。
***
我的孩子。殘渣滋養一切。
我的孩子,我結婚這件事,是擦不乾淨的。
這婚姻是一條一條很慢的刮痕,擦不掉的。
孩子這世界有很多的離棄,很多的菜渣,所有一乾二淨的環境都是一種假象。
外面的世界雖然是明亮的,但不多久黑暗便降落,周而復始,一如人生。
在這裡的沸沸揚揚,我是支吾的。
我躺在有怪味的浴缸,修剪我的頭髮。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陳腔濫調。總之孩子你要原諒我,我沒有辦法在帶著你的時候變得快樂洋溢。我沒有說故事給你聽,沒有歌唱。我聲音很粗,哼不出來,唸不出來。我不知道如何去滋養你,去堆疊濃密的愛。我喜歡泥炭土。喜歡咖啡。喜歡貓毛。
這個時候,你已經紮紮實實地撲到我體內,不管我問題重重。
我無法拔足奔跑,無法逃離這岔出去的路。我已跳入這個被綁緊的世界,這個被冠以母愛的場所,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要去做一個新的人。要習慣這個世界的煩惱。要給你好的氣息好的營養。要收納所有的不良習慣。要摒除一切負面的情緒。我討厭這種小心翼翼的生活。一種被視為母愛的生活。
這肉身已被你撞上,結實地臌起,你撥動我的體液。我在這裡不斷地沉下,萎縮。腫脹,又浮上來。你蹲在子宮裡浮著,搖搖晃晃地要吞沒我,要我一身狼狽。抓劃著我,勾勒著我的乳房。凌駕一切,攪動我。我的肉體慢慢地被你敞開,穿過去。微弱又有力。擠壓著胃、腸子、膀胱,細軟地變形。你就這樣緊緊地揪著我,一天比一天更強一點。騷動著我,擰著我,揉出臌臌的焦慮。
這羊水撫育出肉的粗壯,還有熱,因為你擠進了我的熱。日正當午的熱焊接在皮上。稀爛的汗珠黏滿頭,若團糾纏的棉線。人被泡得軟軟的,彷彿體內塌了一座水池,精神也長出了更多的毛球,老是失了神。
母親的角色是被冠以燦爛的。我卻覺得自己殘缺不全。孩子正在成形,不能弄壞。他動不動就揮動起來,一開始就尖尖地擠著我。我看見殘餘的自己被抖出來,這陌生的孩子,爬進我的身體裡。身體是緩慢腫脹的顏色,不俐落又多疑又煩躁的柔弱。我攪拌著日夜,胡思亂想黏上我。膚上漸浮出來的黑痣,得一再換洗的內褲。這一切挾帶著朦朧的關於改變的預感,說不上來好壞,像是一樁可有可無、無所期待的喜事。
過了很久。彷彿你在我身上住了很久。那種恍惚的重。我已經過人生半部分可恥的變化。我是壞姿勢的母親。我不敢說愛你,不敢喚你寶貝,我沒有辦法像其他母親一樣;但我也沒有辦法去嫌棄你的一切,沒有辦法置你不理。這隱隱的不安。要斷掉的不安。
那個時候,肌膚下的你一波一波地進到我肉身裡。我找不到你的樣子。我病態地和貓鬼混,用力地摸貓,擠滿了罪惡感。這些年來,我敬重的人群是一群貓。其他人像馬路一樣又黑又粗又硬。所有的事物像去掉了氣味的影像,扁平的,卻遠遠地磨擦著我。孩子你得經過最窄的通道來到這裡,去脫離你的母體,去和所有人一樣攀爬在這裡。你會怪我和其他母親不一樣。
我作了生產的惡夢。我看見胎盘脫落。透明胎盘內的嬰兒對我微笑。拖著臍帶。我驚慌地大叫。姐姐替我把胎盘塞回陰道。惡夢又來了。胎盘又出現在我胯下,陪著傾瀉的羊水,那透明的胎盘令人心驚,我拖著它,放在塑膠袋裡,拎著在胯下,坐進車子到醫院。車子剛開動,帶著下腹的異樣與驚恐醒來,滿頭的汗,腹部繃得緊緊的。
