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捉迷藏
颱風剛過幾天，上午下了場雨，讓窗子外的朗朗陽光看來不那麼燥熱逼人。
思文倚著一張軟墊，望著身旁那微張著嘴巴、熟熟睡著的四歲小男孩。
小男孩此時渾圓透紅的睡臉似乎就像是電影裡的小天使一樣，不只這小男孩，數坪大小的房間裡，還有三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或伏或臥地各自躺在巧拼軟墊地板上，抱著娃娃和玩具午睡。
此時的他們都像小天使，抖抖身子就會滑出雪白的小翅膀，跳兩下便會騰空浮起，吟唱起宜人悅耳的詩歌——
當然，僅限於熟睡時。
這個年紀的小孩每天都在成長，心智漸漸浮現出雛形，但還未接受正式的學校教育。他們就像是一群剛開始磨牙的小貓、小狗，對任何事情都抱著無比的好奇心。
思文挪了挪身子，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地看看手機又看看睡得東倒西歪的四個小孩。照顧這四個傢伙是她的工作，她不是專任的幼稚園老師，這地方也不是政府立案的幼稚園。
這是附近街坊張大姊的主意，是份類似到府保姆之類的工作。
張大姊比思文大上十來歲，今年初離了婚，不久前找到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但她那將近五歲的兒子小奇便不知道要讓誰照顧了，張大姊本來打算送小奇上幼稚園，順便讓他補個語文、學點才藝，好讓他上小學時別差人一截。
但剛離婚的張大姊，經濟狀況並不算好，算了算那些才藝班、幼稚園的註冊費、月費、學雜費等雜七雜八的費用，一個學期下來可是筆大開銷。
張大姊知道住在她家附近的思文大學讀的是幼保科系，剛畢業不久，正打算找份正職工作。她便打起這個如意算盤，慫恿住在附近的某位鄰人好友，要她別再將孩子送去幼稚園，乾脆讓思文接手到府保姆兼家教，替她們照顧小孩，順便教兩句英語會話。
起初思文不太樂意，畢竟這份工作不夠正式，無法在求職履歷表上替自己增加太多分數，但是當張大姊又拉了同條街上的溫太太和李嬸，一共四個小孩，酬勞也增加成原本的兩倍時，思文便有些心動了。
比起在幼稚園當正式老師，一個人帶一個班，她只要照顧四個街坊小孩，且保姆費按人頭計算，再加上每天兩小時的英語教學津貼，這可要比大學剛畢業的她所能找到的任何工作都要優渥太多。
而上班地點就在她家隔壁巷子裡一處獨棟透天公寓，那是張大姊家，思文對這地方一點也不陌生，她小時候也常來張大姊家玩，那時候的她可是個吃冰淇淋會弄得全身黏呼呼的小呆妹；而那時候的張大姊則是個留著清湯掛麵髮型的清純高中生。
十多年過去，思文大學畢業，小呆妹變成社會新鮮人；張大姊也從當年街頭巷尾人盡皆知的校花妹妹，變成失婚婦女，獨自一人照料著兒子小奇。
總之對於思文而言，張大姊家也是個充滿了往昔回憶的美好地方，和人力銀行網站上那些血汗職缺比起來，這件酬勞優渥兼且沒有通勤壓力的工作，讓思文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思文剛接下這份工作時的第二週，和兩個大學死黨聚餐，她們可羨慕死思文這份工作了。她們兩人的薪水相加，也只比思文多了幾千塊，若是再扣掉通勤車資，那更是相差無幾了，且還要戰戰兢兢地面對公司主管和前輩的諄諄教誨。

我啊，只要每天跟那些小天使玩，說故事給他們聽，再教他們幾個英文單字，一天就過去了，媽媽們聽他們的小孩開口說英語，都高興死了，說我好會教。

當時思文得意洋洋地這麼說。
