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的東南亞
也許東南亞諸國對中國人來說是最最熟悉的國家之一。別的不用說，我們的祖先就曾經寫下大量關於這裡的文字。史書裡的外邦蠻夷也多半指熱烘烘的這個地方。但是，真的要說清楚這裡，絕非易事。這不僅是因為太熟悉而「不知廬山真面目」，更因為這個在有些大國主義看起來零亂的地方，居然同時存在著那麼多不同的文化樣式。
事實上，東南亞的論述者往往會陷入這樣一種困頓中―—就是在這裡無法理出像別的文化區那樣一條清晰的線索。應該先說那些獨具特色的佛塔寺院，還是大談輕視左手的奇怪風俗；是先介紹美麗的海島風光，還是漫遊優美的紅河谷；是先到歷盡滄桑的吳哥窟一遊，還是到爪哇島上大啖南洋沙嗲―—選擇似乎太多了，但又往往看上去互不相干，似乎擰不出一條完整的線索。
其實，這片土地著實不簡單。陸地面積不見得大，卻同時存在著古今內外的幾乎所有重要的文化樣式、思想意識。這裡，各種外來文化與自身的傳統文化融於一爐，卻又各活各的，相安無事。這裡的色彩似乎是混雜的，互相糾纏在一起，各色人等帶著自己的文化紛紛來到這裡，年代一久，這個文化區就變成了一件不折不扣的百衲衣，成為此地的一個顯著特點。
不過，換一個角度說，任何文明其實都是一件東拼西湊的百衲衣。又有哪一個民族能誇口說它是所謂的完全「獨家製造」呢？出於必須、出於意外、出於好玩，各個民族逐漸都有了自己的發明，就像商品多了必定想交換一樣，文化豐富了，
文明的轉借也就成了文化史中的重要因子了。只不過，在東南亞地區，由於各種機緣因素，這裡成為各種文明的交集點，使我們不得不驚歎它的多樣性：土壤與地形的多樣性，宗教和文化的多樣性、民族和種族的多樣性等等。
對於體質人類家來說，這裡是真正的樂園。在同一片土地上，居然存在著這麼多的人種，堪稱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種博物館」。
從人類學上分析，東南亞的人種可以分為四個類型―—
1．南蒙古利亞人種：其特徵是膚色黃，頭髮直。中南半島上的大多數―—泰國人、緬甸人、越南人都屬此人種。絕大部分中國人也屬於這個人種。
2．馬來―—印度尼西亞人種：其膚色比蒙古利亞人種稍深，呈淺褐色，與蒙古利亞人種差異不大。主要分布於馬來半島和南洋群島。可能是以中國南部為中心，分散移居到東南亞各地的。
3．巴布亞人種：膚色黑、捲髮，面部凸出，與蒙古利亞人種和馬來種差異較大。主要居住在伊里安(新幾內亞)島。目前這個島的東部屬於印度尼西亞。與澳大利亞土著比較接近。
4．原始種族：多居於山林邊遠地帶，過著刀耕火種或漁獵的生活，尚未進入農耕社會。主要有尼格里脫人(又稱「矮黑人」)、維達人和原始馬來人。他們的個子比較矮小，皮膚黝黑，是東南亞最古老的原住民或首批進入東南亞的種族群。
由於東南亞獨特的地理位置，數千年間，因戰亂、疾患、飢荒或獨立，亞洲大陸民族往此遷移從未停過。這裡優越的生活環境，數量不少的無人居住的荒山，和沒有中央集權，成為便於遷徙的社會條件，促使人們從不同的方向，因各自不同的原因，在各自不同的年代遷向此地，使這裡成為種族與民族遷徙的「十字路口」，從而形成了現代東南亞地區極其複雜的人種與民族。奇怪的是，由於各民族之間頗有「老死不相往來」的傳統，互相之間通婚極少，使得這種人種上的差異雖經千年洗淘，至今仍清晰可見。
僅人種上就有如此大的差異，民族就更不用說了。在東南亞，各國毫無例外，都是多民族國家。最多的是印度尼西亞，有一百個以上。其中比較多的種族有馬來人、華人、越人、高棉人等。此外，很多民族本身互相之間都有某種親緣關係。也許在各個國家存在占大多數的主體民族，但從總體上看，沒有一個民族占人口上的絕對優勢。
這從各國的語言上可以得到印證。由於各民族各說各的話，因而東南亞的語言十分複雜。如在新加坡這個小小的城市國家裡，居然存在著20種民族成分，各有各的民族語言。為此，憲法規定馬來語為國語，承認華語、泰米爾語、英語為官方語言，但日常行政用語是英語。這樣的法律規定雖然照顧了方方面面，但族際間的用語還未解決。即使在占新日坡總人口76 .7％的華人內部，也通行著相互不懂的方言(閩南語、粵語、客家語、海南話)。有鑑於此，政府號召華人講統一的華人語言―—華語(普通話)，現已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居住在半島地區的民族形勢甚至比在海島地區更為複雜。從事山邊種植的那些遊耕者方言多達數百種，占據著湄公河與安南海岸的分水嶺，散居在老撾、泰國北部和緬甸撣邦高原的大部分地區及附近的山區裡。
