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 天翻地覆
隨著這內容挑釁、溫度冰冷,但語調卻並不激烈的一句話,霖鈴閣的格花大門外,出現了幾條身影。當先一人,穿著淺灰衫子,梳著楚人典型的那種高高的髮髻,面容清瘦,兩頰下陷,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直視著廳上主座,整個人如同一把走了偏鋒的劍,凌厲中帶著些陰鷙。
這便是瑯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五,目前任職大楚殿前指揮使,以一手遏雲劍法享譽天下的岳秀澤。
謝玉振衣而起,面上帶了怒色,厲聲道:「岳大人,此處是我的私宅,你擅入擅進,這般無禮狂妄,視我謝玉為何等樣人?難道在大楚朝廷上,就學不到一點禮數嗎?」
「冤枉冤枉,」謝玉話音未落,岳秀澤的身後突然閃出了一個宇文暄,拱著手笑嘻嘻道,「岳秀澤早已在半月前辭去朝職,現在是一介白衣江湖草莽,謝侯爺對他有何不滿,只管清算,可不要隨便扯到我們大楚的朝廷上來。」
謝玉氣息微滯,忍了忍,將寒冰般的目光轉到宇文暄身上,冷冷道:「那陵王殿下總算是大楚朝廷的人吧,你這樣衝進來是否也有違常理?」
「我沒有衝進來啊,」宇文暄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表情甚是誇張,「先聲明清楚,我們跟岳秀澤不是一路的,我來是因為聽說今天是蕭公子的壽辰,想著怎麼也是相識的人,所以備了薄禮來祝壽,順便也討好一下謝侯爺。這一路走進來的時候只看見貴府的家僕不停地在攔岳秀澤,又沒有人來攔我們,我怎麼知道不能進來?侯爺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親自問問貴僕啊。」
他這一番胡言亂語,詭詞巧辯,竟將謝玉堵得一時說不出話。欲要認真分證,對方又只是進來,並沒做什麼,何況還打著給自己兒子祝壽的旗號,如果就這樣粗暴地將聯姻使團的正使、一個大楚皇族趕出去,未免顯得自己太失風度,只得咽了這口氣,將精力轉回到岳秀澤身上,道:「本侯府中不歡迎岳兄這般來客,若岳兄盡速離去,擅闖之事可以揭過不提,否則……就不要怪本侯不給面子了。」
此時廳堂之上甚是安靜,他的語調也不低,岳秀澤對他的話應該聽得非常清楚,可看他平板的神色,分明如同沒有聽見一樣,絲毫不理會,仍然將湛亮的眸子鎖在卓鼎風臉上,用著與剛才同樣淡漠的聲音道:「當面挑戰,是江湖規矩,為此我還特意辭了朝職,卓兄若要推脫,好歹也自己回個話。如此這般由著他人翼護,實在不是我所認識的卓兄,難不成卓兄跟謝侯爺成了親戚之後,就已經不算是江湖人了嗎?」
卓鼎風眉間一跳,頷下長鬚無風自飄,右手在桌面上一按,剛剛直身而起,就被謝玉按住了肩膀。
其實江湖挑戰,一向是武學比試和交流的普遍方式,與仇鬥、怨鬥之類的打鬥根本是兩回事,雙方一般都很謹慎,如果在一場挑戰比鬥中給予對方除必要以外的重大傷害,這種行為一向是為人所不恥和抵制的,尤其是對岳秀澤和卓鼎風這樣的高手而言,更是不須傷人就能分出勝負。所以除了場合有些不對外,卓鼎風接受此項挑戰並不是很兇險的事,至多就是打輸了,導致名聲和排位受損,但要是他身為江湖人,拒不接受對手登門發出的挑戰,那名聲只怕會受損更多。
所以此時在場的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謝玉為什麼要強行阻攔,難道就因為岳秀澤進來的方式不太禮貌?