如今是她接下這份工作的第三個禮拜，她開始感到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懷疑剛接下這份工作的那幾天中，和小天使們玩耍的記憶畫面，似乎只是自己的想像而已。
因為小天使一個個變成了難纏的小討債。
張大姊那將近五歲的兒子小奇，是四人中脾氣最倔強的小子，他會因為思文說的故事情節不合他的意，便發起脾氣。他要求思文更改故事情節，他不喜歡故事的結局停留在「王子跟公主快快樂樂地結婚，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這樣的句點上，他想知道王子和公主結婚之後會做些什麼，他想聽王子跟公主吵架，他想要公主和王子打架。
但思文不可能這麼說故事，那會嚇哭那個剛過完三歲生日的溫溫，溫溫看見蟲子會嚇哭，聽鬼故事會嚇哭，聽見鞭炮聲會嚇哭，大人講話稍微大聲一點也會嚇哭，除此之外，還有一百幾十種狀況能夠嚇哭她，而這陣子最常嚇哭溫溫的，就是小奇和美花有意無意對她的惡作劇。
美花和小奇年紀相若，性格頑劣調皮，她有時會在思文面前裝乖，但思文一不注意，她就會找機會挑釁小奇。她喜歡和小奇吵架，也喜歡逗弄溫溫和滿福，看他們慌亂跳腳的樣子，不同於愛哭的溫溫，她在這地方上課以來只哭過一次，是和小奇打架打哭的，因為她說小奇的爸爸是「豬哥」，所以才會跟別的女人跑。
至於滿福，年紀比小奇和美花略小些，四歲多一點。滿福圓滾滾的，十分貪吃，甚至於有些過胖，他的個性溫吞聽話，思文要他睡就睡，要他站就站，但在某些時候，他或許是四個小孩裡最麻煩的一個，因為他常常會莫名地大小便在褲子上，這會嚇哭溫溫，會惹得小奇暴跳如雷說滿福又弄髒他家了，且會被美花一直取笑、一直取笑、一直取笑，直到哭出來為止，滿福一哭，溫溫又要跟著哭，然後小奇又要發飆了。
或許是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思文這份工作上的優勢，來自於街坊鄰居對她的信任，相對地她以「文文姊姊」的身分帶這四個小孩，少了份身為老師的威嚴，小奇他們一點也不害怕這個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文文姊姊，扣除掉剛開始相處時的那份羞澀禮貌，沒多久，小毛頭們可愛臉蛋裡頭的頑劣習性便像勝選後的政客一樣原形畢露了。
思文揉著頸子站起，舒展著身子走出房間，她上了趟廁所，跟著繞進廚房，推開後門，走入後院。
這獨棟透天公寓十分大，有五層樓，在她小時候，每次來張大姊家裡玩，都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座王宮，裡頭有好多房間、好多玩具，有吃也吃不完的零食。
那時候張大姊在家裡便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張爸爸和張媽媽都是勤勞的人，甚至比一般勤勞的人更加勤勞。
然而，在外人眼裡，張大姊的雙親勤勞過頭了，他們辛苦一輩子所掙來的積蓄，為了治療晚年積勞成疾的病體，幾乎消耗殆盡。
這棟房子，是曾經貴為千金的張大姊，在雙親接連過世後，所獲得的唯一遺產。
思文看著後院裡那棵大樹，猶然記得十多年前這大樹只有一個成人那麼高，而現在已經高過二樓了。
思文還記得那時張大姊常召集附近街坊小毛頭們上她家玩捉迷藏，或在後院玩打仗遊戲，有時用橡皮筋、有時用水槍或是水球，張大姊會將男孩、女孩分成兩隊，對抗的結果通常都是女生一方得勝，因為張大姊選手兼裁判，更兼年齡優勢，她一手就能夠拎起一個小學生。
