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1
你闔著眼,看見駐唱時的我。
但我不看你。我不看我的客人,我不曾歌唱,我只是樂器被寂靜占領,被憤怒通過。我讓尖嘯低吼的音牆挪向你們,你們還欲望什麼?森嚴的石牆挪移我深處,拖行著歌聲的藤蔓在我深處。那像是優雅的窗花結構的,怎麼通過我就像通過一場日蝕,繁衍出髒汙的紋路,是敞亮的窗玻璃若不破裂,就終將感染的那種紋路。那麼你拜師學唱,到底想學什麼?玻璃杯整齊的缺口,與其中的虛空?全部我所能教你,全部的我的技藝,就是虛空。我教過你了,哪些聽眾畏懼寂靜,哪些聽眾寧願憤怒,像金屬樂翻面我能教你,最好的時光,是那些我最痛恨的抒情歌曲,一次次將我唱過。
咖啡館布景(及其背面)
雨霾的瀏海
是落地窗全部的表情
難得難得這麼想讀懂妳的
只要好視力 只要一對銀湯匙
被紫藤猜對是什麼葉子
賴小茶壺及糖罐維生
仍輕輕攪拌著
於小杯子妳彷彿只是妳的手
擎長長的傘、拎舊皮箱
取出相框與燭臺 現在
一隻手取出了異邦的口音
我們是兩位拘謹的猶太人
窗下水窪 都曾是焚毀的都城
恍惚木刨花乾燥的香氣
是這樣的下午
誰開口說:「我記得……」
便透露了自己仍在旅行
咖啡被規定為憂鬱,但玉米酒不憂鬱?你走過香榭,說也奇怪,就抵達了熱帶著火的山坡。人類的朋友(博物誌總這麼說)駝著背,在一排排矮灌木前進行採收。嘰咕嘰咕、噗嚕──明明就遍地流著奶與蜜的,──比起語言,牠們更長於用樹枝沾糞便溝通。這些是亞當與夏娃,在第二伊甸裡。既然 神能使時間靜止,當然能重啟造物:牠們敬畏仰望著貨櫃吊臂,手按著聖經。你突然領悟了巴黎的憂鬱,在這一排排善惡樹前,那就是瀆神的憂鬱。
夏至、蕨葉與拉丁學名的花
I
拉丁學名的花開了,蔭下箭桿的日光。拉丁學名的花已經開了,濕氣已經潰退,隨金屬殼詠唱晴空的硫磺,這些拉丁學名的花已經開了,輕藍、嫩紅的火開向濃蔭軍帳,陪伴一頭凶獸午睡,讓牠夢見最無謂的殺與被殺、無謂地亢奮,讓牠醒了就得走進空教室,尋求最最無畏的人,摸摸牠曬裂的臉的石化。這些拉丁學名的花已經開了──紡出全幅黑暗,這全幅光明──、已經開了,今天起,榮譽是最後一個迎接死亡。
II
小路泥濘、暮雨滿天飛蟲……什麼都讓蕨葉發芽,她爬進了空教室,風琴鍵上排好秀氣的手。怎麼唱遊都是復沓的黑暗,蕨葉會成為那一雙手,安撫火焰成為灰燼,又揉和了灰燼在黑泥,墨綠色,蕨葉爬出水溝,如同凶獸敗亡的血,圍困牠去熊熊的鳳凰樹下。無妄的蕨葉發芽吧,無妄的蕨葉總該發芽,為了分辨生者之中的死者。蕨葉能分辨永生──這些花的拉丁學名曾用來寫作神學,永生就是一種死亡。
III
拉丁學名的花已經開了,與無妄的蕨葉相拒,火焰與黑暗的鋸齒,長長的善惡之爭,這一天,優勢即將其中的一方傾斜。光亮雲朵埋進豎穴,深處地底即釋回夏焰的盲人:「看看我燒毀的瞳孔吧?」那並非邀請,只為質問:餘生都在冥界,如何總為了最好的時光?
