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到世,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不是為了給予幸福,而是為了破壞幸福!
人生是座大牢,天網恢恢,想逃是逃不掉的。哪怕是最善良最無罪的人,也得坐這無期徒刑……
評選十大最有影響力的海外華人作家之一歐陽昱,挑戰文學經典大作!
我不存在!我不存在!我不存在!我生活在括弧之中!我生活在括弧之中!我生活在括弧之中!我已經死了,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我已經死了一億次。我和周圍所有的人毫無區別,整天為了前途未卜的目標而忙碌,完全忽視了生活中最本質、最珍貴的精髓……
吳自立──對世界充滿厭倦,終日冥想死亡,只想一死了事,徘徊在瘋狂的邊緣。他沒有遠大的理想抱負,只是一個庸人,終日沉浸在對人情世態的仇視和憤怒,企圖通過自我毀滅來毀滅這個他與之不能相容的世界,反復設計一種盡可能完美的自殺方式……
迄今為止,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現代主義小說的恐怕只有一部,那就是歐陽煜的《憤怒的吳自立》。──海洛英
在詩歌創作上,歐陽昱無疑是「先鋒」的,而在創作小說時,歐陽昱似乎更是找到了一種藝術手法上的「狂歡」──當別的小說家在努力營造小說的可讀性的時候,他卻在蓄意破壞,好像不是在希冀小說走向大眾而恰恰是背道急馳。──楊邪
作者簡介:
歐陽昱,墨爾本La Trobe大學澳洲文學博士、澳大利亞作協會員。曾任武漢大學英文系講座教授,現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思源」學者兼講座教授。
2011年被紐約中文雜誌《明鏡》月刊評選為十大最有影響力的海外華人作家之一。
●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獲2004年阿德雷得文學節文學創新獎,出版之後被列為悉尼大學英文系教材。
●The English Class獲得新南威爾士總督獎。
●《異物》獲悉尼2003年快書詩歌獎。
●譯著《致命的海灘:澳大利亞流犯流放史》獲2014年澳中理事會翻譯獎。
已出版中英文著譯七十八種(含譯著三十九部、十四本英文詩集和九本中文詩集)。中文詩歌兩度入選中國最佳詩歌選。英文詩歌連續九次入選澳大利亞最佳詩歌選。
章節試閱
我今年才二十一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全部意義,我對它不惟感到失望、憤怒、而且憎恨。我現在唯有一個願望:自殺。我不能將整個世界毀滅,而世界卻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扼殺:每人只要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與其被大眾的臭屁熏死,濁尿灌死,不如趁早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而以自我的告終宣告世界的告終。
我沒有理由。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沒有理由的。也許我一生下地心就是黑的,我的血管裡流動的是墨汁一般濃黑的黏稠的血液,宛如我家門口那條河,腐爛發臭,黑如木炭,每到夏季,河面在毒日的照耀下,發出令人窒息的光芒,黃昏給翻白的魚肚子上塗了一層鮮紅的血,大人小孩受不了惡臭的蒸騰,隨地嘔吐著。我說我的心是黑的,這話一點也不假,我看不慣男女之間的摟摟抱抱、扭怩作態,父母對孩子假裝出來的親暱,學生對老師、年輕人對長輩、下級對上級所表現的變形扭曲的笑臉。