感覺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數道困惑目光,這位寧國侯現在也是有口難言。說實話,岳秀澤嗜武,喜歡找人挑戰的習性天下皆知,對於他闖入的行為,其實一笑置之是最顯世家貴侯氣度的處理方式,可惜他現在卻沒有顯擺這種氣度的本錢。
因為夏冬和蒙摯在這裡。因為岳秀澤是高手。
方才夏冬猝然發難,向卓鼎風出手,目的就是要觀察他的劍鋒與劍氣是否與除夕晚被殺的內監身上的傷口相符。對此謝玉已提前料到,所以讓卓鼎風做了充足的準備,再加上他們拿準了夏冬只是試探,出手總要留上幾分,故而接招時心態輕鬆,刻意改變後的劍勢沒有被女懸鏡使發現異樣。
可是岳秀澤就沒那麼好打發了。一來他與卓鼎風以前交過手,熟知他的劍路,二來他畢竟是來挑戰的,就算再不傷人,也必然會進攻得很猛。有道是高手相爭,毫釐之差,這一場比鬥可跟應付夏冬的試探不同,想要刻意藏力或者改變劍勢的微妙之處,那就不僅是會不會輸得很難看的問題,而是也許根本做不到……
但如果任憑卓鼎風以真實的武功與岳秀澤比鬥,那麼就算僥倖沒讓夏冬看出來,也瞞不住蒙摯這位大梁第一高手的如電神目。而內監被殺案的欽定追查者,至少在表面上恰恰就是這位禁軍大統領。
謝玉的額上薄薄地滲出了一層冷汗,開始後悔怎麼沒早些將卓家父子都遣離京師。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能料到會從大楚跑過來一個岳秀澤,巧之又巧地找了個夏冬、蒙摯都在場的時候挑戰卓鼎風?
「岳兄,今晚是我小兒生日,可否易時再約?」卓鼎風溫言問道。
「不可。」
「這是為何?」
「我辭朝只有半年的時間,可以自由四處尋覓對手。」
「那約在明日如何?你不至於這麼趕時間吧?」
「明日……」岳秀澤眸中閃現出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悲哀之色,「夜長夢多,誰知道今夜還會發生什麼?誰知道還有沒有明日?既已見面,何不了斷?對試又不是凶事,難不成還沖了你兒子的壽宴不成?」
「岳兄的意思,是非要在此時此地了斷了?」
「不錯。」
「放肆!」謝玉一咬牙,揚聲怒道,「今夜是小兒生日宴會,貴客如雲,豈容你在此鬧場!來人,給我轟了出去!」
岳秀澤神色如常,仍是淡淡道:「卓兄,我是來挑戰,還是來鬧場,你最清楚。給我一個答覆。」
此時已有數十名披甲武士湧入,呈半扇形將岳秀澤圍住,槍尖如雪,眼看著就要發動攻勢,卓鼎風突然大喝一聲:「住手!」
謝玉眉睫一震,按在卓鼎風肩上的手猛地加力,正要說話,這位天泉山莊的莊主已將懇切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低聲道:「謝兄見諒,我……畢竟是個江湖人……但請放心,此事我會圓滿處理的……」
謝玉唇角一抖,隱隱猜到了什麼,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硬起了心腸,緩緩收回了自己壓在卓鼎風肩上的手,語調溫和地道:「卓兄有何決策,我一向是不干擾的。」
卓鼎風淡淡一笑,面色寧靜地站起身來,與岳秀澤正面而立,道聲:「請。」
此時宮羽已抱琴退回到角落,廳堂正中一大片空地,竟仿若天然的演武場。凝目對視的兩大高手,劍雖未出鞘,但那種淵渟嶽峙的氣勢,那種傲然自信的眼神,當遠非前日他們兩人的弟子對戰時可比。
為表對此戰的尊敬,除了長公主仍然端坐外,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連謝綺都在夫君的扶持下捧著隆起的腹部起身。
由於宇文暄等人站在廳口,故而廳門是開著的。一縷夜風晚來清涼,捲了紅燭焰舞,室內光影搖動。與燒焦的燭芯劈啪裂響的同時,兩柄劍似閃電橫空,交擊在了一起。
聽名思義,天泉與遏雲劍都是以劍法飄逸靈動著稱,兩門傳承都近百年,彼此之間歷代互有勝負,縱橫江湖時,除了北燕拓跋氏的瀚海劍或許偶能壓它們一頭外,其他劍門基本上都望其項背而莫及。卓鼎風二十七歲那年與岳秀澤初戰獲勝,三十五歲那年再戰又獲勝,看戰績似乎占了上風,但從他面對遏雲劍時異常凝重的表情來看,無論贏了多少次,這仍然是一個讓他無法等閒視之的對手。
廳堂之上兩人這第三戰,劍影縱橫,衣袂翻飛,來回近百招,仍未入高潮,單從場面上來看,竟好像還不如那日蕭景睿與念念打得好看。
但實際上,這一戰的分量當然遠非那一戰可比,從兩戰皆在場的夏冬眼睛裡,便可以清楚明白這個事實。
她的目光晶瑩透亮,似乎已完全被這場劍試吸住了心神,而忘記了其他應該注意的一切。那每一劍的角度、力道、速度,無不精妙到毫巔,劍訣心法,更是如同附著在劍鋒之上的靈魂,與揮出的一招一式水乳交融,絲毫不見年輕人出招時的刻意與生澀。
這一點卓青遙與蕭景睿當然體會得更深,兩人都站在燭光最明亮之處,目不轉晴地凝視著場內每一道光影。高手與高手的碰撞,才能迸出最亮麗的火花,觀摩這一戰,當比他們受教一年都有進益。
可是與大多數全副心神觀戰的人不同,廳上還有三個人似乎對此比試毫無興趣。蒞陽長公主閉著眼睛,靠著短榻的扶手小憩,神情與旁邊緊張凝重的謝玉和卓夫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長蘇倒是看著場內,但從那沒有焦距的目光和有些發呆的表情來看,他顯然只是應景地瞧著,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別的;角落的宮羽安然寧和,懷裡抱著琴,細細看著木質的紋理,流水般的長髮垂在她粉頰兩邊,眼睫根本抬也沒有朝場中抬上一眼。
