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轎
閨房中,君筱心對著繡架上已經隱隱現出鵪鶉模樣的半隻鴛鴦長籲短嘆。
正愁著要如何著手補救,房門砰地一聲被人撞開。
咋咋呼呼的小丫鬟知書沖到她跟前道:小姐,妳還有心思在這裡繡雞仔啊!前頭可出了大事啦!
君筱心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這是鴛鴦……
哎!老爺剛剛給妳定了門親事,下個月初八妳可就要上花轎啦!
定親!
君筱心猛地站了起來,一下帶翻了身前的繡架,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地。
那頂著鴛鴦的美名卻被誤認為是雞仔的半隻鵪鶉正可憐地飄落在兩隻慌亂的繡鞋邊,奄奄一息地等著被人發現並撿起。
可惜,唯一會心疼牠的人現在是自顧不暇,滿心只想著自己怎麼會憑空多了門親事?為什麼!為什麼如此突然就要把我嫁出去?我甚至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無論圓還是扁,她都不願嫁。
爹爹給妳挑的人家妳還不放心嗎?那宇文家可是響噹噹的名門望族,不說他家一門將相,只妳那未來的大姑子,將來可是要當貴妃的人!
想起方才來納采的媒婆繪聲繪色地將男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再看看門前堆得跟小山似的各色珍品,這還只是登門禮而已,若是聘禮,只怕連這偌大的院子都要給塞滿了!
君萬里笑得合不攏嘴,媒婆杯中的茶水都還未添上一輪,他這個准岳丈就迫不及待地拍了板,為女兒定下了這門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婆家。
君筱心咬咬牙道:皇親國戚又如何?咱們家什麼時候要靠這些關係過日子了!
君萬里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哄著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道:乖女兒,先不說這門親事對咱們四方盟的生意有多大幫襯,爹爹只是想著妳有個好歸宿。眼看妳就要滿十六了,自年前起,這說媒的沒來過一百也有過八十,回回都讓妳給趕了出去,先前的那些歪瓜裂棗就不說了,的確是配不上我的心肝寶貝。可這一次卻絕對不同。
他都打聽好了,這宇文家一門忠烈,數年前老將軍父子三人戰死沙場,留下赫赫戰功與幼子一名。
現如今這宇文小公子長大成人,是這宇文家唯一的血脈不說,還現任殿前副指揮使,年華正好,前途無量,又相貌堂堂,這將門之後身子骨一定孔武有力。
君萬里最擔心的就是寶貝女兒這嬌生慣養的他日嫁做人婦不懂得侍奉公婆會吃苦頭。
然若她嫁的是這個宇文公子,那可就上無公婆,旁無叔伯,這偌大的將軍府,都由她這指揮使夫人說了算,那他這個做老父的自然也就不用再操心太多。
他說得沾沾自喜,君筱心跺跺腳,恨不得踩碎父親心中的小算盤道:爹!您不是一直都教女兒做人做事做生意得靠天靠地靠自己,咱們家這些年也都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從小到大,您也沒少和我說起那些官商勾結的混帳事兒,現在你又和我說起這些皇親國戚好處來,女兒不解,女兒不答應!
君萬里擦了擦滿頭的大汗道:哎呀,那些都是爹喝多了和妳胡謅的野史小傳,為的是哄著妳小時候吃飯睡覺的,豈可當真!
君筱心撇撇嘴,滿心不甘道:您就這麼把含辛茹苦養了十六年的親生女兒往火坑裡推嘛?
君萬里老臉委屈,大喊冤枉道:這哪是火坑,分明是一門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親事!
他說得真切,聲顫語緩,背脊微駝,儼然就是一個一心只為女兒費盡心思的操勞老父,褶皺堆疊的眼角還真的擠出兩滴老淚,以示自己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然君筱心又不是別人,還能看不出自己親爹的這點小九九,杏眼圓瞪,粉頰更因為又急又惱而漲得緋紅,此時此刻,哪怕父親說破了那雙厚嘴皮,她的心裡也只有一個念頭……
爹爹,哪怕這是福窩,女兒也……不想嫁!
寶貝閨女如此油鹽不進,顯然出乎君萬里的意料之外,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挺直了先前還微弓的脊背,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氣度風範和……威嚴。
胡鬧!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由得妳選!這樣一等一的好婆家,人家求都求不來,妳還給我挑?現在馬上就給我回房,從今日開始就老老實實等著花轎上門,哪裡都不許去!
