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陳風．澤陂》
《陳風．澤陂》這首詩寫的是一場單相思。又甜又苦，就是單相思的感受吧。你苦苦地愛戀一人，可那人無知無識，猶如一個自己想、自己哭、自己編的沒頭沒尾的故事，只能讀給自己聽。第一章是這樣的：
彼澤之陂（ㄅㄟ），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翻譯過來就是：那池塘的岸邊啊，有蒲草有清荷，還有一個美男子啊，令我傷痛又無奈之何，醒著睡下滿腦子都是他，思念到極處，涕泗滂沱。
「涕泗滂沱」這詞也來自《詩經》啊。愛到深處為什麼會哭呢？因為動了五臟六腑啊。如果是動心，人只會臉紅；動了肝，就流淚；淚流不止，便是動了肺；哭出聲來，就是動了脾。你看這姑娘是「涕泗滂沱」，可見她五臟皆搖搖，都神魂顛倒了。
我們接著看第二章：
彼澤之陂，有蒲與蕑（ㄐㄧㄢ）。
有美一人，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ㄩㄢ）。
蕑，指蘭草。翻譯過來就是：那池塘的堤岸邊啊，蒲草長蘭草香。那個美男子啊，個子高頭髮捲。讓我終日彷徨難耐，漸漸憂悶癡狂。
這時，這姑娘不哭了，而是進入到一個恍惚的狀態，一天到晚不知該做什麼，總是丟三落四，成天做剝花生吃了花生殼，丟了花生仁這等恍惚的事 ……隨著時光的流逝，蓮蓬都結果了，自己的愛情卻無著無落，而那人在自己心裡卻越來越美，高大的身軀，蓬鬆的黑色捲髮，隨著思念越來越具體，自己的內心也因為遙不可及而越來越鬱悶。
印度《慾經》認為人的慾望及其表現有十個階段：
一、一見鍾情。這時的慾望透過人的眼睛可看出來。
二、朝思暮想。這時的慾望主要作用於人的大腦。
三、想像。此時的慾望已進入心中。
四、徹夜難眠，身心憔悴，衣帶漸寬。這時的慾望對人的身體開始產生不良影響。
五、對眼中看到的事物產生反感或視而不見，只想著心中的事物。這時的慾望正在摧毀人的正常思維。
六、失去羞恥感。慾望已摧毀良知。
七、對一切不管不顧。慾望已處於瘋狂的邊緣。
八、瘋狂。
九、失去意識。
十、死亡。
由此可見，人的慾望對人的戕害是步步深入，直至奪命。所以，《詩經》非常強調「情感的中庸」，而「情感的中庸」用孔子的話說就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喜樂而不過度，哀傷而不傷身。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跟情感的氾濫和不知約束有關。從中醫的角度來講，大凡情感的過度運用，都會在身體上留下印記，時間久了，就會形成疾患。比如，心的本性是喜悅，但如果你過喜的話，就會傷到你的心；怒是肝的本性，如果你過怒、過度憋悶和壓抑自己的話，就會傷害到你的肝；憂是肺的本性，如果過度憂傷，就會傷害你的肺 ……總之，世界上一切情感的氾濫和過度，都可能造成身體的不適或疾患，往大了說甚至還會發生戰爭等。如何約束和調適情感以使其達到對我們身體有益、對社會有益的狀態，是先賢聖人們思索的要點。
因此，詩教的重要內涵是修「情感的中庸」，中庸不是平庸，「情感的中庸」也不代表壓抑情感，而是讓情感符合「中道」。《陳風．澤陂》這首詩，就是在描寫情感的過度是如何傷害我們的。
我們看最後一章：
彼澤之陂，有蒲菡（ㄏㄢˋ）萏（ㄉㄢˋ）。有美一人，碩大且儼。
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菡萏，指荷花。這段翻譯過來就是：湖水之堤啊，蒲草黃荷花殘，那個美男子啊，舉止清雅莊嚴。令我終日恍惚無為，翻來覆去趴在枕頭上想他。
每一章的開頭都是「彼澤之陂」，也就是池塘岸邊，看來這是姑娘見到這美男子的地方。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你便跟那池塘岸邊的蒲草與荷花一起走進了我的記憶之中。我一遍一遍地去看那蒲草和荷花，等到蒲草都黃了，荷花都殘了，你對我的情愫也未覺知，而我自己卻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每個人的愛情都有過這樣的階段吧，經常是，表面平靜如水，心底卻早已翻天覆地，十分煎熬。所以說，若沒有情感的中庸，便缺乏喜樂，便是苦。
