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玲以宜蘭羅東戲劇之神尤豐喜傳奇的一生為主軸,書寫台灣五零年代電影發展史。
★改編成電視劇《阿不拉的三個女人》將在四月十七日於民視播出。
在遊行的花車上,天空出現疑似戲神田都元帥的模樣,「戲神……,你們看啦,戲神——」十一、二歲的阿山脫口而出,這場遊行是戲院老闆尤豐喜要為台灣第一部正宗台語片《薛平貴與王寶釧》在宜蘭羅東上映做宣傳。尤豐喜原是職製藥廠的外務員,派駐到花蓮,交遊廣闊,個性海派,招贅入歌仔戲班,帶著戲班巡迴北台灣,火車上巧遇在宜蘭工作的郭月鳳,一見傾心,還把戲院事業從花蓮拓展到宜蘭羅東。
五○年代台語片風光,尤豐喜除了在自己戲院播映,也投資拍攝。年紀漸長的阿山總是在尤豐喜跟前跟後打雜幹活,還要大家叫他「細漢阿布拉」。除了送片,還擅自出鬼點子宣傳電影,讓票房由黑翻紅,甚至連「戲神」在暗中推波助瀾,藉著阿山幫助尤豐喜,化解危機,讓戲院更上層樓。時代改變,觀眾的口味也變了,台語片風光不在,尤豐喜在電影上賺得多也賠得多,到底戲是金,還是土?
看尤豐喜和阿山前後二代,見證台灣電影史的潮起潮落,作者楊麗玲運用紀實、寫實、魔幻的小說手法,加上神鬼靈異、大量史料,包含歌仔戲的起源、台語片的風光,到新電影的崛起,道盡台灣電影的興衰。
作者簡介:
楊麗玲
曾任電影及廣告企劃、報社記者、副刊編輯,現專事寫作、遊藝現代水墨、油畫。曾獲耕莘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台灣文學獎、觀光文學獎、國軍文藝金像獎、公視百萬劇本推薦獎、國家文藝基金會小說創作補助、長篇小說專案補助等 。並出版有《失血玫瑰》、《愛情的寬度》、《分手的第一千零一個理由》、《愛染》、《愛情無需偉大》、《變色龍》、《發現一個迷人的世界》、《台北生活好樣的》、《翻滾吧!阿信》、《艋舺戀花恰恰恰》、《山居.鹿小村》……等三十餘部作品。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放送!放送!大放送!——臺灣頭一齣,世界第一鼎,正港的臺語片要來咱羅東搬演囉!」
頭戴斗笠、鼻懸紅球、身著小丑裝扮的活動廣告人,扯直喉嚨大聲放送新片上映的消息。他身前提著銅鑼,身後揹著大鼓,鼓鎚由幾條鋼絲綁著連接到腿部,一路行來,每走一步,鼓鎚就自動敲響,咚咚咚的鼓聲撼人耳膜——
不管是許多年前,或是許多年後,也不管身在家鄉,或身在異域,每當那熟悉的鼓聲驀然響起,細漢阿部拉充滿戲感的黑亮眼眸,就忽而猝然潮濕,湧上一層淡淡水光。
那不是淚,而是一種沉醉於眠夢般的迷離之色,他剛硬的臉部線條登時柔和了,仿若有陽光漫泗而入,將他浸沐於流金晃耀之中。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微瞇起雙眼,隨著樂聲打拍子,眸光恍忽穿透時空,越過一切阻礙,望向悠遠——虛渺中,他又清晰看見方頭大耳的尤豐喜挽著嬌小俐落的郭月鳳,帶領戲班子遊街宣傳的那個午后——
聞名全省的電影片《薛平貴與王寶釧》終於要到羅東上映了。 特別為電影宣傳組成的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那不僅是尋常的遊行隊伍,而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臺灣式嘉年華。
