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衝突版《追風箏的孩子》
從巴勒斯坦人民的視角出發,寫盡無辜百姓與孩童在戰火下受到的無盡壓迫,
娓娓道出一個戰爭與和平、種族與仇恨、包容與希望、親情與愛情的動人故事……
「《永遠的杏仁樹》可以對巴勒斯坦人做出的貢獻,也許可比《追風箏的孩子》之於阿富汗人。」――《每日星報》(黎巴嫩)
在以色列,杏仁樹是春天最早開花的一種樹,在希伯來文裡有「守望」的意思。
「外頭,我聽到有人近距離開了三槍。我的心抽搐起來。
我望向媽媽。她坐倒在地,手臂環抱膝頭,前後搖晃。
我用念力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
我以十二歲男孩所知有限的單純心思,堅信自己再也沒有快樂起來的一天。」
男孩阿赫瑪出生在巴勒斯坦的鄉村,七歲那年,他眼睜睜看著還在學步的妹妹誤踩以色列軍隊的地雷,被炸成碎片。不久後,他們美麗的房子被強制徵收,一家八口只能住進一間簡陋的小屋,屋後盛放的杏仁樹是他們唯一的心靈依靠。
父親諄諄告誡他和弟弟阿巴斯不可被憎恨蒙蔽雙眼,但兄弟倆看著以色列軍隊不斷做出暴行,仇恨因而在兩個孩子幼小的心中滋長。一次陰錯陽差的機會下,阿赫瑪幫助巴勒斯坦叛軍將武器藏匿在杏仁樹下;隔天,就在他十二歲生日慶生會上,以色列軍闖入家中,找到武器,帶走了阿赫瑪的父親,讓阿赫瑪既自責又後悔。
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阿赫瑪和弟弟不得不到以色列人的工地打工,因而被迫輟學。但阿赫瑪僅記父親的教訓,下工後仍努力苦讀他最擅長的數學,甚至靠全國數學大賽得到就讀耶路撒冷大學的機會。阿赫瑪的人生看似開啟了一道希望之門,但在門後等待他的事物,將會把他的命運轉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與他最親的弟弟阿巴斯,卻走上與阿赫瑪完全相反的復仇之路,就此分道揚鑣……
兄弟倆的生命道路最後究竟會在何處交會?外面世界和手足間的衝突越演越烈,面臨愛情與親情、仇恨與和解的矛盾,在戰火下成長的孩子們,究竟會如何選擇生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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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蜜雪兒‧柯拉桑堤Michelle Cohen Corasanti
柯拉桑堤是猶太裔美國人,她從小生長在「猶太復國主義家庭,充滿了以色列傳統與抵制德國製汽車的信念」。這個故事在她心裡已醞釀了二十年之久。在柯拉桑堤還是高中生時,她被父母送去以色列和一位拉比的女兒度過夏天。她那時對中東地區一無所知,還以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是指同一個地方。七年後,她回到美國,而她所知道的事比她想要的多太多了,這段經歷也從此成為未來數十年深埋在她心中的夢魘。
柯拉桑堤後來於耶路撒冷的希伯來大學拿到中東研究的學士學位,更在哈佛大學完成中東研究的碩士學位。接著,她繼續申請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也註冊了法學院的課程。
柯拉桑堤在認識了丈夫之後,告訴他自己在以色列的遭遇,而丈夫則鼓勵她將那段經歷寫出來。幾經掙扎之後,經過了這辛苦的二十年,柯拉桑堤終於勇敢地將黑暗的過去轉化為故事,呈現在世人眼前,也成功地從文學作品這個面向,讓世界更瞭解以巴衝突的真實面貌。
譯者簡介:
謝靜雯
荷蘭葛洛寧恩大學英語語言與文化碩士。譯作有《最美麗的王爾德童話:愛與死的寓言》、《囧媽的極地任務》、《筆電愛情》、《當我們談論安妮日記時,我們在談些什麼》、《24小時神秘書店》、《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沼澤新樂園》、《我,安娜》等。