我從小就沒人愛過,常常受人欺負,挨人打罵,而第一個打罵我的人就是我的父母親,他們嫌我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沒完沒了的勞累和責任,要洗尿布、餵奶、餵飯、穿衣、倒屎倒尿、要抱、要照護,他們因為我而得不到婚後應有的正常的幸福,因此常常口角,甚至大吵大鬧,摔臉盆、茶缸、手錶,如果一個不在家而一個在,就拿我出氣,用鐵拳鋼掌狠揍我的屁股,直到現在,我在穿衣鏡裡瞥一眼我那青白發紫的屁股,胸中就會湧出一股如火如荼的仇恨,小時候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我如此狠心,那樣肯下毒手,現在我明白了,他們從來沒有打算生我,他們談情說愛,偷偷摸摸地亂搞,只是為了尋歡作樂,消磨無聊的時光,互相滿足彼此披上偽裝的獸慾,他們何曾想到會生出我這樣一個劣種!造化的報應!我出生到世,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不是為了給予幸福,而是為了破壞幸福。從一歲到三歲,充滿了各種各樣離奇的怪夢,夢中全是血紅血紅,大街上到處是死屍,天上下著血雨,每一顆都有花生米大,重甸甸地砸下來,濺得到處是一拉拉的血絲。我不記得是不是從那時就失去了愛,但我敢肯定,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愛過,也不會再愛。我所出生的這個時代不是愛情的時代,而是慾望的時代。
我踏上了社會。我的中學同學都有崇高的理想,有的要當工程師而且是高級工程師,有的要當教授,經理,大使,名演員,名醫生,軍官,總之,沒有一個人不想揚名四海,在自己的名字上冠以一個咄咄逼人的頭銜,我沒有。我啥也不想當,什麼他媽的愛因斯坦、居里夫人、愛迪生、海明威、甘迺迪,凡是他媽的時代英雄,老子一個也不崇拜。凡是大夥兒一窩蜂想幹的事,老子都不幹。你問我想幹啥?啥都不想幹,幹啥都可以,但啥都不想幹!老子只想坐在五十層最高一層的窗子旁邊往下看看,想一會兒。如此而已。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的樓房,而且像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螞蟻今生今世也別指望爬上去。我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宿舍,小火柴盒子,裡邊住著八根火柴棍子,包括我這根一折就斷的火柴棍子在內,而且是一根壓著一根排列的。我跟所有的火柴棍子都合不來。深夜,我總是失眠,常常聽見他們說夢話,不是喊「我要殺人」就是喊「我要衝出去」再不就是歇斯底里地大哭或者說些語無倫次沒頭沒腦的話。白天每個人都換了一個樣子,洗臉、刷牙、穿衣(牛仔褲西裝格子襯衣皮鞋)、梳頭、照鏡、擦粉、堆起滿臉笑、吹口哨、哼流行歌曲、說俏皮話、看通俗小說、談女人(怎樣搞從前面還是後面上面還是下面)、爭論、旁敲側擊、談他娘的雞巴毛理想(當工程師、教授、名人、部長、主席)、恭維、笑。
我想好了,要死就死得他媽的無聲無息無人知曉。我才不像張工那麼傻不拉嘰的,大白天從三樓一個燕式跳,倒栽蔥砸在水泥地上,血濺了他娘的一街,水龍頭好個沖喲!看熱鬧的好不擁擠!屁事沒有,誰也沒提一句,你他媽自殺,誰在乎呢?你死你死你死好了,你他媽別做聲做氣躲在被窩裡吞安眠藥不就結了,幹嘛大張大揚,非要在臨街的大樓表演跳水呢!叫人看了多難受:你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眼珠子像彈珠,滾出多老遠,何必呢!別人要活,你要死,咱們各幹各的不好嗎?活人才不喜歡死呢,他們只喜歡觀看死。一年級那小妞也他媽跳了,從六樓,在漆黑的深夜,才十七。真不值得!就為了分數考了六十五,就為了和人拌了兩句嘴,人家說她衣領穿髒了都不洗,就跳了!扯淡,這是自殺?這算正正經經的自殺?連自殺學的ABC都沒學會呢。老子跟誰都不吵,對誰都不在乎,分數考六十正好,這正好證明我的能力高於及格。這正好與我的理論相一致:六十分萬歲,讓弱肉強食者去互相殘殺爭奪勝利!我不想參與。
我站在邊緣上。站在邊緣上看熱鬧真過癮,班上兩個男的在打架,都姓王,一拳打去,王一的眼睛被打青了,一拳打過來,王二的嘴巴被打出了血,王一把王二的領口揪住,猛一扯,「嘩」,從上到下,撕開一個大口,王二一彎腰,雙手摟住王一的大腿,一抱一提,王一仰面朝天倒進臭水溝裡,真過癮,打呀,打呀,往死裡打,最好兩人同歸於盡,為什麼沒有一顆手榴彈呢,導火索一拉,不就全部報銷了嗎?我不打。我從不進入垓心,站在邊緣我就感到滿足了。