思文想起某次橡皮筋大戰，幾個男生毛頭們知道張大姊袒護女生，尤其是年紀最小的自己，他們想要欺負一下最得寵的思文，於是想出了個計策，選出一個替死鬼負責誘敵，開戰不久便繞出後院，大喊要進攻張大姊房間，說是要偷幾條張大姊的內褲獻給家裡大哥。張大姊聽了這番喊話，自然怒不可抑，率眾一路往樓上追趕。
這麼一來，年齡最小的思文趕不上大家的腳步，被男孩主力隊伍攔下，逼到角落，團團包圍，橡皮筋像是機關槍連射般地往她那雙白皙小腿上連環轟炸。
她只記得後來張大姊狠狠教訓了那批小男生們，還將想出這調虎離山計的主謀關在張媽媽的大衣櫃裡，要大夥輪流在外頭裝鬼說話，或是突然一齊大拍櫃子。那小子也倔強，不道歉也不投降，嚷著再不開門，就要尿在張媽媽的衣服上，這才逼得張大姊放他出來。雖然他最後還是在張大姊的拳頭威逼之下向思文道歉了，但思文永遠也忘不了那小子即便道歉，嘴角也仍掛著得意的神情。
「哇——」溫溫的哭聲遠遠地傳來，打斷了思文的思緒，她趕緊趕往教室——那本來是客房，張大姊特別布置成平時讓思文帶著幾個小鬼在裡頭玩耍、學英語的臨時教室。
「怎麼啦？」思文趕進小教室，見溫溫坐著大哭，又見到滿福還死沉沉地睡著，美花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小奇則氣呼呼地大吼：「不要哭啦，吵死了！」
「溫溫又作惡夢啦？」思文趕緊上前，抱著溫溫，輕輕拍背安撫。
「有鬼鬼……追我……」溫溫哽咽地說。
「白痴，我家哪有鬼，而且現在是白天耶！」小奇火冒三丈。
「不一定喔。」美花嘿嘿地笑著，她狡獪地望著小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小奇轉頭怒瞪美花，他知道她想講什麼，美花上次便這麼取笑過小奇了，美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俱在，她曾在五樓的小神桌看過小奇外公、外婆的牌位，便說小奇的外公、外婆變成鬼了。
「妳笑個屁啊！」小奇惡狠狠地瞪著美花，就等她開口把沒講完的話講完。
「我笑關你什麼事啊。」美花撇過頭，嘿嘿地望著窗，像是有些得意自己不說話也能激怒小奇。
「唉……」思文嘆了口氣，說：「不要吵架啦，大家洗個臉，待會要上課囉。」
「啊……又要上課啊。」美花有點不情願。
「文文姊……妳不是說要玩……捉迷藏？」溫溫一聽要上課，便也不哭了，抽著鼻子問。
「對啊，文文姊妳昨天說要玩捉迷藏！」小奇大聲嚷嚷著。
「捉迷藏啊……」滿福打著哈欠醒來。
「好……」思文苦笑著搖搖頭，說：「好……你們快洗個臉，清醒一下，我們吃個冰，玩捉迷藏。」
通常思文都會在午睡過後招呼大家吃個冰棒，讓腦袋清醒一下，才接著上英語課，但滿福總是邊吃冰邊打瞌睡；小奇有起床氣，會和美花鬥嘴鬥個不停；溫溫則是根本進入不了狀況，時常發呆。思文便計畫讓小毛頭們吃完冰棒，帶他們玩點小遊戲提提神，有助於後續的英語教學。雖然張大姊這票家長並沒有明確要求思文的英語教學得教到什麼程度、背誦多少單字，但思文畢竟是個有責任感的人，她覺得自己既然拿了比一般上班族更多的薪水，那麼總也得教出一點成績。
「大家聽好。」思文微笑地向四個啃著冰棒的小孩們宣告遊戲規則。「你們四個人全部被我找到的話，就要被老師搔胳肢窩和腳丫喔，不過如果你們願意乖乖上課的話，就可以不用處罰。」
「文文姊，如果妳找不到我們呢？」美花笑著說：「那換我們搔妳的腳丫和胳肢窩喔。」
思文還沒接話，小奇已插嘴喊著：「找不到，今天就不上課！而且還要被大家搔腳丫！」
「對！對！」美花笑著拍手，她雖然總愛和小奇鬥嘴，但此時倒是十分贊成小奇的提議。