他們三個人都在等待,等待這場比鬥結束的那一刻,蒞陽公主是因為本就漠不關心,而另兩個,則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面……
旁邊蒙摯放在書案上的手指突然一緊,握成了一個拳頭。被他的動作驚動的梅長蘇略略收斂心神,看向場中。纏鬥的雙方仍然氣息均勻,看來與剛開始時並無二樣,可是真正的高手都已看出,決勝的一刻已經到來。
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他們二人決勝的最後一招,竟與前日蕭、念二人所比試的最後一招相同。
天泉劍翻動雨雲,漫天水霧散開,光影細如牛毛,似無孔不入。岳秀澤雙手握劍,掄起飄乎劍風,然而幻出的卻不是他女徒的那一片光網,而是一堵光牆。
細針入牆,可沒不可透,仿若茸茸春雨入土,只潤了表層。岳秀澤的眸中不由閃過一絲笑意。然而笑意剛起,瞬間又突轉凌烈。對手劍尖餘勢未歇,強力停住,一片水霧剎那間凝為一支水箭,在光牆似隱非隱時突破。岳秀澤側身轉腰,避開光箭來勢,然而胸前的衣衫已被劍鋒割裂了一條長口。在空中換氣,絲毫不亂,手指翻彈間劍柄已轉為反握格擊,擋住了對手橫削過來的後招。
然而他心中已明白,自己雖然及時化解了卓鼎風的後手,但那毫釐之敗,終究是已經敗了。接下來的這一回合,不過是為了將那敗局定格為毫釐這一程度,不再擴大罷了。
卓鼎風的臉上,此時也現出了微笑。不過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愴然,多了些決絕。
橫削過去的一劍,被岳秀澤格穩,只需在對手滑劍上挑時順勢躍開,這一戰就結束了。
所有認真觀戰的人此刻都已預見到了這個結果,全體放鬆了身體。只有謝玉的眼睛仍然緊盯著場內,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徹人的肺腑。
梅長蘇輕輕地長嘆了一聲。在他嘆息的尾音中,岳秀澤滑劍上挑,劍鋒切入卓鼎風本應早已回撤開的手腕中,鮮血四濺,天泉劍脫手落地,發出尖銳的鏗然之聲。
「爹!」
「老爺!」
妻子與兒女們的驚呼聲四起,蕭景睿與卓青遙雙雙搶上前去,扶住了卓鼎風的身體,同時將怒意如火的視線投向了岳秀澤:「這只是比試,你怎麼……」
岳秀澤的震驚似乎也不少於他們二人,瞪著卓鼎風道:「卓兄,你、你……」
「不關岳兄的事……」卓鼎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剛才最後一下,我有些走神……」
蕭景睿和卓青遙都不是外行,剛才只是情急,其實心裡明白這不是岳秀澤的責任。只不過蕭景睿驚駭之中甚是迷惑,而卓青遙心裡略略有些明白罷了。
「快,快請大夫來!」謝玉一面急著吩咐,一面快步下來親自握著卓鼎風的手腕檢視,見腕筋已然重創,恢復的可能渺茫,臉上不由浮起複雜的表情。
「這只是外傷,不用叫大夫來了,讓青遙拿金創藥來包紮一下就好。」卓鼎風刻意沒有去看謝玉的臉,低聲道。
夏冬與蒙摯一直凝目看著這一片混亂,直到此時,方才相互對視了一眼。
雖然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但卓鼎風這一傷,一切又重新煙消雲散,謝玉與內監被殺案之間那唯一一點切實的聯繫,至此算是完全終結。
可是卓鼎風一不願避戰損了江湖風骨,二不願被抓到把柄連累謝玉,故且不論他是否做得對,單就這份壯士斷腕的氣概,也委實令人驚佩。只可惜卓青遙功力尚淺,瑯琊高手榜上大概又有很多年,看不見天泉劍之名了。
「此戰是我敗了。」岳秀澤看著卓鼎風蒼白的面色,坦然道,「我遏雲一派,日後將靜候天泉傳人的挑戰。」說罷撫胸一禮。
「多謝岳兄。」卓鼎風因手腕正在包紮,不能抱拳,只得躬身回禮,之後又轉身對謝玉道:「我確對岳兄說過無論何時何地隨時候教的話,所以今夜他入府對謝兄的冒犯,還請勿怪。」
謝玉笑了笑道:「你說哪裡話來,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個我還懂,我不會為難岳兄的,你放心,到後面休息一下如何?」
卓鼎風傷雖不重,但心實慘傷,亦想回房靜一靜,當下點頭,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正轉身移步,突然有一個聲音高聲道:「請等一等!」
這一聲來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驚。聲音的主人學著梁禮向四周拱著手,滿面堆笑地道歉:「對不起,驚擾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麼?」謝玉只覺一口氣弊著吐不出來,直想發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反而把視線移到了岳秀澤臉上,靜靜道:「岳叔,我已經按承諾讓你先完成心願挑戰了,現在該輪到我出場了吧?」
「喂,」卓青遙怒道,「我爹剛剛受傷,你想趁人之危嗎?要出場找我!」
「哎呀誤會誤會,」宇文暄雙手連搖道,「我說的出場可不是比武,在場各位我打得過誰啊?我只是覺得接下來的一幕,卓莊主最好還是留下來看一看比較好。」
謝玉冷哼了一聲,拂袖道:「真是荒誕可笑,卓兄不用理他,養傷要緊。」
梅長蘇卻在此時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話,道:「景睿,我送你的護心丹給你爹服一粒吧。」
