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底文字】
在局勢混亂的年代,誰能啟以光明?
東初老人以大願心一肩挑起佛教的未來,
擔任定慧寺方丈、焦山佛學院院長,遍撒菩提種子。
創辦《人生》、《佛教文化》刊物,發起影印《大藏經》,
創建中華佛教文化館為弘法基地,著作不輟,
一生為法為教,披荊斬棘,
為文化開路先鋒!為佛教黎明曙光!
本書以七大章,書寫東初老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東方破曉,出家修學;大砲響起,興學育才;
掩關人生,潛心著作;復興佛教,文化尖兵;
新的紀元,愛國護教;農禪家風,樹立典範;
薪火相傳,法鼓傳薪。
無論時代如何淬鍊考驗,
東初老人都以生命貫徹「人生佛教」理念,
捍衛正法獅子吼,高瞻遠矚開新局!
作者簡介:
鄭栗兒
資深文學主編、作家、臼井靈氣師父,曾任廣告公司文案指導、時報出版文學主編、《聯合文學》執行副總編輯,現經營「阿芭光之花園」心靈工作坊。
暢銷代表作《閣樓小壁虎》、《尋找星星小鎮》。近年出版《大師密碼》26本套書、禪宗公案《退步原來是向前》、藏傳版心經《水晶之心》、朝聖之書《Catch斯里蘭卡,純真國度的微笑》,城市書寫《基隆的氣味》。
走路、創作、喝杯咖啡、和萬物交流是每日的靜心,繼文學之後,以推動詩般幸福療癒之道為理想。
作者序
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對二十一世紀學佛者來說,東初老人,這個名字顯得很陌生;但若說是聖嚴法師的師父,應該就無人不曉了。
二○○九年二月三日,聖嚴法師離開了我們,留下美好的僧侶身影給世人做為典範,為臺灣與世界佛教振動法鼓,成就美麗的人間淨土。這對一直期許弟子聖嚴成為一個宗教家,而非宗教學者的東初老人來說,應該是繳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不負所望了!
當然能夠成為東初老人所付託的傳承者,若非超凡,也必然入聖,才能經得起他老人家一番不合理的折騰,就像藏傳佛教密勒日巴求法時,被上師馬爾巴種種磨鍊考驗一般,聖師再度出家皈依東初老人門下,亦歷經東老「養蜜蜂」似的嚴厲調教,香板下出祖師,聖嚴法師後來的種種成就,他的師父可說是最佳的推手之一。
而這位一生推動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理念,向來在佛教界以直言不諱、精明精進聞名的「東大砲」--東初老人,其一生的故事亦是精彩絕倫,可謂二十世紀「理想佛青」之代表。
東初老人出生於清末民初,一生歷經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的革命;又歷經了民初五四革新運動、八年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乃至一九四九年逃難到臺灣,他的前半生處於不是戰、就是亂的時代。然則,正是這樣的戰與亂,也造就了他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佛教人物。
在東初老人的後半生,是以避難來臺,做為分水嶺。我們可以說,近代臺灣佛教的興盛繁榮,特別是將佛教落實人間的理想,是東初老人那一批來臺高僧大德們的澤披與努力,使我們今天得以目睹臺灣繁花滿地的佛教盛景,甚至將這份影響帶回大陸,開啟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學佛的熱情與對心靈淨土的嚮往。
然則,四十年過去,從東初老人於一九七七年辭世以來,世界已經翻轉了好幾圈,舊時代已然遙遠,那些日遠的哲人、夙昔的典型於今日混亂的世局中,在在呼喚我們重新去凝視、看見,逐漸消逝的堅持與精神。
那麼,東老的堅持與精神究竟為何呢?
