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六風暴
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
爬起來再前進！
生要站著生，站著生，
死也站著死，站著死，
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
爬起來再前進。
天快亮，更黑暗，路難行，
跌倒是常事情，常事情。
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
爬起來再前進！
─—〈跌倒算什麼〉
台灣的學生運動正一波又一波地朝向組織化的縱深發展。在內戰中節節敗退、大勢已去的國民黨黨政要員也一批又一批地從大陸撤到台灣。據傳，為了防止共產黨對這塊淨土的滲透，各系統的特工也利用這個機會換成平民身分打入台灣。
事實上，當「單車雙載事件」引起警方與學生的衝突風波之後，治安情報機關便認為：「台灣社會運動的過程之中，類似『學潮』的發生，尚以這次為濫觴，以毫無社會運動基礎的學生，絕不可能發生如此有條不紊地大規模的學潮，而且從這製造學潮的方式來看，它的發展演變過程，完全與大陸上中共的手法相同」。①
當台灣的學運被這樣定性之後，它的被鎮壓也只是遲早之事了。
三月十六日，台灣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應代理總統李宗仁電召，到南京述職。當他返台，聽完下屬報告處理台北學運的經過之後，當場大發雷霆；面對大陸頹勢，銜命整肅後方台灣的他，於是下令由警總副司令彭孟緝負責清查「主謀分子」，準備抓人。一時之間，台北的大學校園便籠罩在白色恐怖的風暴即將吹來的威脅之下，到處風聲鶴唳，學生人人自危。
風暴是從海峽彼岸的大陸吹過來的。
①裴可權《台共叛亂及覆亡經過紀實》（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七年八月二版），頁七四。
一 南京飄來血腥的氣味
四月一日，南京政府派張治中為首的和平代表團，北上與共產黨議和，希望隔江而治。也就在這樣和戰不定的政治悶局下，南京各大專院校近萬名學生，為了貫徹真正的和平，於是在代表團搭機啟程之時，齊集總統府門前，舉行堅決反對內戰的集會和示威遊行。然而，和平代表團的座機剛剛降落北平機場時，南京的空氣中卻已經瀰漫起沖天的血腥氣味；「學生隊伍遊行經過的柏油路面上，到處是遺落的鞋子及溼漉漉的猩紅鮮血⋯⋯鮮血從上午十時緩緩地流向下午五時，然後從南京流向全國。」②
林文達：事實上，「三二一」遊行之後，我們就聽到當局要抓捕學生的風聲；風聲愈颳愈緊，「黑名單」的傳說已在學生中傳開。我估計，同學裡頭也有人可能是情治機構的「線民」；風聲就是這樣傳出來的。那時候，也有人向我警告，說我因為在警察局窗戶貼標語的行動，也被列入「黑名單」之中了。
②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四、五日《新生報》；于禁《上海一九四九》（台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一九九七年一月初版），頁四一一—四一二。
胡世璘：我在麥浪歌詠隊擔任過副隊長，這個職務是輪流的。我當副隊長時，麥浪歌詠隊正好印了一小本歌集，上面是我們表演的歌曲。有一天，學校訓導處找我去問話；問我為什麼出這個歌本？我很沉著的回答說大家喜歡唱歌啊！有個歌本比較方便，沒有其他目的。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希望民主，希望能自由的唱歌；可他們卻連唱歌都要管。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開始有點反抗思想了。也可以說是，從麥浪的下鄉巡迴演出後，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介入政治了。基本上，我的不滿就是：我想要好好的唱唱歌，你們卻要管我！我的反抗思想的萌芽完全就是因為這樣的一種不滿，自己願意去做的。現在想起來，當時也挺勇敢的。因為，有時晚上練完歌，回宿舍的時候，後面會有人跟蹤。