老人送我上學,說「和為貴」。狗屁!我沒見想和的人吃過好果子。你老實不做聲,人模狗樣的營業員要麼連看都不看你一眼,要麼朝你大吼;滿臉殺氣、橫眉立目的乘客踩了你的腳還要你跟他道歉;仗勢欺人的小文書眼睛一天到晚盯著你,看你是否在考場上作弊,而對狠人明目張膽地扔紙團和偷看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早就說過,我啥都不想幹,只想一天到晚睡覺。可命運捉弄我,偏讓我上了大學,這腐爛得流膿的地方。開頭一年,我心想,反正來了,就學學吧,咱也不一定比誰差,於是,三天兩頭考試、背書、做作業、學習政治、集體活動,大家都鼓足勁,你超我我超你超不過就使絆子,誰上去誰就是英雄,誰分數高誰就行,見鬼,誰分數高?除了女生還有誰?這些傢伙一個二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只看分數,連他媽做學問也成了做家務做生意一分錢掰成兩半使一個分數一個分數地攢積,難怪女的比男的越來越盛了!在咱們這兒在咱們今天的世界肉體肯定是至高無上的女人是沒有靈魂的肉體所以自然而然讓她們領了先,讓她們陰盛了。看看她們那市儈的嘴臉!心裡淫蕩得要命表面上卻又要裝得比誰都正經一萬倍。我當然從來不當面罵她們,反正我這滿紙胡說八道在我生前決不會給人看,罵一罵也好解解心頭之恨,等老子死了,隨它的便吧,愛看不看,由你們。
我今年才二十一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全部意義,我對它不惟感到失望、憤怒、而且憎恨。我現在唯有一個願望:自殺。我不能將整個世界毀滅,而世界卻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扼殺:每人只要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與其被大眾的臭屁熏死,濁尿灌死,不如趁早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而以自我的告終宣告世界的告終。
我沒有理由。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沒有理由的。也許我一生下地心就是黑的,我的血管裡流動的是墨汁一般濃黑的黏稠的血液,宛如我家門口那條河,腐爛發臭,黑如木炭,每到夏季,河面在毒日的照耀下,發出令人窒息的光芒,黃昏給翻白...
作者序
《憤怒的吳自立》二○一六年臺灣版序/歐陽昱
當我二○一五年九月正式步入六十歲時,我也正式宣布歸零,之前那個名叫「歐陽昱」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這樣一來,我用冷眼看到的他,反而更加清楚具體了。
這部小說的正式動筆,是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晚上。那時,我在上海華師大讀英澳文學碩士研究生。那個晚上,當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圍在一台台電視機前,觀看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那場史無前例的場面時,我,或者離三十四歲還差三個多月的「歐陽昱」,拿著稿紙和鋼筆,走進了空空蕩蕩,只有兩三個還在不知疲倦看書的學生的階梯教室,提筆寫下了第一段話:
我今年才二十一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全部意義,我對它不惟感到失望、憤怒、而且憎恨。我現在唯有一個願望:自殺。我不能將整個世界毀滅,而世界卻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扼殺:每人只要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與其被大眾的臭屁熏死,濁尿灌死,不如趁早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而以自我的告終宣告世界的告終。