單相思與相思不同，單相思的本意就是自己獨自思。歷史上描寫單相思最著名的是《牡丹亭》吧。書生柳夢梅因為一個夢而苦思一位佇立於梅樹下的佳人，而小姐杜麗娘也因為一個夢而苦思那書生，這部戲真是把人的念力寫到了極致，兩個人都因為念力太持久、太強烈，而致使對方因感而落情網。湯顯祖寫的那句題詞真是太妙了：「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而這首詩裡的姑娘就沒有那麼好命了，雖然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她始終沒等來自己的男神，大概還是情未到極致吧。但情到極致後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也只有在戲曲裡才存在吧。
生活中，我們還是保持「情感的中庸」為好。人一旦被慾望奴役，就不自由了；一旦神明混亂，
便會陷入一種痛苦而絕望的慢性自殺情緒中，難以復生。
《陳風．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1）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蕑。（2）
有美一人，碩大且卷。（3）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4）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5）
有美一人，碩大且儼。（6）
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語譯】
湖水之堤，蒲草細荷花小。美男子都，令我身心俱傷。日思夜想，每每涕泗流淌。
湖水之堤，蒲草長蓮蓬香。美男子都，個子高頭髮捲。終日彷徨，漸漸憂悶癡狂。
湖水之堤，蒲草黃荷葉殘。美男子都，舉止清雅莊嚴。令我恍惚，翻來覆去皆他。
【注釋】
(1) 澤：聚水的地方，如池塘、小泊。陂：池塘、陂塘，古稱水邊、河岸或山坡。
(2) 蕑：同「蕳」，蘭草，一說當作「蓮」，指蓮蓬。
(3) 卷：通「婘」，美好的樣子。
(4) 悁悁：憂悶的樣子。
(5) 菡萏：荷花的別稱。
(6) 儼：莊重的樣子。
被遺忘的憂傷：《秦風．晨風》
關於《秦風．晨風》這首詩，有人說是妻子被丈夫遺忘後所作，有人說是臣子被君主拋棄後所作，還有人說是女子被戀人遺忘後所作。總之，是寫一段不敢追問的深情。我們都曾深深地愛過，然後又被深深地遺忘，那種無可奈何，永遠無從訴說。
全詩共三章，因為憂傷，所以寫得情深意摯。第一章是這樣的：
鴥（ㄩˋ）彼晨風，鬱彼北林。
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開篇起興：有種鳥名「晨風」，實際上就是鷂鷹，它的翅膀很寬大，飛過樹林時，猶如黑雲遮蔽了天空。這種描寫多像個電影畫面啊。鷂鷹飛過時的巨大陰影，就像詩人沉鬱的心境：黑暗、憂傷。為什麼如此憂傷呢？下一句就說了：「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欽欽」是指憂愁的樣子，這種憂愁很低沉，很卑微。最後一句「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寫得真好！一句「如何如何」，把內心的無奈和脆弱寫盡了，一段難忘的情感，也從此別過。有時候，時間久了，人便不敢再追問；再久，更是不能追問了。
第二章是這樣的：
山有苞櫟（ㄌㄧˋ），隰有六駮。
未見君子，憂心靡樂。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第二章的起興，用高山之叢櫟、低窪之赤李，來描繪自己忽高忽低、斑駁紛擾的心情。猜不出那人為何不再前來，生活從此也變得高一腳低一腳。憂愁的內心沒有快樂，那人到底是因為生活出了什麼變故而失蹤了呢，還是確實忘了我？一切都不得而知。因為無從追問，所以只有繼續感慨「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接下來第三章：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翻譯過來是這樣的：山上有棠棣花啊，山下有酸山梨。情郎不再見啊，心醉神魂飛。無奈何啊無奈何，看來已徹底忘了我。第三章從先前的「憂心欽欽」、「憂心靡樂」到「憂心如醉」，失落的情感層層遞進。先是憂心，然後是不快樂，最後是心酸的醉。心裡難過時人會寂寞地貪吃，而這首詩的作者則是吃酸梨，直到把
