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譯序】真我
與他人爭論是為辯術,與自我爭論是為詩。
——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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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動心的是他面對自我,情愛,欲念,孤獨,死亡,面對生命變化的率真態度;是他超脫俗世眼光,道德觀,價值估算,逕往自定方向直前的勇氣。
他幾乎是虛無的,幾乎只在乎當下,放浪漂泊不計後果;更像一匹孤狼,彷彿無懼無悔甚麼都無所謂。但這只是表象。另一面的他在隱密獨處中反芻生命的儲藏,通過了創作者必須承擔的考驗——感知的,記憶的,智性的,靈性的,自我的——將內在最幽微的忐忑,最糾結的感思藉文字釐清。
我想讓讀者認識的,是這樣一位熱烈投入生命和創作的優秀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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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漂泊者,或說,浪子。
1925年,正逢美國「大蕭條」時期,紀伯特出生於有「鋼鐵城」之稱的賓州匹茲堡。十歲時父親酒醉墜樓喪命,他隨母親生活,高中半途輟學,做過鋼鐵廠工人、刷子推銷員、除蟲噴藥助手,之後陰錯陽差矇進了匹茲堡大學。1946年未畢業即前往法國及義大利旅行打工,在義大利愛上仍在唸書的吉安娜‧季曼悌 ,因女方父母強力阻攔而黯然分手,他則於1954年返國,回舊金山大學繼續未完的課業,拿到碩士學位。
1962年,他第一本詩集《危機觀點》出版,獲頒耶魯青年詩人獎。才貌出眾的他迅速成為媒體寵兒,甚至上了時尚雜誌《Vogue》封面,並移居紐約;但他顯然並不喜愛五光十色的生活,1966年拿到古根漢研究獎金,再次離開美國,與詩人琳達‧葛芮歌 同赴英國、丹麥、希臘一帶。1971年,兩人情盡歸鄉,他在舊金山大學授課,未幾與年輕雕塑家野上美智子 結婚,並三度離鄉,偕妻遷往日本,任教於東京立教大學等處,之後搬去義大利科莫小城山上,前後十年,直到1982年美智子癌症過世他才回到美國。這一年,他的《石頭城》面世,與第一本詩集已相隔二十年。
又十二寒暑,1994年,六十九歲的詩人第三本詩集《烈火1982-1992》結集。再十一年,2005年,《拒絕天堂》付梓;再五年,2010年,《主要是舞蹈》出版。這些,是他全部的創作 。
從1982到2012年詩人辭世,三十年間他在美國東西兩岸居住,人在國內卻刻意遠離當時美國詩壇不同派系的爭逐 ,遠離聚光燈。雖然如此,他仍憑著優異的作品兩次入圍普立茲文學獎,並陸續獲頒史坦利‧庫尼茲詩獎、藍能文學獎與國家書評人獎 等重要文學獎項。
澹泊名利的紀伯特或許是喬伊斯 《年輕藝術家畫像》裡那段自白最徹底的實行者:「……那些我不再信仰的,不管它自稱是我的家,我的國,或我的教會,我將不再為之效命。我將試著以某種生命或藝術形式,無限自由地表達我自己。我允許自己使用的有限自衛武器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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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為了見證,呈現一些崇高的價值,這些價值因為有了詩的守護,而能承受高壓,長久存留。」紀伯特曾經說。那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又是甚麼呢?