「還要請我們吃布丁。」滿福這麼說，一面意猶未盡地舔著手上的冰棒棍。
「……」思文嘖了一聲，可沒想到小鬼們會提出「不要上課」這樣的條件，每天兩小時的英語教學，可是他們媽媽出的錢呢。
然而要說起在這個家裡玩捉迷藏，思文可算是這批小鬼們的前輩了，她知道即使是小奇，也未必比她更瞭解在這五層樓的透天公寓裡捉人或者躲人的種種訣竅。她還記得當年某個小男孩提議捉迷藏還得附帶懲罰條件時，她由於年紀小，不會躲，總是第一個被抓出，要接受懲罰，她不是被男生們捏鼻子捏到哭，就是被彈耳朵彈到哭——幾個小男生打不過張大姊，便老愛想出一些鬼點子來欺負最受張大姊寵愛的思文。
當然，張大姊不會坐視不管，她很快修改了規矩，讓思文當自己的小跟班，跟在自己身後四處抓人，一面教導她哪些位置看起來好躲，實際上容易露餡；或者是哪些地方看上去相當危險，但卻容易被當鬼的人忽略。
自然，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思文可沒那麼好的記性；且多年過去，張大姊家的擺設格局早已和當年大不相同，但不論如何，眼前的對手是四個不滿五歲的小傢伙，思文的年齡比他們加起來還大，這是一個不需要考慮勝負的遊戲。
至少在這一刻，思文是這麼認為的。

「文文姊不能數太快喔，要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數。」美花這麼提醒著走出前院的思文，且還將那整片馬賽克玻璃門拉上，防止思文從外頭觀察他們的藏匿動線。
「好了，大家躲起來吧。」美花這麼說。
「等等……」小奇搖搖頭，說：「這裡是我家，我來決定大家躲哪裡。」
「你屁啦，你家了不起喔，為什麼我們要聽你的？」美花呀呀地說。
「噓——」小奇拉著美花，驅趕著溫溫和滿福，將他們帶到了樓梯旁，有些得意地說：「我昨天已經想好怎麼躲了耶，這裡是我家，我知道要躲哪裡，我有一個好點子。」
「要躲在哪裡？」美花等人這麼問。
「嗯，你們跟我來。」小奇向三人招了招手，帶領他們往樓上走，一面回頭說：「不要擔心，文文姊姊要抓到我們全部才算贏，只要有一個人不被抓到，我們就贏了。」
四個小孩一路向上。溫溫個子矮，她費力地跨著那些對她而言十分巨大的階梯；滿福還有些恍神，搖頭晃腦地跟在美花背後；美花向來喜歡跟別人唱反調，但此時她倒十分好奇小奇的「妙計」究竟是什麼。
從幾處樓梯轉折牆面上的窗向外看去，都能見到窗外晴朗的陽光，這間透天公寓當年是張大姊的父親聘請好友設計，親自監工，造得紮紮實實、堅固耐用，幾十年下來，牆壁上連條明顯的裂痕都沒有，加上方位地段都好，坪數也大，張大姊離婚之後，有些友人勸她賣了這間房子，帶著兒子換間小屋，生活也寬裕些，便連一些不知從哪兒打探到消息的仲介或是投機客們也不時開出高價求購。
但張大姊從小至今一切的回憶都在這個家裡，她在這個家裡享受過當小公主的滋味；她在這個家裡享受過當孩子王的滋味；她在這個家裡拆過無數封學校裡的帥男孩或者不帥的男孩寫給她的情書，她會將那些情書拿給她媽媽看，和媽媽一起笑；她在這個家裡經歷過許許多多的開心和許許多多的傷心。
這個家對張大姊而言，就像是一個陪伴她長大的親人，一個守護她數十年的長輩。她想要將這個房子留給小奇，她那風流老公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她傷心欲絕的同時也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她覺得這間房子或許比自己更能夠保護小奇，若是離開了這個家，她沒有自信能夠將不到五歲的小奇拉拔到大。
