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之子系列－執法鎔金：悼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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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黛兒欣！」瓦希黎恩壓低音量喊了一聲，隨即爬出了訓練小屋。
黛兒欣回頭一瞥，厭煩地皺了皺臉，連忙蹲得更低。姊姊比十六歲的瓦希黎恩大一歲，她有長長的黑髮和玲瓏小巧的鼻子，線條嚴謹的紅唇，今天她身上色彩繽紛的V領領緣，點綴著傳統的泰瑞司長袍。那些袍子穿在姊姊身上，總是比他更順眼。她穿著它們時顯得高貴優雅，在他身上則像個麻布袋。
「走開，亞辛修。」姊姊一邊說，一邊躡手躡腳地繞過小屋的側邊。
「妳會錯過晚課。」
「沒人會注意到我沒去上課。他們從沒點過名。」
小屋內，泰林瓦教長（Master Tellingdwar）絮絮叨叨講解著泰瑞司美德：要謙恭，要溫順，還有所謂的「令人舒服的高貴」。他現在講課的對象是年紀較小的孩子，至於年長如瓦希黎恩和他姊姊的學生，此時正應該端坐冥想。
黛兒欣匆匆走開，穿過被依藍戴人簡稱為「村莊」的森林區。瓦希黎恩擔憂地看著她，連忙跟了上去。
「妳在自找麻煩，」瓦希黎恩趕上了她，跟著她繞過一顆粗大的老橡樹，「妳也在給我找麻煩。」
「所以呢？」姊姊問，「跟你、跟規定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瓦希黎恩說，「我只是—」
她逕自走進了森林，瓦希黎恩嘆口氣，也跟了進去。他們遇到另外三個泰瑞司青少年：二名少女，和一位高個子男孩。其中一個名叫卡瓦琪（Kwashim）的女孩，上下打量著瓦希黎恩。這個皮膚黝黑，身材修長的女孩隨後問：「妳帶他來？」
「是他自己跟來的。」黛兒欣說。
瓦希黎恩討好地對卡瓦琪一笑，然後也給了另一個女孩艾達胥薇（Idashwy）一個微笑。艾達胥薇有著大眼晴，與他同齡，而且，和諧啊……她好漂亮。她發現瓦希黎恩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瞧，眨了眨眼，連忙移開目光，嘴角羞答答地勾了起來。
「他會去告狀，」卡瓦琪說，這才把瓦希黎恩的注意力拉回來，「妳知道他會的。」
「我才不會。」瓦希黎恩頂了回去。
卡瓦琪瞪他一眼，「你會錯過晚課，到那時，誰來回答老師的提問？沒人討好老師，教室會安靜得一塌糊塗。」
那個叫弗奇（Forch）的高個子男孩站在陰影中，瓦希黎恩沒看他，兩人的眼神也就沒有相遇。他不知道吧？他不會知道的。弗奇是幾個孩子中年紀最大的，卻幾乎沒開口發言。
弗奇跟瓦希黎恩一樣是雙生師，不過兩人現階段都甚少使用鎔金術。在村莊中，只有泰瑞司世襲的藏金術才受到褒揚，他和弗奇皆是射幣的這一面，泰瑞司人並不放在心上。
「我們走吧，」黛兒欣說，「別再吵了。時間不多了，我弟弟想當跟屁蟲就隨便他吧。」
其他人跟上黛兒欣，行走在樹冠之下，腳下落葉窸窣作響，在綠葉繁茂、蔥鬱的森林中，人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其實正處在一座大都巿之中。喧嚷吵鬧的人聲、石板路上躂躂的鐵蹄，都遙遠得似乎不存在，在這裡也聞不到煤煙味，看不到一絲絲的黑煙。泰瑞司人費盡心思，在大都巿中保留了這一片寧靜祥和的淨土。
照理說，瓦希黎恩應該很喜歡這樣的地方。
小隊很快就來到席諾德小屋前，這裡是泰瑞司高級長老的辦公室。黛兒欣打手勢要大家止步等待，她則快步潛到一扇窗戶邊竊聽。瓦希黎恩意識到自己正焦慮地四下張望，夜暮降臨，森林逐漸昏暗，但任何獨行者仍然可以瞧得見他們。