佛教與時俱進的革新,僧伽人才的教育與培養,佛教文化與藝術的推動,乃至以佛教治國的愛國情操,創造一個以佛教改革社會的新時代……,這都是東初老人奉行一生的圭臬。同時,以一個禪師身分而言,他也始終堅持農禪精神,效法百丈清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食其力、勤儉惜福的美德。
二○一五年初,應邀為東初老人編寫傳記時,內心是有些遲疑的,一來驚訝於老人的低調行事,一生為文護國衛教,織寫佛教典籍及三大著作《中印佛教交通史》、《中日佛教交通史》、《中國佛教近代史》等等,還化為各種筆名,在《人生》、《海潮音》、《佛教文化》……各大佛教刊物發表文章,貶抑時事,倡導正信佛教思想,卻少有為自己、為個人留下鴻毛鱗爪的人生閱歷與心路旅程,四十年來關於他老人家一部完整傳記,竟付之闕如;同時,與東初老人同時代的佛教耆老皆已凋零殆盡,連傳承法脈的聖嚴法師也已圓寂,要寫出一部動人的生命故事,傳達其一生力求完美的理想精神,對我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
某日,我感受到一種迫切感,臺灣和臺灣佛教正面臨一種低迷氛圍,閱讀歷史,你會發現,富強時代裡,佛教總是興盛的,人民富而好禮,懂得開始護持佛教,修身培福,而佛教逐漸式微時,那個社會也慢慢走向衰頹、對立。於是,我拾筆接受這項任務。天最黑時,正是黎明曙光準備出現時,要為人們照亮世界。
為了書寫本書,我於二○一五年分別走訪東初老人的幾個祖庭:蔣垛觀音庵、常州天寧寺、鎮江焦山;也在二○一六年三月,順道去上海靜安寺,探尋當年聖嚴法師初見東初老人的所在。從老人離家出家的初旅,一路從江北偏僻落後水鄉,循線而至禪宗偌大叢林,見識那年代佛教名門的氣勢與格局,從此可以想見,當年那位趕經懺的小和尚走向焦山大方丈,心靈的蛻變與成長。
秋天,九月十五日,當我搭上渡輪越過滔滔長江水,朝聖焦山定慧寺時,一抹巨大的龍雲,從天空中指向江心洲嶼的萬佛塔。踏入島上,古剎佛殿以外,典雅樓閣掩映蔥鬱山林,翠竹綠柳倒影湖池,碑林書法記載風雲盛事,整個大氣場,是多少祖師爺們遺留下來的安靜,這就是真正的禪宗叢林,我心想。
從焦山到北投,老人的心又幾番轉折,過盡千帆,生命也就豁朗了,哪還需要多說什麼個己之事,證明風光,生命的起起落落,都無妨的,重要是那份內在的涵養與修持,還有對興盛佛教的行動與使命。站在焦山的那一刻,我有點理解東初老人的心情。
很感謝許多背後默默支持的朋友,一起共同協助本書的完成,期望從這本書開始,讓更多的人能夠認識東初老人,未來能夠有另一本更生動、更深刻的東初老人傳記,本書僅僅是一本記錄,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破曉時分
那一晚,要去蔣垛的前一夜,男孩充滿著難言的興奮,醒來,東方初白。
黎明乍現,旭日在一片杉林之間升起。陽光穿過窗櫺落在床上,男孩被金色的光灑滿全身,燦亮亮,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活力。
這一天,男孩即將踏上出家的道途,儘管前程未卜,但能出家學習佛法讀書這件事,令人滿心雀躍。他的三兄早在幾年前,已經踏上這條出離塵世的道路,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跟隨兄長的腳步前進。