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生了一個醜怪的女兒,慌亂地沒敢和她相認。還有一次,在夢裡醒來,家裡一整片的泥濘,獨留下一臺冰箱,裡頭的食物不見了,都是泥濘。家裡所有的傢俱也都不見了。泥漿覆蓋了所有的地板。我站著看,雙腳泡在泥裡,空氣中的陽光有霉斑。
書寫沒有減輕任何的病態。這段時間,我還作了很多關於故鄉的夢,中學的老師、同學……一醒來就在記憶模糊的邊緣,彷彿你也在攪動我這個無人知曉的過去,拖長過去的痕跡。我討厭那些舊同學。我討厭那些人的衣著光鮮。我暈頭轉向,穿梭在過去與未來的喋喋不休裡。在故鄉的皺褶裡找到一份還可以辨識的母愛,輕輕刮一刮,有一點渣。我們好似在重覆我和母親的戲分,因此這段回憶才會一再地開始,有時從我母親睡在地板上開始,有時從她騎腳踏車載我開始,載我滑下那長長的斜坡。這樣的夢,以及另外一些不會在你命裡有戲分的人,隱隱約約地滲透在你的體內。
我撫育出一堆舊衣服,一堆一堆的舊衣服。在狗吠不止的夜,生硬地撫摸皮下的你,慢慢搓洗出一片片悲傷的碎屑。我抓住了一些舊的東西。我聞見你嶄新的氣味,你一點一點脫離我的氣味。我們得馬上起程,我甚至還沒從生產的斷層中爬起來。我抱著你,一枚又青又硬的花瓣。我倉皇地站在你的哭聲裡。你的哭聲使勁地敲打我,嘩嘩地洗去我這個踉蹌旅人身上的灰燼,崩裂成群結隊的關於你父親的野蠻記憶。
你來了。我很久沒聽見廚房炒菜煎魚的聲音了。每個人向我恭賀,扭捏作態。眼角夾著憐憫或怪異的眼光,我知道他們眼中閃過你父親的背影,彷彿我是被遺棄的顏色,沒有人想用的顏色。當然,每個人讚美你的皎潔,你的茁壯。我知道這只是一項社交禮儀,不要太陶醉其中。
母親們,我是世界的新手,虛弱地蓄勢待發。我將你帶來了。這深海的滑行,這炯亮,這挺拔。
你緊緊地貼著我。緊緊貼在我身上的尿騷,奶臭。你哭。我知道你用哭把我耙出一個洞。我知道。
***
我已經跟所有的甜蜜告別了
已經跟所有的甜蜜哀悼了
我已經準備好帶你一起走了
神對我說了安慰的話
在床上在產房裡在消毒水的氣味裡
所有的甜蜜都在乳汁裡了
你自己用力去吸 一直吸
直到你看見天上獵戶座繫著三顆星的腰帶
***
這頁紙,記滿夢中瑣事。一氣呵成,被你的哭聲中斷百次。寫了百次的接力。
在哺乳時想著句子。它們一個一個蹦出來。在如廁時,在壓按沖水的兩秒鐘。
這個親密的灰,無底的深藍。
我夢見自己成為一位母親,孩子的心臟在砰砰作響。
這生產若滾燙的鋒刃卡在肉裡,那刺耳的倦怠已經迅速填進我那空掉的子宮,比那孩子還重。
我不願成為一位母親,這世界是一個夢境,在夢裡可以苟活,可以撥開。
所有的掙扎潰敗終將沒事,會醒來,會精神抖擻。
我的時間,被他揉成一團,揉成皺皺的一團,快要裂掉的樣子。
我的時間,像洗菜水那樣潑出去不復回的。我無法習慣客套話,不要問候我。
我的人生再也不要聽到嬰兒的聲音。
我的兒子,我想要把他推開。想要用力地推開他。想要讓他一直哭一直哭。
他一再地掠走我的時間,刨挖我的時間,不停地挖,挖出一口井,湧出汙臭的水。我癱在那裡洗澡。
他逼我睡醒、抱他、哄他、吸我的乳。我的乳四個小時尖硬,然後被他吸空,然後又尖硬。
我的時間是陡峭的,在他啞啞啞的哭聲中滑下去。他要將我擊潰,用重複的巨浪,一種不疾不徐的照護工作。我越來越的稀疏。
一層白。我的人生被敷上一層白。
我不知道這淹上來的白還要撐多久。我想停下來。我不想再洗衣,晾衣。這一層白已經蓋過我了。還有第二層白。第三層白。
神給我一個孩子。也給了我白。茂密的白。盎然的白。塗遍整座房子的白。所有積壓的倦怠傾巢而出的時候,可以成為一座醫院。