「唯獨戰壕能把英靈殿瞻仰,」
既然總有生者投効奧丁,亡者貞定於華爾奇麗婭為了今天,拉丁學名的花都已經開了,與無妄的蕨葉攜手,火焰與黑暗的鋸齒,長長的虛無與善惡之爭,這一天,優勢仍然在我們這一方。
潤餅、柚子與火鍋
一、
返家掃墓的前晚,我總睡不穩,鄉下大厝從深處傳出鍋鏟,與炒拌的香氣。隔日透早男丁們穿棉手套和膠靴,魚貫上車,給散在四界的祖墳刈草、燒金,下晡回來,便見得大圓盤擺得花花綠綠:淨白的麵皮,艷紅的叉燒,嫩黃的蛋絲,還有辣醬、菜脯、豆芽、高麗菜……大家一手端著碗,一手抓著餅,不大說話,圍在桌邊吃將起來。四月的大厝不熱,潤餅清甜,那滋味很難說得上悲痛,嚼著嚥著,漸漸親人的死無關了,有滋味了,像桌邊淺淺的糖粉,留下輪廓而成圓,卻不見女眷抹擦。
今日是清明,死亡把四散的生活攬鬥陣。
今日是寒食,子孫們窸窣地吃,髣髴祖先低聲說著話。
二、
吃柚子前,先得「宰柚子」。
先是橫裡一刀,掀了屋頂,翻手再二三四刀,劈開厚牆。倘柚子還抵抗,便更剝它、挖它、掰它,方當其時,或大或小的人類奔走讚嘆,終於奄奄的柚子被剁開幾塊,綻出悲哀的果肉與果汁──不惜拆散別的人家,來成全自己家,不惜為了自己家,復折磨自己的家人,中國團圓常是這樣子:中秋卻賣著電影票的,洗著髒盤子的,樓梯間電話裡默默掉淚,正挨著男友罵的,中國人不看,不聽,且賦得楊柳枝頭,煙水正中,一輪皓月昇起。那麼,怎有空姐燒光青春,放生了射箭的金牌得主,竟去陪兔子?……姪女頂著柚皮小帽來陽臺,問叔叔你做什麼呢?
我說,我想告訴妳嫦娥的事。
三、
年輕的母親牽我去買火鍋料。火鍋料分兩種,一種叫「桂冠」,包得閃亮亮,一盒一兩百;一種叫「棄嫌」,養在五顏六色的塑膠盆裡,半斤一斤秤著賣,每次我們都買「棄嫌」。買「棄嫌」,得走過瀰漫尿味的公園,臭臭的乾貨店,神明黑著臉的香鋪,像兇案現場的豬肉舖,「繡學號改衣服」……菜市是鐵皮搭的,白晝的昏暗裡吊著燈泡,彷彿陰間。我抓緊母親,任老闆伸肥大的膀子撈著,秤上的小水珠滴著,響起了閩南語,銅板聲……
晚餐再看,「棄嫌」已煮熟。很可能,它們已擁有節慶的靈魂,竟成了光暈籠罩的小東西,在湯鍋裡,在電爐虛構的火焰頂頭,在不點燈的居家中心,一摩登廚房。然後大湯勺伸去,小碗遞來,盛回了羞澀的讌餃、蟹棒、蝦雲吞跟貢丸,原來啊正為了帶它們回家,我才須深入菜市的昏暗,原來,那正如一切秘密:起初以為恐怖的,漸漸只是陌生,漸漸,又不過懇請我謙遜,去記取它們也渴望一個家,那樣謙遜,決心不要驚慌。
所以母親才堅持買「棄嫌」罷?無有分別,就毋須團圓。是以桌邊的團圓必經歷不同,這才記取了決心把生活共享,就像戴妥了桂冠一如某個青年詩人罷?儘管冬夜裡他不曾回家,而受困戰壕;儘管就在那冬夜,
漫遊者靜靜跨進來,
痛苦已化門檻而為石頭──
澄明光輝所照耀,
是桌上的麵包與美酒。