收理好行囊,他跟著大人從江蘇省曲塘鎮(現隸屬南通海安)出發,準備前往鄰近的姜堰蔣垛的觀音庵。花海搖曳,隨風舞動,一垛垛的油菜花田正值開花的時候,他的衣衫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這一帶是蘇中平原的田園農村,地形坦蕩,河道稠密,水鄉澤國的景象,與大片的綠色麥田、黃色油菜花田交織成風光,筆直通天的水杉杉林矗立在黃土路上。十三歲的孩子一邊走,一邊回首驀然遠逝的家,向他的過去正式道別了。
這是一九二○年發生在江北小鎮的一幕,這個孩子就是爾後帶著「中國佛教會」招牌來臺,在臺灣創辦影響一時的《人生》雜誌,並興建中華佛教文化館,推動僧伽教育與佛教文化的東初老人。
特別的時代,總孕育出特別的人物。
一九○七年(清光緒三十三年),清朝苟延殘喘的最後時光,光緒即將退位,接下來宣統繼位不久的一九一一年,就是國父孫中山先生推翻滿清帝制,建立民國的劃時代大革命。
舊時代即將過去,新時代即將來臨,革命的氛圍既濃且烈,包括佛教界亦然──二十歲的太虛大師正沸騰一股革命思想,他與圓瑛、棲雲等熱血僧侶,一起襄贊寄禪老和尚所主辦的寧波僧教育會,其一生所致力的佛教運動,自此開始。
受太虛大師的教導與影響,接續其僧伽教育與佛教改革理想的東初,則在一九○七年秋天農曆九月二十二日,日正當中的午時,於江蘇省泰縣的曲塘鎮出生了,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父親范春槐,母親唐淨觀。
東初老人從小即展現聰穎過人、沉靜端雅的穩重特質,和他最接近的三兄雲開,先他一步出家,依止法融禪師。一九二○年,十三歲的東初在同縣附近姜堰市蔣垛鎮西姜家莊的觀音庵,依止法融禪師的兄長靜禪老和尚出家,法號皓明,法名仁曙,字東初。
奇妙的緣分讓東初與雲開兩兄弟,分別跟隨同為兄弟的靜禪與法融剃度出家,後來雲開成為泰縣名剎北山寺方丈,而東初也成為近代臺灣佛教興盛的重要影響人物之一。
觀音庵住持靜禪老和尚,為江蘇省泰州古溪人,法名能悟,靜禪是他的字,以字行世,屬禪宗臨濟法脈。東初來觀音庵出家,有一段特別的緣起。民國初年,西姜家莊一名惡霸姜子嬰,以借廟產興學為藉口,強占觀音庵廟產不放,靜禪老和尚只好求助姜渭源和姜瑞鐸兩位鄉紳的協助,狀告姜子嬰,通過法律途徑收回廟產。爾後不但重新修繕整個觀音庵,為紀念收回廟產的勝利,更收了兩名弟子,期盼他們往後能為觀音庵發揚光大,不再受人欺負,大弟子法號復明,可惜早逝,二弟子即是東初,果然不負靜禪老和尚期望,成為當代佛教龍象。
觀音庵坐落於遼闊的田垛之間,一畦畦麥田與油菜花田輪番於不同季節展現綠與黃的顏色。靜禪老和尚的生活非常節儉,管教弟子十分嚴格,常要求弟子知福惜福,如若有半點浪費糧食,動輒就被大聲呵責:「不想過生活了!」小庵不大,僅有田地數十畝,雖然大部分都租給當地人耕種,收取微薄租金,靜禪老和尚仍得率領弟子耕種些高粱、蔬菜等作物,才能自食其力。而寺院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得靠經懺佛事維持生活。東初剛去觀音庵幾年間,雖念經拜佛,但無暇多涉獵佛理,必須跟著師父四處奔波趕經懺。
經懺佛事,是中國佛教的特色,原本是祖師大德們將佛陀的教化編為唱誦儀軌,以提昇宗教情操,讓佛弟子們銘記於心,進而安定、淨化身心。但明末以降,乃至民初,演變為富貴人家炫耀喪儀的排場。僧人們不求修行,日日趕赴富貴人家,誦經趕懺,不捨晝夜,成為佛教給人的錯解。修行人,原不離經懺,可終日忙於趕經懺,顛倒了修行。所以,太虛大師對此佛教歪風曾嚴厲批評:「佛教在今日,其衰落斯極矣!」認為懺焰流:「裨販佛法,效同俳優,貪圖利養者也。」
當然,趕經懺確實是當時出家人的主要謀生方式。通常規模大的寺院,擁有眾多田畝寺產,可靠收租維持開銷,但若小寺、小庵,則難免淪落為喪家亡者誦經超度的趕經懺生涯。