我來弄一些文字吧。這樣會讓我好過一點。這孩子,還要在我這裡駐紮很久。
髒桌子。髒抹布。髒地板。你來幫我擦吧。這就是我白的生活。
這成捆的白注入我的命。他給我一點點的時間,我小心翼翼地使用。捨不得睡,捨不得發呆。我想慢慢地喝一杯冰咖啡,慢慢地吃一些有溫度的食物;可卻喝水大口地流到衣服上,狼吞到像一個粗人。
我想安穩地睡著,不要被他的哭聲驚醒;卻一直粗粗劣劣地無法入睡。
我白了。白到說話結巴。
我朗讀給他聽。我看著外面的大片葉子。我想成為一張大葉子。在外面吹風。
我只聽鋼琴獨奏。連唱片都懶得換。我的性欲被結紮。完全地結紮。
這消耗我的房間。消耗我的孩子。一切都在消耗我。他的衣服。他走過的地。他哭過的房間,他使用過的一切。
我媽媽不理我了。在我成為母親之後。她知道我成為母親了。知道我已經長大。
我看著他吸乳,上千口。我卡在這個房間裡,很久了。一身全是空洞的咬痕。一事無成的咬痕。抽抽噎噎的悶濁。
我周遭的人事物直直地行進,唯獨我被關在房間裡,住在一個鼻孔裡。穿著鬆垮,渾身汗,奶味,他的尿,屎。我病懨懨變成一個泛黃斑的母親。
我用了很多很多的空白,一張一張像他的尿片一樣。一大包一大包地用,丟在垃圾桶裡。我的時間,先是乾的,然後被他弄溼,弄臭,然後丟掉。
我原來濃密的語言,衣裳,慢慢變禿。大家看到我的時候別過頭去,我成了一位母親,一位把自己捲成奇怪形狀的母親。
我處在一種無日夜的粗陋裡,外面是烈陽或雨淋都和我無關。我的夢想被打翻,被漠視。我的書本、我的音樂、我的食物都成了流質的。一下子就流掉了,蒸發了,變成雨水又淋下來。
我眼巴巴地看著。沒力氣說話、罵人。
他重複地醒來,若初生樣,睜開眼,哭著,一張樸實的白。
他猴急地含著我的乳頭,用力地吸吮。他一次一次重複地啼哭,我一再一再安撫他。我重複重複溫柔地替他換尿布,一次又一次細心地擦拭。一次又一次的清掃房間、換洗衣物、床單、被單、浴巾,一次又一次地吸尘、拖地、撢灰尘。
夢的開始,我的肚子隆起。寬得放的下一個嬰兒。
我早就夢見他。我知道他是男身,我夢見他,濃眉大眼,卻是面目猙獰,迎面衝向我,我嚇醒。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就是他,一直到他出生後我一再地端視他,一再地想起這個夢,這兩張臉孔慢慢地黏在一起,我心裡變得結巴,我巴想忘掉那張惡狠的臉。那個夢一點也不縹緲,抹不開,硬要它慢慢褪去,卻熨貼在我兒子臉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成為一位母親的。
幾個月來,他每天緊緊地抱著我,尿糞灑在我身上,我依然惶恐不安。我成了一個雜亂無章的母親,這個夢鏗鏘有力,猛力地敲打我,鞭笞我。
我成為一位緊張兮兮、神經緊繃的母親。慌亂,一塌糊塗。他不時敲開我的睡眠,雙腳用力地踢我。我叫他放過我這位髒乎乎的母親。尖聲嘶叫為人母的癱瘓感牢牢地穿在我身上。
我的時間盛滿滿他的哭、尿、糞。他又小到我不忍心將他擊敗。
我一再向他商借時間,來盛我的文字。他不肯。我得專注於他。
拖曳著孩子。一身的狼藉,一身歪掉的疲軟。
將所有負面詞語拋擲頁面,仍不足以舉起為人母帶來的千瘡百孔,彷彿人生從那一刻起開始穿洞,所有時間破堤流出。
這不是天職。你不用歌功頌德,不需要母親節蛋糕。我咒罵神對母親拚了命的折騰。我的疲憊在淋浴下崩出成為一朵花,這是我每日成天中唯一的一朵花,瞬間的清新;隨即門一開哭聲撲來,我得馬上像軍人一樣整裝出發。