所以她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友人的提議，趕跑了那些仲介和投機客。

小奇笑呵呵地帶著他們來到了三樓，樓梯口左右各有一間大房間，一間是張大姊的房間，一間是他的房間。
他先帶著眾人來到他的房間自己的衣櫥前，揭開衣櫥門，指著裡頭，對滿福說：「滿福，你和溫溫躲在我的衣櫥裡，這是我的小基地。」
滿福過去瞧了瞧那衣櫥，這木造衣櫥不大，裡頭像是被刻意整理過，除了幾件懸掛著的小外套之外，十分空曠，剛好能夠躲進兩個小孩；而角落還擺了一籃東西，裡頭有手電筒、掌上型電玩和一些零食及飲料。
肥嘟嘟的滿福見到零食，二話不說便爬入衣櫃，窩在籃子邊，順手拿起一包零食揭開吃了起來，還對溫溫說：「溫溫來，我們來吃東西。」
「不要……我怕黑……」溫溫皺起了眉頭，縮在美花身旁這麼對小奇說。
「不會黑啦。」小奇不像往常那樣沒耐性，他嘿嘿一笑，從自己凌亂的書桌上翻出了個東西，那是兩盞小夜燈，做成水杯造型，開關一扳，整個杯子便會發亮，他將兩盞夜燈都交給溫溫，將她趕進了衣櫃裡。
跟著，小奇從自己床上揪起一隻老虎玩偶，一併塞給了衣櫥裡的溫溫，對她說：「小虎會保護妳，不要怕。」
「小老虎！」溫溫像是十分喜愛這隻老虎玩偶，她有些遲疑，不明白前幾天一見她想摸摸這老虎玩偶就開口罵人的小奇，怎麼突然大方了起來。她怯怯地望著小奇說：「我可以抱它嗎？」
「可以，妳可以抱著它睡覺，但是不要流口水。」小奇點點頭，跟著又對滿福說：「滿福，如果你躲到一半想要尿尿，就出去廁所尿，不要尿在我櫃子裡，不然我會揍你。」
「喔。」滿福點點頭，一面吃著零食一面向溫溫要來一只夜燈，拿在手上把玩，還一面翻找著小籃子裡還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
「你們乖乖躲著喔，文文姊快要開始找人了，時間到了我就會叫你們。」小奇這麼吩咐著，跟著關上了衣櫃門。
「我躲哪裡？」美花這麼問，距離思文開始動身抓人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跟我來。」小奇向美花招了招手，他拉著美花來到了隔壁張大姊的房間，推門進去。
張大姊的房間正中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床墊是新的，但床頭櫃上的雕花風格，卻洩露了這張床的老邁年齡。床旁兩只矮櫃和角落那梳妝台和床組似乎是同套的寢室家具，而在臥房另一面牆的則是一座巨大的檜木衣櫃，比起床組、梳妝台，衣櫃的年代看來似乎又更久遠了，但依然堅固實在。
「我要躲在你媽媽的房間啊？」美花這麼問：「你媽媽不會生氣嗎？」
「不會。」小奇神祕兮兮地笑，跟著又解釋：「這裡本來是我外公、外婆的房間，但是後來他們死掉了，就變成我媽的房間，本來我媽住樓上。」
「我們躲在裡面。」小奇拉開那巨大檜木衣櫃的櫃門，裡頭掛著滿滿張大姊的衣服。
「好大喔。」美花探頭往衣櫃裡頭望，只見那大衣櫃裡十分寬闊，讓一個高大的成年男人躺在裡頭呼呼大睡都不是問題。
這巨大衣櫃粗略分成三層，分別是收納棉被、換季衣物的頂層，懸掛衣物的中層和有著許多小抽屜的底層，美花躲藏的地方，便是那懸掛衣物的中層，她爬上了中層，左右看了看，說：「我就沒有燈和零食喔？」
「啊，妳又不像滿福那樣愛吃。等等，妳坐到我的位置啦，妳坐過去一點。」小奇伸手推了推美花。
「你要跟我躲一起喔！」美花也有些受寵若驚，她好奇地問：「你今天怎麼對我們那麼好？你不是很討厭我們嗎？」