《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演員班底拱樂社歌仔戲團,雖因赴外地演出,不克隨片登臺造勢,但同樣深受歡迎的金鳳社歌劇團卻全員到齊。臺柱小金鳳裝扮的薛平貴英姿爽颯,還有紅極一時的小白光、月春鶯等歌仔戲名伶,都特別趕來助陣。
戲院裡的一干員工,亦全數粉墨登場,裝扮成電影中的各種嘍囉、官兵、ㄚ鬟等,至於平日常跟在尤豐喜手底下討生活的子弟兵們,有的裝扮成卓別林、有的裝扮成勞萊與哈台,有的還自命不凡地扮成三船敏郎、約翰.韋恩、詹姆斯.史都華……更誇張的是,附近私人小廟三聖宮的廟祝來發伯,竟然請出南管、北管參拜的戲神西秦王爺和田都元帥,與各式陣頭,一路跟隨在遊行隊伍後。
這部允稱全臺灣第一部由臺灣人自導自演的正宗臺語片,在全臺各處上映均引起轟動,在那個一碗陽春麵不過新臺幣一、兩毛錢的年代裡,這部電影曾創下超過百萬元收入的驚人票房,也為日後臺語片的全盛風光揭開序幕。
為了慶祝《薛平貴與王寶釧》的上映,尤豐喜甚且不惜鉅資將戲院重新裝潢,當天,祝賀的花籃、花圈從戲院門口一直排到了路尾,連火車站附近都搭建了畫上彩色電影看板的牌樓。
此外,整條街都掛滿鞭炮,吉辰一到,地方政要、士紳蒞臨剪綵,鞭炮同時點燃,霎時,鞭炮聲震耳欲聾,聲動八方,空氣中硝煙彌漫,歡樂的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
長時陰雨的宜蘭,這天卻是晴陽高照,天色亮藍。康樂隊奏著節奏明快的音樂,樂聲響徹雲霄。歌舞團的小姐們跳舞助興;時而,歌仔戲名伶們唱起歌仔調,間或,歌舞團的雜耍特技,也會即興來上一段表演,至於各式陣頭,當然也不甘示弱,爭相拿出看家本領,把幾頭祥獅、祥龍舞得威猛生動。
間歇的片刻,也絕不沉悶,忽地,鑼鼓聲起,廣告活動人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大聲宣傳戲院今日開幕上映的第一炮電影。
隊伍所到之處,萬頭鑽動,除了羅東鎮民外,大概整個蘭陽平原上的各鄉鎮市都被這場盛會給驚動了,男男女女扶老攜幼而來,鄰近的流動攤販,捉住機會爭相擺攤作生意,連鎮日群聚於公園裡以聽唱「本地歌仔」為樂,對電影毫無興趣的阿公阿嬤們,也都好奇地趕來湊熱鬧。
當時的細漢阿部拉還沒有得到「細漢阿部拉」的尊號,只是個名喚阿山的十一、二歲孩童,他身穿麵粉袋改製成的汗衫與短褲頭,瘦伶伶的雙腿上面滿是蚊蟲咬傷、枝條鞭笞或破皮凝血的新舊疤痕,小臉蛋髒兮兮地,左頰還略微烏青,他使盡吃奶力氣擠在人群裡,嘴巴張得大大的,兩粒炯亮的黑眸子瞬也不瞬地翹望前方。
站在前導花車上的尤豐喜與郭月鳳,就扮成電影《亂世佳人》的男女主角:「白瑞德」與「郝思嘉」。高大英挺的「白瑞德」,眉濃耳大,鼻豐臉方,身著剪裁合宜的燕尾西裝,咬著一根雪茄,雖然與電影中的「白瑞德」完全不像,卻另有一股懾人氣勢,顧盼間,神采飛揚,風流倜儻;而臺灣版「郝思嘉」,胸脯雖不甚壯觀,但細小的腰肢卻不遑多讓,濃黑柳長的蛾眉間,透著一股英氣,鼻型秀挺,膚色潤白,略寬的雙頰與微尖的下巴,顯出性格上伶俐明快的特質。
花車上,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奴,那是日後與尤姓家族、以及阿山命運息息相關的阿蘭,然而當時誰也沒在意,只有從小就認識她的阿山,目瞪口呆地瞧著她。
不!不對!阿山瞧的不是她,阿山的視線是越過她的腦後,盯著飄浮於花車頂上的——的——?呃,田都元帥?還是西秦王爺?不,也都不完全是,那一尊「異象」造型奇詭,色彩斑斕,呈半透明狀,上半身裝扮仿似歌仔戲中的武帥,卻戴著王爺的頭冠,綴珠飾玉,冠帶飄冉,偏偏下半身卻穿著類如小丑的寬大燈籠褲,足不著地,雙掌各持一個鐃鈸,不停地忽上忽下翻拋,發出輕脆嘹亮的音聲。