隨時都在滅頂之際的疲憊,熾熱的累,零零落落的睡眠,一再被他的哭聲轟起。他戳穿我的睡眠,我越來越貧瘠,渙散。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愛。無論他對我怎麼拚了命的攪碎,我還是得平靜地抱他,哄他,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愛,母愛是被逼出來的,被揪出來的,被擰出來,被榨出來的。
我為你換上乾淨的衣衫,為你清洗。
一件一件地髒,一件一件地浸泡,洗。
一件一件地晾乾,收起,一件一件地摺好。
零星汙穢就這樣被我一口一口地硬吞。
我成日在厚厚的所謂母親的夢裡,在密密麻麻的重複之中。
這是母愛,是被鮮亮的母愛。
我不斷地彎腰,抱,低頭,擦拭,換洗,無止的重複,每一天都讓我在潰散的邊上。有時我想去自殺,我不知如何才能從這個厚重的夢醒來。
我站在所謂的母愛的尖峰,我想一躍而下。
我厭倦你了,你的哭聲,你用力往後仰。我厭倦每天擦拭你的糞便。厭倦你每天吸我的乳頭。厭倦這沒有盡頭的哭鬧。
厭倦壓在我的臉上、脖子、手臂,成為一張粗的臉、粗的眼珠、粗的嘴。空白,我學會了朗讀,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填補這空白。書寫,一個字一個字塞進這破洞的生活。
神給我的翅膀很小,飛不起來但很合身。
**
我的孩子,你好好玩耍。不必負責任。
當然會下雨,腳會溼。
當然會有一點疲倦。一點悲哀。
我的孩子,把耳朵臉頰貼到貓的身體上,
用鼻子吸她的毛。
做一個沒有用的人。
***
我找到你。我在你實實在在的肉體上感覺到生命。
找到世界的群鳥。神的寬慰。找到死寂之中令人振奮的氣息。
我找到的這個世界是我一個人的。
非常的自私的世界。
這裡要承受一個人的失落。一個人深切的悲傷。
雖然這裡的愉悅無比的巨大。
我越陷越深。
深到一個神都看不到的世界。
深到沒有人可以靠...
目錄
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 7
給兒子的備忘錄 85
我已經不能走得太遠 119
monoprint
我嘗試了很多細鎖的廢物
單刷版畫
神給我的翅膀很小,飛不起來但很合身 132
我把你接回到一間疲倦的房間 138
我沒有一點一點忘記 144
要將人擊潰的哭 158
這長長的漂浮,當然會有一點疲倦,一點悲哀 164
你的澡盆已經發芽了 170
忘掉吧忘掉吧 180
我已經不能走得太遠 198
你要緊緊地跟著那些老靈魂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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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接回到一間疲倦的房間 138
我沒有一點一點忘記 144
要將人擊潰的哭 158
這長長的漂浮,當然會有一點疲倦,一點悲哀 164
你的澡盆已經發芽了 170
忘掉吧忘掉吧 180
我已經不能走得太遠 198
你要緊緊地跟著那些老靈魂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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