少年東初對此體會甚深,每日奔走鄉里趕經懺的日子,卻非他出家的初衷願望。久而久之,辛勞之外,更令他深感無意義。
東初的血液裡,本就流淌著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舊社會的迂腐顢頇,更加深他求新求變的心願。
在東初出家的前一年,一九一九年,中國發生了一場浩大的改革運動,由胡適、陳獨秀、魯迅等受過西方教育的青年,在五月四日發起震撼全國的新文化運動,標舉「反傳統、反儒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從學生運動擴展到愛國運動,五四運動的影響力一發不可收拾,隨即蔓延整個中國,影響著當時許多急於改變現狀的時代熱血青年。
西方文明的強大在這時期震撼了中國社會,因而形成了一股反傳統,打倒迷信的反宗教潮流,而佛教給人不問世事、不事生產、守舊迷信的落後形象,與古老的孔孟思想同為被批判打倒的對象。
當時,佛教改革運動也順勢延燒起來,為矯正鬼神化與山林化的佛教態勢,太虛大師遂大力倡導「人生佛教」及「人間淨土」,因為釋迦尊者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在人間,並以人身而覺悟成佛,所以修行在人間,以佛教圓滿人生,才是佛教的真義。
這股改革的氛圍,已然成為時代的共鳴,東初當時雖然還是個孩子,還不明白日後他所闡揚的「人生佛教」究竟為何,卻也嗅聞到時代的浪潮。東初不怕吃苦、堅持到底的強悍毅力,支持他不斷地前進,他渴望著新時代的改變,成為一個實踐佛教理念的理想僧侶,而非只是盲目趕經懺的貪圖利養者。
一日,他隨師父自喪家做完經懺歸來,推開庵門的一盞燭火照亮他疲累的身軀,一燈能破千年闇,一智能滅萬年愚,這帶給東初一個反思,也更堅定他的一個想法:「我要去佛學院念書!」唯有讀書才能擁有真正的智慧,進而改變命運,改變佛教。
一九二八年秋天,得知鎮江竹林寺靄亭法師開辦佛學院,二十一歲的東初遂前往就讀,親近靄亭、南亭兩位法師,進一步紮實自己佛學實力,他像一隻逐漸茁壯自己的蒼鷹,要飛向自己的天空。
剃度聖嚴
從過去的僧伽教育推行,到現在佛教文化和社會慈善的落實,東初老人很鮮明地擘畫自己佛教事業的主軸,未來也一直往這三大方向繼續前行。然現實裡,東初來到半百五十年紀(一九五七),後繼卻無人,他還在尋找可以交棒的人,而要成為東初接棒人也要經過他一番嚴格考驗,非一般人能夠勝任。
一九五七年六月起,尚在軍中服役的聖嚴法師,接受昔日靜安寺同學,也是目前《人生》主編性如法師的邀稿,開始以「醒世將軍」筆名在《人生》發表文章,首篇:〈人從何處來?又往那裡去?〉,這是每一個生而為人的大哉問,醒世將軍從科學角度、基督教角度娓娓道來,最後從佛教角度談到「『三世因果』、『業感緣起』兩個原則,將人生生來死去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答了……。」文筆流暢生動,且思路清晰,邏輯明白,頗能契入普羅大眾所關注的生命課題,後陸續又發表多篇章,逐漸引起佛教界的矚目。
當年那位「常進」學僧為了避難臺灣,只好脫下僧裝換戎裝,隨著國民黨軍隊撤退來臺,成為一個上等通信兵,從北投到新莊、淡水、大直、士林、金山……輾轉駐紮。上回東初老人在關房時,他曾和靜安寺幾位同學去法藏寺探望拜年,連名字還沒來得及告訴老人,僅在關房前樓梯口拜了一拜,一群人便離開。後來聖嚴法師到宜蘭受訓為文書上士,又被調到高雄,開始大量閱讀、創作,也常和鳳山蓮社的煮雲法師往來,不久又調到新店,與臺北佛教界接觸更多,也因此開始發表文章。
