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靈太子
初春時節四月天,京城外連綿的小山上,榆樹、桑樹成片,茂密成林。
山下橫七豎八條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
塘邊一望無際的林地中,點綴著幾畝薄田幾座小院。
這都是靠蠶生活的人家,山上的桑林,就是他們的活計。
桑子!一聲大喝後,其中一家竹籬笆門口跳出一個婦人來。
她長身圓臉,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調門提得老高道:又哪兒野去了?
半晌,方聽見有個嫩得出水的聲音應了一句道:娘!來了!
隨之而來的,是個年方十二的小丫頭,烏油油的一頭厚髪盤成一雙圓髻,兩邊各垂下一條細髪。
天藍色的衣褲,同樣漿洗得清清爽爽。
身後則揹著個碩大的竹筐,裝得滿滿的,幾乎冒出頭來。
妳又瘋哪兒去了?婦人看見女兒回來,繃得緊緊的臉皮上隱約有笑,不過嘴裡還是發著狠道:後山過去就是皇帝家的老廟,從前沒人,如今可是來了位凶神,從今往後妳可長些心吧,少往那邊跑!
桑子咧開嘴,一雙笑眼印在稚嫩的臉龐上,眯成二條可愛的曲線道:知道了娘!成天說這個累不累?不就是位廢太子嗎值得您這麼念叨?
婦人忽然變了臉,上去就捂了她的嘴向屋裡拽道:要死了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是怎麼的?
桑子嘴裡嗚嗚吖吖地,一直被拽進屋後的小院裡,方才得松。
她顧不上別的,立刻檢查手裡的東西道:看採來的葉兒都撒啦!娘真是的!白費我忙這半天!
婦人不理,推開身後柴門道:撒了妳不會撿?還不快收拾了跟我進去!
桑子細心將落到地上的每一片桑葉都收進手裡,方才跟在娘身後去了。
屋裡半明不晦,本有兩扇相對而修的窗戶,也都被糊上白紙。
穿堂風從桑兒背後吹過,頓時讓她頭目一清。
眼前是一座座蠶山。
近十個木架子上,每一架都有五層。
每一層上又都安放著偌大的竹匾,走進來就聽見的沙沙聲,正是從一個又一個的竹匾上,傳來的。
桑子走到最近門口的一個架子前,二話不說就將葉子倒了進去。
婦人含笑看著她道:說將這幾層給妳養,妳就當牠們寶貝似的了!葉房裡有得是葉,好端端的妳又跑出去採什麼?
她說著看了一眼桑子手底下的葉片,忽然變了臉道:死丫頭妳就當我的話是耳邊風是不是?妳是不是又跑後山那邊去了?
桑子回頭沖她做了個鬼臉道:誰讓那一片的葉子特別好呢?又大又鮮又嫩!看我的蠶兒吃得多歡?
來不及說完,耳朵就被婦人揪緊了!
妳不要命了!婦人怒氣衝衝道:妳爹昨兒才說,咱家這一年都得小心提著膽過日子!附近誰不知道後山那皇廟裡住下了人?人家是龍子,弄死妳就跟撚死個螞蟻似的不費力!
桑子不服氣地反抗道:我沒招惹他,平白無故他怎好對我下手?皇帝老兒也得講理不是?
婦人啐她一口道:人家是皇室,還跟妳講理?妳沒見清明時下鄉來的那些個老爺?不過五品七品的,就人五人六吆三喝四,稍攔了他們的路就豎起眼睛來罵人!皇家的就更可想而知了!
桑子被訓得無話可說,半天向地上也啐一口道:什麼玩意兒!
後山皇廟裡被罵的那一位玩意兒,此時正悶著臉面壁思過中。
廢我?憑什麼?廢我?我哪兒不行?哪兒不好?
上個月還是穿杏黃龍袍的,這個月就被發落到這兒來守家廟了,這氣擱誰身上能受得了?
在他身後,還有位同齡男子,倒比他安定得多。
他和和氣氣地勸著道:七皇子您別再跟皇上較勁了!他老人家不過一時發火動了氣,叫您來這裡守靈!您母后不定幾句話一說,皇上氣平了,叫您回去也不過是一張口的事!
七皇子宸錦,依舊氣不順。
你倒說得輕巧,你爹當朝一品宰相,說話都不管用,我母后多少年不曾近過皇上的身了,能有幾斤份量?
一品宰相之子,宸錦自小的伴讀,鄭德清,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道:您可是皇子,這話是您說得的?皇后再怎麼也是皇后!您是嫡出,哪有您這麼滅自家威風的?