「因為現在我們是夥伴啊，文文姊姊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要合作才能贏。」小奇這麼說，一面推著美花，將她往角落推，再次重複說：「妳坐過去一點啦，妳坐到我的位置上了。」
「什麼啊，明明那麼多位置，你不會自己找位置喔！」美花鼓起了嘴巴，一副要和小奇吵嘴的模樣。
「不是啦，我是要躲在底下。」小奇指了指美花腳旁。
「嗯？」美花呆了呆，後退了些，還不明白小奇這話是什麼意思，便見到小奇伸手在那隔板上摸了摸，拉開了一扇猶如地窖小門般的小木板。她驚訝地說：「哇！這是什麼？」
「這是祕密基地。」小奇得意地爬上衣櫃，鑽進了那猶如地窖的小空間裡。那是刻意打造的隱密空間，位在衣櫃底層那些小抽屜群的後方，這空間的用途是收藏首飾珠寶或者現金，倘若竊賊摸進屋裡四處搜刮，這小空間便能發揮一定的隱匿功效。
然而那小空間顯然有些太小了，小奇抱著膝，擠得有些勉強，但他還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仰望著上方的美花，仔細叮囑著：「如果文文姊找到妳，妳就乖乖跟她走，妳跟她說我躲在其他地方，她一定想不到我其實還躲在這個衣櫃裡，呵呵……」
「原來是這樣啊，好像很好玩！」美花也覺得頗有趣，她還想多問些什麼，但已經聽見樓下傳來了思文的喊聲。
「大家都躲好囉，我要開始找人了。」思文這麼喊著。
「快關門！」小奇伸手拉下了隱密小門，美花也趕緊將大衣櫃門拉上，還挪動身子，擋在躲著小奇的那小空間上。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裡，即便是一向大膽的美花也感到有些害怕，不禁往角落縮了縮，輕輕敲了敲隔板，問：「喂，你還在嗎？」
「廢話，我當然在！」小奇壓低聲音回答。「妳不要跟我說話啦。」
「喔……」美花不再說話，她有些生氣小奇沒有像照顧滿福和溫溫那樣準備些零食和夜燈給她，她心想或許是自己平常總喜歡找他麻煩，因此小奇對她便有些差別待遇了。她還想講些什麼，但思文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已經透過樓梯向上傳來了。
漆黑之中，美花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思文那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碰碰、碰碰——

「小孩子們，躲在哪邊呀？」思文簡單地搜尋過二樓之後，來到了三樓，她左右望了望兩扇門，她將兩扇門都打開來，先看看張大姊的房間，再看看小奇的房間。
她走進小奇房間，聽見一旁衣櫃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便來到衣櫃旁，敲了敲衣櫃門，輕輕地說：「裡面有沒有人啊？」她聽見裡面微微發出的聲響，有細微的竊笑聲和零食包裝袋的摩擦聲。
「找到囉！」思文打開衣櫃門，便見到了將頭埋在老虎玩偶肚子上的溫溫，和滿嘴豆干碎渣的滿福，她見到裡頭衣櫃裡還有小夜燈、手電筒和零食，倒也有些驚訝，趕忙將滿福拉了出來，問：「你怎麼躲在裡面吃東西啊？你弄髒小奇的衣櫃，小奇知道了會罵你喔。」思文一面說，一面將溫溫抱了出來。「你沒有在裡面偷尿尿吧？」
「是小奇給我吃的。」滿福說得理直氣壯。「我沒有尿尿。」
「文文姊姊，妳找到我們沒用，妳還要找到小奇哥哥和美花姊姊才算贏。」溫溫煞有其事地這麼說。