我以為,是「真」——率真地體會愛,感受生命,面對自我。
《烈火》是這樣展開的:「那些魚看來慘兮兮的……」
大清早,住在小島山上的男人一邊剖開一條剛捕撈上來的魚,一邊跟上帝對話。上帝說他虛偽又頑固,好好的城裡不住,「偏要跟岩石和寂靜住一起」,揶揄他已經「一整年沒碰女人了」。男人悶不吭聲,掏出骯髒的魚肚腸,「把血沖掉,魚放進大盤子/洋蔥放進熱橄欖油,放進/青椒紅椒……切番茄/切檸檬。把魚拿出來/炒蛋。」彷彿那條離開了深海慘兮兮的魚,一切似乎都錯了,但男人把「東西一樣樣擺在中庭桌上/中庭裡晨光瀰漫,燕子的影子/掠過食物」;他淡然告訴上帝,他「不頑固,只是貪心」。
這是詩集的第一首,篇名〈錯了〉。從這裡,像剖開那條魚,詩人一刀刀剖開自己,檢視那可能骯髒但餘溫猶存的內在。那內在深處的自我,狐狸般神出鬼沒,搜尋著他的過去——首先,是他的故鄉,匹茲堡:
夜裡那隻狐狸輕手輕腳盲目地
從肝和胃之間進入我身體,接近心臟
又遲疑著,考慮一下,繞著走一圈
想躲開這殘暴世界裡的溫柔角落
更深入一些,搜尋我內在還剩下的
匹茲堡…… 〈搜尋匹茲堡〉
生鏽的鋼鐵廠,煙囪,起重機,切割機,蒸汽騰騰的火車,砂石車,堆著牛肋條的貨車,乳頭鉤著索鍊拉起鐵砧板的工人,冗長酷寒的冬天,密織的河,九十座鋼橋,鐵和霧燻黑的磚房子,焚火染紅的天空,陽光下懶洋洋幾乎裸體的濃妝妓女……故鄉是一個龐然的影子,四處跟著他:「美與困厄同步推逼著我們/荒野鍛鑄了我們的靈魂……那隻狐狸看著我一次次重建我的匹茲堡。」紀伯特擅長以或虛或實的隱喻比喻,描寫他的身心感受。在他細膩的鋪陳下,一首詞彙簡樸,語法自然,篇幅不長的詩,也能有千迴百轉的風景。
和故鄉一樣如影隨形的,是那些離開他或他離開的女人,他的戀人,他永遠的繆斯:
我的歡喜就像十二隻
伊索匹亞山羊靜靜站在晨光裡
上帝啊汝是一塊塊海鹽汝是一錠錠黃銅
高貴如風中成熟而柔韌的大麥
她的胸脯是六頭白色乳牛負載著
一捆捆埃及長纖棉花。我的愛是
一百個陶罐的蜂蜜。一整船的香柏是我
身體想對妳身體傾訴的。長頸鹿是
這黑夜裡的欲望…… 〈遺忘的心靈對話〉
這完全是神魂顛倒的意識流寫法,像一幅德拉夸 的經典浪漫主義畫作,筆酣墨飽,淋漓多姿,華麗卻脫俗。
《烈火》裡,他的繆斯們一再出現,其中出現最頻繁的,是詩集的題獻對象野上美智子。一篇〈已婚〉寫美智子過世,他遍尋著收集她的頭髮:排水管,吸塵器,冰箱底層,舊衣服,直到另有日本婦人進入屋內,他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美智子的頭髮才作罷。一年後,在為美智子生前種的酪梨換盆時,他卻又意外發現「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這糾纏在泥裡,幽靈般又黑又長的頭髮,見證了詩人深沉的哀思,也顯現了紀伯特做為一位優秀詩人的特質:在罅隙中發現,在微妙處落筆。
但紀伯特絕不是嚴格定義下的「忠貞情人」。他在詩裡也記下一些恍兮惚兮的午後:
她知道我多麼愛
我妻子。我們並沒有未來
像是重災傷患,我們互相扶持
等待那臨終一刻。而現在我不禁
疑惑,我們當時懂得那些個丹麥午後
有多快樂嗎? 〈試著留下痕跡〉
那麼,對愛、激情、慾念,對那些斷續縈繞的戀史,他又如何認定?在主題詩〈烈火〉裡,詩人這麼詮釋:
愛是一場熊熊烈火
激情是篝火……激情是紙
是樹枝,點燃了火苗
卻無法持久。慾念熄滅
因為它企圖模仿愛
愛被飢餓感吞噬
愛不持久……愛以其不持久而持久 〈烈火〉
一如那鍛鐵煉鋼染紅了匹茲堡天空的火,一如但丁目睹的煉獄之火,這鍛煉了詩人的愛的烈火,內在之火,像一個延燒的意象,為詩集帶來亮度、溫度,不撓的生命力。
除了美智子,紀伯特生命中另一個重要女性,是同為詩人,年輕時與他曾有八年戀情,年老時照料他的葛芮歌。他回憶當年兩人分手:
……大清早
海水是藍的。他們初來時並不知道
事情會變得這樣,孤單單兩個人
以及靜默。一種看來很美
對人而言卻太困難的,純淨 〈一年後——給琳達‧葛芮歌〉
回憶是一個長鏡頭,回憶中的一切像默片蒙太奇,時空交錯虛實交疊。在這遙遠,緩慢,平靜的長鏡頭下,紀伯特的詩呈現出他拔高的領悟,低迴的抒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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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大半生,《烈火1982-1992》紀伯特落筆極深的另一個主題,是孤獨。他寫獨居小島的日子:
我夢著我的女人和山谷裡的饑荒
期待花崗岩能變出些甚麼,就像太陽
搥打大地,變出石榴和葡萄…… 〈關於石頭〉
在孤獨的夜晚,他嗅到九層塔飄出香味,那香味讓周遭空氣不那麼乾,也讓日子不那麼難熬,「否則石頭/只養得出石頭,再生出更大塊的/岩石……」紀伯特的描述永遠取自生活經驗。這些根基於現實(而不是浮想)的詩中意象,卻總帶著一種出塵的美與新鮮感,含蓄卻清晰。他以詩人全新的眼睛觀察,而我們如何有幸,分享了他看到的有情世界。
另一首〈上帝陪我坐在門外〉:夜幕低垂,上帝陪著他聽布拉姆斯,研究他到底孤單不孤單,「錄音帶又停了/我們繼續坐著。無言」。李白邀明月對飲,紀伯特和上帝一起聽古典又浪漫的音樂……但,就算寫的是連上帝也無從插手的孤獨,詩人筆下還是一派恬淡,有悵惘(甚至自嘲),沒有歇斯底里的傷感。
他寫一個下雪的清晨,他敲打柴堆,抽出一根結冰的木頭:
它發出一種全然不帶情感的
聲音,純淨地穿透山谷
像一隻烏鴉不期然在清晨的
昏暗處叫喊,把我從人生中途
喚醒 〈誓約〉
孤獨而清醒。選擇孤獨的詩人,這時更清醒地切入內在,觀看自己。比如那首〈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詩人站在除了幾隻山羊,幾聲雞叫,除了天空、石頭,烈陽的燥熱氣味,甚麼都沒有的高山谷,山谷裡「住著他和他死去的女人/以及純潔」。他懷疑自己也像周邊靜止的一切,停擺了——
……或許吧他想,像日本能劇
當劇本寫舞蹈,演員隨後不管做甚麼
都是舞蹈。既使站著不動,他也在舞蹈 〈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
不動的姿勢下,是怎樣的內在舞蹈,或掙扎。
詩不僅僅是情感,詩是經驗,里爾克 說。除了語彙、意象、節奏的掌握,我想,詩能否動人主要取決於它是否有足夠的「內在張力」。紀伯特的詩最打動我的,正是那經過詩人沉澱,過濾,融合了生命深層經驗與真誠情感的,詩的內在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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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伯特的認知裡,人無分貴賤,一切不垢不淨,「上帝無所不見,上帝看到/無論如何一切皆美。馬槽污穢/不堪……」〈並不單純〉。人性是多面的,「做為矢量的產物/這個版本的我和另一版本的我/並不一樣」〈上帝的品味師〉,而既是上帝的品味師,品嘗人生自是我們無可迴避的工作。
體驗生命,面對自我,因此是《烈火》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一首首詩除了烙印下他的愛,他的孤獨,也記錄了他許多「超越禮教界線」的日子。丹麥的安娜,來自雨林的萍琶波……「我們相互磨練/變成更真實的自己」〈上帝的品味師〉,詩人說;「但似乎只有在那短暫時光/我們真正活著。誤導與∕誤用,騙人也受騙……」〈回顧〉。那些「危險的事,珍貴的事」,那些感受和欲望,彷彿山上那隻浣熊:
四周一片漆黑他用石頭丟牠
牠會躲到樹後,再回頭
小心翼翼卻強悍,走到半路牠停下
星光微弱,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強悍〉
「詩人的主題只有一個:他活生生的身體。」賽佛瑞 這樣認為。這「主題」每個人應該都有些體認,但或許因為恐懼,或許因為羞愧、傲慢、遲鈍……極少有人像紀伯特能坦然面對,深入探討,甚至誠實告白。
紀伯特一生居無定所:法國、義大利、英國、希臘、丹麥、日本;最後三十年回到美國也一樣:加州、麻州、佛州……人生到處知何似,有時他甚至自比荒島上的魔法公爵普洛斯比羅,或彈奏七弦琴走向冥界的奧菲斯。如此神形勞頓,卻是為了甚麼?——因為「靈魂吃下去的那些才會留下/就像小孩得把世界一點一點放進嘴裡/才懂它」〈心識與靈魂〉。因為人身難得,卻很可能像參加一場天皇盛宴,精緻的食物擺滿面前,還沒動箸,就一盤盤全被撤走:
……我記得那年少的我
思索著靈魂是不也就是這樣