宸錦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身從坐墊上站了起來。
這才看出來,他竟比同齡的鄭德清高半個頭,一襲黑底二龍戲珠紋彩繡鑲領偏襟圓領袍松松掛在他身上,修腰間只橫了一條同色素面腰帶,繡著精緻海牙紋的寬袖子甚至都半拖到了地上。
彷彿不以這樣不修邊幅的狀態,便配不上廢太子這三個字似的。
可就算是這樣懶散的打扮,也擋不住他膚光如玉的臉龐,和秀逸俊朗的眼眉。
皇后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人,她的絕代風華,如今全叫這個兒子獨承了。
七皇子您可得注意點儀容。鄭德清看著有些不放心道:雖說這裡只有你我,可外頭那住持卻是帶了眼的,我爹提醒過,說他跟宮裡章公公很要好,姓章的不是好東西,您得多留點神!
章公公,尚寢局正首領太監,乃是皇后的死對頭閔妃親信。
宸錦嗤之以鼻。
章公公算個屁!住持更算個屁!說話間,宸錦人已踱步到了屋外道:悶死了,半個時辰到了沒有?
皇上打發來時,特降下一道手諭:七皇子需晨昏各定省禪修半個時辰,以思過靜心。因此不得已,宸錦必得早晚各坐半個時辰的牢,每天如此。
算個屁的那一位,正巧在門外守著,聽見宸錦的話,臉上肌肉微微抖了一下,隨即浮出假笑道:殿下您出來了?
宸錦不看他,真當是個屁,面無表情就要從他身邊走過。
住持笑了一下,伸手拉住道:殿下去哪?
宸錦不耐煩地抻手道:放開!我要出去轉轉,這裡不是香火氣就是和尚味,不是人待的地兒!
鄭德清在後頭直搖頭道:殿下您怎麼能這麼說話?
七皇子還是這麼桀驁跋扈,和尚味怎麼就不是人味?
住持在面前就說這種沒道理沒人情的話,也難怪人家不待見。
更不待見的,還有一位,那就是當今聖上,定宗。
其實七皇子養就這樣的性格,他父皇得負大半責任。
因宸錦是皇后所出嫡子,雖排行老五,可一出生就是明正言順的太子。
開始定宗是極喜歡這個兒子的,人長得好不說了,聰明伶俐就更不必說了。
最難得一點,知心貼意。
幾個兒子裡,就算宸錦最懂定宗的心意。
往往還沒開口呢,宸錦就替他將要說的話說了,要拿的東西取了。
印象最深有一次,定宗在皇后宮裡歇午晌,醒來沒睜眼呢,先伸手出去。
伺候的公公邊上看見,自然以為是要茶,忙不迭地送瓷盅上去。
不料叫宸錦攔了下來,反遞了一小碟梅蘇丸上去。
定宗聞見那股涼沁沁的味兒就先笑了,拈一枚放進口中,這才開口道:茶!
事後德清問宸錦,怎麼就知道定宗先要梅蘇丸的?
宸錦神秘地一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撐得唇很飽滿,看起來如一頭詭魅的小獸道:秘密!
德清哪裡肯放過他,直纏得宸錦一整天不得安寧,最後才不得已吐了一句話道:禦膳房裡問去!
德清果真去問了,皇上今兒午間吃了什麼?
禦膳房見宰相之子來問,少不得一一報了。
德清開始聽得一頭霧水,後來當值的公公過來再問,方才明白過來,不由得笑了。原來放在定宗面前伸手可及處的,都是醬爆熱炒的菜。
最後還吃了江珧炸肚配索粉羹,這樣吃法,醒來嘴不發苦才怪!
這本是小事,擱別的皇子身上,那是看見了也不會留意的。
皇子不是伺候人的主兒,理這些做什麼?
宸錦也不留意,可他就是長了一顆與眾不同的心。
當時不在意的,事後要用時偏能想得起,不論大小巨細。
結果呢,用上了,還用得極是地方。
因此定宗疼這個五兒到心尖上,立太子後便一心一意栽培。
真真是當他自己的儲君,不作他想的。
不料就是這麼個養法,反養得宸錦心高氣傲。
他本是個極聰明的人,又得極寵,因此性子愈發桀驁,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到最後,連元宗也不放在眼裡了。
因此呢,被打發來守靈,也算該有一難。
當然,這事除了他本人的原因外,跟後宮內鬥也有脫不了的關係。
皇后自從入宮以來,多年主持後宮中饋,得定宗歡心,無一妃嬪可出其左右。
這一切卻在前幾年,被閔妃破了局。
尤其當她也養了個兒子之後,宸錦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只是到了這種時候,宸錦已改不掉自幼以來的脾氣,終於在一次家宴上惹得定宗當眾大發雷霆。
結果叫了這個兒子進乾清殿私下裡教訓,不知怎麼的父子倆鬧毛了,太子被廢,還被罰出宮,近郊守靈。
不過人家就有這點子硬氣,到了皇廟,宸錦他還是不改,不僅不改,反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好在有德清。
鄭宰相一聽說這事便舉薦自己兒子跟著去道:你好歹拉著殿下些,有什麼事勸和勸和,現在不是從前,英雄需懂得收放!
德清因此來了,也因此勸了,不過有時候有用,有時候呢?
有時候宸錦當誰都是屁的。
比如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