「對啊，文文姊，我不告訴妳他們藏在哪喔，妳要自己找。」滿福也這麼說，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小奇和美花藏在哪兒，但是他倒是知道，如果思文在半小時內找不到小奇和美花，那就不必上下午的英語課了，他可以開開心心地一面吃零食一面看卡通。思文不讓他在上課時吃零食，一來他會把思文準備的教材弄得都是食物汁液和口水；二來當他專注吃東西的時候，根本聽不見思文在教些什麼。
「我知道。」思文嘿嘿笑著，她翻了翻小奇的床頭櫃，又看了看書桌底下，跟著她帶著溫溫和滿福，來到了張大姊的房間。
「我小的時候，也常在這個家裡玩捉迷藏喔。」思文似笑非笑地望了溫溫和滿福一眼，又望了那巨大的衣櫃一眼。
「美花還是小奇，躲在哪啊，我快要找到你們囉。」思文揭開了床頭櫃，翻了翻裡頭的棉被，又望了梳妝台底下的空隙一眼，跟著轉身打開了衣櫃。
她見到美花抱著張大姊一件大衣，橫躺在衣櫃中，閉著眼睛像是在睡覺一樣。
美花睜開眼睛，望了思文一眼，然後坐了起來，說：「文文姊姊，被妳找到了。」
「現在就剩小奇了。」思文探頭進了衣櫃裡，左看看、右看看，抱出美花，跟著她笑著問美花：「美花一個人躲在這裡啊？」
「對啊。」美花張著大眼睛，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一個人躲在裡面，黑黑的，我好害怕喔，小奇他躲到樓上去了，我們去找他。」美花邊說，邊拉著思文要往門外走。
「等等喲。」思文嘿嘿一笑，說：「文文姊姊還有一個地方沒有找。」她邊說，又回到那衣櫃前，東瞧瞧西瞧瞧，伸手進那衣櫃，將蓋在隱匿小空間上的衣物撥開，摸著了那隱匿小空間門板的凹槽。
「啊！」美花不由得驚呼出聲。
「呵。」思文忍不住笑了笑，說：「姊姊不是說了，以前我也常在這個家裡玩捉迷藏喔，這個衣櫃啊，我也有躲過喔，這裡面呢……」思文邊說，邊拉開了那小空間的門板，她探頭去看了看。
空的。
「嗯。」思文呆了呆，這個小空間她小時候也曾躲過，且還是張大姊教她躲的，張大姊躲在衣櫃內，她躲在密格裡，那些小男孩興高采烈地將張大姊從衣櫃中拉出，他們卻怎麼也想不到這衣櫃裡頭另有玄機，還能夠藏著一個小思文。那天女生組，足足彈了男生組一百幾十下鼻子和耳朵，將一個個小男生的鼻頭全彈得紅通發腫。
當小奇信心滿滿地提議要玩捉迷藏獎懲遊戲時，思文就猜想聰明的小奇必然向媽媽求教過捉迷藏的祕訣，應該知道這個地方。
「好吧，我們上樓去找他，不要弄亂小奇媽媽的房間喔。」思文關上衣櫃，催促著大夥們離開張大姊的房間。
「呃……」美花茫然不知所措地望了望那大衣櫃，又望了望思文的背影。她一時還搞不清楚究竟是思文沒發現躲在衣櫃裡的小奇，或是故意賣弄關子，要等小奇躲不住了，自個兒出來自首，更或者那看起來密閉的小空間，其實裡頭還有暗門，只是小奇沒有告訴她罷了。

第二章 捉迷藏
颱風剛過幾天，上午下了場雨，讓窗子外的朗朗陽光看來不那麼燥熱逼人。
思文倚著一張軟墊，望著身旁那微張著嘴巴、熟熟睡著的四歲小男孩。
小男孩此時渾圓透紅的睡臉似乎就像是電影裡的小天使一樣，不只這小男孩，數坪大小的房間裡，還有三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或伏或臥地各自躺在巧拼軟墊地板上，抱著娃娃和玩具午睡。
此時的他們都像小天使，抖抖身子就會滑出雪白的小翅膀，跳兩下便會騰空浮起，吟唱起宜人悅耳的詩歌——
當然，僅限於熟睡時。
這個年紀的小孩每天都在成長，心智漸漸浮現出雛形，但還未接受正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