後來,也就是十年後的一九九九年年底,當所有的投稿都被退稿之後,當時在北京大學作為澳大利亞Asia Link住校作家的「歐陽昱」,找到中島並通過他,把這本全世界都拒絕發表的長篇小說,用自費方式在我主持的原鄉出版社出版了。
這本小說沒有任何驕人的紀錄,未獲任何大獎1,沒有大賣,連小賣都沒有,只有那個關於中島連夜把書偷運到我住處的記憶,那個關於一個寒風刺骨的北京上午,我跟大雁把書裝箱,通過海關寄到澳大利亞的記憶,那個每年帶回中國數本或十數本,一本本送人、一本本不再被任何人提起的記憶。如果寫書就是寫輸,出書就是出輸,這本書就是最好的證明。
時隔二十六年(離正式下筆寫書時)、十六年(離正式自費出版時),我在網上看到了一些評論,一些我從來都沒有關注過的評論,因為我以為,書已死,寫書的人也已故。
我想引用若干,以響讀者:
迄今為止,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現代主義小說的恐怕只有一部,那就是歐陽昱的《憤怒的吳自立》。該作品,無論從主題還是從創作手法,都是典型的現代主義「天書」式小說,可以說這是澳洲華人文學歷史上唯一的一部現代主義小說。其他的所謂現代主義作品,大多是從作品的主題和傳達的世界觀進行歸類的,都沒有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
這是一個澳大利亞華人作家的評語。另一位澳大利亞華人評家如此評道:
「死亡」意識似乎是歐陽昱情有獨鍾的藝術思考角度,顯示了他不屑世俗的文人傲骨及憂患意識,讓他的《憤怒的吳自立》這部作品在人生的思考、哲學的探討上,達到了一定的深度。
中國詩人楊邪在提到《憤怒的吳自立》時說:
在詩歌創作上,歐陽昱無疑是「先鋒」的,而在創作小說時,歐陽昱似乎更是找到了一種藝術手法上的「狂歡」—當別的小說家在努力營造小說的可讀性的時候,他卻在蓄意破壞,好像不是在希冀小說走向大眾而恰恰是背道急馳。
個人以為,這本書其實還是一本現實主義的作品,只是以後現代方式寫出來罷了,其故意沒有故事情節,但仍有故事的故事梗概是,大學生吳自立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就讀大學期間,以日記、筆記、詩歌、對話等方式,詳細記錄了他對那個時代人情、愛情、感情、世情、父子情、母子情等錯綜複雜的世態和世象的觀察,並在對一系列自殺人物靈魂的追問和拷問過程中,不斷發個人之幽思並開掘思想深處的礦藏。最後通過尋找一位不知名的、似患憂鬱症的日記者而逐漸擺脫了無時不刻纏繞著他的自殺念頭,走向了某種樂觀主義,為自己的生命點燃了一絲生機。
這部小說雖然不按常規寫作,但仍充滿微型小說和故事,並不是連片段都看不懂的「天書」,如「號碼鎖」一段:
我老跟人說,別用號碼鎖。我有一次在箱子裡找一封舊信,箱子用號碼鎖鎖著,可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是多少號,別人也幫不了我的忙,號碼鎖嘛,只有你本人才知道號碼的祕密,再說為了以防萬一,你甚至都沒在筆記本或日記裡標下這個號碼,一來筆記本和日記本用過就換新,一本本轉抄號碼太麻煩,二來免得被人翻看的時候抄走。我急得不行,像便祕的人一樣,怎麼也想不出那個號碼,最後我橫一橫心,找了半截磚頭,把鎖砸了,當鎖在磚頭的沉重打擊下癟下去,發出哀叫,身首分家的最後那一剎那,號碼奇跡般地出現在腦海,豈止在腦海,完全就擺在眼前!39681。可是,號碼鎖已經砸得稀爛。據我所知,從A到B到D到C一直到Z的那種寫法,是「歐陽昱」一向不屑於為之的。他想做到的是,要寫就要寫得絕對不像任何別的人。一言以蔽之,凡是傳統加在寫作者身上的枷鎖,都要砸得稀爛,讓故事走出故事,把小說寫成詩。即使如此,小說中的那些小小說和小故事,還是層出不窮,並非讀不懂。例如,吳自立想擺脫人世,在山中度過一生,卻在廬山又落進人的濁流:
這就是為什麼我去廬山的緣故。我想離開人世,離得越遠越好,最好到一個終年不見人影的地方,可是我的錢只允許我到廬山去一趟。於是我去了,滿以為深山老林中會得到暫時的寧靜,忘掉我所認識的一切人,卻不料又鑽進另一個陷阱之中,那年盛夏,山上的人比哪兒都多,學校所有的教室全都騰出來做了臨時客店還不夠,每到晚上,街上都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在露宿,橫在那兒像屍體一樣。人們在清晨呼出的氣息集合起來,形成濃霧,填滿了溝溝壑壑,清溪中淌下便紙和被糞便染黃的水波。我在一個小攤排隊等吃涼麵,一個樣子兇狠的婦人口裡不乾不淨地大罵,這是什麼雞巴麵,連佐料都沒得!老闆陪著笑臉送上一瓶味精,那女人將筷子頭塞進瓶裡,蘸了一筷子頭味精,含在嘴裡嚐嚐,又罵開了,他娘的,這裡面摻了麵粉,一點狗屁味兒都沒得!老闆也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怎麼,沒有回頭,那女人趁機抓起味精瓶,反過來就往自己碗裡倒,把一瓶味精全傾瀉進碗中,還一邊罵罵咧咧地說,二兩麵要三毛錢,老子非把本賺回來不可!我真佩服她,最後還是把那碗想必鹹得可以醃菜的麵全部硬著頭皮咽了下去,滿足地走了。從那以後我堅信,現在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老闆那種不顧一切、以次充好,能撈多少算多少的,一種是吃客那種付人一分錢,就要撈回十厘利的東西。
這一個個萬花筒式排列組合的小故事,形成了這部小說的主幹,構成了它的現實主義疆域和經濟基礎,但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制度霧霾,則是吳自立觀察和審視的現實主義(從來都不是虛幻、也不是虛構)的對象,因為對他來說,那個時代的那個國家,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座大牢。他借一個曾在邊防線當過兵的朋友之口,意識到必須把自己的所有文字銷毀,才能保全性命:
他說,人生是座大牢,天網恢恢,想跑是跑不脫的。哪怕是最善良最無罪的人,也得坐這無期徒刑。天呀,我得趕快把這些信也給燒掉,否則,一旦死後被人辨認出他的字跡和單位,他那小命是難以保全的。還有什麼呢?我想,再沒有什麼了,我以及我身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可以把它們隨便亂扔,扔到哪算哪,可是,誰要是動一下它們,我又會感到無比憤怒,比如有一天我把日記扔在桌上,同學好奇,想看一眼,我勸阻了他幾次,他嬉皮笑臉,一定要看,我心想,你既然這麼想看,那你就看吧,可他看了幾行就丟下了,把我氣得渾身汗炸!他無非是想知道我的日記裡有沒有那些涉及男女私情的東西罷了,這個婊子養的,我可以嚴正地告訴他,老子對男女私情不感興趣。
這一點,特別表現在對毛澤東曾經住過的武漢東湖的「梅嶺一號」的態度上,正如吳自立對他「父親」所說:「『這房子像牢獄一樣』,繞過那座堅石壘成的奶黃色別墅時,我說。……」
吳自立還通過一個詩人朋友的叛逃經歷觀察到,他生活的那個社會不啻是一個「告密」社會:
我實在太累了,感到無法再寫下去,我的生命應該在此結束,然而,我總感到有些意猶未盡,好像心靈中還有一個擔子未卸,我知道那是什麼。他叛逃前留給我的一束詩稿。那件事早在他出逃之前我就已有所聞,是他自己告訴我的。當時我如果告發他,不說當官,起碼可撈一筆不小的獎金。我身邊周圍現在這種靠告密過日子的東西實在不少,形成惡性循環,你背後告我,我背後告你,誰不告誰吃虧,誰先告誰為強,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告密系統,他人即我的間諜。我沒告。我不想為此出名,也不想為此得利。當然,他顯然對我抱有戒備,只含含糊糊地說,他可能不會回來,也可能根本不會出去,其實用不著他多說,從他緊盯住我、觀察我表情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的意圖。我並不多問,只問他走之前有沒有什麼交代。於是,那束詩稿和那句話:有可能的話,替我發表。