譯作部落格:miataiwan0815.blogspot.tw/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媽媽總是說愛瑪兒很淘氣。我妹妹才不過幾歲,短胖的雙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渾身散發出來的精力,比我跟弟阿巴斯加起來還多──這是我們全家的笑談。我去看她卻發現她不在小床裡,內心的恐懼緊緊揪住我,怎麼都不放開。
當時是夏天,整棟房子在熱氣籠罩中緩緩呼吸。我獨自站在她房裡,希望這片寧靜可以告訴我她踉踉蹌蹌跑到哪去了。白窗簾捕住一陣微風。窗戶開著──大大敞開。我衝到窗櫺那裡,祈禱當我望出窗外時,她不會在那裡,也祈禱她不會受到傷害。我不敢去看,卻還是看了,因為不曉得她的下落還更糟糕。神啊,拜託,神啊,拜託,神啊,拜託……
下面除了媽媽的花園之外沒有別的: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同一陣風裡搖曳。
樓下的空氣瀰漫著可口的氣味,大桌上擺滿美味的食物。我跟爸爸都喜歡甜食,所以媽媽替我們今晚的節日派對做了好多。
「愛瑪兒呢?」我趁媽媽背對我的時候,往兩邊口袋各塞一塊蜜棗餅。一塊給我,一塊給阿巴斯。
「在睡午覺啊。」媽媽把糖漿倒在果仁蜜餅上。
「沒有,媽媽,她不在小床裡。」
「那她去哪了?」媽媽把熱鍋放進水槽、用水沖涼,鍋子把水燙成了蒸氣。
「會不會躲起來了?」
媽媽衝向樓梯的時候,身上的黑袍拂過我。我緊跟在後,保持安靜,準備搶先找到妹妹,這樣口袋裡的零嘴就會變成我靠自己贏來的獎賞。
「幫我。」阿巴斯襯衫沒扣,站在階梯頂端。
我給他臭臉,要讓他明白,我正在幫媽媽處理嚴重的問題。
我、阿巴斯隨著媽媽走進她跟爸爸共用的臥房。愛瑪兒不在他們的大床底下,我把遮住他們儲衣處的布簾拉開,希望會發現愛瑪兒笑容燦爛地蹲在那裡,可是她不在那裡。我看得出來,媽媽真的很害怕。她深色眼眸飄閃的樣子也讓我害怕。
「別擔心,媽媽,」阿巴斯說,「我跟阿赫瑪會幫妳找到她。」
我們越過走廊往弟弟們的房間走去,媽媽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要我跟阿巴斯別講話。他們還在睡,所以她踮著腳尖走進去,用手勢要我們留在房外。她知道怎樣把動作放得比我跟阿巴斯安靜。可是愛瑪兒不在那裡。
阿巴斯滿眼恐懼看著我,我輕拍他的背。
媽媽在樓下一次次呼喚愛瑪兒。她搜遍臥房跟飯廳,把投注在節日晚餐上的心血全都毀了,我們原本要跟卡馬爾叔叔一家共享的。
媽媽跑到日光室去,我跟阿巴斯跟上去。通往中庭的門開著。媽媽倒抽一口氣。
我們從大窗戶那裡看到,穿著睡衣的愛瑪兒正順著草地跑向荒地。
媽媽眨眼間就抵達中庭,直接穿越花園,踩扁了玫瑰,莖刺扯著衣袍。我跟阿巴斯緊緊跟隨。
「愛瑪兒!」媽媽尖叫,「停下來!」我的側腹因為奔跑而發疼,但還是繼續前進。媽媽在「標誌」那裡突然止步,我跟阿巴斯一頭撞上她。愛瑪兒在荒地裡,我無法呼吸。
「停!」媽媽尖叫,「不准動!」
愛瑪兒正在追紅色大蝴蝶,黑色鬈髮上下彈動。她轉身看看我們。「我要抓。」她指著蝴蝶咯咯笑。
「不行,愛瑪兒!」媽媽用最嚴厲的口吻說,「不准動。」
愛瑪兒站定不動,媽媽吁了口氣。
阿巴斯如釋重負跪下來。我們絕對不能超過那個標誌,那是惡魔之地。
漂亮的蝴蝶降落在愛瑪兒前方,距離四公尺左右。
「不要!」媽媽尖叫。
我跟阿巴斯抬頭一看。
愛瑪兒淘氣地瞥媽媽一眼,然後往蝴蝶奔去。
接下來就像慢動作一樣,彷彿有人將她拋入空中,底下淨是煙霧跟火焰,那抹笑容飛逝不見。聲響朝我們襲來──真的擊中我們──將我們往後掠倒。當我去看她的去向,她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什麼都聽不見。
接著尖叫聲響起,是媽媽的聲音,然後是爸爸在我們後方遠處的聲音。這時我才明白,愛瑪兒並沒有消失。我看到東西了,看得到她的手臂。是她的手臂沒錯,可是已經跟身體分家。我抹抹雙眼。愛瑪兒整個人四分五裂,就像看門狗把她的布娃娃扯爛那樣。我張嘴放聲尖叫,覺得自己就快裂成兩半。
爸爸跟卡馬爾叔叔氣喘吁吁,一路跑到標誌這裡。媽媽沒正眼看他們,可是等他們一到身邊,她就開始嗚咽:「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接著爸爸看到愛瑪兒在標誌後方──寫著「禁區」的標誌。他滿臉淚水,準備朝她撲去,但卡馬爾叔叔用雙手抓住他。「不行……」叔叔緊抓不放。