黃永祥：四月一日至四月四日，為了反映台灣人民痛恨國民黨貪官污吏的民情，台灣省立師院附中學生會劇團又冒著風險，克服重重困難，在台北鐵路局禮堂公演了四場國民黨公開禁演的，陳白塵先生以喜劇性諷刺和揭露國民黨貪官污吏醜惡面目為目的而創造出來的話劇著作《升官圖》。因為學校訓導主任要我們更改名字，我們對外貼海報時更名為《步步高升》。第二天晚上演出時，電閘被破壞，禮堂的燈突然全部不亮了。對此，我們早就做好了準備，請鐵路局兩名電工幫忙檢修電閘開關。與此同時，在台下觀看演出的台灣大學和台灣省立師範學院的同學不但幫助我們維持現場秩序，並且帶領大家高唱進步歌曲：〈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等，台上台下一片歌聲嘹亮。電閘開關不久就修好了，我們於是在觀眾的熱情支持下，得以繼續演出，直到結束。我們的演出獲得了社會輿論的好評，原計畫只演三場，最後經大家要求又增加了一場，共演出了四場。③
林文達：四月一日，南京的大、中學生六千餘人要求和平的遊行被鎮壓，死二人、傷一百餘人的消息傳到台北。恐怖的氣氛籠罩著校園。即便如此，有些天真的學生仍然把一首名為︿大家唱﹀的歌詞，改成「一個人被捕多寂寞，一群人被捕多快活」，毫不畏懼地唱著。
③黃永祥〈《升官圖》在台灣公演實況〉，前引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編《為新中國誕生而奮鬥的台灣同胞》，頁三○八─三一一。
殷葆衷：這時候，學生們對自己的力量過於高估了，頭腦也變得比較熱；往往一點小事就要把它鬧大，動不動就想要罷課。學校的氣氛也比以往緊張。我估計可能就要出事了。
盧兆麟：聽說，四月一日，南京學生有一個「希望和平避免內戰」的遊行請願被政府取締，死了兩個學生，受傷的還有幾十個。所以，當陳誠從南京述職回來，知道學生先前抗議遊行的情況，以及在營火晚會上宣布組織學生聯盟的事情之後，非常光火！他認為這樣下去還得了！於是下令要抓帶頭的學生。七八天後，情治單位就開始抓人了。
陳澤論：四月三日和四日，師院同學正準備聲援南京四月一日慘案，可是反動派對學生運動也在密切注視，磨刀霍霍。軍統、中統、憲兵、刑警，所有特務系統都派特務入學院活動、偵查。有便衣的，有穿制服的，有祕密暗中而來，有公開竄入宿舍⋯⋯這時候，第一宿舍風聲最緊，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陳培基：由於有人多次發現一些特務潛入校園，偷看學生的壁報和招貼，刺探學生的活動情況。師院連續兩任學生自治會糾察部長莊輝彰於是一再通知同學們，一旦發現形跡可疑的陌生人，一定要問清來意，必要時，馬上通知學生會。
二 周慎源被祕密逮捕與脫逃
四月五日，恰逢清明節，師院貼出：「清明節放假一天」的布告。南京的血腥氣終於跨越海峽，飄到台北。陳誠指令的逮捕行動展開。頭一個被捕的對象便是師範學院學生自治會主席—─周慎源。
陳澤論：拂曉，我照常到學院體育場上跑步。跑道上已有不少同學赤著身子在鍛鍊身體。大霧籠罩，幾步之外就不見人。突然，一位老同學奔跑來找我，喘呼呼地說，今天反動派要抓學生，台大、師院共十四人，我們師院有趙制陽、方啟明、鄭鴻溪、周慎源、鄧傳青、宋承治、莊輝彰七人。老同學說完就走，一下子消失在大霧中。我跑回宿舍，立即到北樓樓上，通知慎源、輝彰、鴻溪和傳青。傳青和鴻溪同住一寢室，輝彰、慎源各住一個寢室，這四個同學都是二月罷課的委員，我和他們很熟，也知道他們各自的宿處，我逐個通知，要他們即刻離開，說特務要在校外等待捕人。宋承治同學是英語系二年級同學，曾抄寫戰犯的名單在學院民主牆貼出，招來反動派的注意，上了黑名單。他這麼勇敢，我按理應通知他，但我想他為人爽直，又對我不熟，我怕洩漏祕密，所以只好到他寢室（他與我同住南樓樓上東邊），問他英語上的習題，纏住他，不讓他外出遇險。趙制陽住哪兒，我不知道。我又想，趙制陽同學年紀較大，老成持重，是李季谷院長的老鄉，包圍警察總局之前一夜，是我與傳青推選他為代表的；方啟明同學曾與我在北師附小同學，我不明他的住處，為了纏住宋承治，通知他已來不及。學院貼出布告，清明節放假一天，本省同學大多數回家過節，外省同學也有乘放假方便外出的，第一宿舍裡剩下的同學不很多，大都在復習功課。我到宋承治宿舍提問許多英語課上的問題，他一一給我解答，我內心很緊張，時時注意宿舍裡的動靜。中午，同學中傳來趙制陽在火車站被捕，各寢室紛紛議論，但怕消息不十分確切，一時尚未採取行動。
趙制陽：黃昏五、六點時，我在校門口買水果，突然有一福建口音的人與我搭訕，表示剛來內地（台灣），人地生疏，想打聽一位學生的消息，順道找親友，請我上車帶路。沒想到，我上車後，卻被載到派出所。④