吳自立對共產主義的理想,也是極度厭惡的:
卡片盒中那一張張慘白如墓碑的卡片上全是有關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理論的字樣,令我噁心不已,不知怎麼,我對這些書籍厭惡至極,也許是大考複習政治給我留下的壞印象太深了的緣故,現在只要見了唯物主義辯證法一類字樣的書,我就頭暈腦脹、渾身發軟,彷彿立刻要昏暈過去,我想起那個炎熱的酷暑,懷揣兩個乾巴巴的油餅,從早到晚貓在一座密匝匝的樹林子裡,受著毒花蚊子的叮咬,拼命往腦中充塞那些―什麼我都記不得了!真可怕,我一個人倒還沒什麼,全國所 有大學幾百萬學生都這樣曠日持久地複習,把最美好的光陰浪費在死記硬背這些過目即忘的教條上,這是對人力對青春的極大浪費和犯罪!我並沒洩氣,繼續尋找著,但始終找不到我心目中所要尋求的幾個哲學家的著作。我並不感到遺憾,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氣,讓我永遠地忘掉這滅絕人性的哲學吧!面孔板得鐵青的哲學家使我望而生畏。我想完全靠自己的腦力思索出真理,能使絕大多數人幸福。
很多評家在看這部作品時,沒有看到或故意不看到「歐陽昱」通過吳自立這個形象,對該人物社會所彰顯的批判精神,這等於是在拒絕發表之後,第二次堵住吳自立們的嘴巴。這個被定性為「不合出生在今生今世」的人,難道不能讓人們從這樣的文字中,聽到弦外之音嗎?
吳自立對現代生活,也充滿了厭惡和仇恨,如他筆下一段文字所呈示的那樣:真可恨,這電視機裡傳來的槍炮聲。這些象徵著人類互相殘殺的血腥的聲音什麼時候才能消失淨盡呢?連在和平時期也不讓人得到片刻寧靜。心裡頭煩悶死了。遠處工廠煙囪噴出強大的氣流,聲音隨風而至,跟密集的機槍聲差不了多少。你為什麼這樣仇恨戰爭?你為什麼這樣仇恨工業?你為什麼這樣仇恨城市?你為什麼這樣仇恨現代生活?一個道貌岸然的聲音冷冰冰地問。我仇恨任何形式的戰爭,因為它是毀滅性的、災難性的,交戰對於雙方都是一樣。我仇恨工業,因為它破壞污染了美麗的大自然,也破壞污染了人類的心靈。我仇恨城市,因為它使人的私欲無限制地集中、飽和、膨脹,使人更加自私自利、殘酷無情。我仇恨現代生活,因為它使人窒息、受束縛、受壓抑、扼殺個性、扼殺真正的友誼和愛情,它把人類四分五裂。
我們不必引用所謂的「西方大師」的名言來證明什麼。我們只須從吳自立的筆下,就可以約略瞭解到,對現代文明的仇視,並不是某個或某些「西方大師」思索和引進的結果,而是每一個真正對現代文明進行過思考並願意以筆記錄下來的中國人,都會不約而同得出的結論。
《憤怒的吳自立》二○一六年臺灣版序/歐陽昱
當我二○一五年九月正式步入六十歲時,我也正式宣布歸零,之前那個名叫「歐陽昱」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這樣一來,我用冷眼看到的他,反而更加清楚具體了。
這部小說的正式動筆,是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晚上。那時,我在上海華師大讀英澳文學碩士研究生。那個晚上,當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圍在一台台電視機前,觀看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那場史無前例的場面時,我,或者離三十四歲還差三個多月的「歐陽昱」,拿著稿紙和鋼筆,走進了空空蕩蕩,只有兩三個還在不知疲倦看書的學生的階梯教室,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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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吳自立》二○一六年臺灣版序/歐陽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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