爸爸想擺脫卡馬爾叔叔,但叔叔說什麼就是不放手。爸爸掙扎著要擊退他,一面放聲尖叫:「我不可以丟下她!」
「太慢了。」卡馬爾叔叔的語氣強硬。
我跟爸爸說,「我知道他們把地雷埋在哪裡。」
他沒正眼看我但是說,「阿赫瑪,跟我說怎麼走。」
「你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小孩的手裡?」卡馬爾叔叔露出咬了檸檬的表情。
「他不是普通的七歲小孩。」爸爸說。
我把阿巴斯留在媽媽身邊,他們都在哭,朝著爸爸跟叔叔跨出一步。「他們用手埋地雷,我畫了地圖。」
「把地圖拿來。」爸爸說,然後又說了別的,但我沒聽懂,因為他已經轉身面向惡魔之地──還有愛瑪兒。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我平常把地圖藏在遊廊那裡。我一把抓起地圖,轉身去拿爸爸的手杖,然後衝回家人身邊。媽媽總是說,她不希望我拿著爸爸的手杖跑,怕我會受傷,可是現在是緊急狀況。
我在調整呼吸的時候,爸爸接過手杖、輕敲地面。
「從標誌直直走出去。」我說,淚水遮蔽視線,鹽份刺痛眼睛,但我不願把臉別開。
爸爸每踏出一步以前,會先用杖子輕敲前方的地面。他往外走了大約三公尺之後停住腳步。愛瑪兒的頭就在離他將近一公尺的前方。她的鬈髮已經不見了,皮膚燒掉的地方,有白色東西突出來。他手臂不夠長,沒辦法搆到,於是蹲下來再試一次。媽媽倒抽一口氣。我很希望他可以用杖子去撈,可是不敢跟他講,怕他不想用那種方式對愛瑪兒。
「回來,」卡馬爾叔叔懇求,「太危險了。」
「孩子們,他們自己在家裡!」媽媽大喊,嚇得爸爸差點跌倒,還好及時站穩了。
「我去陪他們。」卡馬爾叔叔轉身離開,我很高興,因為他留在這裡只會讓狀況更糟。
「不要帶他們來這裡!」爸爸對他喊道,「不能讓他們看到愛瑪兒這個模樣,也不要讓娜迪亞。」
「娜迪亞!」媽媽聽起來彷彿是頭一次聽到自己長女的名字。「卡馬爾,娜迪亞在你家,跟你家孩子在一起。」
卡馬爾點點頭繼續走。
媽媽跟阿巴斯並肩坐在地上,淚水淌下她的臉頰。阿巴斯彷彿受到詛咒,僵在原地不動,盯著愛瑪兒的殘骸。
「現在要往哪裡走,阿赫瑪?」爸爸問。
按照我的地圖看來,有個地雷距離愛瑪兒的頭部將近兩公尺。陽光炙熱,我卻覺得好冷。神啊求求祢,讓我的地圖是正確的。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埋地雷的時候沒有按照任何模式,因為我總是在尋找模式;這些地雷是隨機埋下的;沒有地圖的話,沒人弄得清楚。
「往左邊走一公尺再伸手。」我說。我不知道自己在憋氣。爸爸把愛瑪兒的頭拿起來的時候,我才吐出一大口氣。他摘下頭巾,將她幾乎全毀的小小腦袋包住。
爸爸伸手要撿她的胳膊,可是距離太遠。很難看出手還是不是連在胳膊上。
從我的地圖看來,他跟她的手臂之間還有一顆地雷,要由我來教他怎麼避開。他按照我告訴他的去做,因為他信任我。我讓他走到很接近的地方,他動作輕柔地抓起她的臂骨,也包進頭巾裡。她全身只剩軀幹中段,距離最遠。
「不要往前走,那裡有地雷。往左邊跨一步。」
爸爸把愛瑪兒的殘骸緊緊摟在胸前。他跨步以前,先輕敲地面。我一路帶領他,至少有十二公尺遠。之後,我再引導他回來。
「從標誌那裡,直直往外,那裡沒有地雷,」我說,「可是你跟那條直線之間有兩顆地雷。」
我帶領他往前行,然後往旁邊走。我的臉滴下汗水,用手一抹,結果發現是血。我知道那是愛瑪兒的血。我抹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
一陣強風從爸爸的臉上吹起幾綹黑髮,從頭上摘下的白巾,現在吸滿鮮血。他的白袍一路往下綻放朵朵血花。他把愛瑪兒摟在懷裡,就像她以前在他懷裡睡著,他把她抱上樓去那樣。爸爸把愛瑪兒從荒地帶回來,模樣就像故事裡的天使,寬闊的肩膀起起伏伏,睫毛沾滿淚水。
媽媽還在地上哭泣,阿巴斯抱住她,但已不再流淚。他就像個小男人似地守護著她。「爸爸會把她拼回來,」他向媽媽保證,「他什麼都會修。」
「爸爸會照顧她。」我把手搭在阿巴斯的肩上。
爸爸跪在媽媽身邊的地上,聳起肩膀到耳畔,動作輕柔地搖著愛瑪兒。媽媽倚在他身上。