「戲神……,你們看啦,戲神——」阿山吶吶地嚷出來。
「你戲空(痴)咧,什麼戲神?胡亂喊!」站在他身旁的番鴨嬸婆敲了他一記腦袋。他很不服氣,又叫番鴨叔公和其他童伴們看,同樣被嘲笑一番。
被指為「戲神」的半透明「異象」,忽而回過頭來,朝阿山咧嘴一笑。
阿山心驚膽跳,差點跌倒,踉蹌穩住,再抬起頭來,「異象」已經消失。 阿山困惑的眼神,東瞧西望好一會兒。花車頂上、澄藍的天空,一切如常。
沒多久,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樣,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白瑞德」與「郝思嘉」身上。
如此豪奢華麗的排場與扮相,真是讓生活於閉塞鄉鎮的當地人大開眼界,尤其「郝思嘉」的綠色禮服,做工精細,滾褶繁複,大圓篷裙上,還繡著飛翔的鳳姿,低胸處掩著一層薄紗,潤白的肌膚若隱若現,雖然根本看不到乳溝,但或許更逗人遐思吧?在場大多數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個個瞧得瞪直眼睛。
而透早就從五結鄉趕來看熱鬧的番鴨叔公,人老嘴漏,口水滴滴落,惹得番鴨嬸婆破口大罵:「死老猴,死沒人哭,嘸驚見笑,也不站旁邊咧,將我一件新衫弄得全是嘴瀾!」引起陣陣竊笑。
番鴨叔公和番鴨嬸婆的這般行徑,讓阿山覺得挺沒面子,他悄悄往番鴨嬸婆的口袋裡摸到一毛錢,就急急往旁開溜。
事後,阿山用那一毛錢買冰宴請童伴。不過當時,他轉個身,與幾個街坊孩童擠呀擠地,終於擠到了人群最前頭,一路追著遊行隊伍跑,爭搶從花車上拋下來的糖果。
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吃在嘴裡甜甜酸酸的,阿山從未嚐過如此美妙的滋味,捨不得一口咬下去,用舌頭舔了舔,又包回沾濕的玻璃紙中,並且藏了幾顆,想帶回去給母親和外婆嚐嚐,卻抵不過誘惑,終究還是全數入了自己的肚子。
事情就發生在阿山將最後一顆糖塞進嘴裡的那一刻。
遊行隊伍到了孔廟附近,穿著戲服的小金鳳正唱著薛平貴回到苦窯與王寶釧相見時的戲文,突然間,天外飛來一顆石子,不知原本預計要打誰,卻恰恰飛向花車的車窗玻璃,匡噹一聲,玻璃碎了,在樂聲的遮掩下並未引起注意,下一秒,大家才發現情況不妙,那顆打碎玻璃的石子,彈向車內的司機頭部,司機發出慘叫,然後現場就陷入一片混亂。
小小的阿山被人群擠來搡去地,和同伴們分散了,還是個孩童的他,再怎麼踮高腳尖,也看不清楚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下子被人踩到腳,一下子鼻頭又撞進別人的肚子,耳邊只不斷聽到有人嚷嚷:「敢來鬧場?打給伊死!」「要亂了,要亂了,打死人囉!」阿山被擠得幾乎無法呼吸,光著的腳ㄚ子被踩得瘀青,只好死命地往前擠,想擠出重圍。
他運氣不錯,總算鑽出來了,更運氣的是,他鑽出來的地方,正在花車旁邊,那頭,白瑞德、郝思嘉不知何處去了,只見三船敏郎、勞萊、哈台等大人們慌張地跑來跑去,連迭地喊著:「叫醫生啦,趕快叫醫生!」、「來不及了,揹去比較快……」但這頭,吸引住阿山的視線,讓他雙眼射出光采的,卻是一大包——真的是好大一包——五顏六色的糖果,就那麼毫無遮掩地丟落在已經拉下欄杆的花車平臺上。
在陽光中,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比鑽石更耀眼,照得阿山心茫茫、意慌慌,興奮得直嚥口水,他什麼都沒有想,也沒顧及滿地都是玻璃碎片,拔腿就衝過去,爬上花車平臺,連剝了數顆糖塞進嘴裡,又使盡蠻力,想將好大一包糖拖下車——,突然,當頭一個巴掌劈下來,打得阿山整個身子向旁歪倒過去。