自己吃醉。當我們被親愛的人遺忘時，我們會多麼無助和悲傷，如若此時與那人不期而遇，我們又怎能不如「今夕何夕，遇此良人」般歡喜？這，真是苦樂人生啊！可是，美麗的棠棣花最後還是盡失顏色。我們多想一醉到底，永不醒來。
此詩一唱三嘆，把那份憂傷，寫得太美。五代時期的馮延巳膾炙人口的《鵲踏枝》中的「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就是由此詩而出。
這首詩讓我想起我認識的一個絕色美女。新婚之夜，她丈夫說下樓去車裡拿個東西，從此便杳無音信。她內心有諸多傷痛和各種猜疑，最可怕的還是夫家對這美女的怨恨和猜忌，這使她幾近崩潰。三年後，人們才知，原來她的新婚丈夫當晚在樓下遇到了三個偷車的劫匪，後被那三個人殺害，並被拋屍郊野。女孩聞之大哭。這是多麼令人傷痛的生離死別啊，唯一能使她安下心來的是知道丈夫的離去不是因為厭倦和遺忘，這多少還是能給這女子些許生命的溫暖吧。多年後，女子再嫁，極溫柔地對待丈夫和子女，唯恐美好又從手中滑落，但她丈夫總想不通：如此一個大美人為什麼會選擇自己？而且，他在她的溫柔之外總能感覺到一絲悲傷、冷漠和沉靜，可他又不敢追問她的過去，於是，生活又陷入了另一種惴惴不安當中 ……因為男人永遠不會懂，一個女人，如果經歷了一場深刻的、有死亡意味的戀情，那麼她便永遠地被裝滿了，連時光都會失去它的威力。無論今後多麼漫長，無論她變得多麼衰老和枯萎，那一刻美好的曾經都會令她熠熠生輝。說來說去，這世上，沒有誰能代替得了誰，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好安享當下吧。
我們在人生中都追求過圓滿。那什麼是圓滿呢？完整地走完一個過程是否就是圓滿？比如愛情，如果在最美的時候突然有了生離死別，雖傷痛，卻刻骨銘心，這便是一種圓滿。走到愛情消失的時
候，反而會了然無趣，而這也會成為人生無法漂白的污點。所以，也許缺憾恰恰是圓滿的一部分，就好比陰陽魚，若沒有陰影的存在，不過是個蒼白的圓，缺乏動感，缺乏靈動，缺乏神與魔相搏時產生的新能量。被遺忘、被拋棄，確實是人生之痛，但那一刻的「憂心如醉」，那一刻的痛定思痛，又何嘗不是人生？從生走到死，有生之歡愉，死之痛楚，愛之無常，活之創造，白天懂了夜的黑，黑夜懂
了晝的白……知止於巔峰靜謐，才是圓滿。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人生有多少無奈啊？就像鷂鷹掠過樹林的上空，天空上了無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如果不記日記，我們恐怕早已忘記了誰傷害過我們，誰愛過我們，但那些痛苦的擦痕，並不只會停留在文字上，它們還會刻在我們的骨骼上，流淌在我們的氣血中。好些病，就因為這些痛苦而生，等到病已成時，人卻早已忘了當年內心的苦。所以，有一種治療，叫喚醒。總之，情事別有開始，有今日，就有明日，有明日，就有後日，有了開始，就纏綿難斷。能斷的，能忘的，都不是情。
《秦風．晨風》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1）
未見君子，憂心欽欽。（2）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駮。（3）
未見君子，憂心靡樂。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4）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語譯】
鷹鷂疾飛，掠過樹林。
未見情郎，憂心忡忡。
奈何奈何，忘我實多。
山有叢櫟，窪有赤李。
未見情郎，心中不樂。
奈何奈何，忘我實多。
上有棠棣，下有山梨。
未見情郎，心醉魂飛。
奈何奈何，忘我實多。
【注釋】
(1) 鴥：鳥疾飛的樣子。晨風：鸇鳥，一種鷂鷹。
(2) 欽欽：憂愁的樣子。
(3) 苞：叢生的樣子。櫟：落葉喬木。六：形容「多」。駮：樹名，又名赤李。隰：低窪濕地。
(4) 棣：棠梨樹，又名棠棣、唐棣、常棣、郁李。檖：山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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