相對而言，最普遍使用的語言是馬來語。這種語言在馬來亞和印度尼西亞地區廣泛地通用，菲律賓南部、泰國、柬埔寨及越南南部沿海等地區少數民族的語言也與之密切相關。排第二位的是泰佬語，不僅泰國的主要民族泰人，緬甸的撣族，老撾的老龍族，柬埔寨西部、東北部和馬來半島北端的一些少數民放也操這種語言。再者就是越芒語，越南的越族和芒族均使用它，它是擁有七千萬人口的越南由南至北的一種通用語。另外一些比較通用的語言就和殖民背景緊密聯繫在一起了。由於西方國家長期的殖民統治和文化滲透，原宗主國的語言，如英語、法語，仍在東南亞的一些國家流行。
此外，當然還有文化上的巨大差異性。由於歷史機緣的不同，傳到這裡的各種外來文化大都以宗教面目出現，其內涵千差萬別。差不多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宗教以及學說、思想，譬如佛教、儒家、伊斯蘭教、基督教、印度教，都隨著絡繹不絕的移民者和探險者來到這裡。每一個國家、民族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且，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往往依靠自己選擇的宗教信仰，支撐自己的國家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
這些宗教在每一個國家並非完全純粹，而是往往幾種宗教皆大歡喜又面目不清地混雜在一起。譬如說，最早傳入東南亞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一開始，這兩種宗教在東南亞，特別在半島地區是並存的。作為柬埔寨偉大文明古蹟的吳哥窟，就是建於吳哥王朝時期，佛教和婆羅門教的建築。但後來約在十三世紀，小乘佛教也傳入了東南亞，逐漸取代大乘佛教的地位。婆羅門教也趨於衰落；但這個宗教依然在東南亞社會留下顯著的痕跡。至今仍有很多宗教儀式直接源自婆羅門教，宮廷裡每年舉行的大典仍然採用婆羅門教的儀式，柬埔寨國王仍被稱作婆羅門教主，婆羅門教的高僧則被國王尊為國師。國師對國家來說，也是至高無上的。國師的權力範圍是主持王宮的儀典，保管國王的王冕、金履、掌扇、羅傘、寶劍等五項傳國之寶。國師甚至還有類似於羅馬教皇的權力，新國師的登位儀式必須由他主持，這樣才會得到國王的承認。
事實上，各種人種、民族帶來各自的文化，為此地的文化提供了多種選擇性。不同的文化在東南亞的同時存在造成了某種平衡機制。文化的多樣性有助於地區的平衡。否則就會如同DDT的出現般，造成生態系統多樣性的大大減少。在一個地區，各種文化成分越是紛然雜陳，此地的文化就越有包容性。
這個地方的歷史似乎有些超出中國人從自己的民族中得來的經驗。有「逐鹿中原」傳統的中國人常常感到奇怪，這裡千百年來，居然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統一的國家，不管是在海島地區，還是在半島地區。凡一個民族成為一片大陸的持久性強者，必定在某一方面有特別超人之處，或軍事、或文化、或經驗。但是，東南亞的廣大範圍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占主體位置的民族。
其實，這本來就是一個非常自以為是的問題，這裡的人根本從來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只是簡單地生活著。他們有自己的土著文明，也具有強大地吸收文來文明的能力。文化來到此地，很少有不留下印痕的。這裡像一隻不斷裝上貨物的小船，幾乎靜止地浮在水面上，默默地承載越來越重的文化。別人和自己不同，又有什麼關係？歷史本身並不是只有一種正確的選擇。統一並非此地人的夢想和事業，一種單純平和的生活才更符合他們的心理需求。也許這種靜止，骨子裡還是亞洲式的。
人們討厭那種俗氣的爭先恐後，不喜歡急急忙忙的生活方式，用一種永不凋謝的寧靜看待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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