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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藝中的生命意味
書法即心法
書法，它的表現媒材是漢字。漢字是漢文化基本的源頭，如果沒有漢字的創造，我們祖先的思想與精神結晶，將無法得到記錄，都會變成口傳，口傳就會受到時間、空間很多障礙影響。所以這個漢字，就是漢文化的真正的基礎。人類學家也把文字的創造，列為人類脫離洪荒而進入文明時期的一個起點。
因為書法是以文字的書寫作為表現的形式，現在大家都在使用文字，但可以說大家都在從事書法創作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從清末以來，文字的書寫都被硬筆書寫、被電腦的按鍵輸入取代了，是很可惜的。中國古代讀書人，每一個人幾乎都要修的一門有益的課，就是書法，因為他們都需要寫字啊。而現在的讀書人已經跟書法脫離，或者說，書法的實用性，在這個時代已經降到很低很低了。到了今天，書法的存在價值，主要是站在藝術的立場，但毛筆書法還不只是一般的藝術，它還是一個根生命修養有關的問題。藝術，對於人類來說，它是讓科學謙卑的，就是讓科學家瞭解，對於生命的問題，不是只有科學來詮釋，科學是把你要研究的物件物件化，成為純客觀的物象。但是在書法，藝術這裡呢，它是將內在的主觀和外在的客觀結合為一體的，你內在的一種主體認識，透過某一種物質手段，如書法這門藝術的物質手段，就是藉由筆墨紙硯來加以表現的。至於表現出來的作品看起來是客觀的，因為是客觀的存在嘛。但是，它事實上是一種內在主觀心靈活動的完全紀錄。
漢代的楊雄曾說過：「書，心畫也」這樣的話。這個書法呀，事實上記錄的就是你內在心靈，隨著時間推移，你內在心靈活動的一個完整的呈現。俗話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只要你有嘴巴，你就可以講的天花亂墜，但是書法這個藝術，你要寫出來才算數。你一看碑帖，覺得自己懂了；看人家寫，你也懂了；但是拿起毛筆，你又不行了。這個就像佛道，我們講「佛學」，跟「學佛」，是不一樣的。佛學講述的是一種邏輯思維，是理論性的，但是，學佛是實踐性的。學佛，必須要把你所知道的道理落實在這個身心，然後再把內在的這個主體所含攝的身心，跟外在的客體（不管是其他的人，還是整個自然環境的物等等）相對應而產生實踐的智慧，這個存在的智慧，在佛法裡就叫作「般若」。
一九四九與中華文化的播遷台灣
同樣的，書法也是一種存在智慧，它是一種妙慧的哲學之體現。譬如你寫字落筆、拿筆，你要怎麼拿？處處都需要你去用心拿捏把握，並且往往失之毫釐而差之千里。我看很多學習書法的人，大部分都死在門口，什麼叫「死在門口」呢？他拿筆就不會，他拿筆都抓得很緊，你抓得越緊，筆端就越僵化，各位回去可以試試看。像這些都不是嘴巴講的，都要你自己親身體驗的。我是台灣彰化縣埤頭鄉人，父母不識字，六代祖先沒人讀書，而我誤打誤撞，撞進這個書法世界裡。雖然我是台灣人，但是我所有的老師都是中原人。一九四九年，因為國民黨政府的失敗，反而成就了台灣文化的一個新的轉折。因為一九四九年整個中原各省的精英，幾乎都來到彈丸之地的台灣，讓台灣人，像我們這樣、像慈雄兄這樣，在座還有很多台灣的朋友，都有機緣可以認識深度的中華文化。所以我就這麼誤打誤撞撞進了書法的世界裡，等於是讓我接觸並走上學習中華文化的一條不歸路。怎麼叫「不歸路」呢？因為書法是一個藝術，藝術是奇異的花朵，生長這朵花的土壤，就是中華文化啊。中華文化很廣泛，她涵蓋了諸子百家，其中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儒、佛、道三家。所以你要從這個豐富的土壤中成長，那真的是一條沒完沒了的「不歸路」。