盧兆麟：傍晚，大概是吃過飯後，有人到師院來找學生自治會會長周慎源，騙他說有親戚在校門口等他。結果周慎源一到，就被守在那裡的兩名特務挾持，推上三輪車，載走了。很巧，車子載到公園路台大醫學院附近時，剛好碰到醫學院放課，有很多學生在外面；周慎源逮到機會就奮力掙脫那兩名大漢，跳下車來，大喊特務抓人！然後衝進來來往往的學生當中。台大學生一聽說有特務抓人，那還得了，就要找他們議論。那兩名情治人員看情形不對就跑掉了。這個事情發生以後，台大和師院兩校的自治會幹部覺得不妙；他們判斷：情治單位可能不只是要抓周慎源一個人而已！所以就到師院的宿舍餐廳召開緊急會議。
④李青霖專訪〈劫後餘生——趙制陽憶四六亂象〉，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聯合報》。
陳澤論：下午三四時，台大公園路醫學院宿舍來電話，說周慎源同學被特務綁架，綁架的三輪車經醫學院，為同學所搭救，要師院同學派人去接，於是宿舍裡的同學震動起來了，糾察隊派出了三十輛腳踏車奔赴醫學院宿舍。不久，醫學院用三十輛腳踏車護送，一迎一送，共六十輛腳踏車送周慎源回第一宿舍。同學聞訊，群情激憤，慷慨激昂。遍查中國學校史，清明節向來不放假，可是師院布告上明明宣布四月五日放假一天。原來是反動政府摸清了大學生一放假就東奔西走的習慣，一面宣布放假，一面在學院周圍張布羅網，一俟他們要捕捉的目標走出校門，特務就跟蹤，到了僻靜處，就張開魔爪，祕密逮捕，神不知鬼不覺，同學無法搭救，連消息都無從打聽，待同學誤認×××同學因事外出未歸，哪知道他已身陷囹圄。過了一些時候，同學發現他已失蹤，向政府交涉，他們又裝聾作啞，說什麼他們正設法尋人，同學們營救無門，要罷課遊行抗議又無依據，這就是反動政府對中國進步學生一貫使用的特務手段的老譜。清明節放假是反動政府鎮壓學生預謀的第一個步驟。趙制陽、周慎源兩同學在同一天被逮捕是第二個步驟。他們的預謀，他們的手段正在實施，正在升級。
盧兆麟：師院的學生宿舍是一九四八年蓋的，是棟兩層樓的建築，兩邊各一棟，中間是廁所還有洗臉的地方，最東側是餐廳。因為住在宿舍的學生比較集中，而且宿舍裡頭有一個餐廳，大概可以容納四、五百個人，大家就在那裡開會，商量如何面對抓人的問題？要有怎麼樣的應變措施？
陳澤論：晚飯後，同學們齊聚膳廳開會，周慎源同學頭髮蓬鬆、披垂，當同學向他投射慰問眼光的時候，他取出一副亮堂的手銬，在座的同學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刑具，國民黨反動派竟然把兇具加在我們年輕純潔的學生自治會主席的雙手，心裡無比憤慨，有的拍桌子，有的頓足，全體同學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同聲聲討特務暴行。慎源同學介紹被捕經過。說完，膳廳的空氣激憤升騰，似乎沒有人主持會議，又似乎大家都是會議主席，爭先發表意見，抒發激情。我平生沒有見過如此激昂憤慨的場面。第二宿舍同學派代表來參加，會議開了一個多鐘頭就通過決議：一、無期限罷課；二、天亮之後，上街遊行，抗議反動派綁架學生的暴行。決議做定了，送走了第二宿舍的代表，同學們可回寢室休息，可是全體同學熱血沸騰，精神旺盛，尚繼續籌畫明天罷課遊行事宜。為了壯大明天的聲勢，決定連夜通知女生宿舍和台大新生南路宿舍、公園路醫學院、法學院宿舍等九個宿舍。代表剛走出宿舍，就遇便衣暴徒包圍、阻擋，不得已退回膳廳，接著，代表和糾察隊手挽手往前衝去，又被暴徒擋了回來。要掛電話，電話不通，電話線早已被特務切斷了。這時同學們才感到第一宿舍已陷於特務重重包圍之中。夜已深，風雨淒淒，外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我們宿舍和膳廳燈火輝煌。深夜到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反動派一定在籌畫如何鎮壓學生……
盧兆麟：當天晚上，我們都感覺到宿舍附近有很多人在走來走去，周遭的氣氛跟平常很不一樣。我們都覺得奇怪！因此，大家心裡就有警覺：可能今晚要抓人了！
陳澤論：我曾先請兩位同學建議輪流守夜。他兩人都認為反動派不至於如此兇暴、反動，夜晚還來偷襲。後來我自己站起來提出輪流站崗守衛的建議，同學一致同意。第一宿舍有兩幢樓，南樓和北樓，各二層，樓上住二年級同學（每間六人），樓下住一年級同學（每間八人），樓正中設樓梯，樓梯向東向西各十間寢室，一共四十間寢室。同學們決定：南樓北樓每班各十人，每班一小時，自動報名，發現敵人即敲面盆，聽到敲面盆的聲音，大家齊聲戰鬥。同學不分台籍和大陸的都認為守夜站崗是最偉大光榮的任務，爭先報名，順序一下子編好，交接班的方法方式暗號也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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