「啊?」蕭景睿不由一愣。傷在手腕上的外傷,吃護心丹有用嗎?
梅長蘇直視著卓鼎風的眼睛,嘆道:「一身修為,斷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莊主終有不捨之情,難平氣血,只怕對身體不利。今夜還未結束,莊主還要多珍重才是。」
他剛說了前半句,蕭景睿便飛奔向擺放禮品的桌案前取藥,所以對那後半句竟沒聽見,只忙著餵藥遞水,服侍父親將護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著急,靜靜地看他們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邊一人,輕輕撫著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聲道:「念念,你不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嗎?去吧,沒關係,我在這裡。」
從一開始,念念就緊依在宇文暄的身邊,穿著楚地的曲裾長裙,帶了一頂垂紗女帽,從頭到尾未發一言。此時被推到蕭景睿面前後,少女仍然默默無聲,只是從她頭部抬起的角度可以看出,這位念念姑娘正在凝望著蕭景睿的臉。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和尷尬,連最愛開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麼都心裡跳跳的,沒敢出言調侃。
蕭景睿被看得極不自在,腦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戰外,跟這位念念姑娘還有什麼別的聯繫,等了半日不見她開口說話,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問道:「念……念姑娘,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念念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慢慢地解著垂紗女帽繫在下巴處的絲帶,因為手指在發抖,解了好久也沒有完全解開。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不忍地將頭側向了一邊。
紗帽最終還是被解下,被主人緩緩丟落在地上。富麗畫堂內,明晃晃的燭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揚起的臉,一時間倒吸冷氣的聲音四起,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一眼,只看了一眼,蕭景睿的心口處就如同被打進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整張臉蒼白如紙,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互相凝視。在旁觀者的眼中,就彷彿是同樣的一個模子,印出了兩張臉,一張添了英氣、棱角,給了男人,另一張加上些嬌媚與柔和的線條,給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如出一轍的唇形……當然,這世上也有毫無關係的兩個人長得非常相像的情況發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話,卻斷絕了人們最後一絲妄想。
「這是在下的堂妹,嫻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傳來異響,大家回頭看時,卻是蒞陽長公主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地昏暈了過去,她的貼身侍女們慌慌張張地扶著,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撫胸。
宇文暄的聲音,彷彿並沒有被這一幕所干擾,依然殘忍地在廳上迴盪著:「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貴國為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所以舍妹這次來,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謝之意。念念,去跟長公主叩頭。」
宇文念目中含淚,緩緩前行兩步,朝向蒞陽長公主雙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轉過頭來,凝望著蕭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濃。
然而蕭景睿此時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見她,看不見廳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東西,就好似孤身飄在幽冥虛空,一切的感覺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讓人崩潰的迷失。