「別怕別怕,」爸爸對愛瑪兒說,「神會保護妳。」我們頻頻安慰愛瑪兒,維持那樣好久好久。
「宵禁五分鐘內開始。」軍人透過軍用吉普車的擴音器宣布,「如果發現有人在外面逗留,就會加以逮捕或射殺。」
爸爸說已經來不及申請埋葬愛瑪兒的許可,所以我們就把她帶回家。
第二章
我跟阿巴斯比爸爸還先聽到那些喊聲。他全神貫注地檢查我們家的橙橘。他一向就是那樣。好幾個世代以來,這些橙橘樹都是他的家族財產,他說那就在他的血脈裡。
「爸爸。」我扯扯他的衣袍,把他從出神的狀態喚醒。他拋下懷裡的橙橘,衝向喊聲的源頭。我跟阿巴斯緊追在後。
「阿赫瑪父!」媽媽的尖叫在樹間迴盪。我出生時,他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阿赫瑪父」跟「阿赫瑪母」,好把他們的長子──我的名字包含進去,這是我們族人的傳統。媽媽抱著小妹莎拉,朝我們奔來。「快回家!」媽媽急著想換氣,「他們跑來我們家了。」
我真的很害怕。過去兩年以來,爸媽以為我跟阿巴斯睡著了的時候,就會談起他們要來搶走我們土地的事。我第一次聽到爸媽說起這件事,是愛瑪兒死掉的那晚。爸媽吵架了,因為媽媽想把愛瑪兒埋在我們的土地裡,這樣愛瑪兒可以離我們很近,就不會害怕,可是爸爸說不行,說他們會來搶走我們的土地,到時不是必須把她挖起來,不然就得把她留在他們身邊。
爸爸從媽媽的懷裡把莎拉接過來,我們一起往家裡跑去。
十幾個軍人正在用帶刺鐵絲網把我們家的土地跟房子圍起來。我妹妹娜迪亞跪在我們的橄欖樹下,抱著哭不停的弟弟法迪跟哈尼。她的年紀比我跟阿巴斯小,可是比其他孩子大。媽媽總是說,因為娜迪亞很懂得照顧人,以後會成為好母親。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爸爸邊喘邊問軍人。
「瑪哈默‧哈米德?」
「我就是。」爸爸說。
軍人遞一份文件給爸爸。
爸爸的臉色變得跟牛奶一樣白。他開始搖頭。頭戴鋼盔的軍人拿著步槍,團團圍住他;他們一身綠迷彩裝,腳踩笨重黑靴。
媽媽把我跟阿巴斯拉近,她的心跳透過長袍傳來。
「你有三十分鐘可以打包細軟。」滿臉痘子的軍人說。
「拜託,」爸爸說,「這是我們的家。」
「你聽到我說的了,」痘子臉說,「馬上!」
「跟小孩待在這裡。」爸爸對媽媽說。她哭了出來。
「小聲點。」痘子臉說。
我跟阿巴斯幫爸爸把東西搬出來:他過去十五年來畫的一百零四幅肖像;討論藝術大師的書籍:莫內、梵谷、畢卡索、林布蘭;他藏在枕頭套裡的現金;他父親親手替他製作的烏德琴;媽媽的父母送她的銀製茶具;我們的餐盤餐具、鍋碗瓢盆;全家的衣物跟媽媽的婚紗。
「時間到,」軍人說,「我們要把你們遷到其他地方。」
「就當成一場冒險吧。」爸爸的雙眼濕漉閃亮,攬住還在啜泣的媽媽。
我們把東西放上馬車。軍人在帶刺鐵絲網柵欄裡開了洞,放我們出去。爸爸領著馬匹,我們隨著軍人登上山丘。我們路過的地方,村民全都躲得不見蹤影。我回頭望去;他們把我們的家跟橙橘樹都用帶刺鐵絲網完全圍住,我看到他們去卡馬爾叔叔家,做了同樣的事。他們釘上標示:不准進入!此為禁區。我小妹愛瑪兒死去的那片地雷荒地前面,也有同樣的字眼。
我一直摟著弟弟阿巴斯,因為他跟媽媽一樣哭得好慘。我也哭了。爸爸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的。他是好人,一個他就抵得過十個他們。不,應該更多才對:抵得過一百個他們,一千個。抵得過他們全部。
他們領著我們登上山丘、穿過灌木叢,灌木割傷我的腿,最後抵達比我們家雞舍還小的土磚小屋。屋前的園子雜草叢生,媽媽一定覺得很難受,因為她最討厭雜草了。護窗板緊緊關著,佈滿灰塵。軍人用鐵剪切斷門鎖,把錫門推開。裡面只有一個房間,室內是泥土地。我們把全家的物品卸下馬車,軍人帶著我們家的馬跟拉車離開。
屋裡的角落堆著草席,上頭鋪了摺好的羊皮。壁爐裡有茶壺,櫃子裡有碗盤,衣櫃裡有衣物,一切都蓋著厚厚的灰塵。
「我們的臥房呢?」阿巴斯環顧房間。
「我們這個家有這麼漂亮的景色,已經算好運了,」爸爸說,「阿赫瑪,帶他到外面去看看吧。」爸爸把我用兩片放大鏡片跟厚紙板管子做成的望遠鏡遞給我。軍人在惡魔之地埋地雷時,我就用這把望遠鏡看。我跟阿巴斯繞到房子後面,爬上俯瞰村莊的美麗杏仁樹。