身為《人生》發行人的東初老人,當然也慢慢注意到這位醒世將軍的文筆,寫文章的人對於能寫文章的人總是特別愛惜的,更何況是青年才俊。
一九五八年最特別的一次因緣際會,或說是久別重逢,是東初老人和聖嚴法師師徒兩人終於正式見面了。
那是在臺北新公園舉行的佛誕節(農曆四月八日)慶祝大會,透過性如法師的介紹,聖嚴法師第三次和東初老人見面。那時「醒世將軍」已經是《人生》的主要撰稿人,不同於前兩次匆匆一瞥,這次會面東初老人對聖嚴法師印象深刻,再三邀約至文化館小住。
聖嚴法師在《歸程》描述了這段:
那是在臺北市新公園的音樂台前,浴佛大典尚未開始的時候,是由於我的同學,當時《人生》月刊編輯性如法師的介紹。東老人為了助成我的出家,盡了最大的努力,他自民國四十八年六月下旬直到同年的十二月中旬,一直在為我的事情費神,也一直在為我的事情操心,他給我安慰和祝福,當我每遭挫折之時,他必給我鼓勵,我到北投去拜見他的時候,往往也會送我百呀八十元的零用錢。對於一個與他毫無淵源的我來說,這實在是一件難能可貴而銘感不已的事。
而東初老人初識聖嚴法師,看著身受慢性風濕病之苦瘦弱的他,心忖:「原來這就是寫一手好文章的醒世將軍!」他可能還不知道先前的兩次一閃即逝的因緣,但惜才的心情已油然而生。
當時因病半休,準備申請退役再度出家的聖嚴法師,希望再拜一個剃度師父,一開始性如法師曾向東初老人提出,表明聖嚴法師退役後,重新出家的話,希望能給老人做徒弟,東初老人回應:「我對收徒弟一事,並沒有什麼興趣。」後來隆根法師也代向東初老人提起,他還是說無多興趣。
這其實是東初老人保留的一個觀察期,在聖嚴法師還為退役無法順利辦成而憂惱時,東初老人不時給予寬慰,其實如當年演培法師對聖嚴法師所說:「現在由你選擇,臺灣的大德法師,誰都會樂意成就你出家的。」
後來,在恩義的原則下,聖嚴法師仍請求東初老人成就其出家之願,一九五九年農曆十二月初八,俗稱臘八節的佛成道日,聖嚴法師於東初老人座下再度出家,並賜臨濟宗法脈字號「慧空聖嚴」。
東初老人取此「聖嚴」法名,意義是「以聖教莊嚴佛法,以聖法嚴飾身心,用聖德嚴淨毘尼」。而從聖嚴法師於農曆十二月初一改裝日起,東初老人便教示他說:「我的師父曾經傳我一句話,現在傳給你:『當好自己個人的家,便能當一個寺院的家,能當好一個寺院的家,就可當天下眾人的家了。』」做為傳法的訓勉與格言。
東初老人「當家」的本領,就是勤儉持家,一如聖嚴法師後來所說:「他(指老人)不論買什麼東西,都會討價還價;甚至乘火車、上巴士、坐計程車,都能少花一點錢。他的意思是能夠少花,就等於為常住增產,為施主惜福,能夠使商人減價,就等於成就商人布施種福。」
至於對其子弟的經濟教育,則是「自力更生」,以「養蜂」方法,而非「養金絲雀」來教育子弟;「養蜂」是讓蜜蜂自己去採花粉釀蜜,讓人食用;「養金絲雀」則是提供食料,到後來金絲雀已經喪失在大自然生存的能力。東初要弟子們自己設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必要時,才給予援助;因為他認為接受布施與布施給人,都是一種結緣;唯有培植自己的緣分,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是最可靠的。
一九六○年一月,聖嚴法師已然辦妥退役手續後,慨然對東初老人表明:「這一次,我要好好出家地立志,做一個像樣的出家人;否則,我便對不起協助我的人。」但東初老人卻說:「對不起人家是假的,對不起自己才是真的;一切要對自己的責任與身分有交代有成就,才是立志的目的。」