小時候,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還是謝家的孩子。後來長大了,他漸漸開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那兩對父母,那一群兄弟姊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愛著他們,也被他們所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上蒼會冷酷地告訴他,他二十多年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蒞陽長公主悠悠醒來,散亂的鬢髮被冷汗黏在頰邊,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侍女將熱茶遞到她嘴邊,她推開不喝,撐起了發軟的身子,向階下伸出顫顫的手,聲音嘶啞地叫道:「睿兒,睿兒,到娘這裡來,快過來……」
蕭景睿呆呆地將視線轉過去,呆呆地看著她憔悴的臉,足下卻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一絲一毫。
「睿兒!睿兒!」蒞陽公主愈發著急,掙扎著想要起來,雙膝卻抖動地支撐不住身體,只能在嬤嬤和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階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說著,「你別怕,還有娘,娘在這裡……」
這個時候首先恢復鎮定的人竟是卓鼎風。二十多年來,他早就有景睿可能不是自己親子的準備,而當下這個結果,最震撼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部分又都在蕭景睿和謝玉身上,他反而可以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感覺。
所以最先拍著蕭景睿的肩膀將他向蒞陽公主那邊推行的人就是他。
梅長蘇就在這時看了角落中的宮羽一眼。這一眼,是信號,也是命令。當然,沉浸在震驚氣氛中的廳堂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這寒氣如冰、決絕如鐵的眼神。
除了宮羽。
宮羽將手裡抱著的琴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前行幾步來到燭光下,突然仰首,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
此時發笑,無異於在緊繃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把驚詫至極的目光轉了過來。
「宮姑娘,你……」言豫津回頭剛看了她一眼,身體隨即僵住。
因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宮羽,似乎已經不是他平時所認識的那個溫婉女子。雖然她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膚花容,可同樣的身體內,卻散發出了完全不同的厲烈灼焰,如羅剎之怨,如天女之怒,殺意煞氣,令人不寒而慄。
「謝侯爺,」宮羽冰鋒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這個府第的男主人,字字清晰地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父親了,原來是因為先父辦事不力,受命去殺害令夫人的私生子,卻只殺了卓家的孩子,沒有完成你的委託……」
這句話就如同一個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廳上所有人。謝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吼一聲,抓起跌落在地上的天泉劍,一劍便向宮羽劈去。
謝玉本也是武道高手,這一劍由怒而發,氣勢如雷,可是弱不勝衣的宮羽卻纖腰微擺,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搖盪,輕飄得就像一縷煙一般,閃避無痕。
夏冬不由失聲道:「夜半來襲,遊絲無力……殺手相思是你何人?」
「正是先父。」宮羽應答之間,已連避數招,謝玉急怒之下,大喝一聲:「來人!」
隨著他這一聲召喚,一道身影倏忽而至,直撲宮羽而去,與兩支判官筆的攻勢同時,還發出了三柄飛刀、一枚透骨釘,出手狠辣毫無餘地,眼力好的人還能察覺出暗器上幽幽的煨毒藍光。
宮羽甩袖如雲,仍是應對自如,捲走三柄飛刀之後,撥下銀釵,正準備格擋那枚透骨釘,一柄峨眉刺橫空斜來,將毒釘震飛,一個身影隨即擋在了她身前,大家一看,出手的竟是卓夫人。
「你繼續說,誰殺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紅,語聲之凌厲,絲毫不見平時的溫柔嫻雅。