我們輪流用我的望遠鏡,看著新來的人,他們穿著無袖襯衫跟短褲,已經在摘我們家樹上的橙橘。我跟阿巴斯以前在老家臥房的窗戶,就已經看過他們一面吞掉我們的村莊、一面擴張自己的土地。他們還引進奇怪的樹種,種在沼澤裡。我們眼睜睜看著那些樹木吸飽沼澤臭水,長得又肥又壯。沼澤消失不見之後,出現的是肥沃的黑色表土。
我看到他們的游泳池。我把望遠鏡往左移,視線可以越過約旦邊界。原本空蕩蕩的沙漠裡,遍布成千上萬印有「聯合國」的帳棚。我把望遠鏡遞給阿巴斯,讓他也可以看看。總有一天我希望可以買到級數更高的鏡片,這樣就可以看到難民的臉。可是我必須等待。過去九年以來,爸爸都沒辦法把橙橘銷往村子以外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市場從整個中東跟歐洲,萎縮成五千零二十四名現在窮哈哈的村民。我們以前非常有錢,可是再也不是了。爸爸必須找工作,但工作好難找,我偷偷在想他是不是會擔心。
今天我要測量杏仁樹有多高。昨天,我事先在地上插了根桿子,在我視線高度的地方砍斷。我躺在地上,雙腳抵著直立的桿子,視線越過桿子頂端可以看到樹頂,等於做了個直角三角形。我就是底邊,桿子就是垂直線,而視線就是三角形的斜邊。我還來不及計算完,就聽到腳步聲。
「兒啊,」爸爸喊道,「你還好吧?」
我站起來,爸爸一定是下工回家了,他的工作是替猶太墾民建造房子。村裡其他的父親沒人在工地工作,部分因為他們拒絕替猶太人在被夷平的巴勒斯坦村落建房子,部分因為以色列的「希伯來勞工」政策:猶太人只雇用猶太人。因為爸爸替猶太人工作,學校很多年紀較大的男生都在講他的壞話。
「跟我到中庭來,我上班的時候聽到幾個好笑話。」爸爸說完轉身走回房子前方。
我又爬上杏仁樹,眺望我們村莊跟以色列合作小農場之間的荒蕪土地。才不過五年前,那裡原本種滿橄欖樹,現在四處埋有地雷,就是殺死小妹愛瑪兒的那種地雷。
「阿赫瑪,下來。」爸爸喚道。
我順著枝椏爬下來。
他手裡拿著皺巴巴的棕色紙袋,從裡頭拉出一塊糖粉甜甜圈。「我同事葛狄給我的。」他露出笑容。「我留了一整天要給你。」裡面慢慢冒出紅色餡糊。
我瞇眼瞅著它。「流出來的東西是毒藥嗎?」
「欸,就因為他是猶太人?葛狄是我朋友。猶太人啊,什麼樣的人都有。」
我的肚子糾緊。「大家都說以色列人想看我們死翹翹。」
「上次我上班的時候扭到腳踝,就是葛狄開車載我回家的。他為了幫我,自己損失半天工資。」他把甜甜圈往我嘴邊遞來。「他太太做的。」
我叉起手臂。「不要,謝謝。」
爸爸聳聳肩,咬了一口。他閉著雙眼慢慢咀嚼,再把上唇沾到的糖粉舔掉。他稍微睜開一眼,往下瞥瞥我,接著又咬一口,用同樣的方式細細品嚐。
我的肚子咕嚕嚕叫,他笑了出來。他再次遞給我,「人不能靠憤怒過活啊,兒子。」
我張嘴讓他餵我,真好吃。愛瑪兒的影像不請自來,在我腦海裡浮現,讓我突然對嘴裡的滋味充滿內疚。可是……我還是繼續吃。
第三章
我們路過現在空蕩蕩的「可汗」,那裡原本是一家兩房客棧,外來訪客到我們村裡販賣商品、參加節慶活動、正逢收割季節、要去阿曼、貝魯特或開羅的路上,就可以在那裡借宿。爸爸跟我說,「可汗」還在營業的時候,旅客會騎著駱駝跟馬匹過來,可是那是在有崗哨跟宵禁以前的事了。
軍用吉普的轟隆聲快速闖入村落,閒談的聲音立刻沉寂下來。石頭竄過半空擊中吉普車;引擎發出緊急煞車的尖銳聲響。我班上的朋友伊賓衝過我們身邊,奔越廣場,兩名軍人戴著鋼製頭盔、拉下防護臉罩,手拿烏茲槍追他。他們把他用力丟在擺滿蕃茄的油布上,用烏茲槍托抵住他的頭骨。我跟阿巴斯想衝到他身邊,但爸爸硬是攔住我們。
「別淌渾水。」他說,拉著我們往家裡走。阿巴斯握緊拳頭,怒氣在我心中沸騰。爸爸用眼神要我們噤聲:不要在軍人或村民面前表達想法。
我們走向全家住的山丘,路過跟我們家雷同的幾群小屋。這些群居的宗族我都認識,這裡的父親會將土地平分給兒子,一代接一代,這樣同宗族的人就可以住在一起。我家族的土地已經不見了;爸爸的哥哥大多都在十二年前,就是我出生那天,被迫搬到邊界對面,約旦那一側的難民營裡。現在,我、弟弟跟表親失去了橙橘樹,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路過最後一批土磚屋時,怒氣讓我的腦袋轟轟作響。
「你怎麼可以攔住我?」只剩我們的時候,我劈頭就說。
爸爸往前走幾步之後停下。「讓你惹上麻煩,也沒什麼作用啊。」
「我們必須反擊,他們不會自己停手。」