成德和成藝
書法是靠漢字來表現，漢字粗分有篆、隸、楷、行、草等書體，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然後隸書、草書（章草、今草、狂草），然後再行書、楷書，這是非常龐大的一個知識系統，也是一個技法的系統。你如何能夠入乎其中？光入乎其中，你就要有「三頭六臂」的功夫。當然，你如果只要學一種字體，要有一點成就也不難；但是你如果要各體兼寫，甚至還要融會貫通，那就好像是成道一樣的艱難。所謂「成道」，佛家最高就是成佛，道家就是成真人、神人、至人，儒家就是成聖人。那麼，藝術也有「聖」，我們書法就有草聖、書聖，西方音樂也有樂聖。整個宇宙人生就是一個「道」的原理，誰最先把握到這個「道」，往後的時間你就可以利用所領悟到的天地人這個陰陽法則，陰陽相生相成的道理，來開創你的人生。所以，人生一世有兩個重點必須把握，一個是心靈對心靈的、心靈對事物的那種「存心」的問題，這是屬於德性的一面；另外一個，是專業知識技能，包括我們做學問、搞書法、畫畫、攝影等，這都是一種才藝，包括你在經營企業，或是當領導，那都是一種技藝呀。那麼「德性」是存心，能耐是一種技藝。所以呀，真正講就是成德和成藝兩個重點。成德與成藝，分開說是為了陳述的方便，其實它們並非對立的存在，而是可以在正心誠意的含攝下融合為一的。《禮記》就講「德成而上，藝成而下」。這裡只是強調「德成」重于「藝成」，並沒有否定「藝成」的意思。但「藝成」偏屬於「有為法」，「德成」則偏屬於「無為法」。一個人在德性方面的成就，就是人格品德的自我實現，這才是真正的成就。至於藝術上、才華上，或者說你有勢有財，有地位、有學問、有技能，都一樣，都是佛法中所說的「有為法」。「有為法」讓你可以堅實地站起來，但也不免會助長驕吝之氣，成為增上慢；而「無為法」則能讓你的境界可以更高明、更圓融。
學習書法是認識中華文化的方便法門
我前面講過學習書法，既是一門技術、藝術，也是進德入道的法門，它是認識中華文化的方便平台。所以大家聽到「書法」可能都會感到親切，因為它和我們的文化內涵息息相關；但是又有一點陌生，因為現代書法跟生活脫離關係了，除非你特別去學習，要不然，你對書法的認識，可能就是一知半解。哪怕你真正學習了，你也難逃「一知半解」，包括我。所以我今天就用我這個對書法「一知半解」的認識，來跟各位報告我是怎麼看待書法藝術。
接下來就是看圖說話，各位在下面是用耳朵聽我說，可是重要的不是聽我說，重要的是你用眼睛看。因為書法是視覺藝術，你一定要發揮你的視覺，所以你在這裡如果閉起眼睛，你今天得到的可能不到一半。我在這裡放的圖片，幾乎都是我幾十年的積累。在書法上我是貪多務得的人，我太貪，我很慚愧，認識南老師那麼久，道業成就很淺，這真的很慚愧。因為貪，幾乎就像一個貪玩的小孩兒啊，我幾十年看了也學了各種字體、各種碑帖，所以看得不少。看得多以後，人家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我就透過對比方式來為大家作報告，不管在座的對書法、書藝、書道的成就或認識有多少，在我報告結束後，希望你會感覺到對於書法這門藝術又增進了一層認識，如果能夠這樣，今天我就算是推銷書法的一種成功，而推銷書法的成功，就是推銷中華文化的成功。
以上內容節錄自《恒南書院講演錄 第二集：南懷瑾先生誕辰紀念講座專集》林蒼生◎等著．恒南書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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