因性如法師辭去編務,從這月開始,聖嚴法師即接掌《人生》主編工作,聖嚴法師接下主編後,東初老人就很少親自動筆,乃至連《人生》社論,也是東初老人口授,由聖嚴法師執筆,往往只提示幾個要點之後,便囑咐他自行為之。對教內事,也要他發出不平之鳴,東初老人的理由是:「大家不管閒事的話,佛教界豈非黑白不分了嗎?」
當時聖嚴法師出家時,身體健康尚未恢復,東老要他多做事,多積福分,祛除違緣障礙,才能承擔大業;在聖嚴法師尚未改裝之前,東老原意要他出家後放下一切,少寫文章,多看經,多懺悔,並找一個靜修道場先靜養一段時期,只是聖嚴法師尚未改裝,就已經接受《人生》編校工作,聖嚴法師在中華佛教文化館先後僅待了兩年時間,接受老人嚴苛的考驗與淬鍊,後來告假南下,踏上自己的悟道之旅,那是一九六一年年底,十一月十二日的事了。
禪的詩歌
晨曦初起,再一次的黎明時光,為生命的每一天揭開光明的序幕。潺潺的水流溪澗,裊裊的溫泉煙霧,濃綠淺綠的山林群樹,不時滑行而過的一兩飛鳥,安靜的氛圍中,夾雜著空氣裡流動的硫磺氣息。這樣的二十八年北投歲月,成為東初一生中最長、最久的一段,彷若無人行經的路面或岩壁上積累一層層的美麗青苔,在陽光下綻放閃閃的神祕綠光,偶然闖入遇見,感到一陣讚歎驚訝,抑或「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深邃悠遠,帶給人無限哲思。
教育、文化、慈善,是東初老人入世的理想,也是最多人所熟知的他,比如他的道友樂觀長老所說:「平時大家都以為東老只不過是個講學、做事的人,並不覺得他有行持,而他本人,也從不在人面前標榜他有行持,直到他命終,這才體會他有修行。」
東初老人出世的禪師道風與行持,確實少有人知,他門風甚緊,在臺灣的出家徒弟僅收聖嚴和聖開兩名弟子,在家弟子也僅有十多人而已,即使辦冬令救濟,並未多收,也沒有刻意去辦一個真正的皈依儀式。多半是自由的方式去接引,他最多說說:「你們去拜拜佛啊!」剃度聖嚴法師時,也無刻意舉辦信眾參加的剃度儀式,僅有蓮航法師和少數人在場,這就是東初老人的行事作風,不落入形式主義,但求自心殊勝。
不重視一時的剃度或皈依儀式,卻重視日常的實際教導,東初老人對弟子的教導以嚴厲出名,沒有根器的,他不收,有根器的,就要準備受他磨鍊,而且他磨得讓你「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你領悟了他的道理以後,僅是安住在每一刻,你就「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了。
一九七六年在美國的聖嚴法師,收到他的徒弟果如法師,寫信來向他訴苦,表明東初師公對他太嚴苛,他無法忍受了,生起退失之心。聖嚴法師當時回信勸他,並說明:「東老人對我亦是如此,此即是他老人家教育子孫的一種好方法。我的這一點成就,可說全是東老人的功德。他要我多做事,使我學會了做事的原則,而且事無論鉅細,均願親自來做,所以端不起做大法師或大和尚的架子。他要我當好自己個人的家,所以我學會了不向任何人借錢,但卻每每都在絕處逢生,未被金錢困住。我想做的事、想達到的目的,也都一一完成。」
聖嚴法師剛住進文化館時,他師父光是讓他搬房間,就已經搬了十幾趟,今天搬小房間,明天搬大房間……,直到他不再抗議,就是照搬,只是遵行,不躊躇、不抗議、不厭惡時,東初老人就讓他不再搬了。
果如法師是東初老人代聖嚴法師收的弟子,十二歲時就在文化館依止東初老人,那時是一九六三年,一開始進到宛如別墅而非佛堂的文化館時,初映眼簾是一位趴在地上穿補丁舊衣、親切和藹的老人,他還以為是門房,沒想到正是東初老和尚本人。未料出家之後,從此就開始接受那種歷代祖師那樣子的教誨,老禪師對他嚴格的生活訓練超乎想像,不但每天四點就要起床做早課,接著是打掃清理七、八百坪文化館和整片偌大庭院,尤其厲行儉約家風,絲毫都不能浪費,更重視主動發心,做得好是應該的,最多就只一句鼓勵:「小和尚,我的精神與你同在!」做不好,自然是一頓責罵,接受處罰。