永遠不知道天皇的食物
只是更好或者比更好還要好
落得最後還要問生命到底是甚麼滋味 〈與天皇共餐〉
他知道尋常經驗最容易被我們忽視:
我們看到樹木
早春的綠,之後就對它們視而不見
直到冬天來臨。尋常的事
最是我們無法捕捉。狂熱過後的愛
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 〈全都有了〉
以我們每天路過的行道樹與「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並列,描寫我們對身邊人事物因為太過熟悉不再雀躍的心境,是多麼平實、貼近,不虛張聲勢,卻衝擊力十足的比喻;而詩人要揭示的,是他自己,也是我們所有人無奈的,生活中的彈性疲乏。詩心,假若如陳義芝 所言,「無非掌握生命中最難言的枝節,像是飄飛在時間中的光影,從中發現了一些什麼,並且精確地傳達出來。」紀伯特想掌握並且精確傳達的,不正是那飄飛如光影的生命枝節,那些一旦失去即無可復尋的,甚麼——比如那次他買回家的幾顆怪桃子。
桃子顏色接近灰,味道乏善可陳,「但既然有人買一定有道理」,他拿來做果醬,果醬燒焦了,又黑又黏像柏油,他清理鍋子:「卻發現自己在舔勺子上的硬塊。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也吃了,還是不確定到底/喜歡不喜歡,而從此也再沒看到這類桃子」〈桃子〉。
比如美智子病逝後,他滿山遍野亂走:石頭屋子,及腰的野花,太陽,迎風招展的大麥快要收成,貓頭鷹在暗處呼叫,日子靜靜來去……那是一段痛苦、孤獨的日子,但他寧要那種痛苦中知覺的清明飽滿,也不要麻木無感的空虛。
我只想回到美智子死了之後的日子
那時每天我在樹林裡哭;只想回到真實
回到那痛苦,活生生存在的巨大 〈掂量一下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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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傷,快樂,孤獨,迷惘,愧疚……雪泥鴻爪,一切都會消失,他知道。這是他的工作:用創作,用一首首詩還原他如電如露的感知,修復那凌亂的記憶廢墟,一如修復一棟老舊的八角宅院——
幾個月期間
他在空蕩蕩的大房子晃來晃去
想像不出屋子原來的模樣,直到
在閣樓找到一把破椅子
恢復了它的顏色和尺寸,大房子
可能的生活相貌這才露出來 〈相對音域〉
紀伯特的詩總是充滿畫面。這是他的風格:以跳接的敘述,在短短幾行間迅速轉換時空情境,往昔與當下,記憶與現實,一切栩栩渾融眼前;則詩人在創作時要思考的,除了主題(寫甚麼),或者更是方法(怎麼寫)和詩的內涵。
對於詩該怎麼寫,紀伯特說的並不多,最多只告訴我們,他要的不是「那些妄自尊大的所謂新奇/反諷,精簡,加上韻腳假裝是詩」〈掂量一下老虎〉的文字。他以為詩重要的是形式與內容的合一,而他更在意的,是詩的內涵。一如詩人,詩要承擔的,是人生的重量:愛與死,哀與樂,欲望,思念,失去,孤獨,種種掙扎……;那重量,他必須用雙手捧著它,伸直兩臂架著它,或用胸口頂著,用肩膀扛著它,輪流替換姿勢,一如搬動一個過重的盒子,「這樣/他可以繼續下去,永遠不放下盒子」〈美智子死了〉。而面對眼花撩亂的詩壇,他成竹在胸:
沒太多時間抱怨了
經常很難判斷甚麼時候棋賽已經過半
最後一局正開始——那更憑棋藝
不靠花招的,純粹的一局 〈我和卡帕布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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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馬德里,有鐘聲從雨中傳來,詩人穿梭巷弄,愈接近教堂鐘聲愈沉愈強,聽著聽著就把他填滿了:
……他於是往回走
不需要去找那座鐘了他想。他想找的
並不是鐘而是迷失在我們
身體裡的天使。音樂是為思想
他想知道他聽到了甚麼,不想更靠近 〈重要的魅惑〉
他愛了,爭辯了,懂了。找到或沒找到鐘聲。都是好的。
生命如此殘缺,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