「夫人,你先冷靜一下,」卓鼎風喝止住妻子,全身輕顫地轉向謝玉,「謝兄請讓宮姑娘說完,她若是胡言亂語,我先不會放過她!」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看看蕭公子的臉就知道了,」宮羽說出的話,直扎人的心肺,「大家誰都不能否認,他有殺嬰的動機吧?當年死去的嬰兒全身遍無傷痕,只有眉心一點紅,我說得可對?謝侯爺那時候還年輕,做事不像現在這樣滴水不漏,殺手組織的首領也還活著,卓莊主若要見他,只怕還可以知道更多的細節呢。又或者……現在直接問一下長公主殿下吧,當初殿下明知丈夫試圖殺害自己的兒子,卻又不能當面質問他,個中苦楚自是煎熬。不過還好,雖然那時候聽你傾訴的姊妹已不在,但幸而還有知情的嬤嬤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蒞陽公主心如刀割,呻吟一聲捂住了臉,似乎已被這突然襲來的風雨擊垮,毫無抵禦之力。她的隨身嬤嬤扶著她的身子,也早已淚流滿面。
「真是一派胡言!」謝玉眉間湧出煞氣,手一揮,「來人!將此妖女,就地格殺!」
他一聲令下,謝府的武士們立即蜂湧而上,直奔宮羽而去,卓鼎風呆立當場,反而是卓夫人執刃咬牙,叫了一聲:「遙兒!怡兒!」
卓青怡聞喚立即衝向母親,卓青遙猶豫了一下,慢慢將驚呆的妻子抱到廳角的柱子後放下,一晃身也來到父母身邊。言豫津看了看宮羽,一把拉住蕭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長蘇身邊,自己隨即縱身護在宮羽之前。
謝玉此時已面沉如水,眼中殺意大盛。
對他來說,宮羽自然是非殺不可,但卓、謝兩家今夜失和只怕也在所難免,就算卓鼎風不會立即翻臉不認人,但殺子的嫌隙非同小可,一樁兒女姻親,是否保得準卓鼎風一定不會背叛,謝玉實在覺得毫無把握。想到卓鼎風多年來替自己網羅江湖高手,行朝中不能行之事,知道的實在太多,若是現在讓他就這樣離去,無異於是送到譽王手上的一樁大禮,只怕以後再也掌控不住他的動向,徒留後患,讓人旦夕難安。而且屆時譽王也一定會盡力護他,若有異動,再想除掉就難了。可如果趁他此刻還在自己府中,狠下心破釜沉舟,絕了後患,攪混一池春水,大家到御前空口執辯,再扯上黨爭的背景,只怕還有一線生機。
念及此處,他心中已是鐵板一塊。
「飛英隊圍住!速調強弩手來援!」
一聽要出動弩手,謝綺立即嘶聲大叫了一聲「父親」,便要向場中撲來,被謝玉示意手下拉住,謝弼此時已經完全昏了頭,張著嘴連話都說不出來。
「謝兄,」卓鼎風心寒入骨,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妖女惑眾,按律當立即處死,你若要護她,我不得不公事公辦!」
卓鼎風本意只是想聽宮羽把話說完,查明當年之事後再做決定,哪裡是想要護她,聽謝玉這樣一說,便知他起了狠毒之心,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旁觀的夏冬看到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謝侯爺,你當我和蒙大統領不在嗎?夙夜殺人,也太沒有王法了吧?」
謝玉牙根緊咬,面色鐵青。他知道在夏、蒙二人面前殺卓鼎風並不明智,但若是此刻不殺,可以想像卓鼎風出門後就會被譽王嚴密保護起來,再無動手的機會。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儘管怎麼做都不是萬全之策,但終究要做個抉擇。
「本朝祖制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殺。這個妖女在我侯府以樂惑人,已引人迷亂,夏大人,請你不必多管閒事。」謝玉一面將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面指揮手下圍成個半扇形,將廳堂出口盡數封住。
不過,他心裡很清楚廳上這群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夏冬和蒙摯最為棘手。一來這二人本就不一定殺得了,二來以他們的身分在自己府中殺死也是樁麻煩事,所以謝玉已做好了被他們脫身而去的準備。反正現在事已至此,倉促之間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只能先把一切能滅的口全都滅了,再跟夏蒙二人到皇帝面前各執一詞,賭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皇帝會信誰。若是那人回來也偏幫自己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死裡逃生。
「謝侯爺,有話好說,何必定要見血呢?」蒙摯見謝玉大有下狠手之意,也不禁皺眉道,「今日之事,我與夏大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觀,請你三思。」
謝玉冷笑一聲,道:「這是我的府第,兩位卻待如何?御前辯理,我隨你們去,可是妖女和被她魅惑的黨羽,只怕你們救不了。」
蒙摯眉尖一跳,心知他也不全是虛張聲勢,一品軍侯鎮府有常兵八百,其中槍手五百,已難對付,更何況等強弩手趕到,四周一圍放箭,個人的武技再高,也最多自保而已,想要護住卓家滿門,只怕有心無力。想到此處,他不由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可此時的梅長蘇,卻正在看著蒞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