夏天澆水時,東初老人不准果如法師使用水龍頭,要到菜園的另一頭去挑山泉水,因為自來水要花錢買,不可以浪費常住的錢。文化館前面的長條庭園,至少幾百坪,種滿了杜鵑,果如法師想起這段往事:「以前看《紅樓夢》小說時,看到林黛玉為葬花而哭泣,我是春天杜鵑花開滿時,就是我哭泣的時候,因為杜鵑跟一般的花不一樣,它開花時幾乎滿山都是杜鵑,但凋謝時,一場春雨它就可以整個都凋謝,它的花不是掉在地上,而是黏在枝幹上,你很難用掃帚去掃,老和尚要我爬進密密麻麻的花叢中去清理……。」
有次果如法師賣命勞動,東初老人卻突然指著「中華佛教文化館」一行字問:「這幾個字你會不會看啊?」果如法師說:「會啊!中華佛教文化館。」東初老人反問:「什麼意思啊?」果如法師不假思索說:「就是宣揚佛教文化嘛!」不料東初老人回說:「對啊!我度你出家是要你將來做法師,不是要做長工,我們這裡不缺長工。」讓果如法師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對當時還是小沙彌的果如法師來說,面對種種無理的教導方式,真是苦不堪言,後來他明白:「現在我才知道這就是老和尚,一個真正禪師偉大的高明處,原來就在那裡,我們人生的際遇都會遇到許多不可預料的事情,不管它是合理或不合理的,你不要用自己的情緒,不要用自己的感覺去處理它,而要用智慧去面對它,當超越了原本看待這些事相的情感或窄小眼光時,你就可以跳出那些困難,用更超脫的胸襟,更寬廣的心境,或者說慈悲,去涵養自己。」
「當然,當時我不敢跟我師公衝撞,因為衝撞的話也必然是我輸,兩相抗衡,必有一傷。但老和尚就是這樣訓練你,不管你對錯與否,不管你喜歡與否,你就只是單純地面對問題,用真正的智慧去處理。你生氣沒有用,跟他抗議沒有用,心裡不高興都沒有用,因為問題還是在那裡,你唯有放下所有的一切,面對這事情,用智慧去把它處理圓滿,就沒事了。往後成長過程中,我常常遇到很多問題,包括自己的病痛,別人覺得很嚴重,我就覺得不是那麼困難了!」
東初老人對於弟子常有不合理的要求,往往一毛不拔,什麼都不給,即使是生病、學費的必要開銷也不給,他總說:「你自己要學會當家。」「隨時要能當自己的家,才能當眾生的家。」因此弟子不能說沒錢就什麼事都不能做,沒錢也要能過日子。東初老人告訴果如法師:「你現在當小沙彌已經夠幸福了!我以前那個辛苦不是你現在可以想像的。」東初老人在觀音庵時,不但寺內什麼事都必須要會做,還得出門趕經懺。
他也曾對果如法師說:「小和尚,你覺得經懺很好賺錢嗎?你要知道,太虛大師曾經說過一句話,寧可做和尚一日而死,不做人間應付僧。」應付僧就是趕經懺,東初老人又說:「今天佛教會這麼蕭條、這麼淪落,就是因為趕經懺的出家人太多了,我不希望你去趕經懺,我也不希望你去賺這個錢。」
雖然東初老人的要求很嚴厲,但是用心接受,終生都會受益。他給弟子的種種磨鍊,幾近於折磨,但是能讓弟子真正懂得要惜福、培福、吃苦。他自己則是一生不求聞達、不求人、不攀緣,志行高潔。
一個真正的禪師不是用言語來指導,而是用生命來引領,讓弟子們真正地茁壯自己,一如東初老人所言:「我不是要徒弟、徒孫來我身邊,侍候我,照顧我,或替文化館做事,而是為了報答僧寶。」