別瞎操心，他告訴自己。姊姊現在的姿勢古怪滑稽，但他應該學她那樣半蹲著，這樣，他們就會把他視為自己人了，對吧？
汗水從他的臉頰兩側滑下，他卻瞥見卡瓦琪悠哉地斜倚在一棵大樹上，嘴角逐漸上揚，嘲笑地看著神經繃緊的他。弗奇則站在陰影中，人雖然沒蹲低，表情卻波瀾不驚，鐵鏽的—他活脫脫就像是一棵樹。瓦希黎恩瞥了艾達胥薇一眼，剛巧迎上那雙大大的眼睛，女孩羞紅了臉，連忙望向別處。
黛兒欣輕手輕腳地潛了回來，「她在裡面。」
「那是外婆的辦公室。」瓦希黎恩說。
「是啊，」黛兒欣說，「她剛被緊急召回辦公室。對吧，艾達胥薇？」
文靜的女孩點點頭，「我看到弗瓦菲達長老從我的冥想室前跑過去。」
卡瓦琪開心笑著說，「她離開了，現在沒人監看了。」
「監看什麼？」瓦希黎恩問。
「錫門，」卡瓦琪說，「所以我們可以溜出去進城啦，這次輕鬆多了！」
「這次？」瓦希黎恩驚訝地看看卡瓦琪，又看看姊姊，「妳們之前溜出去過了？」
「當然，」黛兒欣說，「村莊裡沒什麼好喝的，出去後走兩條街就有很棒的酒吧。」
「你是外人，」弗奇一邊走來，一邊對瓦希黎恩說。他說話很慢，很謹慎，感覺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何必在意我們是不是溜出去？而你現在居然在發抖，到底在怕什麼啊？你不是一年到頭都待在那邊嗎？」
你是外人，他們都這麼說。為什麼姊姊每次都能輕易融入新團體？而他每次都被當成外人？
「我才沒發抖，」瓦希黎恩對弗奇說，「我只是不想惹麻煩。」
「他會去告發我們。」卡瓦琪說。
「我不會。」不會因為這種事，瓦希黎恩這麼想著。
「我們走。」黛兒欣說完，帶頭穿過森林，朝錫門而去。錫門，其實是另一條街，但它的地位不同凡響，因為它有座石拱門，門上刻有古泰瑞司的十六個金屬符號。
過了這條街，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沿街有著閃亮亮的瓦斯燈，夜晚收工的報僮臂下夾著未售出的傳紙，踩著疲憊的步伐回家；工人朝喧鬧的酒吧而去，打算小酌一杯。瓦希黎恩從未真正認識那樣的世界，只因他成長於一棟充斥著華美衣裳、魚子醬和香醇美酒的豪宅內。
但那樣的簡單人生似乎有種魔力，一直在召喚著他。也許他能在其中找到某種別人都有，而他甚至無法言明的東西。
其他四個人小步快奔出去，跑過那棟窗戶黑暗的小屋，瓦希黎恩和黛兒欣的外婆通常這個時候都會坐在小屋內閱讀。泰瑞司人雖然沒僱用門衛來守護家園，卻也從未怠慢門禁這件事。
瓦希黎恩待在原地，還沒打算移動。他先檢視背後的街道，再掀開長袍的袖子，露出戴在手臂上的金屬意識腕甲。
「你要來嗎？」黛兒欣大叫著問。
瓦希黎恩沒有回答。
「當然了，你不會跟來，你不想惹麻煩。」
黛兒欣帶著弗奇和卡瓦琪走了，艾達胥薇卻意外地逗留在原地。文靜的女孩帶著疑問，回頭望著他。
我可以的，瓦希黎恩心想，這沒什麼。姊姊剛才說話的口氣在耳內迴蕩，他強迫自己朝艾達胥薇走去，渾身不自在地來到女孩身旁後，在她靦腆的微笑中放鬆下來。
「所以，是什麼樣的急事？」他問艾達胥薇。
「啊？」
「把我外婆叫走的，是什麼急事？」
艾達胥薇聳聳肩，掀起長袍就開始脫，把瓦希黎恩嚇了一跳。只見她長袍下面穿著樣式普通的裙子和排釦襯衫，女孩把長袍往灌木叢一扔，「不太清楚。我只看見你外婆朝席諾德小屋跑去，又剛好聽到塔斯德（Tathed）問起，應該是臨時發生的急事吧。我們本來就打算今晚要溜出去，我一聽，就知道機會來了。」
「但那件急事……」瓦希黎恩回頭張望。
「好像有個警官來問話。」艾達胥薇說。
警察？
「我們走吧，亞辛修。」艾達胥薇抓起他的手，「你外婆應該三兩下就會打發警察走了，可能現在就在回來的路上！」
他愣住了。
艾達胥薇看著他，那雙靈活的棕色眼睛讓他無法思考。「走吧，」女孩催促，「溜出去根本不算犯法，你不也是在外生活了十四年嗎。」
鐵鏽的。