是餐食記取團圓的血肉:有個陌生人為思念所熟稔,終至走進了我們之中。
微型恐怖攻擊
傾聽是禮貌,咖啡館窗邊坐下,微笑也是禮貌。同桌的女孩會告訴你很多故事。這麼多年了,你能分析她們的小動作:說「Latte」而非「拿鐵」總透露好教養。點整個派而非蛋糕是為了分享,待會兒將要久聊。花俏的女孩又離座講手機去了,你聞聞她的咖啡,果然,是虛榮的肉桂。愛鑽牛角尖的,儘管銀湯匙沒纏茶包的棉繩,她輕輕攪拌,杯水也產生迷宮。這都是展示,她是這樣不然那樣的人,各自展示猙獰的美,你得作她的鏡子,像雷雨、像烏雲底部的水窪,伸出最緩的天線,讓她成為她想成為的她。
傾聽是禮貌,微笑是禮貌,她就坐在你對面。她想說什麼呢?她的提袋有一側淋溼了,卻轉過一面放著。她坐定不喝水,倒緊盯著Menu。她的咖啡送上來了,輕碰木桌,是恍惚的金屬聲。她現在瞧著你,神色好像更坦白了語調好像更淡,喔,她在說她還是好愛好愛你呢,待會兒她就會先拿手指揩眼淚,接著是手背,然後才是手掌,她的臉會被建設為廢墟但是還沒。她還沒說完呢,你且禮貌地聽下去。禮貌是距離,更外,且讓她承受她自己微型恐怖攻擊。
遣唐
電車在遙遠的農場停了,又開。這裡的陽光透過紙袋,把洋芋跟蘿蔔的輪廓描畫,老兵提的是一隻火腿,婦人原來想橄欖丁的披薩,晴天的車廂彷彿桌巾颺起,印象派的大宴,年輕的學問僧眼底分明,淨土實相只在微縮經卷,兩條街外的三樓磚房,他不動心,平靜只構思一鍋咖哩煮滾,要契悟阿難又一日的正法。
這學期,目犍蓮會拿第二個M.A.,迦葉正攻M.Phil.,參加過傅柯研討會的是提婆達多吧,臉書不大更新,在軍官班他能快樂嗎?又何必斷定了合該沉埋,才是最最有天份的?正如鍋底有根莖燉著,廚房裡,讓鍋蓋是鬱鬱掀著,學問僧心底分明,自己抵達了長安只憑藉因緣,絕非正法。
屋後在高壓電塔,電車一時停著。
這是又一日的黃昏。
9789865976002
黎明在大肚山是寂靜,晨曦正融解一封封電報的油墨為硝石,為泥濘,沿意志與虛無的補給線,輸運工作檯的無數磨損,一處,又一處,封存在一軍裝的湖北人胸中。他纔睡著。四十歲起,睡夢他一觸碰哲學的銀,就破碎,嘈嘈落下黨衛軍的鐵,恍惚醒來,指尖又沾上了虛有的煙煤。為確認夢醒了沒,他常翻讀《論語》,多奇怪的本子,裏頭一段段話不出自顏淵,便出自子路。
黎明在指南山有同一份寂靜,許多件電報解封,當銀質的晨曦已燒透紙面,緣缺孔有些油墨匯聚,然後古篆的鳥蟲孵化,自一軍裝的台灣人指尖。他纔睡著,要醒來,纔確知胸中是寂寥,既然實存的軍武已一件件剜空。──未實現的歷史已安裝在歷史,必擊破單一的歷史。以產製死者的黨為樞紐,何其漫長的六十年啊,一代,又一代,想逼視梅花的鐵芯?於是他擱筆。
為了銀質而成鐵,以破壞鐵;
為了保衛舞者,是的,他剝除全部的舞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