「他是為了僧寶,為了佛恩,來成就我們出家。當成就我們出家的時候,他用他的生命全部來培養另一個繼起的生命,不是呵護,父母可能是呵護到變成溺愛,而做師長的的呵護,卻是用他的生命一點一滴地來考驗你,讓你走出一個寬闊的世界。」這些對弟子看似刻薄的教導,最終卻讓果如法師看見老和尚的慈悲:「所以說,後來他老人家不管用什麼方式,折磨或是怎樣,就不當一回事,原本心裡還有很多的不滿,很多的掙扎,甚至跟他抗衡,到了後期,就覺得有什麼關係呢,你弄髒了,我就把它打掃乾淨嘛,何必再加諸任何的情緒呢!」
禪宗源起於佛陀拈花微笑,大迦葉與佛陀以心印心,成為禪宗初祖,爾後達摩祖師將禪宗帶來中國,開啟一花開五葉盛況。兩千五百年後,東初老人承襲臨濟、曹洞兩大法脈,臨濟宗創始者臨濟義玄,上承南嶽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到黃檗希運禪法,以機鋒凌厲、棒喝峻烈的禪風聞名於世;曹洞宗自石頭希遷門下分出,創始於洞山良价、曹山本寂,後傳至宏智正覺,創默照禪,與大慧宗杲所提倡話頭禪,成為後世禪宗兩大流派。
無住、無念、無相、無為、無執、無分別,般若智慧,禪的詩歌,一再翻唱著三法印之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寂靜涅槃。」於是每一回春花,每一輪秋月,每一陣夏風,每一場冬雪,交織成一期一會的生命風光,東初老人的風光就在傳承佛教慧命中自淨其意了。
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對二十一世紀學佛者來說,東初老人,這個名字顯得很陌生;但若說是聖嚴法師的師父,應該就無人不曉了。
二○○九年二月三日,聖嚴法師離開了我們,留下美好的僧侶身影給世人做為典範,為臺灣與世界佛教振動法鼓,成就美麗的人間淨土。這對一直期許弟子聖嚴成為一個宗教家,而非宗教學者的東初老人來說,應該是繳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不負所望了!
當然能夠成為東初老人所付託的傳承者,若非超凡,也必然入聖,才能經得起他老人家一番不合理的折騰,就像藏傳佛教密勒日巴求法時,被上師馬爾巴種種磨鍊考驗一...
目錄
自 序‧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第1章‧東方破曉
1破曉時分
2千古召喚
3汪洋閎肆
第2章‧大砲響起
1龍城象教
2教學傳承
3焦山中流
第3章‧掩關人生
1兩次逃難
2創辦《人生》
3掩關法藏
第4章‧復興佛教
1創建文化館
2影印《大藏經》
3捨得捨不得
4剃度聖嚴
第5章‧新的紀元
1出版藍圖
2師徒離去
3愛國愛教
4教育理想
第6章‧農禪家風
1印度之旅
2巨作完成
3創建農禪
4美國弘法
第7章‧薪火相傳
1禪的詩歌
2無疾坐化
3法鼓傳薪
附錄‧東初老人大事年表
自 序‧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第1章‧東方破曉
1破曉時分
2千古召喚
3汪洋閎肆
第2章‧大砲響起
1龍城象教
2教學傳承
3焦山中流
第3章‧掩關人生
1兩次逃難
2創辦《人生》
3掩關法藏
第4章‧復興佛教
1創建文化館
2影印《大藏經》
3捨得捨不得
4剃度聖嚴
第5章‧新的紀元
1出版藍圖
2師徒離去
3愛國愛教
4教育理想
第6章‧農禪家風
1印度之旅
2巨作完成
3創建農禪
4美國弘法
第7章‧薪火相傳
1禪的詩歌
2無疾坐化
3法鼓傳薪
附錄‧東初老人大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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