「我必須去一趟。」瓦希黎恩轉身朝森林跑去。
艾達胥薇愣在原地，看著他跑進森林，朝席諾德小屋而去。這下可好了，她一定以為你是懦夫，心裡有個聲音說，他們全部都會。
瓦希黎恩跑到外婆辦公室的窗戶外，心臟砰砰跳著。他用耳朵緊貼著外牆，聽見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飄了出來。
「警官，你知道的，村莊的治安向來由我們自己負責。」辦公室內的弗瓦菲達外婆說。
瓦希黎恩大著膽子拉長脖子，偷瞄到外婆就坐在辦公桌後，完全一副泰瑞司人的模樣，綁著一根髮辮，長袍潔淨無瑕。
站在辦公桌對面的警官，將警帽夾在手臂下，以示尊重。老先生留著長長的鬍鬚，胸前的徽章顯示他是個大隊長兼刑警，地位崇高的高階警察。
沒錯！瓦希黎恩翻找著口袋內的筆記本。
「泰瑞司人自己維持治安，」警官說，「是因為你們的治安本來就不太需要維持。」
「現在也一樣不需要。」
「我的線民—」
「你現在有線民了？」外婆問，「我以為都是匿名的情報。」
「匿名，沒錯，」警察放了一張紙在辦公桌上，「但我想這不只是一個『情報』。」
外婆拿起紙張。瓦希黎恩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因為那就是他寄給警察的，同時還附有一封信。
一件帶著菸味的襯衫掛在他門後。
沾了泥的靴子大小符合燒毀小屋外的腳印。
油瓶被放在床下的箱子內。
清單上寫了十幾條線索，直指弗奇就是月初燒毀餐廳小屋的縱火者。現在親眼看到警察認真看待自己的調查發現，瓦希黎恩忍不住激動起來。
「看起來是讓人有些不安，」外婆說，「但我仍看不出來這份清單哪裡給了你權力擅自闖進我們的地界，大隊長。」
警官傾身向前，雙手撐在桌緣上，直視外婆，「上次我們派消防隊來滅火，妳倒是大大方方接受了我們的援助，並沒拒絕啊。」
「救命是大事，任何人的援助我都會接受。」外婆說，「但我不需要別人進來幫我抓人入大牢。謝謝你。」
「就因為這個弗奇是雙生師嗎？妳害怕他的力量？」
外婆不屑地看著他。
「長老，」警察深深吸了口氣，「現在有個罪犯混在你們之中—」
「就算有，」外婆說，「我們也會親自處置他。我去過你們外人所謂的大牢，那裡十分淒慘絕望，大隊長。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們拿著一封匿名信，還是一封郵寄的匿名信，道聽塗說就抓走我們的人。」
警察吐口長氣，挺直身子，砰地又放了一樣東西在辦公桌上。瓦希黎恩瞇眼細瞧，但警察的手並沒有拿開。
「妳瞭解縱火案嗎，長老？」警官輕聲問，「警方認為罪犯通常不會為了縱火而縱火，反倒是經常被用來掩飾搶劫、詐欺，或是黑道給的一個警告。由此看來，縱火通常只是預謀犯案的第一步。從好的來說，妳已經有底，知道這裡有個等著再犯案的縱火犯。最壞的打算……唔，就是更大的麻煩正朝妳而來，長老，妳會後悔莫及的。」
外婆緊抿著嘴唇。警察拿開了手，展露出放在辦公桌上的東西。是一顆子彈。
「這是什麼？」外婆說。
「一個提醒。」
外婆啪地手一揮，子彈飛過來就撞在瓦希黎恩藏身的附近牆上，嚇得他一跳，又連忙蹲低，心跳飛快。
「別把你們的殺人工具帶進來這裡。」外婆咬牙切齒說。
瓦希黎恩再次就定位看去，剛巧看到警察戴上帽子，「下次那男孩再縱火，」警察輕聲說，「就交給我吧。希望還來得及。晚安。」
警察說完便離去。瓦希黎恩貼牆一縮，就怕警察一個回頭就發現自己，幸好只是杞人憂天。他目送警察走下小徑，消失在黑夜陰影之中。
但外婆……並沒有被說服。她沒看到嗎？弗奇犯罪了，就這樣放過他？為什麼—
「亞辛修，」外婆一如往常叫著他的泰瑞司名字，「你要進來嗎？」
瓦希黎恩一凜，尷尬得無以復加，只好站起來。「妳怎麼發現的？」瓦希黎恩在窗外說。
「鏡子上的倒影，孩子。」外婆用兩手捧著一杯茶，看也沒看他，「好吧，請你進來一下。」