君筱心從小到大都是被父親捧在手心裡呵護著,何曾見過如此聲色俱厲地責駡,一時驚呆在原地。
過了好半晌她這才回過神來,豆大的淚泡兒在那大大的眼眶中滾了又滾,卻愣是憋在那裡不往下跌落半顆。
君萬里看著女兒晶瑩閃亮的眸子,看著也是不忍,重重地嘆了口氣,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
君家世代行商,從最初的小商販做到現在揚州第一的大商行,君萬里可謂做得是風生水起,還以君家商行作為基業建立了四方門,廣納過往商客和能人。
這些人也為了君家的四方大商行添磚加瓦出了不少功勞,引得揚州當地各類大小商舖紛紛加盟。
幾年之間,四方門已經成為揚州最大的商舖聯盟,後直接改作四方盟,可謂風頭無倆。
前些日子,四方盟的這些門客中,有幾人在街上與揚州城第一鏢局青揚鏢局的鏢師發生了口角,一氣之下竟扯了人家的鏢旗。
這可是犯大忌的事,鏢局的人打上門時,君萬里本欲花錢消災,了卻這樁橫禍,誰知門客中又有一些會拳腳功夫的,替君家出這個頭,愣是將一樁口角糾紛演變成了一場聚眾械鬥。
不但把那鏢局的人傷了幾個,還把人家將出的鏢給攪亂一通,押送的鏢在混亂中竟不翼而飛。
這下鏢局直接連賠償金都不肯要,直接上君家來興師問罪討要個說法。
偏偏那鏢局又和官府有些黏連,於是一張狀紙就將君萬里連同四方盟都告到了雲川府!
對方顯然怒火難消,這場官司有備而來,君萬里若是沒有十足的準備,只怕他一代巨賈就要為一場莫名的鬧劇而去吃上幾年的牢飯了。
消息傳了出去,除了遠在千里不問世事的雲台山莊傳來了飛鴿問候,其他人對四方盟莫不是敬而遠之。
雖然君家家大業大,但是青揚鏢局在當地也是勢力龐大,二者相比,人們自然更懼怕有武力有官府撐腰的這一方。
此事不出一個月,君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四方盟也受了巨大牽連,許多商戶都為了自保而脫團,門客也走了大半。
聽了父親這番難言之隱,君大小姐的玲瓏心思轉了幾轉,已然將此事與自己這樁荒唐的婚事理出了個前因後果。
所以……爹爹才找了個足夠當靠山的好親家?是想借宇文家這棵大樹來為四方盟遮風避雨嗎?
君萬里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才痛心道:君筱心,妳從來就是我君家最珍貴的掌上明珠,即使這是一門能夠為君家帶來轉機的親事,爹爹首要考慮的也一定是妳的終身幸福。
君筱心的眼淚無聲落下,卻不再說出半字駁逆之言。
君萬里看了心疼,雙目微微泛紅,顫聲道:寶貝閨女,算是爹求妳了,妳就嫁吧……嫁,我嫁就是了!
君筱心無奈地點頭,再也受不住心底的委屈,給了父親一句肯定的答覆,就掩面跑回閨樓,將自己關在房中再也不願踏出半步。
縱使有千般萬般的不情願,等到迎親隊伍上門的這一天,君大小姐還是乖乖地穿上了嫁衣,戴上了鳳冠霞帔,在響徹揚州城的炮仗聲裡,在君大掌櫃喜極而泣又依依不捨的目送下,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那要將她抬進另一番天地的大紅喜轎。
從揚州至都城雲川,七百多裡,就算走的是官道,抬著個八人喜轎,這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也需耗上一個月才能抵達都城。
宇文家的影響甚廣,沿途的官驛都不敢怠慢分毫,一路好吃好喝好住地招待著。
然儘管如此,坐在轎中的新娘子還是在一路的顛簸中苦不堪言。
這轎子再華麗,卻掩蓋不了悶不透風的事實,鳳冠霞帔再精緻,長時的披戴也只讓人覺得這腦袋、這身子就要被壓得垮散了骨架。
以至於到了最後的幾天,君筱心在下轎的時候都需要由陪嫁的小丫鬟知書攙扶著,才能勉強邁開了腳。
雙腳一落地,踏實的感覺只讓心下不由地雀躍起來,於是也沒多留意腳下,尤其是頂著大紅蓋頭更是莽撞,雖有喜娘緊跟在旁,卻還是架不住一身頭重腳輕的行頭,一不留神地被一塊石頭給絆了腳。
攙著她的知書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和小姐一樣都是打娘胎裡頭一回出了這麼一趟大遠門,早被轎子給晃得不知天南地北。
主僕兩人咿咿呀呀地就要一道往地上栽去,喜娘急得什麼都忘了,只記得牢牢壓住新娘子頭上的蓋頭,不讓那只有新郎官才能看第一眼的花容月貌被旁人窺去半分。君筱心以為自己鐵定要摔個四腳朝天,沒想到一個跟頭栽下去,粉雕玉琢的臉蛋兒竟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肉牆,腰間更是一暖,一道有力的支撐讓她瞬間就站穩了腳跟。
身為女子的本能在告訴她,這哪裡是肉牆,分明是一個男子的胸膛!
她小臉一熱,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推,哪知這腰上的撐力竟猶如一道緊箍,將她結結實實地圈在了那強硬的鐵臂中,非但離不開半步,就是想要動彈半分都難比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