「幹破你老母!是誰死無人哭?敢打你爸?啊——」暈頭轉向的阿山還沒掙起身,就先滿嘴穢語,大聲幹譙,待定睛發現扁他的,竟是孩子們的剋星——看管戲院的性命閻羅大目仔簡,幹譙的話語咬在嘴裡,登時「啊」不下去了。
大目仔簡雖未長得滿臉橫肉,但天生表情兇猛,目大如牛眼,鼻如懸膽,還紅如酒糟,鼻頭肉尚且密布碎麻點,兼之高強大漢的體格,虎背熊腰,一開口,聲亮如洪鐘,活脫脫是現代版鍾馗的模樣,不僅小孩驚怕,連大人都畏懼三分。所以在那個看白戲還相當囂張的年代裡,是看管戲院的最佳人選。
「猴死囝仔,敢想要偷拿糖仔?摃給你死!」大目仔簡吼,拎小雞般地拎起拔腿欲溜的阿山。
「我流血了啦,嗚——我流血了啦!」阿山拉開嗓門哭喊。方才不顧一切往那包糖果衝過去,赤足踩到碎玻璃的痛,原本毫無感覺,這會兒倒幫助阿山成功擠出了幾滴淚。
「放開他,小事情不要這樣為難囝仔。」
耶?!是「白瑞德」和「郝思嘉」,原來他們一直就在附近,聽見喧嚷,走過來,替阿山解了圍。
「囝仔兄,有要緊莫?血流這呢多——。」
相貌堂堂的尤豐喜竟然蹲下來察看阿山的赤腳,還稱呼他「囝仔兄」,讓向來被罵「猴死囝仔」的阿山耳順極了,當下自作決定,視對方為換帖的。
「足痛,足痛耶,嗚……」阿山嗚咽著,卻再也擠不出淚,已被淚痕污成的大花臉上,黠慧的黑眸子,得意洋洋地瞄了瞄大目仔簡。
「咦?你是阿鳥的囝子嘛?來,我帶你去抹藥。」
郭月鳳的聲音同樣悅耳極了,她不僅放下手邊的事,馬上吩咐人抱阿山去敷藥,還順便奉送了那一大包散發著天堂滋味的糖果給阿山。阿山感動之餘,當下又決定,擴大換帖的對象,將郭月鳳也名列其中。
總之,這是阿山與尤豐喜、郭月鳳互相認識、搏感情的正式開端。
雖然事實上,因著母親幫傭,阿山早就在尤家登堂入室多年,與尤家的幾個孩子玩在一塊兒,趁大人沒注意的時候,當囝仔王領著眾家孩童四野去瘋。
此外,他更是終日流連於尤豐喜經營的多所戲院,東遊西蕩串門子,日日夜夜看著電影、歌舞團、布袋戲、歌仔戲長大。只是尤豐喜與郭月鳳卻一直未曾注意到有阿山這號囝仔屁存在。
自從親眼目睹《薛平貴與王寶釧》上映時的盛況,一票難求的觀眾擠破了戲院大門,人潮滾著錢潮洶湧而來,拍電影、開戲院,「賺錢像用抔的」印象,就鮮明地烙在阿山小小的心靈中,讓他對電影這個行業產生了近似崇拜的情結,自此與電影結下不解之緣。
終其一生,不管電影這個行業如何起伏顛仆,如何風起雲湧,搏浪其中的阿山,數度險險慘遭滅頂,但只要還掙得出一口氣,他就猶原與電影的命脈同步呼吸,在阿山的心目中,有人是天生的生意仔,而通臺灣真正的電影仔,則他的換帖尤豐喜和郭月鳳,勉強可以排第二、第三,至於第一,當然就非他莫屬。
第一章
「放送!放送!大放送!——臺灣頭一齣,世界第一鼎,正港的臺語片要來咱羅東搬演囉!」
頭戴斗笠、鼻懸紅球、身著小丑裝扮的活動廣告人,扯直喉嚨大聲放送新片上映的消息。他身前提著銅鑼,身後揹著大鼓,鼓鎚由幾條鋼絲綁著連接到腿部,一路行來,每走一步,鼓鎚就自動敲響,咚咚咚的鼓聲撼人耳膜——
不管是許多年前,或是許多年後,也不管身在家鄉,或身在異域,每當那熟悉的鼓聲驀然響起,細漢阿部拉充滿戲感的黑亮眼眸,就忽而猝然潮濕,湧上一層淡淡水光。
那不是淚,而是一種沉醉於眠夢般的迷離之色,他剛硬的臉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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