「阿赫瑪說得對。」阿巴斯幫腔。
爸爸用表情要我們安靜。
我們路過一堆斷瓦殘礫,那裡原本是房子,現在是矮帳棚,有個母親在露天火堆上煮飯,三個幼兒抓著她的衣袍。我往她看去,她低下頭拿起煎鍋,縮身閃入帳棚。
「十二年來,我看著好多軍人進入我們的村莊,」爸爸說,「他們的心地各有不同,就像他們跟我們不同。有壞的、好的、害怕的、貪婪的、道德的、敗德的、善良的、卑鄙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是凡人。誰曉得他們如果不當軍人,會是什麼樣的人?這就是政治。」
我咬緊牙關,用力到下顎發疼。爸爸看事情的角度跟我、阿巴斯不同。小徑上到處是亂丟未收的垃圾、驢糞跟蒼蠅。我們付稅卻沒得到服務,因為他們把我們歸類為村莊。他們把我們大半的土地都偷走了,只留下零點五平方公里給六千多個巴勒斯坦人住。
「大家不會用他們對我們的那種方式,來對其他人類。」我說。
「阿赫瑪說得對。」阿巴斯說。
「那就是讓我傷心的地方。」爸爸搖搖頭。「歷史上,征服者總是這樣對待被征服者。壞的征服者那樣對待我們,為了替自己找台階下,就要深信我們是比他們劣等的人。要是他們可以明白,我們都是一樣的,該有多好。」
他說的話我聽不下去了,我拔腿朝家裡奔去一面吼道,「我恨他們。我真希望他們可以滾回自己的地方,別再煩我們了!」阿巴斯緊跟在我後頭。
爸爸對著我們的背影呼喚。「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事情沒有你們想的那樣簡單。我們永遠都要行得直坐得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麼。
山丘爬到一半,花朵香氣撲鼻而來。真高興我們住的地方跟廣場只隔五分鐘的距離。我跟阿巴斯不像,他老是在外頭跟朋友玩耍、跑來跑去;我喜歡閱讀跟思考,跑這麼快讓我的肺有燙灼的感覺。阿巴斯可以跑上一整天,一滴汗都不流。我的運動神經根本不能跟他比。
各種紫色跟紫紅色的九重葛爬滿棚架,棚架是爸爸、我跟阿巴斯沿著小房子外側搭起來的。媽媽跟娜迪亞端著一盤盤的甜點,放到杏仁樹附近油布下方的儲藏空間。她們整個星期都忙著烘焙。
「進去吧,」爸爸在我跟阿巴斯後面吃力爬坡,「他們今天把宵禁提前了。」
我怎麼都睡不著。怒氣讓我變成隱形人;睡眠一一造訪我的家人,卻獨漏我一人。所以只有我聽到屋外的聲響,是腳步聲。起初我以為是吹動杏仁樹的風,可是隨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就知道不是。除了軍人之外,天黑之後沒人會外出。如果我們天黑出門,不管什麼原因,都可能遭到射殺。一定是軍人。我動也不動躺著,聽著聲音的模式,想辨別有多少雙腳。只有一個人,而且穿的不是軍人那種厚重靴子。一定是小偷。我們的家這麼小,為了讓每個人都能躺下來睡覺,我們必須把很多東西放在屋外。我生日派對的食物現在就擺在外頭,有人想要偷拿。我跨過家人沉睡的身體,雖然很怕有人看到我跑到屋外,但更怕有人偷走媽媽跟娜迪亞辛苦準備的食物,那可是爸爸用存了一整年的錢買的。
寒冷來得我措手不及,我赤著腳小心往前走,用雙臂抱胸保暖。夜空無月,我沒看到他。汗濕的手一把摀住我的嘴,冰冷的金屬抵住我的頸背──是槍管。
「小聲點。」他說。
他講的是我村莊的方言。
「報上全名。」他低聲命令。
我閉上眼睛,我們村莊墓園的墓碑浮現腦海。
「阿赫瑪‧瑪哈默‧莫哈馬德‧奧斯曼‧歐瑪‧阿里‧胡珊‧哈米德,」我尖聲說道,巴望自己聽起來很陽剛,卻發出小女孩一般的細聲。
「要是讓我逮到你說謊,我就割掉你的舌頭。」他把我轉過來,往後一扯。「你這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在我家幹嘛?」
他額頭上有道紅疤,是阿里沒錯。
「以色列人把我們家的土地搶走了。」
他死命搖晃我,我真怕會吐出來。
「你父親呢?」他把我更往後扯。我使盡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到家人正睡在草席上,在我們家的房子裡,在阿里家裡。
「他在睡,博士。」我說,多加那個頭銜表示敬意,免得他在那些生日糕餅旁邊,當場割斷我的喉嚨。
他把臉朝我猛地湊來,萬一他問起爸爸的工作怎麼辦?