瓦希黎恩繃著臉，繞過小木屋從前門進去。整棟屋子都是他幫忙塗上的木器漆氣味，他的指甲到現在都還有殘留的漆劑。
他踏進小屋，關上門，「妳怎麼—」
「坐，亞辛修。」外婆輕聲說。
瓦希黎恩走到辦公桌前，但沒坐下，就站在剛才警察站立的地方。
「你的筆跡。」外婆輕拂過警察留下的那張紙，「我不是跟你說過，弗奇的事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妳是說了很多，外婆。但我看到了證據，我相信證據。」
外婆傾身向前，雙手中的茶杯冒著煙，「噢，亞辛修，我以為你下了決心要融入這裡。」
「我是啊。」
「那你為什麼躲在窗邊偷聽，沒去做晚課？」
瓦希黎恩移開目光，羞紅了臉。
「泰瑞司人講究規矩，孩子。」外婆說，「我們規矩嚴明，是有理由的。」
「放火燒屋就沒破壞規矩？」
「當然是壞了規矩，」外婆說，「但你沒必要插手。我們已經找弗奇談過了，他很後悔。他孤單了太久才會誤入歧途，我已經請人去跟他作伴了。他也會為自己的罪行做出補償的—當然是按照我們的規矩來。難道你想看他爛在牢裡？」
瓦希黎恩想了一下，才嘆口氣，洩氣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想知道什麼是對的，」他嘟嚷著，「然後做對的事。怎麼就這麼難呢？」
外婆眉頭一蹙，「對錯並不難辨別，孩子。我承認，選擇做該做的事，並不總是—」
「不。」瓦希黎恩皺臉，又突然意識到打斷外婆並不明智。外婆雖然沒有斥責，但她的不滿卻像逼近的暴風雨，瓦希黎恩只好輕聲說：「不，外婆，知道什麼是對的，並不容易。」
「泰瑞司人認為的對錯，都在白紙黑字上寫了下來，也在課堂上教授給你了。」
「那只是單方面的看法，」瓦希黎恩說，「一種價值觀，而外面有那麼多……」
外婆伸手越過辦公桌，按在外孫手上，她的手因為茶杯而顯得溫熱，「啊，亞辛修，我明白你這樣周旋在兩個世界，總是很為難。」
兩個世界，但沒有家，瓦希黎恩心想。
「但你要謹慎對待自己所受的教育。」外婆繼續說，「你答應我，只要你人在這裡，就會遵守這裡的規矩。」
「我一直循規蹈矩。」
「我知道。泰林瓦教長給你很好的評語，其他導師也是。他們都說你的學習比其他……都好，如果你一輩子都住在這裡的話，我會以你為榮。」
「但其他孩子都不接納我。我一直按照妳說的做—努力比其他人更像個泰瑞司人，向他們證明我的血統。但那些人……我永遠融不進他們的圈子裡，外婆。」
「少年人總愛把『永遠』掛在嘴邊，」外婆啜了口茶，「卻根本不懂其中的涵意。你好好照著規矩做，就會找到平靜。若是別人因此而排擠你，就隨便他們吧。透過冥想，他們終究會跟規矩和解。」
「妳能不能……也命令一些孩子來跟我做朋友？」他沒想到自己會開口要求這個，因而滿心羞愧，「就像妳為弗奇做的那樣？」
「我安排看看，」外婆說，「現在你可以走了。這次的小插曲我不會寫報告，亞辛修，但你得答應我不再追究弗奇的事，把他交給席諾德來處置。」
瓦希黎恩正打算起身，腳下卻踩到一個東西滑了一下。他彎腰一探，是那顆子彈。
「亞辛修？」外婆問。
他把子彈藏在拳頭中，站直身子，快步走出大門。

楔子

「黛兒欣！」瓦希黎恩壓低音量喊了一聲，隨即爬出了訓練小屋。
黛兒欣回頭一瞥，厭煩地皺了皺臉，連忙蹲得更低。姊姊比十六歲的瓦希黎恩大一歲，她有長長的黑髮和玲瓏小巧的鼻子，線條嚴謹的紅唇，今天她身上色彩繽紛的V領領緣，點綴著傳統的泰瑞司長袍。那些袍子穿在姊姊身上，總是比他更順眼。她穿著它們時顯得高貴優雅，在他身上則像個麻布袋。
「走開，亞辛修。」姊姊一邊說，一邊躡手躡腳地繞過小屋的側邊。
「妳會錯過晚課。」
「沒人會注意到我沒去上課。他們從沒點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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