「現在,我的同志在村莊裡到處埋武器。」
「拜託,博士,」我說,「如果我可以站直,比較容易專心。」
他先把我狠狠往後推,再把我用力扯直。我看著他腳邊敞開的袋子,裡頭塞滿武器。我把臉別開,但已經太遲。
「看看這把槍。」他把手槍擠向我的臉。「要是我或者我的武器出了事,我的同志會把你全家剁成肉塊。」
我點點頭,對這種恐怖畫面說不出話來。
「把武器藏在哪裡最安全?」他瞥瞥房子。「記得,你全家人的性命就靠這個了。連你父親都不能知道。」
「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說,「他不會懂的。除了這條路,我們別無選擇。藏在杏仁樹後面的土裡吧。」
他用手槍抵著我的頸背,架著我走過去。
「不用拿槍。」我把貼在身側的雙手舉高,「我很願意幫忙。我們都想替自己跟難民營裡的兄弟爭取自由。」
「油布下面有什麼東西?」他問。
「替我慶祝的食物。」
「慶祝?」
「我十二歲生日。」不再有槍抵住皮膚的感覺。
「你有鏟子嗎?」
他跟著我走。
我們挖完的時候,阿里踏進深坑,把那袋武器放下去,動作就像母親把寶寶放進搖籃那樣小心。我們默默挖起堆在深坑旁的那壟土,把袋子埋到看不見為止。
阿里從油布底下抓起一把蜜棗餅乾,塞進口袋跟嘴裡。「受過訓練,會使用這些武器的巴勒斯坦人會過來。」他的嘴巴噴出白色餅屑。「在時機到來以前,你要好好保護這些武器,要不然你家人都會沒命。」
「當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好,可以成為我族人的英雄。
我正要回到屋裡的草席上,阿里卻抓住我的肩膀。「如果你跟別人說,我就殺了你們全家。」
我轉身面對他。「你不懂。我想幫忙。」
「以色列就像建了一棟玻璃屋,我們要粉碎它。」他用拳頭劃破夜空,然後把鏟子遞還給我。
我回到屋裡時,腳步很輕盈。我再次躺在黑暗中,就在阿巴斯身邊,因為剛剛參與的事件,身心亢奮難抑,最後才想到──萬一以色列人發現怎麼辦?他們會把我關進牢裡。他們會剷平我們的房子,到時我全家就必須住帳棚。也許他們會驅逐我們。我想跟爸爸,甚至是阿巴斯說,可是我知道阿里跟他同志會殺掉我們。我在惡魔跟地獄烈火之間進退兩難。我必須把武器移走,我會告訴阿里,放在這裡不穩當。我現在還不能挖出來,可是到時要搬去哪裡?白天會有人看到我,我必須等到宵禁的時候。全村的人今天晚上都會到我家。萬一軍人來了怎麼辦?萬一我家人或是派對上有人注意到怎麼辦?對了,村莊的墓園。那裡幾乎每天都有新挖的墳地,放學以後可以去那裡找個好地點。
第五章
砰轟!我們的錫門猛力砸到地上。媽媽放聲尖叫。手電筒像鞭炮一樣在屋裡爆開。我的弟弟妹妹逃到屋內的西南角。媽媽抱起尖叫的五歲莎拉,跟了過去。爸爸把我拉回角落。我們蹲伏在一起,擠到都快併成一個人。
七個持機關槍的軍人,面容鋼硬、胸膛起伏,擋住了門口。
「你們想幹嘛?」媽媽抖著聲音。
我們困在角落裡,強光猛照著我們,讓人想吐的恐懼揪住我的心。有個軍人朝我們跨出一步,他的脖子粗到可以扛起驢子,機關槍托抵在肩上,手指扣住扳機,用槍直直對準爸爸。
「我們逮到你的同夥了,他全都招了,去把武器拿出來。」
「拜託,」爸爸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張嘴想說話,但聲音出不來,心臟彷彿就要衝破胸膛。
「你這個骯髒說謊的垃圾,」軍人氣得渾身發抖,「我要把你像蟑螂一樣貼在牆上打爛。」
弟弟妹妹緊攀著爸爸不放。軍人不懷好意地走過來,爸爸把我們推到他的背後,張開雙臂保護我們。媽媽也張開手臂,挪到我們前方。兩道人牆將我們幾個孩子跟軍人隔開。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媽媽抖著嗓子高聲說,聽起來不像平常的她,而像我們村裡年老的瘋婆子。
「閉嘴!」軍人咆哮。
我呼吸不過來,就快昏倒了。
「你幫恐怖份子把武器偷偷運進這個國家,你以為可以逍遙法外嗎?」軍人用破阿拉伯文問爸爸。
「我向神發誓,」爸爸聲音顫抖,「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你就是個傻子。」軍人抓住爸爸的睡袍,把他當雞似的扯到房間中央。他的橄欖色皮膚在以色列人的強光之下變成白色。
「別煩他!」我尖叫著衝向軍人。
他把我掠倒在地,用鋼頭靴子踢我。
「待在角落裡!」爸爸說,我從沒聽過他用那種語氣講話。爸爸用眼神命令我回到角落,我不得不聽話。
「昨天晚上有沒有恐怖份子來你家?」軍人把手臂舉向空中,用機關槍托猛敲爸爸稜角分明的臉。鮮血噴濺,爸爸倒在地上氣喘吁吁。
媽媽無聲禱告著。
「不要傷害我爸爸!」阿巴斯抓住軍人粗壯的臂膀。
軍人把他當蒼蠅似地揮開。阿巴斯狠狠摔在地上,媽媽把他拉回角落。
爸爸蜷起身體側躺,軍人用槍猛戳他的腹側。
「別再打了,」媽媽說,「你快把他殺死了。」
「閉嘴,」軍人轉身直視母親的眼睛。「要不然接下來就輪到妳。」
她用雙手摀住嘴巴。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這個恐怖份子。你的命運就在我的手裡。」
軍人又用槍托猛戳爸爸。
「你把爸爸弄痛了!」阿巴斯再次撲向軍人。媽媽揪住他的袍子背面,摀住他的嘴。
有個軍人遲疑地低聲說,「夠了吧,指揮官。」
「夠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爸爸動也不動。我盯著他的胸膛,希望看到動靜。指揮官舉槍戳進爸爸癱軟的背部。空氣不再循環,我僵住不動。
我想起爸爸坐在中庭裡,跟朋友喝茶談笑。我真傻,早該聽他的話,別淌政治的渾水。現在我害死父親了。我全身劇烈顫抖。
外頭有人呼喚,「指揮官,槍跟手榴彈我們找到了,就埋在房子後面。」字字都像子彈一樣射穿我的心。
「把這個垃圾拖出去,直接丟下山丘,恐怖份子沒資格讓人抬。」
「不要把爸爸帶走!」阿巴斯伸手要抓他們,但媽媽摟住他的脖子攔住他。
哈尼溜過她身邊,撲向軍人。軍人抓起哈尼,把他的小手押在背後。幾個軍人哈哈笑。
「你的救世主已經來了,」有個軍人說,「想捍衛他老爸的名譽。」
哈尼掙扎不停,絕望地想掙脫軍人的手,但怎麼都甩不掉。法迪抓住哈尼的腿,想把他拉開。
媽媽開始乾嘔。
有個軍人對她啐口水。
爸爸躺在地上,無辜地微張著嘴,雙眼閉合,彷彿睡著似的,只是鮮血從他的鼻子跟腦袋底下流了出來。軍人把他軟趴趴的身體拖出去,走進暗夜,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
「要堅強啊,爸爸!」阿巴斯尖叫,「要堅強!」
外頭,我聽到有人近距離開了三槍。我的心抽搐起來。我望向媽媽。她坐倒在地,手臂環抱膝頭,前後搖晃。沒人可以救我們。我的肌肉緊繃。我們要怎麼活下去?
我家人緊緊依偎,放聲哭嚎,哭聲讓我椎心刺骨。我用念力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我以十二歲男孩所知有限的單純心思,堅信自己再也沒有快樂起來的一天。
第一章
媽媽總是說愛瑪兒很淘氣。我妹妹才不過幾歲,短胖的雙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渾身散發出來的精力,比我跟弟阿巴斯加起來還多──這是我們全家的笑談。我去看她卻發現她不在小床裡,內心的恐懼緊緊揪住我,怎麼都不放開。
當時是夏天,整棟房子在熱氣籠罩中緩緩呼吸。我獨自站在她房裡,希望這片寧靜可以告訴我她踉踉蹌蹌跑到哪去了。白窗簾捕住一陣微風。窗戶開著──大大敞開。我衝到窗櫺那裡,祈禱當我望出窗外時,她不會在那裡,也祈禱她不會受到傷害。我不敢去看,卻還是看了,因為不曉得她的下落還更糟糕。神啊,拜託,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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